呂 學 良
(運城學院 文化旅游系,山西 運城 044000 )
在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時期,狩獵是人們獲得食物的主要來源,是人類最古老的生產(chǎn)活動[1]106。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和生產(chǎn)工具的進步,農(nóng)耕成為古人獲取食物的主要手段,狩獵下降為補充形式。與在生產(chǎn)生活領(lǐng)域中的地位下降相反,狩獵被中國古代社會上層加以利用,轉(zhuǎn)變成為一種稱之為“禮”的意識形態(tài)工具,并延續(xù)后世。《周禮·夏官·大司馬》對田狩禮有比較詳盡的記載,后世舉行的田狩禮也以此為藍本。田狩禮儀幾經(jīng)變化,至隋唐時期定型[2]72-76,以《大唐開元禮》的頒布為標志,田狩禮最終確定下來。唐代帝王田狩頻繁,但有是禮儀還是娛樂狩獵的區(qū)別,因此研究田狩禮首先需要探討田狩的“名”與“實”。
唐朝帝王喜獵,狩獵之風可算作家族文化的特征[3]19。唐朝有史可查的田狩記載始于高祖終于昭宗,時間跨度長達二百七十多年,幾乎貫穿整個唐朝,多達87次。文獻中關(guān)于田狩的記載繁多,諸如田狩、田獵、校獵、大蒐、畋獵、獵等,筆者對眾多稱呼不作統(tǒng)一的整合處理,但為行文方便盡量在行文中表述為田狩、田獵等詞語。這些不同名稱背后體現(xiàn)的是它們性質(zhì)上的區(qū)別,其中一部分只能算作田獵活動,不能稱之為禮,因此唐朝舉行的田狩活動可劃分為儀式性的田狩禮和非儀式性的打獵娛樂活動兩類。對如何區(qū)分二者,顏逸凡認為狩獵、出獵、射獵、畋游指非禮儀性的打獵,蒐狩、田狩指禮儀性的活動,田獵則為二者的通名使用[4]5。這是他從名稱上進行的分類。他在文中進一步指出“三驅(qū)”是唐代儀式性田獵禮的標志,以此區(qū)別于飛鷹走狗的射獵畋游[4]25。這是他根據(jù)田獵活動中是否有“三驅(qū)”這一禮儀程序做的區(qū)分。筆者以為上述分類方式似較隨意。由于史料的欠缺,我們不能對歷次田獵活動作一一區(qū)分,但我們可根據(jù)文獻中的蛛絲馬跡對其做一定性。
唐朝皇帝田狩場所可大體分為長安、洛陽禁苑及兩京周邊地區(qū)。長安禁苑“在皇城之北,苑城東西二十七里,南北三十里,東至灞水,西連故長安城,南連京城,北枕渭水。苑內(nèi)離宮、亭、觀二十四所。漢長安故城東西三十里亦隸于苑中”[5]1394。洛陽禁苑“在都城之西。東抵宮城,西臨九曲,北背邙阜,南距飛仙。苑城東面十七里,南面三十九里,西面五十里,北面二十里。苑內(nèi)離宮、亭、觀一十四所”[5]1421。兩京周邊地區(qū)包括范圍更廣,如高宗時期一度在距離洛陽三百多里的許州田獵[6]1377。在如此大的區(qū)域內(nèi)舉行狩獵活動,隨行侍衛(wèi)、官員和軍隊的數(shù)量必定不在少數(shù)。數(shù)量眾多的隨軍參與狩獵,因田狩禮中的布圍這一環(huán)節(jié)。
《新唐書》卷16《禮樂志六》載:
皇帝狩田之禮,亦以仲冬。
前期,兵部集眾庶修田法,虞部表所田之野,建旗于其后。前一日,諸將帥士集于旗下。質(zhì)明,弊旗,后至者罰。兵部申田令,遂圍田。其兩翼之將皆建旗。及夜,布圍,闕其南面。駕至田所,皇帝鼓行入圍,鼓吹令以鼓六十陳于皇帝東南,西向;六十陳于西南,東向。皆乘馬,各備簫角。諸將皆鼓行圍。乃設(shè)驅(qū)逆之騎?;实鄢笋R南向,有司斂大綏以從。諸公、王以下皆乘馬,帶弓矢,陳于前后。所司之屬又斂小綏以從。乃驅(qū)獸出前。初,一驅(qū)過,有司整飭弓矢以前。再驅(qū)過,有司奉進弓矢。三驅(qū)過,皇帝乃從禽左而射之。每驅(qū)必三獸以上?;实郯l(fā),抗大綏,然后公、王發(fā),抗小綏。驅(qū)逆之騎止,然后百姓獵。[7]388
由上文所引田狩禮儀知,唐朝在舉行田狩禮的前一日便集合諸軍將士布圍。合圍成功后,皇帝和公王入圍,然后由驅(qū)逆之騎驅(qū)趕野獸至皇帝面前,皇帝、公王、百姓依次進行射獵,可見合圍的目的是驅(qū)趕野獸。唐朝田狩禮儀式呈現(xiàn)的先后順序是:首先布圍,布圍成功后皇帝、公王入圍,后行三驅(qū)之禮,最后皇帝、公王、百姓射。這是一個嚴密的禮儀程序,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現(xiàn)差錯。貞觀十六年(642)十二月,太宗在驪山舉行田狩,將士在合圍時出現(xiàn)了斷圍現(xiàn)象?!秲愿敗肪?15《帝王部·蒐狩》載:“帝登山頂,見圍斷,顧謂從官曰:‘此山險絕,馬蹄不通,緣危越澗,人亦勞止。若依軍令,闕圍有罪,朕為萬乘主,不可登高就下察人之過?!嘶伛R避之?!盵6]1377此處沒有提及三驅(qū)之禮,但唐軍有合圍之舉。按照禮書規(guī)定,合圍之后便是三驅(qū),然后是皇帝射獵,高宗時期的一次田狩更能證明這一禮儀過程。龍朔元年(661)十月,高宗狩于陸渾縣(今河南嵩縣)。九日,“又于山南布圍,大順府果毅王萬興以輒先促圍,集眾欲斬之。上謂侍臣曰:‘軍令有犯,罪在不赦。但恐外人謂我玩好畋獵,輕棄人命,又以其曾從征遼有功。特令放免’”[8]527-528。王萬興在合圍后“輒先促圍”,違反了軍令,理應受到處罰。我們從這段史料中可以再次確認,在合圍之后必須按照禮書的規(guī)定流程進行,不然便是違禮違令。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即便在史料中沒有出現(xiàn)三驅(qū)之禮的記載,我們也不能輕易地按照名稱或者有無“三驅(qū)”二字來斷定一次田狩活動是否屬于禮的范疇。因此,筆者的觀點是對娛樂性明顯的田獵活動可認定為非儀式性的狩獵活動,對不能明確屬于娛樂性田獵活動的則承認它們?yōu)樘镝鞫Y。
田狩禮包含軍事性和娛樂性雙重特征,兩者此消彼長,在唐后期娛樂性特征占據(jù)了主流,導致的結(jié)果便是唐代皇帝舉行的田獵不屬于禮的范疇,而是單純的狩獵活動。雖然唐后期田狩屬于非儀式性的田獵活動,但也不能一概而論,需要仔細甄別。
田獵中使用獵犬、獵鷹、獵豹等動物進行狩獵不合禮書規(guī)定,這是非儀式性田獵活動的典型標志。唐后期的皇帝頻繁地在田獵中使用獵犬等輔助工具,娛樂性特征突出。元和三年(808)七月,憲宗謂宰臣曰:“朕昨因閱秋稼,行至苑東,只以鷹犬自隨,本非畋獵,于時雖覺行人聚觀,亦無傷稼之意。而諫官在外,章疏頗煩,不解何為,卿等知否?”[8]529憲宗出行之所以被誤認為是畋獵行為,這與當時用獵犬、獵鷹狩獵的社會風氣相關(guān)[9]252-259,憲宗本人也深知鷹、犬與畋獵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才有“本非畋獵”之語,由此可見當時皇帝畋獵行為普遍,并對百姓生活造成了一定影響。憲宗此次畋獵便是一次游獵活動,不屬于田狩禮。穆宗“荒于游畋,內(nèi)酣蕩,昕曙不能朝”[7]5017。長慶四年(824)三月,穆宗下詔“鷹犬之流,本備搜狩,委所司量留多少,其余勒州府,更不得進來”[8]530。穆宗在身患風疾的情況下認識到自己田獵過度后作出這一決定,但鷹、犬的數(shù)量并沒有減少,只是在確保擁有鷹、犬數(shù)量足夠保證搜狩活動正常進行的前提下不再增加而已,并無多大效果。敬宗的行為更是荒誕,超出一般田獵活動的娛樂性。他好深夜獵狐貍,被稱為“打夜狐”。寶歷二年(826)十二月,“帝夜獵還宮,與中官劉克明、田務成、許文瑞打球,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定寬等二十八人飲酒。帝方酣,入室更衣,殿上燭忽滅,劉克明等同謀害帝,即時殂于室內(nèi),時年十八”[5]522。敬宗夜獵狐貍不符合田狩禮的禮儀規(guī)定,超出此前帝王一般的田獵行為,荒誕至極。敬宗之死是新舊兩派宦官爭奪權(quán)力導致的結(jié)果[10]286,但耽于田獵無疑為亂臣謀逆提供了機會。
其實,田獵中使用獵犬、獵鷹、獵豹等動物輔助工具在唐前期既已存在,懿德太子墓志壁畫中便有獵豹、獵犬和獵鷹圖。這體現(xiàn)的是皇室成員的田獵活動,是田獵之風的一種反映,但皇室行為與皇帝田獵之間不能劃等號。唐朝前期,君主勤征,臣子善諫,如若在田獵中使用獵豹之類狩獵工具必定引起臣下的重視和勸諫[9]238,這樣便會留下歷史記載,然而在文獻中未見唐朝帝王使用獵豹進行狩獵。永徽二年(651)十一月,高宗下詔曰:“弋獵畋游,素非所好,常謂此志布于遠近,而蕃夷有獻鷹犬者,有阻來遠之情,時復為受,示以不違其意。其諸州及京官,仍有訪求狗、馬、鷹、鶻之類來進,深非道理,自今后,更有進者,必加罪責。”[6]2025高宗下詔停止地方進貢鷹犬,以期杜絕助長田獵的不良之風,這從側(cè)面體現(xiàn)了當時普遍使用獵犬等動物的現(xiàn)狀。這種局面在玄宗時期開始發(fā)生變化。開元初年,唐朝設(shè)置五坊宮苑使,管理雕坊、鵲坊、鴉坊、鷹坊、狗坊,以供時狩。五坊宮苑使的設(shè)置無非是獵犬等狩獵動物多且需要規(guī)范管理,但無形之中承認了鷹、犬之流在田獵中的合法性地位,助長了使用獵物打獵的風氣。唐廷默認鷹、犬在狩獵中的合法地位,客觀上致使進獻成風,肅宗時期不得不下詔“停貢鷹、鷂、狗、豹”[7]165。有學者認為田狩禮在安史之亂后開始衰落[2]85,但由上文可知它衰落的苗頭在玄宗初期便已顯現(xiàn)。
綜上,非儀式性田獵活動或行為在唐代舉行的田獵中占據(jù)一定數(shù)量和比例,其在唐后期所占比重更大一些,但這只是唐代田狩活動的支流,主流仍是具有儀式性的田狩禮。
唐朝皇帝舉行田狩活動除個人喜好外,多與政治形勢密切相關(guān)。它在政權(quán)初建的不穩(wěn)定時期舉行的頻繁且軍事性特征突出,政權(quán)穩(wěn)固之后田狩禮的軍事性便開始衰退,取而代之的是娛樂功能的凸顯。
1. 高祖朝
高祖晉陽首義,后南下長安,建立李唐王朝。建政初期,外有強大的突厥不時侵擾,內(nèi)有割據(jù)勢力還未平定,國內(nèi)統(tǒng)一尚未完成。在當時群雄競逐的局面下,李唐王朝也只是割據(jù)關(guān)中的一股勢力而已,所以擺在高祖面前的首要任務是擊敗對手,完成統(tǒng)一,確保政權(quán)的合法性。因此,李淵在建國初期需重視武備和軍隊訓練,融合軍事訓練的田狩禮無疑是禮儀實施的首選。
高祖初次狩獵是在武德元年(618)六月二十四日,時間不符合禮書仲冬之月的規(guī)定,有學者以此時田狩禮還沒有被規(guī)范予以解釋[2]76。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眾所周知,唐承隋制,在禮制上也是如此,即“唐高祖時固全襲隋禮”[11]68。唐朝立國之初照搬隋禮,武德之際,沿襲開皇舊制,但并沒有完全排除大業(yè)制[12]1206。無論怎樣,此時不會出現(xiàn)不知禮或無禮可遵的情況。高祖此次田狩后,萬年縣法曹孫伏伽上書奏請高祖蒐狩應順應四時[8]525。臣子尚且知道狩獵規(guī)則,作為帝王又豈會不知?所以高祖蒐狩不遵守禮書的時間規(guī)定是有意為之,目的在于通過舉行皇帝田狩禮慶祝李唐建國,宣示皇帝權(quán)力和李唐王朝的合法性。同年十二月,高祖“幸周氏陂,過故莊。丙戌,校獵。置酒高會,極歡而罷,賜錢絹各有差”[6]1375-1376。孫伏伽上書之后,高祖舉行田狩活動便安排在冬季,注重順天應時。
武德四年(621)閏十月,高祖連續(xù)轉(zhuǎn)戰(zhàn)多地田狩,對此史書有較多記載。
《新唐書》卷1《高祖本紀》載:
十月己丑,秦王世民為天策上將,領(lǐng)司徒,齊王元吉為司空。庚寅,劉黑闥陷瀛州,執(zhí)刺史盧士睿,又陷觀州?!宜龋w郡王孝恭敗蕭銑于荊州,執(zhí)之。
閏月乙卯,如稷州。己未,幸舊墅。壬戌,獵于好畤。乙丑,獵于九嵕。丁卯,獵于仲山。戊辰,獵于清水谷,遂幸三原。辛未,如周氏陂。[7]13
此次高祖長時間連續(xù)多地田狩是在唐朝統(tǒng)一戰(zhàn)爭取得重大勝利之際,慶祝之意明顯。當時唐軍相繼平定和降服王世充、竇建德、蕭統(tǒng)、馮盎等幾大割據(jù)勢力,統(tǒng)一戰(zhàn)爭最大的阻礙因素消除,坐鎮(zhèn)長安的高祖興奮不已,不僅對太子、秦王、齊王等有功之臣進行封賞,還對唐朝群臣以及父老故吏進行了賞賜。在此背景下,高祖在故宅舊地連續(xù)舉行四次田狩活動,宴請賞賜父老故吏,田狩活動成為了狂歡的載體和平臺。秦王文學褚亮勸諫高祖不能過多狩獵的理由便是“寇亂漸平,每冬狩獵,遂上疏諫”[8]525??梢?,高祖舉行田狩有重視武備和軍事訓練的意圖,隨著戰(zhàn)亂減少,田狩也有減少的必要[13]341。
武德五年(622)十一月,高祖講武于宜州同官縣,聲援皇太子李建成出征,鼓勵士卒一鼓作氣取得戰(zhàn)爭勝利。講武結(jié)束七天后,高祖移軍富平舉行田狩禮。富平位于同官之南,顯然這是高祖在回京途中舉行的。這次田狩伴隨著講武進行,顯示了二禮的密切關(guān)系。同年十二月九日,高祖再次獵于華池縣,這引起了諫議大夫蘇世長的批評。此次田獵距離上次間隔不足半月,性質(zhì)卻顯然不同,高祖娛樂的主觀意圖明顯,“在狩獵活動的快樂中尋找慰藉”[14]304,故而引來朝臣的進諫。
武德八年(625)十月,高祖校獵于周氏陂,褚亮上疏勸諫,高祖納之。十一月,高祖為抵御突厥進攻第三次親臨宜州同官縣舉行講武,宣示保家衛(wèi)國的決心,以圖達到震懾突厥的目的。此次講武過后,高祖緊接著再次舉行田狩。十二月,高祖于臨潼鳴犢泉之野舉行狩獵,并指出目的是“搜狩以供宗廟,朕當躬其事,以申孝享之誠”[8]526。對此,有學者認為是一次以貢獻宗廟為借口的狩獵[4]48,但我們結(jié)合當時的政治形勢便知高祖所言非虛。這次田狩活動緊鄰同官講武,其目的與講武具有一定的相同性,高祖祈求祖先保佑之意不虛。
2. 太宗朝
有唐一代,太宗舉行田狩活動多達22次。太宗文韜武略,率軍征戰(zhàn)身先士卒,為唐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唐朝完成統(tǒng)一后,戰(zhàn)事減少,太宗只好通過狩獵來體會當年的戎馬生涯,這也客觀上造成了他在位時期頻繁地舉行田狩活動。太宗朝舉行的田狩活動多與政治密切相關(guān),它的舉行也脫離不了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包含政治動機。
貞觀四年(630),唐朝擊敗東突厥,解除了來自北方的威脅,太宗被尊稱為“天可汗”。這次勝利一洗太宗的渭水之恥,也真正奠定了唐朝的強國地位[15]164。事后太宗借舉行田狩對將士進行賞賜。四年十月辛丑,太宗“校獵于貴泉谷,賜將士帛有差。甲辰,校獵于魚龍川,親自射鹿獻于太安宮。十二月甲辰,臘狩于鹿苑,見野人多藍縷,遣侍中王珪賑賜貧人焉”[6]1376。當時高祖居住于大安宮,太宗獻鹿于高祖顯示孝心,對窮人進行救濟則彰顯太宗愛民如子的博愛之心。通過此次田狩活動,太宗不僅賞賜了征戰(zhàn)有功的將士,還獲得了孝子和仁君的美譽,而這正是禮儀活動所能達到的效果。
貞觀五年(631)正月,太宗大狩于昆明池。此次田狩引起后人重視是因為太宗對田狩做過如下評價,史載:“(太宗)大蒐于昆明池,蕃夷君長咸從。帝謂呂王〔高昌〕麴文泰曰:‘大丈夫在世,樂事有三耳。天下太平,家給人足,一樂也;草淺獸肥,以禮田狩,弓不虛發(fā),箭不妄中,二樂也;六合大同,萬方咸慶,張樂高宴,上下歡洽,三樂也。今日王可從禽,明當歡宴耳?!?,至自昆明池,親獻禽于太安宮。”[6]1376太宗此話經(jīng)常被用作證明他偏愛狩獵,但這段史料也可用作論證唐朝與高昌交惡的原因[16]37-38,且這一觀點指出了麴文泰入唐的政治背景和太宗舉行田狩的深層用意。東突厥滅亡后,西突厥轉(zhuǎn)變成為唐朝的頭號政治對手。西突厥是唐朝的長久之患[17]153,太宗著手經(jīng)營西域首先需要的是爭取西域諸國的支持。當時西域諸國勢力強大者當屬高昌,雖然高昌臣服于西突厥[18]103,但是麴文泰也有稱霸西域諸國的野心[19]425-426。貞觀四年十二月,麴文泰攜其夫人入唐,有考量唐朝國力虛實的目的。唐朝對麴文泰之行沒用應有的“賓客”之禮接待,有輕視和傲慢之意[16]37。唐朝的這一態(tài)度在狩獵昆明池時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這次田狩兼有娛樂、禮儀、展示武力三重性質(zhì),太宗親自狩獵,蕃夷君長咸從,麴文泰只是其中之一,陪襯之意明顯。另外,太宗暢言狩獵之樂,他所說的第二“樂”不僅展現(xiàn)了自己的騎術(shù)射技,還展現(xiàn)了隨軍的軍事素質(zhì)和箭術(shù)水平,在高昌王面前顯露了唐軍實力一角。太宗所說的第三“樂”暗指高昌王不遠萬里前來長安,有朝集拜訪之意,言外之意則是高昌承認臣屬唐朝,遵守以唐朝為天下中心的國際秩序。太宗通過舉行田狩禮儀,完成了一次外交活動,向西域諸國最強者展露了實力,起到了炫耀武力的作用。
貞觀十一年(637)二月,太宗車駕行幸洛陽宮。太宗居住洛陽期間狩獵頻繁,引起臣下進諫,“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獵太頻”[20]6131。十月,太宗狩獵于洛陽苑,差點為野豬所傷。唐儉以身護駕,趁機勸諫,太宗罷獵。十一月十五日,太宗狩于濟源。太宗曰:“古者先驅(qū)以供宗廟,今所獲鹿,宜令所司造脯醢,以充薦享。”[8]526-527太宗下令將所獲獵物獻于宗廟,此次狩獵當為田狩禮無疑。這次狩獵距離上次罷獵間隔不足一月,太宗按照禮儀流程進行,有阻諫官之口和踐行頒行的《貞觀禮》之意?!敦懹^禮》是唐朝官修的第一部禮書,也是太宗的一大政績。在它頒布后,太宗按照禮書規(guī)定舉行田狩,以身示范,起到了宣揚新禮典的作用。同時,此次田狩也是太宗朝田狩禮規(guī)范化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太宗舉行田狩禮時選擇親身避讓以護禮,不對將士違禮行為予以懲罰,展現(xiàn)了太宗重禮愛人的形象。貞觀十六年(642)十二月,太宗在驪山舉行田狩,將士在合圍時出現(xiàn)了斷圍現(xiàn)象?!秲愿敗肪?15《帝王部·蒐狩》載:“帝登山頂,見圍斷,顧謂從官曰:‘此山險絕,馬蹄不通,緣危越澗,人亦勞止。若依軍令,闕圍有罪,朕為萬乘主,不可登高就下察人之過。’乃回馬避之?!盵6]1377在合圍中出現(xiàn)斷圍現(xiàn)象是為失禮,按軍令應當給與處罰,但當時天氣“寒陰晦冥”[8]527,驪山又地形險絕,客觀上不利于合圍的正常進行。太宗不因禮罰人,選擇“回馬避之”來調(diào)和禮儀與軍令之間的矛盾,在這一選擇中太宗仁義之君的形象被刻畫出來,達到了制定和實施禮儀的目的。
3. 高宗朝
高宗性格柔和,“寬仁孝友”[5]65,不好狩獵[7]51,加之顯慶年后身體多病,所以在位三十余年只舉行了9次田狩。永徽元年(650),高宗初次狩獵遇雨,接受臣下勸諫后停止。此后高宗舉行的幾次田狩與講武緊密連接在一起,為升洛陽作為東都預熱。顯慶二年(657)十一月乙巳,高宗狩于嗤水之南,“行三驅(qū)之禮,設(shè)次于尚書臺以觀之”[6]1377。不久,高宗“親講武于許、鄭之郊,曲赦鄭州”[5]77。這次田狩按照禮書規(guī)定舉行,實行三驅(qū),與之后舉行的講武禮相結(jié)合,刻意突出洛陽的東都地位。顯慶五年十一月乙卯,高宗“狩于許、鄭之間”[5]81。同年十月,高宗“苦風眩頭重,目不能視,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決之”,自此“委以政事,權(quán)與人主侔矣”[20]6322。此時高宗身體欠佳,他卻依然親身參與田狩,這應與蘇定方平定百濟獻俘洛陽有關(guān)。《舊唐書》卷4《高宗本紀上》載:“十一月戊戌朔,邢國公蘇定方獻百濟王扶余義慈、太子隆等五十八人俘于則天門,責而宥之?!盵5]81高宗不顧身體不適舉行田狩禮,慶祝唐軍凱旋,凸顯唐廷對戰(zhàn)勝百濟之役的重視。顯慶五年,高宗為平定百濟相繼舉行了講武禮、田狩禮和獻俘禮,顯示出唐廷對征討百濟的重視,同時也顯示了三禮暗含的密切關(guān)系。
咸亨二年(671),關(guān)中大旱,高宗就食洛陽。十二月,高宗幸許州,“陳冬狩之禮,因校獵于許州華縣昆水之陽”[6]1377。高宗狩獵許州,依然與洛陽作為東都的地位相關(guān)。許州地居洛陽之東南,鄭州之正南,汴州之西南,自古為交通都會之地[21]1871和中原一軍事重鎮(zhèn)[21]1899。它作為洛陽的東大門,控制著江淮地區(qū)西進和東南地區(qū)北上的要道,同時又扼守北方南下之交沖,戰(zhàn)略位置十分重要。洛陽成為東都之后,許州成為它面向江淮和東南地區(qū)的最后一道防線,許州的戰(zhàn)略地位更加突出,故高宗在此進行狩獵,表達唐朝對它的重視。
4. 玄宗朝
唐朝在高宗末年至玄宗繼位這段時期幾乎未曾舉行過田狩禮,玄宗即位后立即予以恢復。先天元年(712)十月,玄宗登基不久便狩獵于驪山,恢復一度停止的田狩禮,在禮制上抹除武則天實際掌權(quán)時代的痕跡。開元三年(715)十月,玄宗大蒐于鳳泉湯,下制:
昔周有岐陽之蒐,漢有扶風之命,或講師習武,跨胡曜威。故王者狩必以時,虞人招之以禮,時則遠矣。朕自祗膺圖箓,于今四年。每巡幸郊畿,不出百里,且愛力而節(jié)用,豈盤游而好樂。間者四方無事,百谷有成,因孟冬之月,臨右輔之地,戒茲五校,爰備三驅(qū),非謂獲多,庶以除害。一昨長圍已合,大綏未舉,而夜間朔風,天降微雪。狐裘且御,未免祁寒,鶉衣不充,寧堪凍露。朕便截狡獸,要輕禽,以此游娛,孰云矜恤?況為之父母,育彼黎元,中宵耿然,明發(fā)增惕。其圍兵并放散,各賜布一端,綿一屯。圍將賜物三十段,副使二十段,押官十段,岐州兵馬于此給付,余兵馬至京請受。[6]1377-1378
玄宗此制言明了田狩的意義不僅在于復禮,還在于軍事訓練和為民除害。在這次田狩中,玄宗同樣重禮愛人,因嚴寒氣候會對士兵造成傷害而停止了田狩,并給予隨軍將士以物質(zhì)賞賜。玄宗這一體恤士兵的舉動籠絡了人心,但隨意停止田狩的行為卻顯示出田狩禮開始衰落的跡象。開元二十年(732)十一月,玄宗在太原舉行田狩禮?!缎绿茣肪?《玄宗本紀》載:“十一月辛丑,如北都。癸丑,赦北都,給復三年。庚申,如汾陰,祠后土,大赦。免供頓州今歲稅。賜文武官階、勛、爵,諸州侍老帛,武德以來功臣后及唐隆功臣三品以上一子官。民酺三日。十二月辛未,至自汾陰?!盵7]136-137這次田狩禮是玄宗巡幸太原和祭祀后土的組成部分,玄宗對功臣進行賞賜,密切君臣關(guān)系,同時舉行具有軍事性的田狩禮,顯示對武備的重視,玄宗恩威并施,確保北都局勢的穩(wěn)固。另《大唐開元禮》在同年九月修成,此次田狩禮在它修訂頒行兩月后舉行,玄宗有實踐新禮的用意,然而這也是玄宗朝舉行的最后一次田狩禮。此后的玄宗早已失去勤政進取之心,校獵也變?yōu)閵蕵沸缘奶铽C活動。此后田狩禮與其它軍禮一樣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安史之亂的爆發(fā),打亂了唐朝正常的統(tǒng)治秩序,禮制建設(shè)和實施也趨于混亂和停滯。這一時期是田狩禮的衰落時期,僅有少數(shù)帝王田狩屬于禮儀范疇。
1. 代宗朝
代宗時期舉行過一次田狩活動,地點在禁苑。大歷七年(772)十月,代宗“畋于禁苑,一發(fā)連中二兔,遣使出示宰臣,仍賜之。宰臣等拜舞稱慶”[6]1378。由此看來,此次田狩規(guī)模較小,可能是代宗及身邊近臣參與。代宗將射獵戰(zhàn)利品出示宰臣,炫耀技藝,宣傳自己的英勇行為[14]212-223。丸橋充拓認為在田獵中捕獲的獵物從上級品開始,依宗廟、賓客、君主以及其他參加者的順序使之共食,如此可確認并顯示“帝國的秩序”[22]323。其實這種做法自古代一直保留至近代的草原地帶,體現(xiàn)的是一種特殊君寵[14]310-311。代宗將所射獵物賞賜給宰臣也具有上述兩種含義[23]565-566。這次田狩是代宗試圖恢復禮制的一種嘗試,但收效不大。代宗的努力被德宗繼承,田狩禮在舉行次數(shù)和規(guī)范程度上有所增加和提高。
2. 德宗朝
德宗是唐朝后期較有作為的君主之一,他在位期間舉行了四次田狩禮,田狩禮有所恢復和規(guī)范,顏逸凡將德宗時期稱之為“崇重禮制期”[4]54。筆者認為這一論斷還有待完善之處。安史之亂后,唐朝政治經(jīng)濟社會各方面都遭受嚴重破壞,禮制也不例外。肅宗、代宗、德宗、憲宗四朝對國家祀典進行改造和重建,禮儀制度出現(xiàn)復興和更新。這一時期,唐朝的禮制建設(shè)有兩個目標,一個是繼續(xù)貫徹《開元禮》的基本精神和原則,另一個是繼承和總結(jié)開元、天寶以來的禮儀變化,為現(xiàn)行“儀注”提供依據(jù)和補充。這兩方面的禮制建設(shè)在肅、代之際即已開始,德宗以后更被提上了日程[24]214-215??梢姡伦诔皇嵌Y制建設(shè)的重要時期之一。貞元二年(786),德宗將《開元禮》列為舉選科目[8]1396,把恢復和建設(shè)禮制落實到具體的政策中。然而這一時期的禮制恢復和建設(shè)集中于吉禮和兇禮,對軍禮重視不夠。德宗朝舉行過四次田狩禮,而同屬于軍禮的講武禮、射禮卻未曾舉行,由此可知德宗對同一屬性禮制的恢復和建設(shè)也是有選擇的。
德宗重視田狩禮首先體現(xiàn)在重新恢復實施田狩禮。貞元三年十二月,德宗于新店狩獵,“幸野人趙光奇家”[8]522。時值兩稅法頒行,德宗便就此詢問趙光奇,問:“百姓樂乎?”對曰:“不樂。”上曰:“今歲頗稔,何為不樂?”對曰:“詔令不信。前云兩稅之外悉無他徭,今非稅而誅求者殆過于稅。后又云和糴,而實強取之,曾不識一錢。始云所糴粟麥納于道次,今則遣致京西行營,動數(shù)百里,車摧馬斃,破產(chǎn)不能支。愁苦如此,何樂之有!每有詔書優(yōu)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20]7508德宗與趙光奇的對話成為后人研究兩稅法和稅收問題的一條重要史料,卻忽略了它作為田狩活動本身蘊含的意義。德宗狩獵的政治目的性強,或許狩獵只是借口,借機體察民情才是德宗的真實用意。貞元十年十二月,德宗“令諸衛(wèi)將軍畋于南城”[6]1378。德宗在此次田狩中令將士狩獵,自己作壁上觀,與之前有所不同。這可以算作德宗對田狩禮的一種變革,背后或許隱藏有考量禁軍將領(lǐng)之意。
德宗重視田狩禮還體現(xiàn)在對禮儀的規(guī)范上。貞元十一年十二月,德宗“臘畋于苑中,止多殺,行三驅(qū)之禮。軍士無不知感,畢事,幸左神策軍營,勞軍饗士而還”[6]1378。此次田狩嚴格遵循三驅(qū)之禮,程序規(guī)范,拒絕濫殺,力圖復原唐前期規(guī)范化禮儀之景象,令將士感到震撼。翌年四月,“左右十軍使奏云:‘鑾駕去冬巡幸諸營,于銀臺門外立石碑,以紀圣跡’”[8]522。德宗通過舉行規(guī)范化禮儀獲得了禁軍將士的敬畏和臣服,達到了以禮衛(wèi)政的目的。
德宗之后的憲宗、穆宗、敬宗、武宗、昭宗等人以畋獵居多,娛樂性質(zhì)明顯。這一時期唐朝皇帝舉行的田獵活動存在較多的不合禮書之處,因此我們也很難判斷它們具體屬于禮儀活動還是娛樂活動。隨著唐后期皇帝田狩活動的軍事性特征衰退和娛樂性的增加,它與唐朝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逐漸疏遠,最終演變成為一種單純的娛樂活動,在史書中用來體現(xiàn)皇帝的荒淫。
綜上所述,通過概述田狩禮在有唐一代的實施狀況,討論了其與唐朝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田狩在唐朝實施次數(shù)最多,卻頗為人詬病,原因在于該禮儀在實施過程中因過“度”產(chǎn)生的性質(zhì)轉(zhuǎn)換。田狩禮兼具軍事性和娛樂性,隨著唐朝國力和政治局勢的演變,呈現(xiàn)出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
唐朝前期面臨實現(xiàn)統(tǒng)一、鞏固政權(quán)、穩(wěn)定邊疆等歷史重任,同時君主勤政,國力日強。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除高宗后期至玄宗登基前的短暫沉寂外,田狩禮因客觀需要和君主推動舉行頻繁,突出彰顯了其軍事性質(zhì),起到了鞏固政權(quán)、穩(wěn)定邊疆等政治作用,實施過程也基本符合禮書的規(guī)定。唐朝后期,國力式微,君主多假行禮之名行歡娛之實。一些荒誕的狩獵行為,不但喪失了應有的政治功能,還突破了禮的形式約束,這一時期娛樂性占據(jù)主流。
田狩禮包含宣揚君威、禮儀教化、訓練軍隊、展現(xiàn)實力、羈縻藩屬、籠絡民心的政治功能,這些政治訴求可以從其舉行背景、實施過程、政治影響、獵物分配等方面體現(xiàn)出來。田狩禮是皇帝實現(xiàn)既定政治目標的重要工具,在唐前期和后期的個別時段,它成功發(fā)揮了鞏固封建統(tǒng)治秩序,安定邊疆等政治作用。田狩禮軍事性和娛樂性二重屬性的消長,也體現(xiàn)了它過多地受到了皇帝自身政治素養(yǎng)的影響,缺乏客觀、規(guī)范的約束機制,具有相當?shù)木窒扌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