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秀霞
(1.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2.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殷卜辭中有“高祖河”之語,見于《合集》32028(圖一)。這里的“高祖”與“河”應該連讀還是應該點斷?學者間有不同看法。由于“高祖河”的點讀直接影響著對殷卜辭中作祭祀對象的“河”的身份屬性認定和解釋問題,故在相關史學研究中,主張“河”為黃河、大河之河神的自然神論者和主張“河”為殷人先祖的祖先神論者對此有著不同的意見。于省吾[1]、楊樹達[2]、張秉權[3]、常玉芝[4]等先生主張連讀,認為“高祖河”之“河”應為殷人高祖。董作賓[5]、陳夢家[6]、姚孝遂[7]、林志強[8]等先生則主張點斷,或認為“河”為地祗,為黃河之神,或認為“河”為先公。黃天樹先生在考察殷卜辭中“高”可用為“高祖”之省時,曾引用《合集》32028中“高祖河”一辭,亦將其點斷讀作“高祖、河”[9]。在主張連讀或點斷的意見中,除個別學者舉出實證外,大多則比較簡質,以致目前仍有不少學者意見不一。所以,“高祖河”的點讀問題尚有進一步申說的必要。
在系統梳理了卜辭中相關辭例后,我們認為《合集》32028中的“高祖河”之語當以點斷為是,“河”并不屬于殷人的“高祖”范疇。本文擬在前輩學者討論的基礎上,對殷卜辭中“高祖河”的點讀問題再作些補充論證,以期能以內證方式更好地證明,即從不同角度分析,將“高祖河”點斷,把“高祖”與“河”視為不同祭祀對象都是比較合理的解釋。
為方便討論,先將《合集》32028中的“高祖河”及其相關辭例抄錄于下:
(1)辛未,貞:于河禱禾? 一
辛未,貞:禱禾高祖、河,于辛巳酒燎?
辛未,貞:禱禾于河,燎三牢,沈三牛,宜牢? 一
辛未,貞:禱禾于岳?
辛未,貞:禱禾于高祖,燎五十牛? 一
辛未,貞:其禱禾于高祖?(《合集》32028,歷二)
(2)己卯,貞:燎于河三牛,沈三牛? 三
己卯,貞:燎…
惠河燎先酒?
先高祖燎酒?
燎十牛?(《合集》32308,歷二)
(3)丁未,貞:禾有害,其禱于河?
甲子,貞:禱禾于高祖,辛未酒?
甲子,貞:禱禾于高祖?
癸…辛未… (《上博》54807.1+《蘇德美日》美補錄20[10],歷二)
上述例(1)的幾條同版卜辭,皆為辛未日貞卜禱禾之事。其中,“高祖河”之語位于骨扇左上側自上而下的第二條卜辭中,“高祖”與“河”三字上下相鄰而刻。即使就該版這幾條辭例而言,其中“高祖”與“河”之間也應以點斷為妥,因為這幾條卜辭所卜為同事,似乎也沒有必要在同一版上同時卜同事時將同一個祭祀對象一處稱“河”,另一處卻稱“高祖河”。況且例(1)中的“河”“岳”“高祖”“高祖、河”處于選貞的位置上,這也是“河”不稱“高祖”的例子。這一點在例(2)中似乎也能得到一些證明,該例“惠河燎先酒/先高祖燎酒”中的“河”與“高祖”,顯然也是兩個不同的祭祀對象。
在卜辭中,“河”與“高”既有被同辭并舉的辭例,也有出現于同版選貞卜辭中的例子:
(4)辛未,貞:禱禾于高眔河?三(《屯南》916,歷二,圖二)
(5)庚戌,貞:禱禾于…
癸丑,貞:尋禱禾于河?
癸丑,貞:尋禱禾于高?
癸丑,貞:禱禾于河,燎三牢,沈三,宜牢?
癸丑,貞:禱禾于高,燎五牛?(《屯中南》58,歷二)
上述例(4)中的“高眔河”,顯然是 “高”與“河”并列而舉,該例也是辛未日的禱禾卜辭。例(5)中“癸丑,貞:尋禱禾于河/癸丑,貞:尋禱禾于高”是一組選貞卜辭,“癸丑,貞:尋禱禾于河/癸丑,貞:尋禱禾于高”也是一組選貞卜辭,其中的“河”與“高”顯然處于選貞位置上,是兩個不同的被選擇者。從辭例看,例(4)中的“高眔河”和例(5)中的“高”與“河”,顯然性質類同。但是,從理論上講,由于卜辭中“于”字后可以跟神名,也可以跟地名,而“高”與“河”在卜辭中也是既可以作神名又可以作地名,那么例(4)中的“高眔河”以及例(5)中的“高”與“河”到底是應該理解為神名還是應該理解為地名呢?這個問題可以通過以下兩種方法加以判斷。
因此,綜合以上兩點所論,我們認為例(4)中“高眔河”之“高”以及例(5)中“禱禾于高”之“高”皆應理解為祭祀對象,即解釋為“禱禾”的對象而非“禱禾”的地點,這應該是最為可靠的。既然在這些辭例中“河”與“高”性質類同,顯然“河”也應該解釋為“禱禾”的對象。
我們再看例(4)、例(5)中的“高”之所指。根據前文所述,只有“高祖”或“高妣”的省稱才適于解釋此“禱禾于高眔河”“禱禾于高”之類的“高”。那么,這個“高”應該是“高祖”之省稱還是“高妣”之省稱呢?
綜上可知,例(4)“禱禾于高眔河”實際就是禱禾于“高祖”及“河”的意思,顯然“河”與“高祖”(省稱“高”)乃是被同辭卜祭的不同祭祀對象。例(5)也體現了“河”與“高(高祖)”乃為不同祭祀對象的意涵。
裘錫圭先生在解釋卜辭“于高祖求,有匄/于毓祖求,有匄”(《合集》32315)時曾言:“‘毓祖’當指屬于‘毓’這個范圍的各位或某一位先祖,‘高祖’當指屬于‘高’這個范圍的各位或某一位先祖?!?3)裘錫圭:《論殷墟卜辭“多毓”之“毓”》,《中國商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454頁;又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10頁。這里裘先生顯然將“高祖”解為指集合名詞的各位先祖或指個體名詞的某一位先祖。(4)“高祖”之稱在卜辭中還有不少,可參看姚孝遂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中華書局,1989年,第745頁。若此,在前述例(4)“禱禾于高眔河”一辭中,“高祖”(省稱“高”)與“河”是并舉卜祭關系,其中“高祖”之所指也應該存在兩種可能性:一是理解為集合名詞,指“高祖?zhèn)儭被颉案魑桓咦妗?;二是理解為個體名詞,指“某一位高祖”。那么,在這兩種可能的語境之下,“高祖”與“河”之間的關系還有沒有重疊的可能性呢?換句話說,“河”還有沒有也是一位高祖的可能性?為更準確地理解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先就連詞“眔”字在卜辭中所連接的前后兩部分內容作些考察,然后再討論有沒有這種可能性的問題。
由上述梳理可知,殷卜辭中作連詞用的“眔”字句中,至少可以明確兩點:一是,“眔”字所連接的前后兩部分不存在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只是明確的并列關系。二是,“眔”前如果是名詞的話,絕大多數都是個體名詞,也有少量集合名詞??紤]到卜辭中有“高祖夒”(《合集》30398)、“高祖王亥”(《合集》32083)、“高祖上甲”(《屯南》2384)、“高祖乙”(《合集》32448)的說法,我們認為只有當“高祖”與這些具體的先公名相連時,將其理解為個體名詞為妥,而僅稱“高祖”時則當視其為集合名詞。即使再退一步,若將“高祖”理解為“某一位高祖”,那么這“某一位高祖”也不應該有指向或包含“河”的可能性。
總之,無論將“高祖”理解為“高祖?zhèn)儭薄案魑桓咦妗被颉澳骋晃桓咦妗?,對于?4)中“禱禾于高眔河”這條卜辭而言,都無法推導出“河”也是殷人高祖的結論,而只能認為河并不屬于殷人高祖的范疇。由此看來,例(1)《合集》32028中“高祖河”自然也是點斷,讀為“高祖、河”比較合適,這與甲骨文中“高祖夒”“高祖亥”“高祖上甲”“高祖乙”等必須連讀的情況是不能類比的,因為后者并未見到有類似“高眔河”之類的被區(qū)分現象。
通過本文的梳理,我們認為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殷卜辭中“高祖河”之“河”不屬于殷人“高祖”范圍的意涵應該是比較明確的,“高祖河”當以點斷為是,不應連讀。作為祭祀對象的“河”與殷卜辭中高祖夒、高祖亥、高祖上甲、高祖乙等稱“高祖”者是不適合在高祖稱謂方面進行互證的。不過,我們認為,從卜辭中的情況看,即使“河”不稱“高祖”,不屬于殷人的“高祖”范圍,但作為祭祀對象的“河”,尤其是那些與其他祖神同時并舉或卜祭的神名“河”,其身份屬性恐怕也并非只是自然神,仍應適合解釋為人祖之神。這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將于另文詳論,茲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