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
《秦嶺記》全篇由五十六個小故事組成,這些故事折射出秦嶺的山石草木和世事紛擾,透過這些近現代背景的故事,一塊夾在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的古地漸漸呈現出來。“古”為時間,“地”為空間,因此,這塊古地不能與現實的秦嶺劃等號,也并不是簡單的秦嶺歷史,它更像是存在于秦嶺人和這片土地之中的一個混沌的精神實體,蘊含在紛繁復雜的志異奇談中。這些故事被刻意設計卻又無比自然,渾然一體地串聯起秦嶺事物,讀者在其間游走,猶如一路攀登直至秦嶺頂峰,俯瞰這些模模糊糊的世間百態(tài),與這片土地的神靈直接對話。
大地之脊、倒流河、白烏山、竺岳東崖窟,第一章開篇就用這些奇幻的地點確定了秦嶺磅礴混沌的自然基調,描繪了一幅具有神秘色彩的秦嶺圖景。廟里的和尚常年在黑鎮(zhèn)化緣,黑順機緣巧合之下跟隨了和尚,和尚圓寂后尸體不腐,但黑順死后,他在崖窟里的尸體卻化為白骨。這個故事具有志人志怪相結合的特色,充滿奇幻色彩,比如人一來就出水的崖壁,七里峽中的冥花,和尚和黑順的眼花,以及兩人尸身的差異。這些在現實世界中不會出現的細節(jié)建構了一個平行世界里的“秦嶺”,在這里,人與自然似乎都被一種本土的神秘精神所控制和塑造,古地精神的實體特征在這部分世界的建構過程中逐漸顯現。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座與“記憶”相關的古地中,時間幾乎全部被空間加工利用,時間的變化被空間的變化鎖定,變成了故事發(fā)生的波瀾壯闊的背景,這體現出巴赫金所說的“藝術時空體”的特征。
如果說第一章還是在建構古地中傳統(tǒng)的部分,那么第二章就能明顯地發(fā)現傳統(tǒng)與現代的沖突,怪誕的角色和情節(jié)使讀者注意到文學文本背后的精神內涵。城里的藍老板想來買村里的銀杏樹賺錢,但開始卻把板凳看作小獸,把人看作樹根。這一情節(jié)被文字套上了“眼花”的外衣,但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理解空間,這或許是傳統(tǒng)的人與自然合一的象征。村里的年輕人出去打工,只留下表面衰敗的空殼,但古地固有的靈魂在默不作聲地與現代化抗爭,院子、老人家、抬樹的人都成了古地靈魂的化身。老人和藍老板最初沒談攏價格,抬樹的人多次挑釁,他們丟下的錢卻在其半路逃走后成為冥幣。雙方的沖突在藍老板最后的內心獨白中走向高潮,他看到城里的高樓都是秦嶺的空山,呼嘯的車輛都是秦嶺的野獸,城里的打工人由人和非人構成。最后作者沒有告訴我們古地的靈魂是否抗爭成功,但游走于二者之間的人卻走向了痛苦和懷疑。
在古地的建構與沖突中,作者自然而然地傳達出了秦嶺的精氣神,使讀者在初步感知秦嶺特質的同時,也感受到它的不可知,并且通過表現秦嶺古地在傳統(tǒng)和現代夾縫中掙扎的現狀,提出深層的現代化問題。
秦嶺的精氣神通過故事的意象和符號展現出來,這也是作者長期的創(chuàng)作主題。故事描寫秦嶺的山水草木、飛禽走獸、地理奇觀、生老病死、民俗風情,但這些物的呈現不是通過種種形容詞展開的,而是進行最直接的陳列,事物本身就構成了秦嶺的意象,成為了秦嶺的形容詞。
秦嶺的不可知蘊含在情節(jié)特質中。這些小故事并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變幻和令讀者牽腸掛肚的愛恨情仇,它們甚至不能算是合格的故事,更像是長輩們云淡風輕的閑聊,太多隱藏的歷史經驗訴諸于樸實的話語。人只是自然而然地講述這些故事,朦朧地感受他們生活的土地,而不在于收獲喝彩和注目。比如,第二十章的主人公是塑佛人景步元,但作品中只講述了他塑佛、禮佛、受傷、寺廟起火等一系列零散的事情,以桂花樹未被燒毀而猛然結尾,未形成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脫離了傳統(tǒng)的敘事結構;第五十六章講了山里的學生立水,但也沒有情節(jié)可言,姑且算做立水的人生體驗,尤其是最后一段“他似乎理解了自己的理解只是似乎”,具有極強的主觀性和模糊性。作者在這些小故事里刻意營造了諸多空白,而空白本身即為意圖?!翱瞻捉档土饲楣?jié)本身的邏輯,將讀者的閱讀感受引向敘述,使讀者更關注于敘述背后的象征意義”。
深層的現代化問題主要展現在故事的情節(jié)沖突中。老輩與小輩,農民與商人,貧窮與富裕,山和城,農業(yè)和商業(yè),舊古董和新玩意兒……這些對立方構成了大多數故事的講述對象。古地面臨不得不變的局面,舊人舊物和自然成為古地靈魂的化身,與劇烈的改變相抗爭。無論抗爭最終成功與否,故事的主人公往往處在掙扎之中,甚至這種掙扎也被文字隱藏,只能通過一些文化符號窺見一二。
作者建構的古地,雖然具有極為獨特的風貌,但卻不會讓讀者產生疏離感,原因在于讀者與作者經驗的共享。哪怕文化背景不相符的讀者,也能從古地的掙扎中感受秦嶺風貌與內在的深刻矛盾。因為大部分讀者都身處現代化的生活環(huán)境,他們的困惑和作品中人物的困惑是一樣的,每一位讀者都不是從土地上憑空產生的。作者沒有直白地把自己的領悟細細呈現,而是讓讀者在經驗共享之間去體悟,從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中塑造自己的“秦嶺”。
然而,不可說和留白的亮點也帶來了一定缺陷,創(chuàng)新的敘事機制顛覆了讀者傳統(tǒng)的閱讀體驗,使主旨傳達過度依賴個人經驗,因此很多讀者會在初讀作品時不知所云,糾結于情節(jié)發(fā)展。例如,第一章中,和尚的尸體為什么沒有腐爛;第二章中,銀杏樹最后有沒有被藍老板運走,收回的錢為什么會成為冥幣;第二十章中,景步元和寺廟最終的結局如何……但讀者并不能武斷地說,這是作者的失誤,或許這反而是作者本身的困惑所在,遍尋秦嶺無果,于是只能呈現,不作描述和評論,把主動權交給讀者,自己永遠做一個秦嶺的發(fā)現者與記錄者,而非識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