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舜華

近十多年來，“創(chuàng)意寫作”在我國興起。2009年，復旦大學招收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上海大學成立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創(chuàng)意寫作開始學科建設實踐，至今國內已有數百所高校開設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名家著述也陸續(xù)問世。創(chuàng)意寫作所提倡的 “寫作可以教學，作家可以培養(yǎng)”的觀念已成共識。它提出的“寫作學是以個體的、感性的身體的創(chuàng)意實踐為出發(fā)點”，保護學生的話語權，以“創(chuàng)造性地思維著”作為主要方法，以書寫“心靈的秘密”為終點(見葛紅兵《創(chuàng)意寫作學理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56～63頁)等一系列主張，對處于教育前沿陣地的中文教師頗有吸引力。

我們也嘗試把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法與傳統(tǒng)寫作教學法結合起來，打破課堂局限，打造創(chuàng)意空間。主要做法是：把室內閱讀、講授、討論、交流與室外文學采風活動等結合起來，請作家進校園，辦文學研習與創(chuàng)作沙龍，突出文研與創(chuàng)作課程作為實踐學科的特點，收獲很大，但也存在一些令人焦慮的問題。

一、珍貴思維品質的培養(yǎng)問題

清晰、精確、審慎、自洽等珍貴的思維特質很難在無人引領的情況下培養(yǎng)出來。假如老師教學如蜻蜓點水，學生上課浮于表面，那么不管是專業(yè)課還是公選課，對學生的訓練都是有限的。創(chuàng)意寫作理論里的“放手”，追求“人的解放”，自由的表達等，這都會使得上述思維的訓練培養(yǎng)有所欠缺。下面是我們文研社里學生的作品：

文昌閣記

文昌閣座落于湛江市遂溪縣的孔廟里，而我剛好在遂溪縣讀書，按理說早就對他很熟悉了的，但他卻是變幻莫測的，晴天，陰天，雨天，晝夜都有不一樣的風采。似乎有無窮的趣味。1

我見過很多的建筑，插云端的大廈，氣勢恢宏的故宮，還有具有民族風情的客家圍屋。但這些都是過眼云煙，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這古樸而不失華麗的文昌閣了。2而今日這次期待已久了的造訪使我更加熱愛他了。傍晚時分隨著文研老師及文研班的諸多同學一起去孔廟采風，而我早已選定了這次旅行的目標——文昌閣，由學校東門進入，約步行八百米就已經隱隱看見了文昌閣的塔尖，我一步一步走向你，心中默念著“近了”“近了”……同時加快腳步，夏日的晚風吹拂著我熾熱的臉頰，沿途的風景不著痕跡的閃過我的腦海。不久，我便投入了你的懷抱中去，就像流浪在外的學子回到母親的懷抱中去，是??！如今的我就是那在外的學子，思念家鄉(xiāng)的情感不由得而生，大方的文昌閣您敞開你溫暖的懷抱喜迎來自四方的客人，每次見到你我都有一種歸家的感覺。3……

暮色蒼茫，我作別了你，我不禁又回首望了望掩映在樹叢間的文昌閣，猶如一位母親揮手送別遠行的游子。4

說說它的邏輯、思維問題。文中劃橫線四處：1.這個轉折不對。文昌閣是一座美麗的七層閣樓，很容易令人愛上它，“熟悉”它，作者也在文中表達了這種心情；“變幻莫測”“有無窮的趣味”與文昌閣的美并不相悖，用一個“但”字，實在是斷了文氣。作者惦記著它的美，一進山里，就直奔它而去，這是很感人的。但通觀全文，也沒能準確寫出文昌閣真正的美。文昌閣不是普通之物，它是儒家文化的載體，通體浸染著儒家思想文化的光芒。這是不清晰、不準確之病。2.此處感慨失實。文昌閣再美，也無法與故宮相比，故宮不會是過眼云煙。這有夸大之嫌。是為不準確。3.這段文字里，“文昌閣”“你”“母親”這些人稱的轉換很不妥帖，給人突兀之感。不懂鋪墊，不能自洽。4.文末所提“我”“你”“文昌閣”及“母親”“游子”，立意寄情甚是混亂，直把整篇的情感置于無可依托的狀態(tài)，景與情不能相依相容。

面對這樣的習作，應該如何去糾正，師生都需認真去把玩尋味，面對面地交流、糾錯，方顯有效之功。 這提示我們：在放手學生寫作之前，我們要做什么，開創(chuàng)意寫作工作坊，能不能彌補珍貴思維品質培養(yǎng)的缺陷。

習作中還顯示，學生對儒家文化的認識、理解不足，這要加強學習積累。創(chuàng)意寫作在美國起源，其第一目的是從反抗古典文學開始，但我們教創(chuàng)意寫作，不能以這種反對為目的。

二、不確定性問題

在學生的創(chuàng)作中，寫作思想內容時常凸顯出不確定性特征。例如上文所列，去孔廟采風要寫文昌閣，驚艷文昌閣，流連一晚，可動筆去寫，又不知道具體去描寫它的什么景色，要寄什么意抒什么懷，主體思想內容不確定。

寫作的不確定性還表現(xiàn)在：

1.寫作主體身份不確定

創(chuàng)作主體身份虛假，寫作像在說謊。在寫作教學中，往往遇到寫作主體被語言、文化、社會關系等外在因素干擾的情況，其獨立性和主動性都可疑。大眾可能習焉不察，但我們對此不能視而不見或欣然接受，理論研究理應敏銳。需要重新審奪，重設發(fā)展方向。

記錄生活的寫作技術，一直與人類文明、文化如影隨形。以往的技術都是作者需動手動腦去運用，須有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但在當今社會里，這種技術正以驚人的速度向非人領域蔓延，廣泛地參與甚至是塑造寫作領域的日常生活和社會形態(tài)，其后果令人憂思。比如機器人寫作。被人感覺是無所不能的寫作，沒心沒肺，鐵石心腸，只有一個帶著編程的腦袋，然后替人類寫作。這種寫作要喪失以人為基點的獨特魅力：處在或孤獨或偏僻的一隅，漫長的時間里與內心的聲音對話，深思、咀嚼事物背后的復雜。五色斑斕謂之“文”、潤物無聲謂之“化”的東西去哪里尋得見呢？當我批評學生作品缺乏實情實感實景時，學生會問：“機器人寫作可以避免這些問題嗎？”

中國自古以來“精思著文連結篇章”的“鴻儒”或“文人”(王充《論衡·超奇》)，皆以經世致用的實用品格和獨立自由精神獲得尊重。真實主體貼近生活的寫作，才能讓人得到這種品格和精神的滋養(yǎng)。

2.價值或道德的評判標準不確定

看下面這篇學生習作：

師弟師妹，我想對你們說

高考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不顧父母的反對，進了一家塑料廠體驗生活，那兩個月，真的是讓人絕望的兩個月，……我已經感覺到了什么叫“生活的殘酷和窒息”。……看來身體已經是疲憊到了極點。我想：如果我的一生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度過，那還有什么意義呢？后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阿姨對我說：“姑娘，這里不適合你，快走吧，回去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像我們這些人，沒文化，一輩子只能扎根在這了”。那一剎那，我百感交集。

我離開那里的一天，在門口，向那個黑暗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一來感謝所有幫助我的叔叔阿姨，二來默默告訴自己，永遠不要再回去。

學生習作中，對工人職業(yè)的輕視、對價值評判的失范等問題，頗為嚴重。

人是靠可見的確定性安頓自身和心靈的。人的一切創(chuàng)造在一定意義上都是對某種確定性的尋求。只有建立確定性才會有真實的開始。在創(chuàng)意寫作背景下的寫作教學也應如此，需要重新為寫作的存在和知識，確定合法性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