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淑婷
近代以降,日本先后發(fā)動了甲午戰(zhàn)爭和侵華戰(zhàn)爭,中止了中日兩國上千年的友好歷史,其背后原因自然是錯綜復雜的,為“合力”(恩格斯語)而成。但就其思想根源來說,則顯然與江戶時代以來形成的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具有一定的關聯(lián)。
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史也是思想史的一個部分。日本以鄭成功為題材的“鄭成功文學”①“鄭成功文學”是指以鄭成功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參見寇淑婷、島村輝:《日本“鄭成功文學”的形成、流變及其研究態(tài)勢》,《東疆學刊》2017年第3期。的發(fā)生、發(fā)展、演變,均與“華夷變態(tài)”思想相呼應,并由此而深度介入了這一思想,成為其中一個重要方面。江戶時代,以《國性爺合戰(zhàn)》(1715)②日文為《國性爺合戦》,考慮近松的主觀創(chuàng)作意圖,本文將劇名依日文原樣,中譯為《國性爺合戰(zhàn)》。為代表,日本涌現(xiàn)出第一次“國姓爺(鄭成功)”文學熱潮。之后,隨著中日關系史的發(fā)展變化,日本又掀起了第二次、第三次“國姓爺(鄭成功)”文學熱潮。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亦形成于江戶時代,與日本“鄭成功文學”具有相近的歷史、政治、社會、文化成因和推動力,以及相近的發(fā)展軌跡。聚焦日本“鄭成功文學”,分析其所反映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將為重新審視中日關系史提供又一嶄新視角,進而為尊重歷史、面向未來的中日關系發(fā)展提供鏡鑒。
關于文學與思想的關系,葛兆光在《中國思想史導論:思想史的寫法》中闡述了五類能夠成為思想史寫作材料的來源,其中一類就是文學,例如“流傳的小說話本唱詞”。①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導論:思想史的寫法》,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頁。他指出:“思想史的中心課題就是人類對于他們本身所處的‘環(huán)境’的‘有意識反應’,也正如伯林所說的,‘思想史是人們的觀念和感受的歷史’,這里所說的‘環(huán)境’和‘感受’就是不僅僅依賴精英的和經(jīng)典的文獻可以描述的,精英的和經(jīng)典的文獻可能可以描述歷史中的思想,但是卻未必能描述思想背后的歷史,可能可以表達人們的‘觀念’,但是卻難以表現(xiàn)人們的‘感受’?!雹诟鹫坠猓骸吨袊枷胧穼д摚核枷胧返膶懛ā罚?6頁。在此,葛兆光認為文學作品如流傳的小說、話本、唱詞可以表現(xiàn)人們的觀念,是當時社會主流思想的體現(xiàn),因此可以作為思想史的寫作素材。而且,他接著舉了一個研究案例,即日本學者渡邊浩在研究儒學家的思想時,借鑒了日本“武士的日記和回憶錄、近松門左衛(wèi)門所寫的劇本、井原西鶴的小說,或者任何德川初期非學者所寫的作品中所反映的日本人和日本社會”。③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導論:思想史的寫法》,第96頁。也就是說,小說、話本、唱詞、日記等虛構性或寫實性的文學文本,是可以納入思想史研究之范圍的。而反過來說,研究日本的“鄭成功文學”也可以采用思想史的視角。值得注意的是,葛兆光此處提到日本學者渡邊浩在做思想史研究時以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劇本為其素材之一,與本文直接相關。
江戶時代的1715年,日本戲劇家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凈琉璃劇《國性爺合戰(zhàn)》在大阪竹本座上演,創(chuàng)造了空前的成功。據(jù)記載,當時大阪80%的市民都觀看過此劇。以《國性爺合戰(zhàn)》為標志,日本掀起了第一次“國姓爺(鄭成功)文學”熱潮。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時期以及侵華戰(zhàn)爭時期,日本先后又出現(xiàn)過兩次“鄭成功文學”熱潮。日本“鄭成功文學”從其發(fā)生期開始就與“華夷變態(tài)”思想具有密切而復雜的關聯(lián),其后互為呼應、互為助力。
華夷思想產(chǎn)生于古代中國。自周朝開始,中國就自稱“華”“華夏”,是先進文明的代表,而周邊民族則視為夷狄,類同禽獸。關于“華夏”的由來,章太炎在《中華民國解》中做了考證:“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一血統(tǒng)之種名,乃為一文化之族名?!雹苷卤耄骸吨腥A民國解》,《民報》(第十五號),1908年7月5日,第2402頁。這種將文化的優(yōu)位視為“華”的觀念也說明了華與夷并非固定不變,區(qū)分華與夷的標準是儒家的“禮”治,因此,夷可以入華,華也可以變?yōu)橐摹_@種華夷觀念是日本江戶時代“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來源。同時,韓東育強調(diào)“中國古代對日本的‘東夷’‘蝦夷’稱謂,開始讓日本人、特別是近世民族意識抬頭時期的日本人感受到了某種屈辱”。⑤韓東育:《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62頁。這種“屈辱”也成為日本人奮發(fā)圖強,改變自身處境的動力。
華夷思想一直是古代中國處理與周邊諸國關系的主導思想,代表著先進文明的中華一直是作為“東夷”的日本所師法的對象。到了江戶時代,正逢中國明清鼎革之際,女真人成為中國的統(tǒng)治者,日本認為中華已不復存在,而日本是能夠代表中華文明的國家,他們甚至自稱“中華”。產(chǎn)生在這一時期的《華夷變態(tài)》(1732)開篇這樣寫道:“崇禎登天,弘光陷擄,唐魯才保南隅,而韃虜橫行中原。是華變于夷之態(tài)也。”⑥林春勝、林信篤:《華夷變態(tài)》(上),(日本)東洋文庫1981年版,第1頁??梢哉f,明清鼎革是日本產(chǎn)生“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契機。日本的“鄭成功文學”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秶誀敽蠎?zhàn)》以鄭成功為原型,塑造了具有日本武士特點的主人公“和藤內(nèi)”形象,鄭成功形象的日本化轉變表現(xiàn)了近松的國家主義創(chuàng)作意圖,反映了當時在日本社會日漸成勢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
首先,近松所刻畫的韃靼的“夷狄”形象,是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最直接體現(xiàn)。在《國性爺合戰(zhàn)》中,近松寫道:“大明國興三皇五帝禮樂,知孔孟儒教,尚五常五倫之道。天竺講佛教因果崇尚斷惡修善。日本也有正直中常的神明之道。韃靼無道無法,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欺強凌弱。不分善惡愚智,形同畜類的北夷狄,就是所謂的畜生國?!雹呓砷T左衛(wèi)門:《近松門左衛(wèi)門·國姓爺合戰(zhàn)》,(日本)新潮社1986年版,第156頁。不僅如此,在《明清軍談國姓爺忠義傳》中也有類似描寫:“(韃靼)以狩獵為生,吃禽獸的肉,文字不通,頭發(fā)只留頭頂?shù)牟糠?,周圍都剃光,穿的是獸皮,衣襟左衽?!雹傥鞔甯淮卫桑骸多嵣瓊髅髑遘娬剣諣斨伊x傳》,(日本)東京自由閣1886年版,第8頁。另外,江島其磧的《國姓爺明朝太平記》上演于1717年,是《國性爺合戰(zhàn)》同一時期的作品,為后者的改作劇。江島其磧所描寫的韃靼的“夷狄”形象與近松如出一轍:“無道無法,善惡不分,愚者智者不分,如同畜類的韃靼國?!雹诮瓖u其磧:《國姓爺明朝太平記》,載八文字屋本研究會編:《八文字屋本全集(第六巻)》,(日本)汲古書院1994年版,第388頁。在該劇中類似的描寫反復出現(xiàn),而且還稱韃靼為“韃靼夷”“北狄”“北虜?shù)馁\徒”,認為其“非義非道的行徑如同畜類”,③江島其磧:《國姓爺明朝太平記》,第435頁。用詞極盡貶低之意。
而在上述描寫中,與明朝、天竺(印度)、日本不同,韃靼被稱作“無道無法的畜生國”,這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對清朝的蔑視?!盁o道無法”,是指文化上處于野蠻狀態(tài),而明朝、天竺、日本則高居文化的優(yōu)位。在此,日本將自身與明朝中國以及印度相提并論,排斥被視為“夷狄”的韃靼,意在與“夷狄”韃靼劃清界限;同時,以“夷狄”韃靼為敵,突顯了日本在文化上的先進,充分體現(xiàn)了日本用文化的先進與落后來區(qū)分華與夷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這頗得中國“夷夏之辨”之“真?zhèn)鳌保墙瓚魰r代日本社會“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真實寫照。
其次,在《國性爺合戰(zhàn)》中,以和藤內(nèi)及其母親為代表的日本人的勢力得以張揚,也是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體現(xiàn)。在該劇中,將日本對待當時中國清朝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昂吞賰?nèi)”這一中日混血兒以日本武士的形象出現(xiàn),并且站在日本的立場拯救被女真人入侵的明朝,而甘輝、吳三桂、鄭芝龍所代表的漢族忠臣與和藤內(nèi)一起,協(xié)力驅逐了“韃靼王”。以和藤內(nèi)和甘輝等漢族忠臣為代表的明朝即“華”的一方,驅逐了以韃靼為代表的“夷”的一方,顯然,日本在這里將自己視為與明朝相同的“華”,同時,將以韃靼為代表的“夷”視為敵人,意在表現(xiàn)日本能夠挽救陷于“夷狄”統(tǒng)治下的中國,將其重新拉回代表先進文明的“華”的位置;而在這一過程之中,日本則代表了最先進的“華”的文明。在此,日本人以復興明朝為己任的“與子同袍”精神也得以鮮明呈現(xiàn)。這種書寫暗含了日本在文化上對于中華文明的拯救,以及在此拯救中所閃現(xiàn)的參與中華,進而由客入主、代主,即由夷入華、代華的社會沖動。因此,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這不僅僅是一部凈琉璃戲劇,還是江戶時代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寫照。
實際上,《國性爺合戰(zhàn)》上演的1715年,正是日本江戶時代華夷思想的轉型期,日本試圖建立日本型華夷秩序的野心已昭然若揭。明清鼎革,促使日本的華夷思想發(fā)生劇烈變化,《國性爺合戰(zhàn)》中對韃靼的蔑視性書寫和日本與明朝共同對付韃靼等都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變化。就在《國性爺合戰(zhàn)》上演的1715年3月,日本幕府在新井白石的建議下出臺了“正德新例”,規(guī)定與日本進行對外貿(mào)易的中國船主必須持有“信牌”,即持有渡航許可證才能在日本進行貿(mào)易。1715年5月,康熙帝按照日本方面的指示接受“信牌”制度的行為被日本看作一個歷史性的變化。④山脇悌二郎:《長崎の唐人貿(mào)易》,(日本)吉川弘文館1964年版,第155—160頁。對此,栗田元次指出,“信牌”制度的出現(xiàn)以及清朝接受該制度,意味著在禮樂形式上日本與清朝地位的主客逆轉,“雖然不能說新井白石的‘信牌’制度意味著‘支那’從此成為日本的入貢國,但他能夠對中國實施與入貢國制度相似的通商形式,則堪稱空前絕后的成功”。⑤宮崎道生:《新井白石の研究》,(日本)吉川弘文館1984年版,第192—193頁。而且,在清朝時期,從中國本土渡航而來的中國人,已經(jīng)從原來的漢族的“華”的位置被轉變成為“夷”的位置,發(fā)生了“華夷變態(tài)”的逆轉。在《華夷變態(tài)》中,出現(xiàn)了用“本韃靼官大人”⑥林春勝、林信篤:《華夷變態(tài)》(上),第478頁?!绊^靼之官人”⑦林春勝、林信篤:《華夷變態(tài)》(上),第481頁。指代清朝官員的用語,即用韃靼代指清朝。可見,日本社會在發(fā)生“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轉變之后,已經(jīng)開始試圖取代中國,開始了由夷入華、反客為主的進程。
簡言之,江戶時代以近松《國性爺合戰(zhàn)》為代表的日本的“鄭成功文學”中對鄭成功形象的塑造、對韃靼“夷狄”形象的凸顯,以及對和藤內(nèi)及其母親為代表的日本人力量的張揚,都表現(xiàn)了作者強烈的國家主義創(chuàng)作意圖。這既是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一個反映,也是它的一個體現(xiàn),即是華夷思想的一個文學形態(tài)。
江戶時代日本之所以產(chǎn)生“華夷變態(tài)”思想,乃是日本人發(fā)現(xiàn)一直被作為師法榜樣的中華帝國日漸式微、不堪一擊,而作為“新夷狄”的西方則若橫空出世,摧枯拉朽、無往不勝,是最先進文明的代表。對此,丸山真男指出,日本新的華夷之辨,歸根結底是“為脫離中國的西化”。①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273頁。清政府在鴉片戰(zhàn)爭中的失敗,標志著長期以來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秩序迅速土崩瓦解,從而使得日本人的華夷思想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1895年,日本在甲午戰(zhàn)爭中取得了勝利,中日雙方簽訂《馬關條約》,中國的臺灣及其附屬島嶼澎湖列島割讓給日本。對此,日本學者荒野泰典指出:“甲午中日戰(zhàn)爭,使日本從‘本朝、唐、西洋’這一對外意識的框架中脫離,作為亞洲盟主的日本與西洋形成對峙,可以說完成了近代日本二元世界觀的轉變?!雹诨囊疤┑洌骸督廊毡兢葨|アジア》,(日本)東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6頁。而這一轉變,體現(xiàn)了日本欲取代中國,成為東亞盟主和亞洲盟主,進而與西洋形成對峙的大亞細亞主義思想。
如前所述,日本的“鄭成功文學”在這一時期也出現(xiàn)了第二次高潮。日據(jù)臺灣時期,日本文人將鄭成功建構成為“日本人的英雄”,以達到日本殖民統(tǒng)治臺灣正當化的目的。這一時期,由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演變而來的大亞細亞主義成為日本對外侵略擴張的主導思想。
1894年,依田學海的《國姓爺討清記》問世,扉頁上寫道:“諸君,讀吧!讀吧!聲名遠揚的國姓爺具有日本人氣象,本書記錄了他與清朝交戰(zhàn)的大雄略。占領臺灣!快快占領臺灣吧!以慰藉國姓爺亡魂!國姓爺是日本種子發(fā)出的芽。諸君!快來讀這國姓爺討清記吧!”③依田學海:《國姓爺討清記》,(日本)六合館弦卷書店1894年版,扉頁??梢钥闯?,依田學海在這里宣揚國姓爺鄭成功是“日本種子發(fā)出的芽”,實際是在強調(diào)鄭成功的日本血統(tǒng)。鄭成功被公認為“開臺圣王”,但如果鄭成功成為“日本人的英雄”,那么,臺灣這片土地歸入日本版圖便是順理成章之事。日本文人按照日本的侵略邏輯對鄭成功進行了新的形象建構,因此,依田學海指出,占領臺灣是慰藉國姓爺?shù)耐龌?,這就將臺灣與日本設置在了同一陣營。鄭成功終生奮斗的目標是反清復明,視清朝為敵人,而日本亦視清朝為“夷狄”“畜生國”,也就是說臺灣與日本的共同敵人為清朝,日本與臺灣于是便結成了所謂的“共同體”。
除此之外,日本的國學者丸山正彥在《臺灣開創(chuàng)鄭成功》(1895年)的序言中也寫道:“鄭成功將軍懷著遺恨而終,我日本仁義之師與清朝抵抗,終于迎來媾和修好的結局,整備善鄰舊交,將軍終焉之地臺灣歸入其生國日本的版圖。平定匪徒指日可待。如今將軍在天之靈定會無比欣慰,定會感激我日本國大君的皇恩?!雹芡枭秸龔骸杜_灣開創(chuàng)鄭成功》,(日本)嵩山房1895年版,序五頁。丸山正彥在依田學海的邏輯之上指出平定匪徒指日可待,這里的“匪徒”指的是清朝,也就是說,日本占領臺灣不是最終目標,既然要完成國姓爺鄭成功的遺志,那么,與清朝斗爭,推翻清朝的統(tǒng)治,將中國的版圖盡收囊中,才算真正告慰了國姓爺在天之靈。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日本意欲吞并中國的野心。
可見,這一時期日本的“鄭成功文學”體現(xiàn)了強烈的大亞細亞主義和軍國主義思想。日本通過利用鄭成功的日本血統(tǒng),宣揚日本對中國臺灣殖民統(tǒng)治的正當性,對臺灣民眾進行文化殖民統(tǒng)治。此時,中國與日本的華夷身份發(fā)生了逆轉,日本認為在亞洲只有日本能夠代表東洋文明,因此,也只有日本才能擔當起振興亞洲的重任:“此后中華民國若能了解日本之責任,以獨力而支撐此大局,則將來尊重我日本特殊之位置,可相親而共愛之也。同文同種之兩國民,以共求其生存,亦勢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雹菪∷轮t吉:《大亞細亞主義論》,中國百城書社譯述,百城書社1918年版,第151頁。
1929年,久保榮的《史劇國姓爺新說》問世,該劇是《國性爺合戰(zhàn)》的改作劇。與以往的改作劇如小山內(nèi)薰的《國姓爺合戰(zhàn)》、矢代靜一的《國姓爺》等不同,這里雖然沒有出現(xiàn)“韃靼如同禽獸”的描寫,但是用了“滿洲的芥子坊主”⑥久保榮:《中國湖南省·史劇國姓爺新說》,(日本)中央公論社1949年版,第12頁。的稱呼,并且反復出現(xiàn)。“芥子坊主”原指江戶時代三四歲的少年少女所梳的發(fā)型,在這里用以指代清朝人的辮發(fā),是一個文化符號。在該劇中,鄭成功的母親,日本人“田川菊女”為了穩(wěn)固森舍(鄭成功)的地位,深夜到隆武帝的寢殿,威逼隆武帝為森舍賜明朝的國姓,封森舍為國姓爺。這一劇情將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展膨脹的實態(tài)暴露無遺。該劇于1930年在東京的筑地小劇場上演,翌年的1931年日本發(fā)動了“九一八事變”,致使中國東北三省淪陷,日本帝國主義開始加快其侵華的步伐??梢钥闯?,近代以降,日本的“鄭成功文學”所反映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已經(jīng)發(fā)展到為日本軍國主義張目的程度。
“二戰(zhàn)”以降,日本的“鄭成功文學”中雖然也有對中國清朝的描寫,但不再以“韃靼”相稱,而是直接稱之為“清朝”。日本華裔作家陳舜臣的《風云兒鄭成功》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他在書中寫道:“當時把中國東北地區(qū)的滿族稱作‘韃靼’。實際上,韃靼這個名稱是突厥系的Tatars的譯音,用來稱呼通古斯系的滿族是不恰當?shù)摹!雹訇愃闯迹骸多嵆晒?旋風に告げよ》(上),(日本)中央公論新社1999年版,第372頁。這里陳舜臣有意糾正過去日本“鄭成功文學”稱清朝為“韃靼”的錯誤,以求從根本上改變對中國清朝的敘述政治。關于“明清鼎革”的性質,陳舜臣還寫道:“從清朝的角度來看,不是他們奪取了明朝的國家。大明帝國是被李自成滅亡的,是清朝趕走了李自成。也就是說,是從李自成手里奪回了這個國家?!雹陉愃闯迹骸多嵆晒?旋風に告げよ》(上),第114頁。這里很關鍵,陳舜臣指出明朝非為清朝滅國,而是因李自成發(fā)動的農(nóng)民起義。這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江戶時代日本以明清鼎革為借口,試圖建立日本型華夷秩序的政治動機,否定了日本利用鄭成功反清復明、收復臺灣的事跡將中國視為臺灣與日本的共同敵人的話語策略。
要之,近代以降,日本的“鄭成功文學”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發(fā)展成為極端大亞細亞主義和軍國主義思想,具體表現(xiàn)在日本通過對鄭成功為“日本人的英雄”的形象建構,在強調(diào)其對中國臺灣殖民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的同時,也試圖利用鄭成功同化中國臺灣民眾,并為進一步侵略擴張尋找依據(jù)。但“二戰(zhàn)”以后,情況有所改變,日本的“鄭成功文學”中的中國清朝書寫開始呈現(xiàn)客觀化傾向,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江戶時代以來“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批判和糾正。
首先我們來看江戶時代之前中日關系史與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之間的關系。
應該說古代中國在很長一段時期都是日本師法的對象國。隋唐時期,日本曾多次派遣隋使、遣唐使到中國學習中國文化、律令制度、學術以及科學技術等,日本高僧空海就是其中代表。北宋時期,中日之間的交流主要以商業(yè)貿(mào)易為主。南宋時期,佛教成為中日文化交流的主要內(nèi)容,僧侶隨商船在兩國之間頻繁往來,日本的鐮倉大佛就修建于這一時期。但到了元朝,忽必烈希望日本能夠主動臣服,卻遭到日本的屢次拒絕,于是,忽必烈兩次派兵出征日本,日本雖然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但是“蒙古襲來”的陰影卻永遠揮之不去。明朝時期,明太祖朱元璋吸取了元朝的教訓,將日本列為十五個“不征之國”的行列,日明關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穩(wěn)發(fā)展,但后來日本出兵朝鮮,又暴露了其企圖吞并中國的野心。
無論如何,中日兩國自古代以來就具有密切關系,這一點日本學者也頗為認同,“夫日本與中國地理上歷史上其關系極為密切,兩國交通起于古代,隋時日本則派大使,唐時則有遣唐使留學生等,不惟日本當時熱心輸入中國文化,中國復極為歡迎,故兩國之交通使其外交上財政上商業(yè)上欲益密接。明朝覆滅時,鄭成功則憑借日本而謀漢人種之勃興,日本人以鄭為義士志士稱道不衰”。③小寺謙吉:《大亞細亞主義論》,第631—632頁。從以上的簡單梳理可以看出,日本“鄭成功文學”產(chǎn)生之前的中日關系史,成為日本江戶時代發(fā)生“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源頭。
到了江戶時代,明清鼎革成為“華夷變態(tài)”思想產(chǎn)生的催化劑。這一時期,德川家康建立的江戶幕府不斷加強中央集權的封建統(tǒng)治,為了防止基督教滲入,日本實行“鎖國”政策。而為了限制中國人與日本人接觸,1715年,日本頒布了《正德新令》的“信牌”制度。如前述,《正德新令》的實施被認為是日本與中國“華”“夷”位置的逆轉。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的《華夷變態(tài)》一書,對明朝滅亡的情報以及當時中國的政治動向有詳細記載。正如該書的書名所示,“華夷變態(tài)”表現(xiàn)了日本社會的主流思潮。以《國性爺合戰(zhàn)》為代表的日本“鄭成功文學”充滿了對中國清朝的蔑視之詞,認為清朝是“無道無法的畜生國”,體現(xiàn)了“華夷變態(tài)”這一思想的轉變,是中日關系史的一個寫照。
正是基于這種“華夷變態(tài)”思想,在江戶時代末期,日本爆發(fā)了“尊王攘夷”運動,成為日本明治維新的原動力。
“尊王攘夷”思想最早來自公元前6世紀古代中國齊桓公的宰相管仲首倡的“尊王攘夷”政策,到了南宋時,朱熹在《論語章句·憲問篇》中將其闡釋為“尊周氏以攘夷狄”。在日本,“尊王攘夷”最早出自德川齊昭的《弘道館記》,是德川齊昭命藤田東湖為其起草的,集中闡發(fā)了水戶藩的藩校弘道館的建學理念,具有宣言性質,被奉為后期水戶學的“神典”,如謂“我東照宮撥亂反正,尊王攘夷……更崇儒教,明倫正名,以藩屏于國家”①藤田東湖:《弘道館記》,內(nèi)藤伝右衛(wèi)門1878年版,第20—27頁。等。在江戶時代,由于儒學的代表朱子學作為官學在日本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和發(fā)展,涌現(xiàn)出林羅山、山崎暗齋、荻生徂徠等一大批儒學家,日本無法完全改變來自中國的傳統(tǒng)華夷觀念,而只能在接受和闡釋中賦予新義。
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以葡萄牙、西班牙等國家為首的外國勢力開始進出日本。1853年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官佩里的“黑船來航”,促使日本將“尊王”與“攘夷”融為一體,爆發(fā)了江戶末期的“尊王攘夷”運動。與此同時,日本的國學者賀茂真淵、本居宣長等則試圖擺脫儒學,對日本古典進行闡釋,將日本文化上升到中華文明之上的優(yōu)位,使日本逐漸脫離了儒學的華夷模式。
近代以來,以日本“鄭成功文學”為表現(xiàn)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逐漸轉變?yōu)榇髞喖殎喼髁x和軍國主義思想。
日本在“富國強兵”的口號下實現(xiàn)了飛速發(fā)展;在福澤諭吉倡導的“脫亞入歐”思想指導下,日本也加入了西歐帝國主義列強的行列,開始拓展海外殖民地。對于日本的侵略行徑,小寺謙吉指出:“在東亞天地中所余之二大獨立國只日本中國二者而已,此二民族同種同文,有血液關系及國際的民族的個性的共同特點,故不得不互相為助也?!雹谛∷轮t吉:《大亞細亞主義論》,第290頁。故此,“日本應以知識供給中國,中國則以物資供給日本,日本以軍事的援護與中國,中國則與日本以經(jīng)濟的利益,中國為農(nóng)業(yè)國,日本則工業(yè)國也,中國為大陸國,日本則海洋而兼大陸國也。取我所長益彼之短,以彼所余補我之缺,兩兩相利,兩無所失,將來中國因日本之指導得為大陸軍國,為亞洲大陸之守護,使日本則為海軍國,張其權威為太平洋之司令,至此則黃白對立,而人類之平等世界平和始為實現(xiàn)爾,亞洲之文明與歐洲之文明互為調(diào)和將向世界各方面以放其光輝矣,所謂大亞細亞主義之使命即在于斯”。③小寺謙吉:《大亞細亞主義論》,第299頁。基于此,1931年,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致使中國東北三省全部淪陷。
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日本又提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構想,成為其對中國和東南亞侵略合法性的指導思想。“大東亞共榮圈”的真正目的,是日本試圖取代歐美,幫助亞洲諸國脫離歐美的殖民統(tǒng)治,在東亞建立以日本為中心的“共存共榮”的國家聯(lián)合體。日本認為,唯有日本才能代表東亞甚至亞洲與歐美對峙。
綜上所述,日本的“鄭成功文學”體現(xiàn)了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發(fā)展演進的路徑。其中,江戶時代日本的“鄭成功文學”中對中國清朝的蔑視性書寫以及將鄭成功“變身”為日本武士形象,反映了作者和當時日本社會的國家主義意識,是“華夷變態(tài)”思想的文學形態(tài)。近代以降,“鄭成功文學”將鄭成功塑造為“日本人的英雄”,為日本對中國臺灣的殖民統(tǒng)治尋求正當性,并試圖在情感上感化和同化臺灣民眾,而其更大的企圖則是以此為起點,進一步蠶食中華并最終取代中華。這一時期日本“華夷變態(tài)”思想演變?yōu)闃O端的大亞細亞主義和軍國主義思想。
日本“鄭成功文學”中所體現(xiàn)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與中日關系史的發(fā)展變化具有某種內(nèi)在的關聯(lián)。其中,日本“鄭成功文學”產(chǎn)生之前的中日關系史是其“華夷變態(tài)”思想產(chǎn)生的源頭;產(chǎn)生于江戶時代的日本“鄭成功文學”所體現(xiàn)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是當時中日關系和日本社會主流意識的反映;近代以降,日本“鄭成功文學”中所體現(xiàn)的“華夷變態(tài)”思想則發(fā)展為極端的大亞細亞主義和軍國主義思想,成為日本對外侵略擴張的思想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