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勇
(中國傳媒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100024 )
20世紀30年代發(fā)生在美國乃至波及整個世界的大蕭條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話題。然而,在對中國20世紀30年代歷史的研究,除了少數(shù)專門的經濟史研究外,幾乎很少談論大蕭條,更不要說從大蕭條的視角來處理歷史問題了。大蕭條的準確時間一般是以1929年10月24日美國紐約股市暴跌的“黑色星期四”為起點,到1939年為止,幾乎長達10年。就中國而言,大蕭條的影響則是從1931年下半年開始,到1936年南京國民政府幣制改革成功為止,也有5—6年的時間。就地域而言,大蕭條對中國形成巨大的沖擊首當其沖在“長三角”,也就是“江南”一帶。當然,最終受到沖擊最大的是上海。不僅如此,伴隨大蕭條而來的是日本為了轉嫁本國大蕭條沖擊的重荷,先后在中國發(fā)動了“九·一八”和“一·二八”兩個事變。前者侵占了中國棉紡織業(yè)的一個巨大的銷售市場,對上海經濟形成沖擊;后者則直接重創(chuàng)了上海的經濟生產,使大蕭條中的上海雪上加霜。
大蕭條對上海沖擊的時間基本上同魯迅在上海生活的時間重疊。但是,在長達近百年的中國魯迅研究中,至今沒有一篇從大蕭條的角度進行研究的論文。柄谷行人說,“風景”的發(fā)現(xiàn)需要特定的“裝置”(1)[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2頁。。之所以集體忽略“大蕭條”視角,最終的問題出在看“風景”的“裝置”上。無論是談論上海與大蕭條,還是談論魯迅與大蕭條,其實質都是將中國的局部問題放置到全球“循環(huán)大歷史”中去考察。換言之,大蕭條問題是一個“全球史”的問題,需要從“循環(huán)史觀”的角度去處理局部問題。在這樣的一套“裝置”中,一切地區(qū)的歷史,無論是歐洲的、美國的,還是中國或者東方的,都被當作“區(qū)域史”平等地對待,采取與傳統(tǒng)的“沖擊—反應”模式完全不一樣的所謂“去主體化”的歷史敘述方式。
大蕭條的意義在于,它標志著一個時代的轉換,即整個世界最終從持續(xù)了100多年的自由放任的世界體系(自18世紀英國工業(yè)革命始)轉變?yōu)檎深A的統(tǒng)制主義體系,也即從亞當·斯密主義時代轉換到了凱恩斯主義時代。自此之后,過去時代所流行的“個人”“自由”等觀念則多多少少被“統(tǒng)制”“計劃”“組織”“審查”等觀念所替代,整個時代風氣為之一變。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從五四“個人”話語向“集體”話語的轉換。換言之,從大蕭條的視角來看,被我們長期視為中國現(xiàn)代文化“軸心時代”的五四可以說是亞當·斯密主義時代在中國的一個尾聲,而接踵而至的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期才是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因此,從這個層面上來講,這個時期的確被視為一個“死去的阿Q時代”。并且,那些同魯迅展開“革命文學論爭”的后期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的年輕人則毫無疑問地代表著一個截然不同于五四的全新時代。而魯迅甫一到上海,就陷入了一個新時代的“上海困境”當中。
魯迅在上海幾乎一直生活在大蕭條之中,大蕭條對他的生活和寫作構成了直接的沖擊。盡管魯迅沒有像茅盾那樣創(chuàng)作直接反映大蕭條的作品,但他在私人日記、書信或者雜文中都零星提到了大蕭條。筆者將其整理如下:
(1)1931年2月18日在致李秉中信中寫道:“今則金價大增,且將三倍……”(卷12,第258頁)(2)文中所有引用《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的內容,直接注釋,標注卷數(shù)及頁碼,必要時加上文章標題。。按:1931年世界經濟危機,魯迅感受到了金價大漲。
(2)1932年4月6日在致李小峰信中寫道:“因頗拮據(jù),故本月版稅,希見付”(卷12,第296頁)。按:1932年因種種原因,魯迅陷入經濟窘境當中,后文將詳細論述。
(3)1932年5月3日在致李秉中信中寫道:“此間已大有夏意,櫻筍上市,而市況則蕭條……”(卷12,第303頁)。按: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上海市面蕭條。
(4)1933年7月20日在《智識過?!分袑懙溃骸笆澜缫驗樯a過剩,所以鬧經濟恐慌。雖然同時有三千萬以上的工人挨餓,但是糧食過剩仍舊是‘客觀現(xiàn)實’,否則美國不會賒借麥粉給我們,我們也不會‘豐收成災’”(卷5,第236頁)。按:魯迅此處提到“豐收成災”問題,應該與前不久茅盾送給他《春蠶》這本書所描寫的內容有關。1933年5月17日日記:“玄珠來并贈《春蠶》一本”(卷16,第377頁)?!靶椤笔敲┒艿墓P名。
(5)1933年9月3日在《同意和解釋》中寫道:“據(jù)說現(xiàn)在的世界潮流,正是龐大權力的政府的出現(xiàn),這是十九世紀人士所夢想不到的。意大利和德意志不用說了;就是英國的國民政府,‘它的實權也完全屬于保守黨一黨’?!绹驴偨y(tǒng)所取得的措置經濟復興的權力,比戰(zhàn)爭和戒嚴時期還要大得多’。大家做動物,使上司不必征求什么同意,這正是世界的潮流”(卷5,第304頁)。按:魯迅感受到了大蕭條所帶來的整個世界政治形勢的變化,深刻地揭示出大蕭條的特點。
(6)1934年8月31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近幾天,上海時常下雨,所以頗為涼爽了,不過于旱災已經無可補救,江浙鄉(xiāng)下,確有搶米的事情。上海平安,惟米價已貴至每石十元六角”(卷13,第202頁)。
(7)1935年4月8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今年上海銀根緊,二月應付的版稅,到現(xiàn)在才交來”(卷13,第434頁)。
(8)1935年11月26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至于物價飛漲,那是南北一樣,上海的物價,比半月前就貴了三成了”(卷13,第591頁)。
(9)1935年12月7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上海已冷。市面甚蕭條,書籍銷路減少……”(卷13,第600頁)。
(10)1935年12月21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上海近來尚稱平靜,不過市面日見蕭條,店鋪常常倒閉,和先前也大不相同了”(卷13,第606頁)。
(11)1936年1月5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上海今年過年,很靜,大不如去年,內地窮了,洋人無血可吸……”(卷14,第1頁)。
以上是魯迅在1931—1936年大蕭條期間的所見、所聞、所感。顯然,魯迅除了描述身邊的大蕭條現(xiàn)象之外,也已經觸及大蕭條對自身生活的影響。如第(2)(7)(9)條談到生活拮據(jù)、銀根緊、版稅不能及時到位以及書籍銷路不暢等。此外,第(6)(8)兩條提到物價飛漲,自然影響到生活問題。
相對于大蕭條對魯迅的直接影響而言,大蕭條的副產品——書籍審查制度則對魯迅的影響更大。所謂書籍審查制度,其實是統(tǒng)制經濟所帶來的政府權力集中的表現(xiàn),當然在另外一個方面,1935年11月的幣制改革本身就標志著南京國民政府通過經濟統(tǒng)管的形式(所謂中央銀行制度)而樹立了政府的權威。因此,在上述的第(5)條中,魯迅已經將書籍審查制度形成的根本原因講了出來,即“龐大權力的政府的出現(xiàn)”?!翱偠灾?,不知何年何月,‘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到底在上海出現(xiàn)了,于是每本出版物上,就有了一行‘中宣會圖書雜志審委會審查證……字第……號’字樣,說明著該抽去的已經抽去,該刪改的已經刪改,并且保證著發(fā)賣的安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卷6,第476頁)。魯迅第一次抱怨書籍審查制度是在1933年7月19日所寫的《偽自由書·前記》中:“我的投稿,平均每月八九篇,但到五月初,竟接連的不能發(fā)表了”(卷5,第5頁)。之后,抱怨的文字接連不斷,甚至透露出了對未來生計的焦慮。
文稿的不能發(fā)表,文字的被刪減(稿酬以字數(shù)計費)以及書籍銷路的受阻,所有這些對于1932年以后純粹以文謀生的文人而言,其影響程度不言而喻。而這一切都直接或者間接由大蕭條所致。
大蕭條給中國帶來的經濟困境與恐慌,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文學作品中多有描述,也由此產生了一批大蕭條的文學作品,如茅盾的《子夜》《林家鋪子》“農村三部曲”、吳組緗的《一千八百擔》、魯彥的《銀變》,以及同大蕭條相關聯(lián)的丁玲的《水》、葉紫的《豐收》等。這些文學作品的作者大都同魯迅關系密切,然而,魯迅自始至終都缺席這場大蕭條書寫,個中原因主要有以下三點:
首先,魯迅在上海時期,結成了以文化人為主的相對固定的交際圈子,基本上同江南的故鄉(xiāng)斷絕了來往。而這一時期的茅盾之所以能接連不斷地寫出《林家鋪子》《春蠶》這樣一些江南農村題材的作品,與他頻繁回鄉(xiāng)有很大關系。正如茅盾所說:“一九三二年五月和八月的兩次回鄉(xiāng),使我了解了不少上海戰(zhàn)事后江南農村的新動蕩……”,“自從一九三○年我回國后,母親就遷回烏鎮(zhèn)定居,但每年必來上海過冬,因此我每年至少要回一次家鄉(xiāng),或者接母親來上海,或者送母親回烏鎮(zhèn)。每次大約一周至十天左右。所以對于家鄉(xiāng)的變化,尤其是鎮(zhèn)上小商戶的苦樂,有所了解”。(3)茅盾:《〈春蠶〉、〈林家鋪子〉及農村題材的作品》,《茅盾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525-526頁。而《子夜》的寫作,一方面源自茅盾同上海的親朋故友的交往,另一方面則是茅盾去股票交易所體驗生活的結果。(4)茅盾:《〈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茅盾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481-517頁。而同一時期的魯迅則根本沒有這種時間和經歷。
其次,魯迅同許廣平定居上海后,在生活上已經完全“中產階級”化了。(5)陳明遠:《魯迅屬于中產的智識階級——我算清了魯迅一生掙的錢》,《魯迅時代何以為生》,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5頁。由于職業(yè)的關系,除了大量接觸以柔石為代表的較為貧寒的“亭子間”的左翼文人外,與社會底層(所聘用的仆人除外)幾乎沒有什么接觸。據(jù)統(tǒng)計,魯迅家庭在上海的年收入(從1927年10月開始計算)如表1所示。
表1 魯迅家庭在上海時期的經濟收入(1927—1936年)
表1只能反映魯迅家庭的收入狀況,并不能據(jù)此斷定魯迅的生活水準屬于當時上海的哪一個階層。因此,我們應該參考1930年代的上海各階層的收入狀況,作一個對比分析。如表2所示。
表2 上海各階層人均年收入及倍數(shù)(1933年)
表3 上海職業(yè)居民階層序列的收入分配(1933年)
表3顯示出1933年上海職業(yè)居民五個階層中各階層的人數(shù)及所占百分比、收入總數(shù)及所占百分比。值得注意的是,杜恂誠的這個算法基本上是按照三口之家計算所得的均值。因此,在計算魯迅在上海時期的家庭年均收入時,應該按照通常的三口之家進行換算。這樣一來,按照9年平均年收入8,408.71元÷3計算,則魯迅家庭人均年收入為2,802.9元。比對表2,可以看到魯迅家庭人均年收入屬于上海第二階層,且高于平均值。由此可以判斷,魯迅的生活指數(shù)其實是非常高的。對于魯迅的生活情況,茅盾在回憶錄中亦有所提及:“五月初的一天,忽然馮雪峰來了。雪峰是送剛印出的《前哨》來的,原來他也沒有見過秋白,我就給他們作了介紹。當時我想,我這個家條件太差了,闖來個生人,秋白連躲的地方都沒有,這對他的安全不利。于是我就與馮雪峰商量。我說,魯迅的家是比較安全的,他住在北四川路底的一個高級公寓里,房子寬敞,住這公寓的大多數(shù)是歐洲人或日本人,一般的中國人都不去那里,但秋白與魯迅從未見過面,貿然而去,是否妥當?”(6)茅盾:《〈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茅盾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503頁。在上海,魯迅的日常開銷中,購書所占比例非常高。1930、1931、1935三年年均超過1,000元,其中1930年購書款高達2,404.5元。(7)陳明遠:《魯迅購書費用占收入的百分比》,《魯迅時代何以為生》,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82頁。1931年5月15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下午從商務印書館取來托買之G·Grosz石版《Die raüber》畫帖一帖九枚,直百五十元,郵費二十八元”(卷16,第252頁)。9天之后5月24日的日記記載:“下午收K?the Kollwitz版畫十二枚,直百二十元”(卷16,第253頁)。從這兩條記錄可以看出,魯迅買書花費不菲,且出手闊綽。此外,魯迅看電影花銷也不菲?!皩τ谄饺者^著簡樸生活的魯迅利用工作空檔乘坐包租汽車跑去電影院的情景,許廣平是這樣描寫的:‘客人也沒有,工作也比較放得下來的時候,像突擊一下似的,叫一輛車子,我們就會很快地溜到影院里坐下來’。而且‘因為再三的避難,怕雜在人叢中時常遇到識與不識,善意或惡意的難堪的研究’,所以‘每次看電影都跑到“花樓”上去了’。附帶補充一下,首映戲院新光大戲院的電影票價分五角、七角、一元等三種。假設魯迅看過《猺山艷史》和《春蠶》的話,大概是花了數(shù)倍的價錢坐在上等席位上,俯視著‘樓下排著中等和下等的“華胄”’吧?!?8)[日本]藤井省三:《魯迅與劉吶鷗:“戰(zhàn)間期”在上海的〈猺山艷史〉、〈春蠶〉電影論爭》,燕璐譯、王志文校,《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1期。
第三,為了維持這種高質量的生活水準,魯迅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從表1中可以看出,1929、1930兩年魯迅家庭的年收入達到歷史最高點。原因一是從1927年12月起,南京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蔡元培聘請魯迅做大學院特約撰述員,每月固定薪水300元,一直到1931年底該職位被裁撤;原因之二是“魯迅為捍衛(wèi)自己的著作權而通過律師向北新書局提出交涉,由郁達夫、林語堂等友人出面調停,追回北新書局李小峰扣壓和挪用的版稅舊債(據(jù)郁達夫回憶總數(shù)約2萬元之巨,應分期償還)”。(9)陳明遠:《魯迅生活的經濟背景》,《文化人與錢》,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58頁。但是到了1931年,魯迅家庭的收入就減了許多,主要原因是北新書局“積欠的版稅舊款已經在上兩年還清”。1932年是魯迅在上海最為困窘的一年,家庭年收入降到上海時期最低點。主要原因是1931年底教育部(大學院1928年底改名為教育部)特約撰述員一職被裁撤(10)“被裁之事,先已得教部通知……”(魯迅:《32032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87頁),從1932年起停發(fā)300元“編譯費”。歷史資料表明,魯迅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生活變故似乎并沒有什么心理準備,加之1932年的大蕭條及“一·二八”事變,生活一下子陷入較為窘迫的境地。1932年4月6日魯迅致信李小峰時說出了自己正處在困境,“因頗拮據(jù),故本月版稅,希見付”(卷12,第296頁)。這里的“頗拮據(jù)”絕對不是魯迅為了要版稅的托詞,從史料來看,應該是實情。1932年魯迅月平均收入399.04元,看似還不算低,但是,據(jù)魯迅的日記記載,他每個月固定給在北平的母親和夫人朱安匯寄100元作為她們的生活費。除此之外,這個時期魯迅住在北四川路的拉摩斯公寓,每月租金40元,還須經常照顧困窘的兄弟周建人一家。(11)魯迅:《32032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88頁。所以,1932年對魯迅來說確實是非常煎熬的一年。從看電影的記錄,亦可看出1932年魯迅陷入生活窘迫的軌跡。如表4所示。
表4 魯迅上海時期歷年觀影統(tǒng)計(1928—1936年)
從表4中可以看出,1929、1930年和1932、1933年形成兩個觀影低谷,1931、1934、1935等年份觀影數(shù)量皆可觀。如果探究原因的話,那就是為了應對太陽社和晚期創(chuàng)造社,魯迅在1929年翻譯了大量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這一年非常繁忙。1930年則是魯迅社會活動最為頻繁的一年,參加中國自由大同盟,參與發(fā)起左翼作家聯(lián)盟等,因此閑暇時間很少。但1932年“一·二八”事變之后,觀影記錄急劇減少,恐怕經濟拮據(jù)是其重要的一個原因。為了打破這種窘迫的局面,1932年魯迅對翻譯和創(chuàng)作作了調整:其一決定整理出版《兩地書》;其二加大著述量,尤其是此后幾年翻譯作品的數(shù)量大增。正如魯迅所說:“有些文章,為朋友及生計關系,亦不能不做也”(《350430致母親》,卷13,第451頁)。然而,一味拼命苦干,最終心力交瘁,積勞成疾。
此后一直到1936年魯迅去世之前,他寫給親友的書信中常常出現(xiàn)一個“忙”字。筆者將其整理如下:
(1)1935年3月23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我們都好的,但想起來,的確久不寄信了,惟一的原因是忙。從一月起,給一個書坊選一本小說,連序于二月十五交卷,接著是譯《死靈》,到上月底,譯了兩章,這書很難譯,弄得一身大汗,恐怕還是出力不討好。這是為生計,然而錢卻至今一個也不到手,不過我還有準備,不要緊的,請勿念”(卷13,第418-419頁)。
(2)1935年3月31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寓中均好,唯男較忙”(卷13,第429頁)。
(3)1935年4月2日在致許壽裳信中寫道:“近亦仍忙”(卷13,第430頁)。
(4)1935年4月30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但因瑣事不少,不免稍忙……”(卷13,第451頁)。
(5)1935年5月17日在致胡風信中寫道:“這幾天因為趕譯《死魂靈》,弄得昏頭昏腦……”(卷13,第458頁)。
(6)1935年5月22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弟一切如常,惟瑣事太多,頗以為苦……”(卷13,第462頁)。
(7)1935年5月22日在致邵文熔信中寫道:“弟一切如常,惟瑣事太多,頗以為苦,借筆墨為生活,亦非樂事,然亦別無可為”(卷13,第461頁)。
(8)1935年10月2日在致蕭軍信中寫道:“但我仍忙……”(卷13,第556頁)。
(9)1936年1月5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我仍打雜,合計每年譯作,近三四年幾乎倍于先前……”(卷14,第1頁)。
另外,頻繁出現(xiàn)的文字還有“無力”“疲憊”“病痛”:
(1)1935年4月8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我們都好的,但弟仍無力氣,……現(xiàn)在正在想把生活整頓一下”(卷13,第434頁)。
(2)1935年4月12日在致蕭軍信中寫道:“我打發(fā)了許多瑣事之后,就沒有力氣……”(卷13,第438頁)。
(3)1935年4月30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但因瑣事不少,及不免稍忙,時亦覺得無力耳……”(卷13,第451頁)。
(4)1935年5月14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現(xiàn)在的生活,真像拉車一樣,賣文為活,亦大不易……”(卷13,第455頁)。
(5)“疲勞到沒有法子的時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現(xiàn)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來試試”(《且介亭雜文末編·我要騙人》,卷6,第503頁)。
(6)“我有一個親戚的孩子,高中畢了業(yè),卻只好到襪廠里去做學徒,心情已經很不快活的了,而工作又很繁重,幾乎一年到頭,并無休息。他是好高的,不肯偷懶,支持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坐倒了,對他的哥哥道:‘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薄八麖拇司驼静黄饋恚突丶依?,躺著,不想飲食,不想動彈,不想言語,請了耶穌教堂的醫(yī)生來看,說是全體什么病也沒有,然而全體都疲乏了。也沒有什么法子治。自然,連接而來的是靜靜的死。我也曾經有過兩天這樣的情形,但原因不同,他是做乏,我是病乏的”(《且介亭雜文附集·“這也是生活”……》,卷6,第622頁)。
(7)“醫(yī)生從他那大皮包里取出玻璃管來,要取我的血液,我知道他在疑心我生傷寒病了,自己也有些發(fā)愁。然而他第二天對我說,血里沒有一粒傷寒菌;于是注意的聽肺,平常;聽心,上等。這似乎很使他為難。我說,也許是疲勞罷;他也不甚反對,只是沉吟著說,但是疲勞的發(fā)熱,還應該低一點”(《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卷6,第167—168頁)。
(8)1935年4月23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我自去年生了西班牙感冒以來,身體即大不如前……”(卷13,第444頁)。
(9)1935年10月2日在致蕭軍信中寫道:“前天起,伏案太久,頸子痛了”(卷13,第556頁)。
(10)1936年3月2日日記寫道:“下午驟患氣喘”(卷16,第595頁)。
(11)1936年3月7日在致沈雁冰信中寫道:“禮拜一日,因為到一個冷房子里去找書,不小心,中寒而大氣喘,幾乎卒倒,由注射治愈,至今還不能下樓梯”(卷14,第42頁)。
(12)1936年3月20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上月底男因出外受寒,突患氣喘,至于不能支持……”(卷14,第49頁)。
(13)1936年8月27日在致曹靖華信中寫道:“我的病也時好時壞。十天前吐血數(shù)十口,次日即用注射制止,醫(yī)診斷為于肺無害,實際上確也不覺什么。此后已退熱一星期,當將注射,及退熱,止咳藥同時停止,而熱即復發(fā),昨已查出,此熱由肋膜而來(我肋膜間積水,已抽去過三次,而積不已),所以不甚關緊要,但麻煩而已。至于吐血,不過斷一小血管,所以并非肺病加重之兆,因重癥而不吐血者,亦常有也”(卷14,第136頁)。
(14)1936年9月3日在致母親信中寫道:“男確是吐了幾十口血,但不過是痰中帶血,不到一天,就由醫(yī)生用藥止住了。男所生的病,……是肺病,且已經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灣趕出后的一回,和章士釗鬧后的一回,躺倒過的,就都是這病,但那時年富力強,不久醫(yī)好了?!醯缴虾:?,也發(fā)過一回,今年是第四回,大約因為年紀大了之故罷,一直醫(yī)了三個月,還沒有能夠停藥,因此也未能離開醫(yī)生,所以今年不能到別處去休養(yǎng)了。肺病是不會斷根的病,全愈是不能的,但四十以上人,卻無性命危險,況且一發(fā)即醫(yī),不要緊的,請放心為要”(卷14,第140-141頁)。
從以上所列舉的內容來看,魯迅晚期確實為了維持已有的生活水準而付出了太多,這些付出又都或多或少與大蕭條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在這樣疲于奔命的情況下,魯迅又怎能加入大蕭條時期的江南寫作中來呢?病中的魯迅在《病后雜談》中所說的話,看似在講學習陶淵明生活方式的困難,實則是自白,不免令人心酸(12)《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9頁。。
文章最后簡單探討魯迅在疲于奔命、被經濟和生活所迫的條件下,對茅盾關于大蕭條時期的江南書寫的態(tài)度,并以此作為收束。在此,列舉一些事實,將魯迅的態(tài)度托出。
(1)對于《春蠶》的態(tài)度。1933年9月7日,魯迅在《電影的教訓》中寫道:“幸而國產電影也在掙扎起來,聳身一跳,上了高墻,舉手一揚,擲出飛劍,不過這也和十九路軍一同退出上海,現(xiàn)在是正在準備開映屠格納夫的《春潮》和茅盾的《春蠶》了。當然,這是進步的”(卷5,第310頁)。魯迅的文章雖然針對的是電影版《春蠶》,但毫無疑問也是對茅盾作品的稱贊。據(jù)藤井省三考證,很愛看電影的魯迅似乎并沒有去電影院看過《春蠶》。他說:“魯迅很可能也沒有看過電影《春蠶》?!渡陥蟆?月6日《〈春蠶〉之試映》報導稱‘9月1日晚,茅盾原著小說《春蠶》改編為影片之《春蠶》在中央大戲院試映。程導演步高特請茅盾及新文學家如田漢、葉靈鳳等十余人蒞院參觀’,并沒有提及魯迅的名字。之外可能也舉辦過《春蠶》的試映會,但是魯迅日記里沒有任何關于該影片試映的片言只語。”(13)[日本]藤井省三:《魯迅與劉吶鷗:“戰(zhàn)間期”在上海的〈猺山艷史〉、〈春蠶〉電影論爭》,燕璐譯、王志文校,《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1期。只稱贊而不看,并且“晚年在上海生活的十年中,魯迅無視同時代的中國電影,專門只看外國電影,尤其喜愛好萊塢電影……”(14)[日本]藤井省三:《魯迅與劉吶鷗:“戰(zhàn)間期”在上海的〈猺山艷史〉、〈春蠶〉電影論爭》,燕璐譯、王志文校,《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1期。,藤井省三的這段話當然不一定完全客觀,卻耐人尋味。
(2)對于《子夜》的態(tài)度。一是,雖然魯迅在一些場合稱贊過《子夜》,但也明顯有自己的看法。他說:“我們在兩三年前,就看見刊物上說某詩人到西湖吟詩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萬字的小說了,但直到現(xiàn)在,除了并未豫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別的大作都沒有出現(xiàn)”(《偽自由書·文人無文》,卷5,第85頁)。又說“《子夜》誠然如來信所說,但現(xiàn)在也無更好的長篇作品,這只是作用于智識階級的作品而已。能夠更永久的東西,我也舉不出”(《331213致吳渤》,卷12,第516頁)。二是,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中寫道:“‘國防文學’不能包括一切文學,因為在‘國防文學’與‘漢奸文學’之外,確有既非前者也非后者的文學,除非他們有本領也證明了《紅樓夢》,《子夜》,《阿Q正傳》是‘國防文學’或‘漢奸文學’”(卷6,第551頁)。文中將《子夜》同《紅樓夢》《阿Q正傳》并舉,隱含了稱贊的態(tài)度。但這篇長文是魯迅病重期間由馮雪峰代筆、魯迅修改而成的,將三部作品并舉應該是馮雪峰的原意,而非魯迅。三是,《子夜》出版后,瞿秋白先后寫了兩篇重要的評論文章:即1933年4月3日以“樂雯”的筆名發(fā)表在《申報·自由談》上的《子夜與國貨年》和同年8月13、14日以“施蒂爾”的筆名在《中華日報》副刊《小貢獻》上的《讀子夜》。(15)茅盾:《〈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茅盾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509頁。不過,茅盾關于《子夜與國貨年》發(fā)表的時間應該是記憶有誤,他說是1933年3月12日,但實際時間應該是4月2日和4月3日連載的。參見樂雯:《“子夜”與國貨年》《“子夜”與國貨年(續(xù))》,《上海魯迅研究》2001年第12期。“《〈子夜〉與國貨年》則是瞿秋白和魯迅合作的一篇評論《子夜》的文章。瞿秋白于一九三三年三月十日寫就本文,經魯迅修改后,請人謄抄,署上自己的筆名‘樂雯’,發(fā)表于同年四月二日和三日《申報·自由談》?!蹦腿藢の兜氖?,“在魯迅和瞿秋白合作的十四篇雜文中,十二篇都經魯迅收入自己的雜文集中”,而唯獨《〈子夜〉與國貨年》與另外一篇《“兒時”》魯迅未收錄進自己的文集?!耙痪湃耆鲁酰那锇赘斞搁_始合作雜文,三月五日作《王道詩話》,七日作《伸冤》,九日作《曲的解放》。這三篇雜文都在寫成后即交給魯迅,魯迅在當天或隔一兩天修改,托人譽抄后發(fā)出?!丁醋右埂蹬c國貨年》情況有點不同,從寫作到發(fā)表隔了幾近一月??赡苁泅那锇自趯懗珊髩合铝?,沒有立即交給魯迅,也可能是瞿秋白寫出后交給魯迅,魯迅將它放了若干時日。魯迅作了文字修改后,于三月三十一日連同其它兩文一起寄給《自由談》編輯黎烈文?!?16)丁景唐、王保林:《談瞿秋白和魯迅合作的雜文——〈《子夜》和國貨年〉》,《學術月刊》1984年第4期。
如果丁景唐、王保林二人的考證屬實,那么,將魯迅不收錄《〈子夜〉與國貨年》同以上對《春蠶》和《子夜》的幾則態(tài)度綜合起來考察,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魯迅對茅盾關于大蕭條時期的江南書寫的評價態(tài)度的兩面性:在審美上的保留,在倫理上的認同。這似乎進一步印證了李歐梵在《魯迅與現(xiàn)代藝術意識》一文中首次提出的魯迅生命中始終交織著審美與倫理的二重性及其悖論的觀點。(17)李歐梵:《魯迅與現(xiàn)代藝術意識》,《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7-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