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
他看了看我,連聲說“謝謝”,然后露出了笑容。這大概是我見過他的唯一的一次笑容。
大約是30年前,我一邊在東京留學,一邊在筑地魚市當學徒,每天跟一位賣魚的日本大師傅一起,半夜3點出工,清場與備貨,從常溫長車上卸活魚。那段日子,雖然辛苦,但過起來還是挺有節(jié)奏的。
我在東京銀座借宿的公寓樓,就是日本大師傅介紹的。他還提醒我這樓附近的公園有一位流浪漢,雖然破衣爛衫,但讓我不要介意,他說他是個好人,與人無爭,很安靜。
住公寓樓,起先沒什么特別的,每天深夜出工,從筑地魚市回來的時候大約快中午了,這個時候,我總能看見公園里的那位流浪漢。他端坐在一張石頭凳子上,雙眼仰望天空,好像看得很遠的樣子。
有一天中午,天降暴雨,我沒帶雨傘,一溜小跑,甚覺焦頭爛額。跑過公園的時候,仍然坐在石頭凳子上的流浪漢,突然拿出了一把雨傘,對我說:“快拿去吧?!?/p>
他的好意讓我吃了一驚,因為他在淋雨,并沒有打傘,而且我住的公寓離公園很近,跑幾步就到了。大概見我并沒有接傘的動作,他又說了一遍:“快拿去吧?!?/p>
我停住了步子,覺得不好意思回絕他,于是接過雨傘,說了一句“謝謝”,就走回了公寓。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收工后,我特意從筑地魚市上買回了茶葉蛋,然后拿著雨傘去了公園。流浪漢跟昨天一模一樣,端坐著,連仰望天空的方向好像都沒變。我上前跟他打招呼,謝謝他遞給我雨傘,還請他收下我的茶葉蛋,并告訴他我是從中國來的魚市學徒,茶葉蛋是我從小就愛吃的。他看了看我,連聲說“謝謝”,然后露出了笑容。這大概是我見過他的唯一的一次笑容。
在后來的日子里,每當我路過公園的時候,大致上都會看見他。有時跟他目光對上了,相互就會點點頭示意一下,但再也沒有說過話。再到后來,我越來越忙,一直到我結束了學徒期,退出公寓返回關西地區(qū)為止,跟流浪漢之間都是這樣,淡淡的,猶如水流一樣,相互看見了就點點頭,僅此而已。
兩年后,我又回到了過去住過的公寓和附近的公園,因為很想知道那位流浪漢的現(xiàn)狀。
我在公園站了一會兒,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他,一直等到公寓樓的管理員認出我時,才知道了以下的事情。當然,如果沒有管理員與我的巧遇,我一輩子也許什么都不知道。
管理員跟我說:“流浪漢原來是建造這幢公寓的建筑公司的老板,后來倒閉了,欠了很多債,加之與家人離異,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他說這幢公寓樓是他的心血結晶,所以總是要看它。他身體不好,又不去看病,去年的冬天去世了。”
聽了管理員的話,我一時無語了,還沒等我說話,管理員突然問我:“大雨的那天,他遞給過你一把雨傘,后來你還送了他茶葉蛋,對嗎?”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急忙問。
“這是他告訴我的,他說茶葉蛋是人生第一次吃到,非常好吃。我問他這是誰送的,他說是主送給的。他是一位虔誠的宗教信徒,一直到死的時候,放在胸前的雙手還是交叉著的?!?/p>
管理員停頓了一下,略帶傷感地說:“我知道茶葉蛋是你送給他的,我有時也送給他一些吃的,他都說這些是主給他的,他是一個非常安靜的人?!?/p>
離開公園時,我走得很慢,想起他一直仰望的天空,眼前有些模糊了。
李明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