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貝
我要去上海讀大學了,走的那天,我向所有人道了別,爺爺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是那句“去吧”。
我們家住在大山里,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所以,我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爺爺是個很自律的人。每日清晨,他叫我起床,經(jīng)管我吃早飯,送我去上學?;貋碇?,他便背著水壺去龍王廟背水。據(jù)說那水是從龍嘴里吐出來的,清涼可口。他一次背50斤,來回10里路。無論寒暑,雷打不動。周末的時候,便帶我一起去背,給我弄一個5斤的小水壺,讓我提著。一路上,鳥兒在山林里嘰嘰喳喳,空氣中全是野花香。爺爺說:“人不動,會生銹,你要多鍛煉?!笨伤稚岵坏美鄣轿遥切∷畨乜偸菚诎肼罚那呐艿剿谋澈t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人是不幸的,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蔽矣X得這句話特別適合初中的我,因為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幸福。漫長而短暫的青春期,像一場綿長而潮濕的梅雨,有時會下得很大,像失聲痛哭;有時淅淅瀝瀝,像小聲啜泣。與爺爺生活的時光中,我學會了獨處,爺爺很安靜,即便奶奶數(shù)落他,他也低頭不語,做自己的事。
有天清晨,我接到我媽的電話:“你必須到我這里來上學,你不能再留在那里了!”她一如既往地強勢,不給我任何反抗的余地?!拔也蝗?!”我堅定地說?!安粊?,以后你就別認我這個媽,以后就不要再打電話給我!”然后“嘟”的一聲把電話掛了。教室里一如既往地吵鬧,窗外的秋蟬在不停地呻吟。我知道無法抗拒,就把這件事告訴了爺爺。
爺爺還是那么平靜,沒有不舍,沒有不甘,他從未替自己這7年抱不平。他說:“去吧,你媽媽那邊條件比這里好?!睜敔敒槲艺頄|西,還在我的包里放了一些紙,這些紙都是他一張張疊好的。整理好東西,他給了我一些錢,有幾百元吧,他從小教我要節(jié)約,所以,這是他第一次給我那么多錢。但我卻那么不想要,很多東西總要到失去時,才會倍感珍惜。他送我上了車,我在車里,他在車外,他只是抬頭深深地看著我,然后擺擺手,說了一句:“去吧!”坐在汽車上,我執(zhí)拗著不肯回頭。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常常夢見爺爺?shù)男≡鹤?,簡單、干?夢見龍王廟的水,清甜、可口;夢見那些無處安放的書,堆滿了我的整個童年。后來,我住過媽媽的大房子,喝過最貴的礦泉水,也看過大電視,有了自己的手機、電腦,可我卻那么孤獨。
我終于考上了大學,舉家歡慶,他們都說這是我媽的功勞。如果沒有我媽帶我去省城,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爺爺在角落里,安靜地喝酒,不過他酒量不大,抿一口就皺著眉頭。他的安靜,很容易讓人遺忘,遺忘了他的付出,遺忘了我們的7年。他也不愿意提,可能也覺得那是理所應(yīng)當吧。
我要去上海讀大學了,走的那天,我向所有人道了別,爺爺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是那句“去吧”。車已經(jīng)開出很遠了,我猛回頭,只見爺爺在后面舉目望著我,那混濁的眼神似發(fā)出一束光芒,在我心底烙下一個深深的印記。他的皺紋,那么深,就像樹的年輪。
爺爺?shù)膼垭m沉默,卻無處不在,讓我在未來的漫長歲月里,能詩意地棲居。
萬山紅摘自《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