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來偉
李炳憲(1870-1940),是韓國末代儒士中與中國頗有淵源的一位,他最代表性的事跡是接受了康有為的孔教思想與今文經(jīng)學主張,并將其傳播到韓國。但實際上,李炳憲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遠不止此。20世紀初,在強權(quán)的蹂躪下,韓國知識分子苦于救國無方,或奔走于世界各國,或沉浸于亡國哀痛,李炳憲則在救國憂患之中于1914年~1925年間5次游歷中國。其首次游華不僅為探索救國方案,更是一次尋求文化歸宿的治愈心靈之旅,而杭州西湖在這次旅行中是重要之地。
李炳憲(1870-1940),字子明,號秋淵、真庵、白云山人,韓國慶尚道人。在康有為的影響下,李炳憲在韓國開展孔教運動,利用康有為的孔教改革和今文經(jīng)學思想實踐自己的救亡理想。得益于交通技術(shù)的發(fā)展,李炳憲在1914年~1925年間5次游華,走遍中國大江南北。游華以前,李炳憲的教育事業(yè)遭受挫敗,救國探索頻頻受阻,寄療愈憂郁之希望于中國之行。他以流暢的漢語文言記錄了游歷的見聞,并命名為《魯越日記》。在敘言中,他對書名的取用解釋道:
魯,夫子之邦也;越,山水之都也。不佞之行起于孔子教會而終歸于湖山放曠,則至此而觀可止矣。
1914年,李炳憲乘火車由丹東南下,逗留于沈陽、北京、天津、曲阜、南京、上海、杭州、香港等地。除了沈陽、北京等必經(jīng)之地以外,曲阜是李炳憲計劃中最重要的目的地,而杭州之行卻源自于等待康有為回信的時間余裕,有一定的機緣巧合。但是,除了曲阜朝圣以外,李炳憲只對杭州湖山之旅念念不忘。李炳憲在中國逗留四月有余,杭州游歷僅歷時一旬,但在《魯越日記》中占據(jù)兩三成篇幅,正如李炳憲在游蘇州后稱“姑蘇之勝終遜于余杭”,杭湖在中國各地中獨受其愛。李炳憲以《湖山游泛錄》命名《魯越日記》的后半部,該部分完整展現(xiàn)出李炳憲游賞西湖、吳山等地的經(jīng)過,不僅悉數(shù)記錄下百年前的杭州美景,更體現(xiàn)出中華文化對一位韓國儒家知識分子的獨特意義?!遏斣饺沼洝芬栽攲嵉墓P觸記錄下20世紀初一位韓國儒士眼中的西湖風景之美與余杭人文之妙,其游歷的過程與留下的文字或許既能使今天的我們回味彼時的杭湖之美,也能體味中韓文化的歷史淵源,以及杭州與西湖文化在其中的特殊意義。
杭州湖山的仔細摩挲
1914年農(nóng)歷四月九日,李炳憲到達杭州,次日開始游覽西湖。首日,李只攜西湖圖一幅,獨向西湖而行。途中見杭州西城街路與水流交錯,街市壯麗,佳麗秀美,盛贊之“人物之秀雅、湖山之明媚當為東洲第一,而街市之壯麗幾亞于上海矣”,由涌金門而出,不久便望見“湖水盈盈,淺淡而深綠,平鋪如鏡面”,此乃首次目睹西湖的印象。埠頭游船甚多,但李炳憲并未預設(shè)目的地,故步行循湖而南。過錢王廟,至“柳浪聞鶯”,只見“嫩楓綠柳芳陰如水”,又聞“禽鳥和鳴”,“喈喈一聲砭耳而至”。又欲往雷峰而不知路線,故回至涌金門城樓,望城內(nèi)外景色。踵至清波門而出,歷周元公祠、望湖亭,買青菓以為午餐,形容其“狀如吾東之松餅,搗艾和米以造焉,而中含糖質(zhì),頗有佳味”。餐罷,濯足湖上,后過長橋而至雷峰。登峰頂而望,李炳憲俯瞰白云庵、夕照寺;遠望保俶塔,近觀雷峰塔,但時候尚早,未能欣賞“雷峰夕照”。迤南至凈慈寺,乃“南屏晚鐘”碑亭所在之處。觀凈慈寺后迤西,過映波橋而至“花港觀魚”,見“荷葉如錢”“魚翅如扇”,李炳憲“觀玩不已”。行于蘇堤之上,李炳憲回憶蘇軾“三年在杭,公則蒞民,私則游湖,筑堤架橋之功久為杭人所歌詠”,稱贊之“才跡當不磨于千古,而六橋佳話不止為湖上勝事”。李炳憲過望山橋、壓堤橋,賞“蘇堤春曉”滿堤楊柳,仿佛望見東坡的“舊日風流”。
李炳憲步行由蘇堤跨過西湖,渡跨虹橋而至風雨亭,感誦秋瑾所作《秋風曲》之意。行至蘇小小之墓,盛贊蘇小小與鮑仁之情義。而后過西泠橋至孤山,游西泠印社,賞玩曲閣而登頂,喝茶小憩。終日行走,李炳憲“不覺疲甚”“或憩或走”,悠賞孤山公園的曲閣杰榭、士女佳人,又坐看夕陽下湖光蕩漾,眼曠神怡。于是作詩一首,似要把眼前美景都裝進詩句中去。時色已晚,李炳憲乘舟而歸,途中見月光下的湖面“萬道金蛇,流轉(zhuǎn)變幻”,不禁叫快,滿足地結(jié)束了首日西湖之行。
十一日,李炳憲又自涌金門而出,過圣塘閘,念西湖對杭州民生之貢獻,盛贊白居易為“萬姓遺惠”,錢镠為“千古神武”。行至白沙堤,則見“斷橋殘雪”之碑亭,李炳憲考斷橋故名及其典故。過錦帶橋而至“平湖秋月”,李炳憲沉醉于之,稱“湖在腳下,如履鏡面”“獨占湖面之勝概,徘徊瞻眺,流連不能去”。而后又步入孤山,至朱文公祠,行再拜之禮,又記錄其匾額、楹聯(lián)內(nèi)容,考該祠之建設(shè)。小憩飲茶酒數(shù)杯而醉,李炳憲又經(jīng)照膽臺(即孤山關(guān)帝廟)、陸宣公祠而至白文公祠,對白居易的功績感懷不已:
噫!踏公之堤而瞻公之位,能無感想之弸中者乎?濬湖筑岸實自公始,與夫風花雪月樓臺之粧點、道學名節(jié)祠宇之建設(shè),道觀也,禪院也,不可謂公盡倡,而謂自公發(fā)則不可誣也。下塘一帶千有余頃之田盡為沃土,民到于今受其賜矣!
又過蘇長公祠、辛亥眾烈士墓而至林和靖墓,讀其楹聯(lián)而憶其隱居之趣。又過馮小青墳兒下,至梅亭,見梅林風蔚,李炳憲終于禁不住對處士林逋的欽慕,感嘆道:
然到孤山而造處士亡廬,見其梅而思其人,則不惟今之梅即古之梅,庸詎知今之我亦非古之君復也耶?
又至放鶴亭,乃后人紀念林逋所建,李炳憲想象其“隱淪風韻”。
此日的李炳憲又沉醉于孤山上下,在“湖天明月”之中趁醉興逶迤回棧。
十二日,因雨下不止,李炳憲到城站影戲園觀戲。
十三日,李炳憲又自涌金門出,呼舟子向湖心緩緩而去,由淺及深,漸入佳境。至白沙堤下船,北行經(jīng)昭慶寺而至梅麗公園,稱贊梅麗“夙飽公益之心”。公園中,李炳憲又倚椅而坐,吃荸薺數(shù)顆。而后經(jīng)保俶塔、西爽亭,西望葛嶺,受兩名新友之邀同往岳墳,未能躬探葛嶺。三人從北里湖登舟時,李炳憲望見葛嶺下的汞房,想象葛洪隱居修仙而感懷不已,嘆息自己一生求安寧而不得:
嘗所遊神物外以為攝養(yǎng)之助,而爭奈歲月荏苒、漂泊風埃,迄未如愿,忽焉臨真境而懷至人,能無愴悢者乎?
下船而至岳飛墓,李感慨岳飛大功垂成卻不幸遭奸人所害。又經(jīng)啟忠祠而入岳王廟,李炳憲見精忠柏,以杖敲打,被守兵制止,才發(fā)現(xiàn)一旁告示書寫禁止敲擊之語,“惕然起敬”,誠惶誠恐。
入廟內(nèi),李炳憲瞻拜岳飛像,評價道:
入廟殿之內(nèi)瞻拜,遺像則莊嚴而儒雅,令人起敬。今考公之詞章筆畫亦冠絕一世,如遭升平,當垂紳正笏,處臺閣之上矣。
李炳憲的游記中多見對舍身報國之人的贊譽,而對文武雙全的岳飛則崇敬嚴肅之至。懷著崇高敬意,李炳憲對祠廟仔細摩挲,記錄下匾額、楹聯(lián)之內(nèi)容與從享之形式;出廟外,觀秦檜夫婦跪縛之狀。
又乘舟而至錢王廟,李炳憲記錄其匾額、楹聯(lián)內(nèi)容與內(nèi)外排置形式,考錢镠之歷史,盛贊之“比諸六朝五代之君朝得暮失者為何如哉?”又于廟內(nèi)觀覽,見一枇杷樹,尚且青澀不可食;又見一樹“豐蔚可愛”,詢諸新友才知是桂花,聞名已久卻不能辨識,李炳憲有“欣欣然若遇故人”之感。
十五日又向西湖,乘舟而渡,贊西湖“霽后景色越覺新鮮”。又至孤山,獨游俞樓而至秋社,觀秋詩手本,贊其“藻畫并佳”;追憶其光復之志,贊其女俠氣概。經(jīng)鳳林寺、徐錫麟廟、楊昌濬祠而至“曲院風荷”,見“沼里風荷獵獵如錢”。此夜,李炳憲又趁月色,醉興而回。
十六日,李炳憲上吳山頂,望西湖與錢塘三江交匯入海與杭州城內(nèi)十萬家屋,李炳憲感到“神怡眼曠”;而后摩挲錢镠所筑炮臺,回憶“趙宋之禍”,李炳憲提出西湖的開發(fā)程度是中國國力的標尺:
回念“提兵湖上”“立馬吳山”之句,則趙宋之禍實基于此?!裰袊嬋粸槲逯拗畲蠊艊骱见愇锷谥袊斒浊恢?,將此西湖再加經(jīng)理,湖之經(jīng)理隨國力而并進,則西湖將為地球上第一大公園矣!余將于西湖而卜中國盛衰之候也。
以西湖之經(jīng)營卜中國之盛衰的觀點或有待推敲,卻體現(xiàn)李炳憲對西湖的癡迷。相較于其他中國名勝,李炳憲對西湖情有獨鐘。
吳山頂上,李炳憲遇到二名新友,一同瞻謁伍公廟。周遭觀覽,李炳憲回憶自己早自齠齡便得聞伍子胥屈死于屬鏤劍之下,每每對此“臨風吊古不能去于懷”。今至胥山,既遺憾伍子胥之冤死,也遺憾自己自幼苦讀,志氣至今未果。
十七日,李炳憲與新友共四人經(jīng)劉莊共游靈隱,途中觀飛來峰、壑雷亭、“冷泉猿嘯”碑而至靈隱寺,李炳憲感慨“壯麗宏侈,殆屬創(chuàng)見”。
夕陽時分,李炳憲與新友再入孤山,品魚飲酒,酩酊大醉。四人月色下乘舟而渡,放聲吟唱,李炳憲“亦高聲唱詩,以杖叩水”,想到自己理想未競而“半生牢騷”,竟終沉溺西湖美景,淪為“湖山放浪之客”,“失聲慟哭,袍袖盡濕”。此時此刻,是李炳憲此游高潮所在。在西子湖畔,李炳憲獲得了內(nèi)心的安寧,拋壯志未酬于腦后。李的淚水表面上是羞愧于自己的逃避,實際上是負面情感和壓力的集中釋放,杭州湖山之行在很大程度上撫慰了李炳憲的憂郁情緒。
數(shù)日間,李炳憲每日早出而晚歸,游遍西湖與吳山,僅孤山一處便往游數(shù)次,每過一景必細細看過,對其背后的典故歷史如數(shù)家珍。從由滬至杭到離開杭州之日,李炳憲共作詩多首,分別題為:《滬杭途中》《蘇堤柳》《蘇小墳》《公園》《白公祠》《經(jīng)濟梅》《孤山招引》《西湖》《葛嶺懷仙》《岳王墳》《精忠柏》《錢廟桂》《秋瑾社》《吳山》《伍公廟》《與陳紹唐、汪劍民泛舟西湖往游靈隱寺賦三絕》,吟詠于西子湖畔者可謂“十步一詩”。此行李炳憲結(jié)識新友甚多,有陳紹唐、陳伯仁、汪應杰、傅文堃、馬汝騫等,皆曾與共游西湖。李炳憲與前三人友誼尤厚,分別時李用“不勝黯黯,益嘆后會之無期”形容自己的離愁。
人文風景美中的人生轉(zhuǎn)折
杭州湖山之旅對李炳憲有著多方位的意義。此行是李炳憲的一次“文化還鄉(xiāng)”,西子湖畔五步一閣,十步一景,處處都保留著中華歷史文化的痕跡,而李炳憲自幼苦學,對歷史典故如數(shù)家珍,到了西湖處處留心。儒家教育教人經(jīng)世,面對國破家亡的局面,李炳憲一直“留心世務(wù)而無其位”,郁郁不堪。有趣的是,李炳憲盛贊白居易、蘇軾為民造福,岳飛、秋瑾身死報國之余,竟深受林逋“妻梅子鶴”與葛洪“結(jié)茅修道”的觸動。利國利民的善舉佳績也好,結(jié)茅潛居的隱淪風韻也罷,都契合著李炳憲內(nèi)心深處的東方價值認同。杭湖的名勝古跡早在李炳憲少年苦讀時印刻在其心中,如今得以目睹卷中盛景,李炳憲在中年失意時回到了夢中的港灣。
目睹林逋和葛洪在西湖結(jié)廬潛居留下的遺跡,李炳憲漸漸不以喘息休憩為恥。韓國國內(nèi)情勢雖然緊迫,但中華文明幾千年來出入世文化的交融中產(chǎn)生的斗爭智慧對李炳憲有了潛移默化的啟發(fā)。于是,我們看到這位東方儒士在中晚年致力于民族文化的保存,以期在強權(quán)之下保存民族的火種,盡管“儒教復原”的方法最終不能順應世界的大勢。
四月二十日,李炳憲乘火車歸滬。霏霏陰雨之下,李對湖山風景與萍水知己們戀戀不舍,他舉傳說中白居易離杭時的“相思病”形容此時心情,感嘆道:
一念杭湖如在阿睹,雨腳時又霏霏,令人尤不禁惜別湖山之意也。昔白香山遊杭三載而辭去,猶未免做了相思病,觀其詩中“自別錢塘山水后,不多飲酒懶吟詩”與夫“諸君若問吾心病,卻是相思不是愁”之句,則惄如難舍之情概可想矣。矧余旬日之遊太覺忽忽,便同與絕世佳人周旋于花前月下,而轉(zhuǎn)眄之間忽焉相失西湖,西湖未知嗣后與我有緣乎否也?
在杭州,李炳憲徹底放松了數(shù)年來的憂郁心情,打開了心中的郁結(jié),使其得以敞開胸懷迎接更廣闊的生活,為接受康有為孔教思想及新的人生事業(yè)做好了心理準備。對杭州的戀戀不舍決定了李炳憲此后必將多次游華,并三度再游杭湖,甚至在1925年李炳憲最后一次游西湖時仍有諸多景致是首次涉足。同文異邦的東方儒士,恨不得走遍西湖邊每一寸土地。西湖景物與杭州人文是李炳憲在亡國憂愁中的“文化港灣”,也是李炳憲與康有為等眾多師友交往的“夢中花園”。杭州和西湖拉近了李炳憲與中國文化、師友的距離,造就了一段中韓文化交流的佳話。
作者單位:浙江工商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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