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琬 | Huang Wan

任康麗 | Ren Kangli

武漢是一座有著3500年文明傳承的歷史名城，也是一座“茗”揚四海、香飄九州的“天下茶倉”。此所謂東方有茶港，江城得芳茗。茶館作為近代武漢獨具特色的城市公共休閑場所，頗具地方文化特色。本文試圖通過歸納近代武漢茶館的不同類型，分析其在建筑選址、風格形式、功能配置、消費對象等方面特點，以期為當代茶館設計提供借鑒和思考。

1 近代武漢茶館業(yè)發(fā)展概況

武漢作為中國內陸最大的水陸交通樞紐，素有“九省通衢”之稱。早在明清時期，漢口已經(jīng)發(fā)展成阜通貨賄的中國四大名鎮(zhèn)之一。近代武漢商業(yè)十分發(fā)達，僅漢口漢正街一帶就有數(shù)萬家商店[1]。商業(yè)發(fā)展帶來流動人口和常住居民數(shù)量的俱增，同時帶來了城市對于各種休閑娛樂服務等公共場所的大量需求，武漢近代茶館的發(fā)展也是正適應了這樣的需求。

另一方面，茶葉貿易也為漢口近代茶館業(yè)發(fā)展提供了發(fā)展機遇。茶葉貿易一直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商業(yè)活動，即使到近代也是商貿活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武漢是萬里茶道上重要的節(jié)點城市，在萬里茶道上具有非凡的影響力。近代史上以“小漢口”冠名的市鎮(zhèn)可謂不勝枚舉，如河南的周口市，湖南的靖港鎮(zhèn)，陜西的蜀河古鎮(zhèn)，江西的船灘鎮(zhèn)，四川的石橋鎮(zhèn)等。而漢口茶商往往能以低廉的價格獲得高品質的新茶，為茶館提供優(yōu)質貨源。

武漢近代茶館整體數(shù)量驚人。據(jù)1822年的《漢口叢談》記載，漢口全鎮(zhèn)散布著數(shù)百家茶館。在1909年（清官統(tǒng)元年），武漢三鎮(zhèn)共有茶館411家，其中漢口250家，武昌133家，漢陽28家。到1928年三鎮(zhèn)茶館的總數(shù)增加至1117家，1933年達到了1373家[2]。值得一提的是，上述數(shù)據(jù)僅為茶館業(yè)同業(yè)公會在冊的茶館數(shù)量統(tǒng)計，而大量規(guī)模較小、位置偏遠的茶館未反映出來，相信實際茶館的數(shù)量將遠遠超過于此。

從現(xiàn)有大量反映武漢近代茶館的歷史影像資料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武漢近代茶館類型豐富，在選址、規(guī)模、及功能配置上差異十分明顯。根據(jù)這些差異及特點進行分析，我們大體上可以將武漢近代茶館歸結為三種類型：滿足休閑娛樂消費需求的綜合型茶館；重視環(huán)境、追求意趣的風雅型茶館；滿足飲茶基本消費需求的實用型茶館和茶攤。

2 綜合型茶館

綜合型茶館是清末至民國在冊登記中數(shù)量最多的類型，一般設在商業(yè)街的重要地段。即舊時俗稱的“渾水”茶館，其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將飲茶消費與一些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結合在一起，其中尤以搭臺唱戲、看戲最為典型。綜合型茶館一般都融合戲臺、茶肆的空間需求，提供洽談、娛樂的多樣功能空間。如漢口天一茶園、滿春茶園、長樂茶園、怡園、榮華茶園等。

作為一種休閑娛樂場所，綜合型茶館雖然提供了各種喜聞樂見的娛樂服務，但對于大多數(shù)消費者而言門檻并不高。對于茶客，只需要付一碗茶錢便可以坐下來免費觀看茶館表演。正因為這種高性價比的消費形式吸引住了城市中不同階層的大量消費群體，使此類茶館熱鬧非凡，成為城市居民活動的重要公共場所。

綜合型茶館將茶肆與戲臺結合在一起，這使得民間地方戲曲轉入城市，茶館經(jīng)營與地方戲曲文化形成相生關系，綜合型茶館也就成為發(fā)展、傳播地方文化的一個重要載體。清末民初，武漢周邊就已存在至今亦能領略欣賞到的各類戲劇、曲藝等民間文藝形式，如漢劇、楚劇、湖北大鼓等。但大多散布于地方各處，影響面有限。而將這些民間文藝轉化、提升為專業(yè)化的藝術門類，綜合型茶館可謂功不可沒。根據(jù)地方戲藝人的回憶，在漢劇、楚劇等地方戲曲進入戲園之前，都曾在茶館演出過[3]。1899年漢口丹桂茶園演出京劇，成為漢口戲園的先行者。1901年漢口天一茶園為打出名聲，別出心裁首創(chuàng)京劇、漢劇同臺演出，將漢劇帶上了專業(yè)舞臺[3]。隨后成立的滿春茶園和賢樂茶園專門演出漢劇。辛亥革命之后，提供戲曲觀演服務的綜合型茶館占據(jù)了武漢戲曲表演的主導地位，直到20世紀20年代，一些專門性的戲院才開始從茶館中逐漸分離出來[4]，但茶館兼戲園的經(jīng)營模式仍然是戲曲表演市場的主流。

除了地方戲曲，在綜合型茶館中同樣能欣賞到評書和善書，其中善書表演因其極具湖北地方風味更具有吸引力。近代武漢茶館中以表演善書為主的茶館包括：三署街的贏臺茶社、橋口的四海春茶社、皇經(jīng)堂的吳瑞記茶社、黃天佑茶社、一號茶社、丁山海茶社、林家茶社等。

皮影戲和木偶戲也是綜合型茶館中比較受歡迎的表演。1929年，漢口有多家茶館經(jīng)常表演木偶劇，如八元里的品月茶社、大智門合興里的漢流茶樓、江岸下正街的六合茶園、雙和茶樓等。

3 風雅型茶館

相比于綜合型茶館，風雅型茶館主要針對那些對茶館建筑室內外環(huán)境品質有較高要求、社會地位或文化修養(yǎng)較高的茶客，其消費行為更講求意趣風雅或氣派豪華。風雅型茶館十分注重選址，或偏于一隅，設于自然、人文氣息濃厚的風景區(qū)；或以鬧中取靜，設在城市中社會名流、富豪活動密集的大型會館附近的開闊地。在風格形式上，風雅型茶館一般都采取傳統(tǒng)中式建筑形式，裝飾華麗，牌匾醒目。為求得環(huán)境舒適，此類茶館通常附帶中式庭院設計，環(huán)境優(yōu)美，上至樓頂遠景，下至庭院雅趣，恢弘典雅兼具，以吸引上流茶客光顧。風雅型茶館因能容納各色高階層人群，集聚豐富的信息資源，因此逐漸成為了商人、文人洽談生意和抒發(fā)情懷的適宜場所。

近代武漢最具有代表性的風雅型茶館主要有3個：武昌奧略樓、漢陽古琴臺茶舍和漢口函萬茶樓。

a 奧略樓

奧略樓位于武昌蛇山之上、清同治黃鶴樓遺址東側附近，1907年由張之洞在湖北的屬下幕僚、門生集資建成。由于奧略樓所處人文、自然景觀環(huán)境的特殊性，加之采用了具有典型武漢傳統(tǒng)特色的三層樓閣式建筑形式，因而很快就被本地市民、尤其是外地游客當作黃鶴樓來加以對待。

奧略樓的選址及建筑形式為其作為風雅型茶館帶來獨一無二的先天優(yōu)勢。盡管最初奧略樓是作為一座具有一定紀念意義的景觀/觀景建筑來建造，然而中國傳統(tǒng)文人雅士眼里，觀景與品茶從來就像一對難以割舍的孿生兄弟，加之特殊的選址及風格形式，必然促使其最初的構想與來自四方的大量游客的服務需求結合起來。

作為風雅型茶館，奧略樓在功能構成及布局、消費群體及需求等方面的一些特點，可以通過大量對不同時期的奧略樓照片中的文字、人物氣質及服飾等影像信息進行分析可見一斑。如20世紀20年代奧略樓（圖1a）一層大廳為湖北省各校教職員聯(lián)合會，側院及后院為甘棠茶樓；二層為甘棠怒息社；三層主要用來觀景?？梢?0世紀20年代的奧略樓茶樓規(guī)模不大，客戶不多，主要服務對象為社團組織成員。而在20世紀30年代（圖1b），奧略樓一層大廳為華光美術照相館，一層側院及二層檐下皆懸掛有“江漢茶酒樓”牌匾；二三層窗側掛有“京蘇大菜”“南北大菜”“山水名茶”字樣廣告招牌?？梢姷搅?0年代，奧略樓所有空間基本上已被當時最為高檔的消費項目所填充。值得一提的是，作為古黃鶴樓替代物，奧略樓不斷引來四方游客和社會名流到此一游或留影。須知照相留影在當時也是一種較為高檔的消費活動，在此留影的客人，一般都是衣著整齊，舉止典雅，或雍容華貴，或斯文有加。而具有這種消費能力和文化修養(yǎng)的游客，大概率是奧略樓上的茶酒消費者。

圖1b 20世紀30年代奧略樓

b 琴臺茶舍

古琴臺是漢陽城最著名的歷史景點，位于漢陽大別山（龜山）之西，月湖之南，始建于北宋。古琴臺是由主殿及各類廊、亭、臺、廳堂等組成的園林建筑群，其中主殿位于高臺之上，北臨月湖，采用具有典型武漢傳統(tǒng)特色的單層歇山樓閣式建筑形式，在古琴臺建筑群中最具標志性。

與奧略樓相類似，古琴臺也是具有紀念性質的景觀/觀景建筑群。古琴臺雖歷經(jīng)毀壞，然則歷代維系并能流傳至今，其重要原因在于高山流水覓知音這種古今相通的審美心理。古琴臺知音文化的豐富內涵，不斷吸引各方名人雅士前往此地懷古憑吊，以滿足他們對廣闊深遠的藝術境界的追求心理。另一方面，作為景觀/觀景類建筑，古琴臺在空間功能上同樣具有觀景、品茶雙重屬性。如圖2a中所示明信片，其左上角標有“The Kokin dai Hangyang Tea House”（漢陽琴臺茶舍）字樣。根據(jù)照片拍攝角度及要表達的主體（Tea House），結合傳統(tǒng)建筑空間功能布局特點分析，基本可以確定照片中位于北側臨水高臺之上的那棟單層雙坡頂建筑即為茶舍之所。該建筑位于主殿之后，門窗面朝湖面開敞，此為絕佳的賞景品茶之所。

圖2a 漢陽琴臺茶舍

通過大量古琴臺歷史照片對比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在清末民初這段時間里，古琴臺建筑群一直處于“廢、改、興”的變化過程，而其中作為茶舍的建筑單體形式及空間位置理應隨之不斷調整。如圖2a中所示茶舍建筑，原本為主殿建筑之所在，為單層歇山頂形式，其南邊并無其他建筑單體存在?？赡苡捎诨馂牡仍颍鞯罱ㄖ髞碜兂闪藛螌与p坡頂結構并改為茶舍，而再后來，又在其前面增建新的歇山頂主殿。

c 漢口函萬茶樓

漢口函萬茶樓建造于1903年之前，其地塊南與山陜會館緊貼，北臨地勢低洼的水塘、菜地。此處視線開敞，可遠觀漢口循禮門及城墻（圖2b）。

圖2b 漢口函萬茶樓

與奧略樓、古琴臺茶舍相比，函萬茶樓可謂另一種類型的風雅型茶樓。首先，函萬茶樓的選址一方面貼近商賈云集的城市商業(yè)鬧市區(qū)，另一方面又緊鄰視線相對開敞的城市邊緣區(qū)域，同時配合地塊周邊院墻的圍合，從而營造鬧中取靜的環(huán)境條件。其次，從函萬茶樓所采用的齊整柱網(wǎng)布置、空間構成和風格形式處理方面看，可以發(fā)現(xiàn)函萬茶樓采取的是商業(yè)經(jīng)營功能需求主導下的設計策略，茶樓整體采取磚木結構，簡化了傳統(tǒng)中式廡殿頂裝飾，而這種設計更適應當時及后來大量商業(yè)建筑發(fā)展需求。第三，函萬茶樓的選址，決定其客戶群更側重于商人、富豪、官員而非傳統(tǒng)文人。

通過照片和圖解分析，我們也可以大體了解一些函萬茶樓的功能布局特點。一層：南側設置入口、門廳；中間及北側設廚房、庫房，其周邊采用磚墻圍合以利觀瞻。二、三層：設餐廳雅座，周邊設回廊方便通行和觀景。

4 實用型茶館（茶攤）

實用型茶館是一種簡易、經(jīng)濟廉價型的茶館，所使用的設施、器具都很簡單，經(jīng)營方式多樣，包括：由民房簡單改造而來的茶館，用簡易涼棚搭建的露天茶攤（圖3），以手推車、小木劃為簡單運輸工具的流動茶攤。

大多數(shù)實用型茶館和茶攤主要分布于江灘、江堤、港口、街巷等人員密集場所，主要為社會底層勞工、江上船主船工、城市普通居民等提供最簡單的茶水、休憩服務，具備便民性、流動性、季節(jié)性的特點。

便民性主要體現(xiàn)在靠近江灘的茶館、茶攤中。作為水上運輸?shù)募⒅行?，來往與武漢及周邊各地的貨運船只都會在漢口的各處碼頭裝卸貨物。在貨運繁忙的季節(jié)，船舶的?？考柏浳锏难b卸都需要排上好長時間的隊才能進行。而此時不論是對承受繁重勞動的搬運工，還是等待裝卸貨的閑時船主船工，江灘邊上的這些茶館不失為一個暫作休息、娛樂的好去處。

流動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手推車、小木劃為簡單運輸工具的流動型茶攤。在人源流動性大的碼頭，茶攤主會推著簡易竹藝茶車來為碼頭附近的人們提供便利。此外，為方便船民，以小木劃子為交通工具的水上茶攤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一些稍大些的水上茶攤甚至還可以提供住宿功能。

季節(jié)性更多體現(xiàn)在以簡易涼棚搭建的露天茶攤。武漢夏季氣候悶熱，生活在這里的普通居民、小商小販等，都喜歡用竹竿、竹簾、蘆席、粗布等材料支起一個簡單的涼棚以創(chuàng)造一個納涼空間，形成那時候武漢三鎮(zhèn)的一道獨特風景。有趣的是，涼棚這種簡易空間形式不僅會在普通茶攤中紛紛采用，一些高檔消費場所甚至也會跟著效仿，如老圃、維多利亞、新生等花園，甲子、大陸、中南、漢瀛、長江等旅行社，夏日都在樓頂平臺上搭建露天茶攤[5]。

結語

隨著城市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和生活節(jié)奏加快，當代武漢茶館業(yè)在經(jīng)營的內容、經(jīng)營方式等方面都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以往茶攤為主的實用型茶館演變?yōu)楝F(xiàn)在遍布街頭、配方標準化、快餐式、連鎖式的奶茶店；而風雅型和綜合型茶館在功能配置、風格形式、消費對象等方面界限開始模糊。風雅型茶館通過更新服務項目來吸引更多目標人群，以期改善“曲高和寡”狀況；綜合型茶館通過環(huán)境營造來提質換擋，以滿足消費者的需求。

然而不論怎樣變化，我們仍可發(fā)現(xiàn)無論是近代茶館還是當代茶館，幾乎都遵循著一條不變的規(guī)律，即：以“茶”為媒的“茶+X”模式。換言之，茶館功能不僅僅局限于飲茶本身，而是以茶為媒引申而來的X內容，這在當代茶館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當代風雅型茶館中，X偏向于文化心理層面需求，如：書籍、字畫、書法、古典家具、古玩、茶具等。綜合型茶館中，X偏向于物質、空間和娛樂需求，如：餐食、共享空間、麻將棋牌、表演等。實用型茶館中，X偏向于以茶為基的各式口味的新型茶品。由此可見，附加在飲茶之外的X在當代茶館設計中扮演重要角色。尤值一提的是，X的含義不僅單指某項特定的服務功能，更要包含與之相應的茶館空間環(huán)境設計以及所面向的客戶群。X所代表的意義內涵可以決定茶館設計的主題、形式與風格。因此，分析當代社會不同群體對于茶文化消費的潛在、多樣化的需求，結合傳統(tǒng)及現(xiàn)代文化挖掘“茶+X”的內涵，是茶館空間環(huán)境營造創(chuàng)新設計的關鍵點。

資料來源：

圖1a：布里斯托大學數(shù)字圖書館hpcbristol.net；圖1b：亞東映畫輯第10冊；

圖2a：民國明信片，上海鴨川商行發(fā)行 Kamogawa &Co;

圖2b：《Papers of T.C.Chamberlin》張伯林的中國攝影集；

圖3a：民國明信片，漢口梁記藥房發(fā)行 Ch.Bernard,Pharmacie Centrale,Hankow）；

圖3a 漢口茶館

圖3b：安東尼奧·洛卡特里-中國旅行日記。

圖3b 漢陽江邊茶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