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欣鑫
統(tǒng)編教材七年級上冊課文《詠雪》,選自南朝劉義慶組織編寫的志人小說《世說新語》,全文如下:
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唬骸拔慈袅跻蝻L起?!惫笮贰<垂笮譄o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1]110
教學實踐中,鑒賞《詠雪》“柳絮”“撒鹽”兩處比喻是常規(guī)設(shè)計里不可回避的重難點。筆者在多次磨課、聽課時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執(zhí)教者都在潛移默化地傳授著“柳絮”之喻優(yōu)于“撒鹽”之喻的經(jīng)驗。在本課的“思考探究”中也一直有“把大雪紛飛的情景分別比作‘撒鹽空中’和‘柳絮因風起’,謝安認為哪個比喻更好”一問。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中,對這一問題的推薦答案是:“從課文中謝安‘大笑樂’的反應來看,他更傾向于‘柳絮因風起’的說法?!绷硪槐就瑯虞^為權(quán)威的《教學設(shè)計與指導》,對此回答道:“從謝安‘大笑樂’的反應來看,他認為‘柳絮因風起’這個比喻更好。文章結(jié)尾只對謝道韞作了介紹,也隱含著謝安對謝道韞‘詠絮之才’的肯定。這是詠雪,更是詠才情?!?/p>
在日常教學中,高“柳絮”而下“撒鹽”似乎是一以貫之的“教學正確”。筆者不以為然。
《詠雪》“鹽絮之爭”古已有之。蘇東坡曾盛贊謝道韞“柳絮才高不道鹽”,代表了東晉至北宋的主流觀點。但,兩宋之間也曾出現(xiàn)異議,陳善《捫虱新話》專辟“文字各有所主未可優(yōu)劣論”條駁之:“謝氏二句,當各有所謂,固未可優(yōu)劣論也?!保?]5559這是現(xiàn)今可考的“鹽絮之爭”的源頭,可惜蘇陳二人的爭鳴似池塘落花,雖漣漪各異,終究有言無據(jù)。
《詠雪》一文被編入教材后,教育工作者們對其投去好奇目光,這一“公案”再次被拉入研究視野。梳理近十年“鹽絮之爭”,有三類言據(jù)豐滿的主張:主張“柳絮才高”的“詠絮派”;主張“各有所謂”的“兼美派”;主張關(guān)注情景構(gòu)建和謝安教育方式的“模糊派”。
“詠絮派”是現(xiàn)代“鹽絮之爭”的主流。蒲日材《未若柳絮因風起——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士人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肯定“撒鹽未若柳絮”觀點,理由有二:柳絮作為喻體更精美,更具有文學價值;謝安“大笑樂”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了對“詠絮”的贊賞,并代表了魏晉士人的一般態(tài)度,而且由此反映出魏晉士人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3]。焦雷《究竟哪句比喻用得好——由〈詠雪〉一文的“問題研究”談起》在此基礎(chǔ)上補充了一個論據(jù):謝道韞身份的單獨介紹側(cè)面烘托詠絮之優(yōu)[4]。之后,“詠絮”派的論據(jù)基本也都圍繞于此。
“兼美派”主要針對上文“公大笑樂”一點提出異議。如詹丹《筆記體和〈短文兩篇〉》,認為謝安“大笑樂”的背后是聯(lián)句圓滿的得意和快樂,無關(guān)某一人的出彩[5]。宣衛(wèi)東《公緣何“大笑樂”——兼品〈世說新語〉的“簡”與“玄”》,將“公大笑樂”緣由一一細解:贊兄女的詠絮之才;嘆兄子的才思敏捷;凸顯簡約玄談的至真性情,以此反駁“詠絮派”言“公大笑樂”為贊詠絮之才的說法[6]。
公案一時難解,便有學者提出略過兩喻高下,關(guān)注言語情景的構(gòu)建,用現(xiàn)代教育視野發(fā)掘謝安的教育方式。這一類以《〈世說新語·詠雪〉中的教育理念解析》[7]和《言語情境:文本分析的重要途徑——以〈詠雪〉為例談文本分析與教學內(nèi)容的開發(fā)》[8]為代表,因其淡化“鹽絮”孰美之爭,姑稱之為“模糊派”。
“詠絮”與“兼美”中,筆者甚為贊同“各有所謂”的“兼美派”,但“兼美派”在論述中因史料有限,駁斥面狹窄,亦存在論據(jù)淡薄之失。筆者在此補充一些史料,剖析《世說新語》審美生態(tài),在駁斥“詠絮派”的同時,進一步探析“鹽絮兼美”的歷史實質(zhì)。
縱覽“鹽絮之爭”,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評價優(yōu)劣的主體是誰?是提問者謝安?是回答者謝朗與謝道韞?是編者劉義慶?還是跳脫時空之外的我們?筆者以為應是謝安。原因有二:其一,我們問“撒鹽還是詠絮”時,期待的是一個基于魏晉審美視野中的客觀評價,這個評價顯然由同時空、同境地的謝安作出最為恰當。其二,無論是課文還是教參,都明確針對“謝安認為哪個比喻更好”提問及作答,而各家學說在論證時,也或明或暗的提及魏晉風度和時代審美,說明這一公案的根源仍在“寒雪日內(nèi)集”。
回歸“寒雪日”可知,三人對話的現(xiàn)實情景在“公大笑樂”后戛然而止。文本結(jié)尾對謝道韞身份的補充說明,乃是編者劉義慶所為,這種“畫外音”確實帶有一種“恍然大悟”式的揭秘效果,這種效果對渲染“詠絮之才”功不可沒。但,這顯然是不在場的劉義慶的心聲,只能代表后世撰評人在此事上的傾向,它既不能代表當時未置一詞的謝安,更不可能成為謝安贊賞“詠絮”的佐證。
謝安作為《世說新語》中主要人物之一,其言談舉止彰顯了魏晉士人風度自然、美意縱橫的精神毋庸置疑,但要還原謝安對詠雪一事的態(tài)度,必須參考一個重要因素——謝安與子侄輩交往時所流露的一貫性情。
同為“言語”門中所記:“謝公云:‘賢圣去人,其間亦邇?!又段粗S。公嘆曰:‘若郗超聞此語,必不至河漢?!保?]114謝安與子侄相聚縱談,他感慨圣人、賢人與普通人之間的距離是很近的,子侄輩們沒有贊同他的,謝安便感嘆如郗超在此,定會同意他的觀點。
“文學”門有一條與《詠雪》相類的記載:“謝公因子弟聚集,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唬骸兌h猷辰告?!^此句偏有雅人深致?!保?]196
趁子侄輩在一起的機會,謝安詢問《毛詩》最佳句,這一原始情境類似于“寒雪日內(nèi)集”,但結(jié)局大相徑庭,遏(謝玄)回答自己的看法后,謝安并未“大笑樂”,而是不以為然,另答一句。
“品藻”門也有謝安與子侄相交的記載:“謝遏諸人共道竹林優(yōu)劣,謝公云:‘先輩初不臧貶七賢。’”[1]445謝安見謝玄等臧否竹林人物,提醒其對比先輩的為人處世來自省。
凡此種種,不難看出,謝安常與子侄輩交流品評文學。在交往中,謝安一貫機敏而坦率,覺察晚輩偶有失品,他會委婉制止,加以警醒,如有不同看法,他也會坦蕩反駁,慨然陳述,并不會拘泥于身份而一味包容或模棱兩可。
因此,回顧《詠雪》一文,謝安欣然拋出一問,在謝朗、謝道韞接連作喻時未有置言,卻在兩人答后以“大笑樂”作為回應,當是其內(nèi)心的真實表達——“撒鹽”“柳絮”,兩喻兼美!否則,以其本真心性,如有臧否,必會出言點評,而不會一笑置之。
《詠雪》明確用“雪驟”“白雪紛紛”等詞語描摹雪的情態(tài),強調(diào)了那日雪具有來得急、下得大、形態(tài)亂的特征。在此情景下,謝朗將飛雪比作“撒鹽”,是抓住大雪純凈密集,紛亂難辨的特點,謝道韞用“柳絮風起”比擬,則是側(cè)重其輕盈柔闊,翩然無影的特質(zhì)??梢哉f,兩個喻體都極為符合那一日的雪態(tài),且各有側(cè)重,自有風格。
誠然,柳絮作為自然喻體,比鹽粒更遠離世俗煙火,更陽春白雪。但在文學領(lǐng)域,雪作為一個審美客體,其由聯(lián)想而引起的審美元素越多樣,越迥異,其內(nèi)在文化張力越可得充分發(fā)展,其本身越能保持常新長盛。倘使雪的形象“只此一家”,成為不刊之論,那么隨著日推月移其外延消失,這一意象便會在審美領(lǐng)域迅速枯萎。何況,那一日寒雪中謝安正在“講論文義”,謝朗和謝道韞的回答無疑是心中“文義”遷移到現(xiàn)實的一次實踐,于理于情,兩個喻體并不存高下之別,只“各雪入各眼”罷了。
為何謝安眼中“鹽絮兼美”呢?答案需向時代中求?!妒勒f新語》中不乏引起“孰更優(yōu)”之問的設(shè)計。如“品藻”門:桓玄曾問太常劉瑾“我何如謝太傅”?劉瑾回曰:“公高,太傅深。”對這一各得其贊的答案,桓玄并不滿足,于是再說:“何如賢舅子敬?”劉瑾巧妙運用一個比喻,“楂、梨、橘、柚,各有其美”[1]646,重申并堅持自己的態(tài)度。用各不相同的幾種水果作喻,強調(diào)不同的人自有其獨特的色盛香濃,不可簡單比較為孰優(yōu)孰劣。
又如:“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辨其理之所在”。[1]269在魏晉士人心中,“理之所在”并非第一要義,“共嗟詠”的和諧共生方是意趣所在。
因此,《詠雪》中,謝朗面對長者提問雖急言搶答,以“撒鹽”之喻彰顯自我審美,卻仍留下“共嗟詠”的余地——以“差可擬”謙遜退讓。作答既迅又緩,既展才氣又藏鋒芒。謝道韞不急不爭,最后娓娓道來,這是她的謙恭與淡然。用“柳絮”作喻,并直言前喻“未若”,是對自己審美聯(lián)句的自信與傲氣。
一率真而有禮,一謙恭而堅定,兩人都在雪色之中表達自我,堅持自我,但這種堅持與表達并不是“有我無他”式的,而是“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式的,“人所應有,其不必有;人所應無,己不必無”[1]544,張揚自我,各有其美,平等對話,美人之美,以此成就一段雪中美談,折射出一段魏晉風流的弧光。
深耕教材,回歸課堂。《詠雪》,這篇七年級首篇文言文,在承擔積累文言知識等教學任務外,還應具有獨特的啟迪質(zhì)疑,引導探究,健康審美,浸潤文化之效。
魯?shù)婪颉に固辜{曾言:“從遠處看到一片森林,它顯現(xiàn)為一個整體,而不管它是由多少棵樹組成的?!保?]118課堂亦然。課堂中的思考探究,不是為解答某一道題,具體認識某一棵樹,它需要見微知著,從一道題培養(yǎng)一種思路,從一棵樹走向一片林海。
七年級的學生初識文言文,對一切充滿好奇,充滿憧憬。執(zhí)教者引領(lǐng)學生走近文言森林時,以開放思維鼓勵他們“爭奇斗艷”。面對“謝安認為哪個比喻更好”這一類問題,執(zhí)教者應主動搭建時代背景,引導學生縱深思考,不必也不可強求統(tǒng)一化答題模板,不必也不應拘泥于教參標準的框架。執(zhí)教者率先鉆研、深思、開放、兼存,受教者因此體悟、深思、切問、交流。唯有如此,這一問才能問出一顆知人論世的種子,埋下一脈尋根問源的引線;唯有如此,這一課才真的開啟探究質(zhì)疑之門,展現(xiàn)萬物參差之態(tài),引領(lǐng)學生走進文言森林,對文學世界進行多元審美。
同時,“鹽絮兼美”的事實,也提醒大眾在基礎(chǔ)教育中更多關(guān)注健康的審美理念,既要關(guān)注陽春白雪,又要走向下里巴人?!霸佇跖伞痹谠u判“柳絮”與“鹽”兩個喻體時,常認為鹽之生活化,使其粗鄙、無美感,不配在文學一隅閃現(xiàn)。其實,審美本身是一個自由而平等的過程,世事洞察皆學問,柴米油鹽也可作美的代言。鹽之晶瑩豈弱于雪?柴之粗細橫斜未嘗不有疏朗之美?執(zhí)教者如已在心中存有美的“傲慢與偏見”,認為紛雪只像春天自由飛舞的柳絮,而不像櫥柜頂打翻傾灑的粗鹽;月牙只能是山水畫中泊著的小船,而不能成為夏日被啃得薄薄的一彎西瓜皮……執(zhí)教者的眼睛里只看得到“高大上”的雪月,而黯淡田間地頭、灶下瓦上的星輝,執(zhí)教的途中又怎會“接地氣”,讓文學落地生根?又如何培養(yǎng)四體勤、五谷分的新一代學子?又何言素質(zhì)的教育、人的教育?
比喻之妙正在于其生動又多姿,文學之美正在于其開放而多元,教學之道也要有“楂、梨、橘、柚”。千百年前的小庭院里尚且能平等對話,倡導“人的教育”的今日課堂,難道容不下各有其美的答案嗎?身為執(zhí)教者,當既有求真務實之心,亦存開放平等之態(tài),以使教學更有思辨、更有溫度,吾愿與同儕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