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曦露
《刀背藏身》是徐皓峰的一部武俠短篇小說集,其中收錄《師父》《國士》《刀背藏身》《箭士柳白猿》等六篇。故事背景大多在20世紀初,當時學武之人,可以做鏢師、教官、武館糾紛的仲裁人,個個受著江湖的掣肘。徐皓峰筆下,武術(shù)并非想象,而是一種觸手可及的行業(yè),它有淵源、有傳承、有規(guī)矩,有人情。在他看來,“武術(shù)其實是把幾千年中國人的道德文化進行了高度提煉”,武俠之所以好看,“是因為里面有中國人的樣子”。
《師父》寫的是1932年的武術(shù)之都天津,當時,天津是武館最多的城市,贏了這里,便有一世之名。陳識自小學詠春,為南拳北上、開館搏名,必然要運作一盤棋。他想好了后路,利用徒弟耿良辰的天賦,慫恿耿良辰去踢館。踢到第八家,已是天津武行忍受的極限,將有一會名師(鄭山傲)出面將他擊敗,維護住天津武林的體面。在這位名師的主持下,耿良辰作為一個犯事的徒弟,被逐出天津,而連踢八家的戰(zhàn)績得到承認,背后的師父浮出水面,收取勝利果實,立名號開武館——這是當時小拳種搏出位的運作方法。踢館者是犧牲品,一個門派立住了,一個天才毀掉了。天才雖有能力打破局面,卻難逃被反噬的命運。就這樣,破局者耿良辰淪為局中棄子。
而《國術(shù)館》里,更為桀驁不馴的破局者郝遠卿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武行,終也湮沒在亂世洪流中;與之對應的,是深諳局中世故的老靈魂:武癡鄭山傲,不料老江湖反被自己徒弟暗算;陳識南拳北上,一心在天津開館揚名,步步為營,終無功而返;石風滌是太極拳宗師級人物,江湖歷練,名家風范,頗具人格魅力,因背負太極門聲譽,寧愿將自己毒成中風,也要護住一世英名。
若以結(jié)局論英雄,他們都失敗了??晌湔吣綇?,在徐皓峰這里,“強”有個特別的注解。他提到“交戰(zhàn)步法”的原理:世上永遠是強者影響弱者(《逝去的武林》)。強,指的是能有自己的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不是跳舞般外露,而是潛在的。越練越和自己的天賦、形體般配,越練越有自己,有了自己,人就越來越強。陳識向心上人表明心意,只說一句:“我自十五歲起,每日揮刀五百下,這個數(shù)管住了我,不會胡思亂想?!睙o限重復,不是為了一招熟,是為了練那個潛在的節(jié)奏。
耿良辰原本做腳行生意,搬家運貨,頗有打架天賦,且心術(shù)不正,最初找陳識學拳,是因為師娘漂亮。陳識識破耿良辰小心思,并不忌憚。因為他知道,耿良辰一旦跟他學詠春,將“敬他如敬神”。
果然,耿良辰學拳兩三年,不再有邪念,因拳里有尊卑,漸漸“不敢正眼看師娘”了。踢到第八家武館,不自覺流露高手的謙卑,花花腸子也收斂,有了真情托付的對象。重要的是,他在習武中形成自己的節(jié)奏,節(jié)奏如靈魂,也就找到了傲骨。最后他遭軍界林希文暗算,被兩把匕首插入腹中,強制逐出天津,永不得回。
林希文要折挫耿良辰的傲氣,“你要讓我瞧得起你,就往天津跑五十步”。耿良辰足足跑了二十里路,看到心上人最后一眼,回到腳行兄弟之間,最后如一張紙片飄落在地。在對手林希文眼中,奔跑中的耿良辰化為渺小人影,“近乎車窗上的一個污點”。林希文混跡軍界,常年與圓滑人打交道,深知武行里子已腐朽不堪,耿良辰作為破局者,是強勁的新鮮血液,萬萬留不得。即使心底有直覺——“或許,他是一個高貴的人”。
箭士柳白猿同樣忠于自我的節(jié)奏,最后一場比武,柳白猿留匡一民活了下去。他未必不明白,匡一民其實渴望死在他箭下,而求一解脫?;钪?,一生營營役役,不能擺脫對雄心霸業(yè)的執(zhí)著;而丈夫不死,形同虛設的匡夫人也沒有辦法與鐘情她的柳白猿結(jié)合。柳白猿武藝超群,卻不以比武改變?nèi)魏我粋€人的命運。比武只是一場比武,輸贏之后,三個人沿著原先的軌跡,繼續(xù)受著命運的煎熬。
很難評價,柳白猿的“不殺”,是一種寬宥還是一種無為。小時候,他因為目睹姐姐被強暴而憎惡自己,格外珍惜“箭士柳白猿”這個身份給予他的第二重生命。師父教他:你能切直箭桿,便會善待他人。很多年,他對著一棵大樹練習射箭。以樹為敵,不能讓那棵樹的氣勢壓倒自己。
樹的氣勢是什么?不偏不倚,客觀無情。這也是他往后以射箭論斷武林糾紛的要訣,決定人生中一切取舍。即使他知道,只要殺死匡一民,對三人都是解脫,他仍然選擇什么也不做。因為,技藝的要訣即是靈魂的支撐,哪怕一次小小破例,即可抽掉立身的根本。
這樣,主人公的孤僻寡言便也不難理解了,功夫是更本質(zhì)的語言,代替他們表達自我。越強,表達得越純粹,為人越有氣勢。徐皓峰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及:“武術(shù)的本質(zhì)是殺人之技,等于說是國之利器不輕易示人,要在關(guān)鍵時刻才使用。武道的生死觀其實是‘敢死’。你只有敢死,才可以堅守某一種價值,當然也許你最后是沒死的,但要‘敢’。”徐皓峰筆下強者的氣勢,也可命名為“敢死”。
抑或如幾個故事里被愛慕著的女性,她們也許手無寸鐵、目不識丁,也許只是天橋上賣刨冰的婦人,也許根本不懂“功夫”二字,可無一例外的,她們都擁有這股氣勢。不帶有侵略性,骨子里無懼無畏。
說來有趣,男主角總?cè)菀滓灰婄娗椋砻婵词且娚鹨?,其實更是覺察到對方身上那股不容忽略的氣勢,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凜然敬畏的心情,這簡直與遇到勁敵時的警覺振奮一般無二。柳白猿第一次遇見匡夫人,便敏銳發(fā)現(xiàn)對方在氣勢上壓倒了他;耿良辰初見師娘趙國卉,“女人走出,一雙眼鎮(zhèn)住了他,不是十六七歲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樓女子的媚眼,如遠山,淡而確定不移”,又如《刀背藏身》里十六歲的青青,求親者又愛又怕,“覺得像我奶奶——比奶奶還大,她的命有一千歲,她那雙眼睛太安靜了,靜得我一望就怵”。
而最豐富而立體的女性形象,莫如《刀背藏身》里的元姑。元姑本質(zhì)上是俠女,然而這個本質(zhì),平時是輕易不顯真形的。表面上,她就是一個尋常的農(nóng)婦,丈夫戰(zhàn)死沙場,她心心念念想尋個好歸宿;又美麗風情,是“二堡”們狎褻的對象。她敢于追逐所愛,也敢于直面生死。1932年,老爺子比武時猝不及防地用無刃之刀劃破元姑咽喉、腿根兩處,她不躲不避,鎮(zhèn)定自若。
多年后,她被二堡凌辱,俠女氣勢終于被激發(fā),以“破鋒八刀”尋二堡決一生死,被偷襲。將死之際,亦如耿良辰最后的奔跑,生命煥發(fā)出無限生機,她堅持不懈地向前走,直到親眼目睹老爺子的“力上刀尖”,經(jīng)過士兵們土綠色的帳篷,如行過古戰(zhàn)場。晨色蒙蒙中,元姑終于“順石面滾落水中,展平身體,似躺入棺材。陽光明媚,水溫清涼,有一絲幸福感,她斷了呼吸”。
徐皓峰筆下的女性并非男性的附庸,而是對照,甚至更強大的存在,哪怕出場不多,只有一段印象、一個回眸,都帶著淡然而確定不移的力量,忠實地恪守著自我生命的完成。
《刀背藏身》里的江湖世界,規(guī)矩人情永遠勝過英雄主義,即便如此,桀驁的力量總渴望破局而出,最終,誰也逃不出命運這翻云覆雨手。比起俠客,他們倒更像一群技藝者,通過武藝安身立命,也通過武藝,于亂世間自重自處。若在武藝中得了智慧,不知不覺就擁有了第二重生命。
武俠小說里贊美某人,常出現(xiàn)一個詞叫“淵渟岳峙”,形容人的品德如淵水深沉,如高山聳立。其實,它更是徐皓峰筆下主角一個頗為形象的注解:他們不是娘胎里的正人君子,道德也并非紙上云煙。而是,在技藝的錘煉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反反復復,通過時間的縱深找到根本。人性的善惡時有糾纏,更有斷然的取舍,他們溫柔、危險,也值得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