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江南商會帶著老鼠前來接應(yīng)的陣仗讓孫泊浮他們幾個武當少年大開眼界,然而這還只是這個瘋狂夜晚的開端,因為拍賣會正式拉開了序幕,紅、綠、藍三個富家老頭乘著轎子前來,正要為了拍得這具不化骨而展開較量……
三雙毫無生機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猩紅的血絲布滿了紅、綠、藍三個富家老頭幾乎瘋狂的眼眸。
三具奄奄一息的身體在高腳背靠椅上掙扎著坐了起來,努力伸長三條細細的脖頸向前探著。不斷加碼的報價聲聲嘶力竭地從喉嚨里喊出來,近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似乎誰的脖子更長一些,誰喊出的聲音更高一些,拍到那古怪骷髏的機會便能多上一些。明明盡是家財萬貫的一方財閥,卻在這寒風戚戚的荒原中顯露出貪婪荒誕的另一面。
她偽裝的面容依然遮覆在黑色兜帽之下,隔著厚厚的兜帽,孫泊浮隱約看到那八字胡下的小嘴巴泛起了一絲譏諷般的笑意,慫恿挑逗般的話語不斷從嘴里冒了出來。
“三位貴客,你們可要知道……”她輕輕咳嗽一聲,恰到好處的時機拿捏,是故意吊起胃口的小手段,“這可是貨真價實的不化骨呢,僵尸之中千年不見的異類,黃泉外的幽魂,免除輪回之苦,超脫于三界之外,永世游離在生死之間?!?/p>
明明是方才已經(jīng)講過的話語,她卻再次用挑逗的語氣復述一遍,浮現(xiàn)在嘴角的譏諷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
“說起來可真是奇怪的異類呢,可正是這樣奇怪的特質(zhì),才讓它擁有了如此神奇的功效……”譏諷的笑容悄悄藏在黑色兜帽之下,又是恰到好處的時機拿捏,繼續(xù)嫻熟地吊著三個奄奄一息的老頭的胃口,最后用更加聳動的語氣說出那句話來,“服用不化骨者,可得長生。”
蠱惑人心的話語在空洞的荒原中回響,而后被荒原的風吹散,飄落向拍賣臺下的角落四周。
“嗬——長生——”
“嗬——長生啊——”
“嗬——是長生啊——”
三個老頭一齊吞咽下將要流出嘴角的口水,喉嚨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嘶吼聲。
猩紅的眼眸變得更加猩紅,探出的脖頸似乎比前一刻又長長了一段,奄奄一息的身體似乎下一刻就要從高腳背靠椅上跌下來,隨之而來的是更高的報價聲在空曠的荒原中響起。
“一百五十萬金?!奔t老頭猙獰著面孔高聲咆哮,再次占了先機。
“兩百萬金?!本G老頭再次伸長了幾乎就要掙斷的脖子,嘶啞的嗓子里擠出一個更高的數(shù)字。
“兩百五十萬金?!彼{老頭用更大的聲音急吼吼地喊出更高的價碼。
巨大的價碼讓初下山門的少年們有些頭暈?zāi)垦!?/p>
紅閃眨著大眼睛看了看茶芽,茶芽張大嘴巴望了望文燭,一向自詡沉穩(wěn)的策士文燭抹了把頭上的冷汗,拽了拽孫泊浮的一片衣角,作為小隊隊長的孫泊浮努力支撐著隊長的威嚴,可也感覺腿腳有些發(fā)軟。
孫泊浮也是有錢的,師父賞給的月錢是每月三文錢。
三文錢可以買一串糖葫蘆,三十文錢可以買一碗老鹵子肉絲面,三百文錢可以去十里外的鎮(zhèn)子上買幾大盒油酥點心。
孫泊浮的錢從來舍不得花,每月領(lǐng)錢之后總會小心地把錢放到一個錢袋里收起來。
他也動過花錢的心思,糖葫蘆又酸又甜,老鹵子肉絲面吃上一口,牙縫里都塞滿了肉絲,油酥點心咬一口,落得全身都是香噴噴的油酥渣子。
可每次犯了饞蟲之后他總是在想,月錢還是攢下來好,以后花果兒師妹要是尋了好婆家一定會要嫁妝,謝狂歌謝師兄劍法大成之后一定需要換一把好劍,柳陰師兄總要買許多書長見識,水葫蘆師弟總要吃許多肉長拳力……
朝天宮里有許多花錢的地方,月錢攢下來,總會有正確的用處。
孫泊浮已經(jīng)攢了四百九十八文錢,現(xiàn)在錢袋子已經(jīng)變得沉甸甸的,銅板碰撞銅板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這樣的聲音讓孫泊浮分外安心。
可是現(xiàn)在,幾十萬金、上百萬金的競拍價碼不斷在這寂寥的荒原上喊出來,一聲聲擠入少年們脆弱的腦袋里。
孫泊浮不知道這樣的錢究竟代表多少價值。
或許可以從奪目城里買到很多龍腦香?
或許可以直接買下一座奪目城?
唔,奪目城似乎小了點,甚至可以買下中州版圖上的任何一座城池吧。
孫泊浮在心里胡亂猜想著,卻沒有答案,龐大的數(shù)字已經(jīng)超出了少年的認知。
可這樣數(shù)量龐大的錢財卻僅僅只是江南商會一次拍賣的收入,想到這里孫泊浮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這個隱伏在江南道的古怪商會,實力似乎遠比預想的要強大許多,若是單以財力而論,只怕已然超出武當山門太多太多。
江湖真的很大,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偸且陨介T自傲的少年第一次在心里發(fā)出了真誠的感慨。
兇狠的報價讓拍賣會再次陷入僵局,可站在拍賣臺上的她似乎還不滿意,黑色的兜帽中傳來她輕蔑的悶哼聲,于是蠱惑的話語再次從黑色兜帽里冒出來。
“尊貴的客人們,記住,不化骨只此一具哦?!倍得毕碌拿婵自俅胃‖F(xiàn)出譏諷般的笑容,她又一次故意輕輕咳了一聲,然后用更加詭異的語調(diào)補充上一句蠱惑般的話語。她不斷地煽風點火,就像在往熊熊燃燒的大火里不斷扔上一捆捆干柴。
她的面容依然大半遮掩在黑色兜帽下頭,即便是換上了偽裝,可還是那般小心謹慎地隱藏著自己。
她在刻意隱藏什么?她的身上似乎總是藏著許多謎團,就像她當初突然從荒原上的那棵樹中冒出來然后又突然消失一樣,就像她突然出現(xiàn)在李家酒肆中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怪模怪樣的行腳商人一樣。
總是沒頭沒尾地出現(xiàn),又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
她究竟是誰?
昆侖劍宮里的劍仙?
江南商會的十七管家?
似乎好像是這樣,卻又似乎好像都不是,她像一團糾扯不清的線團,處處是線頭,卻又處處理不清楚。
孫泊浮猜不明白,只知道這個如今藏在兜帽中,隱藏在偽裝下的女孩真的好看。她的紅衣、紅傘與綠劍從大樹的枝蔓間冒出來,那是孫泊浮自下山以來看到的最美好的畫面。
所有極致的美麗,都隱藏了最深的秘密。
孫泊浮在心中如此告誡自己。
然后一聲低沉的嘶吼打斷了孫泊浮的思緒。
“我出全部家產(chǎn)!全部家產(chǎn)!江南魏家的官道經(jīng)營權(quán)、天下沿途九百客棧、還有我家中千萬藏金,我全壓上啦!”
下一刻,紅老頭顫巍巍地從高腳背靠椅上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拍賣臺上大聲嘶吼著。
寂靜。
孫泊浮似乎看到了干柴完全被烈焰燒干摧毀,化為細細的灰燼。
嘰嘰喳喳——
嘰嘰喳喳——
漫山遍野的老鼠們發(fā)出了嘰嘰喳喳的聲音,警戒四方的黑甲騎士們一起看向瘋狂的老頭,孫泊浮身后的文燭低低地罵出了一聲“蠢貨”。
真的是蠢貨,為了一句虛無縹緲的長生不死,把畢生的財富全壓在了一個裝在臟袋子里的爛骨頭上。
“我也出全部家產(chǎn)!全部家產(chǎn)!江南陶家的家產(chǎn)都給你們啦,江南陶家的鹽鐵經(jīng)營權(quán)、天下三成鹽鐵礦,我也全都壓上來!”
綠老頭聲嘶力竭地大喊著,然后扭頭惡狠狠地看向紅老頭。
“江南姜家的一切,一切我也全都壓上啦!”
藍老頭衰朽的身軀在下一刻站了起來,而后笨拙緩慢地爬上了高腳背靠椅,伸長脖子向拍賣臺大吼著。
似乎藍老頭認為站得高一些,能讓拍賣臺上的人看清自己一些,拍下那古怪骷髏的機會便又會多上一些。藍老頭似乎自認為這是一個聰明的舉動,得意地看著腳下的紅老頭與綠老頭。
可在孫泊浮看來,這樣的舉動讓藍老頭看起來更像一個幼稚的白癡。
孫泊浮第一次意識到,瘋狂的蠢與幼稚似乎并不是太好分辨的兩樣東西,就像藍老頭現(xiàn)在這樣。
三個老頭互相敵視著,猩紅的眼眸中互相閃爍著彼此瘋狂的身影,粗重的喘息聲從衰老的鼻孔和嘴巴里噴出來,繼續(xù)彼此互相敵視地僵持著……
然后,最后一捆干柴從拍賣臺上扔下來,依然是她蠱惑人心的話語。
“三位貴客,世人向來知道金魏陶姜四家一脈同氣,可千萬別為了區(qū)區(qū)一具不化骨傷了和氣。不化骨雖然眼下只此一具,可也不是說世間罕有,三位耐下性子,再給咱們江南商會幾十年的時間,定能再尋到兩副一模一樣的爛骨頭。到時候三位貴客一人一副,一起長生不死,一樣還是一脈同氣的好朋友?!?/p>
兜帽下的她眨了眨眼睛,扮做好心地勸說著臺下的老頭們。她明明知道臺下的三個老頭陽壽將近,卻偏偏做出一個幾十年后的許諾。
又是撩撥人心的空言詭辯,孫泊浮已經(jīng)看破了她的伎倆。
在山門中上日課時,溫厚的大師兄白鴉總是告誡大家,山門弟子行走江湖當以誠字為本、信字為先,以誠待人必被人以誠相待。
記得日課那天,草玄師兄滿是不屑地與白鴉師兄爭論許久,久到師父林春震天的鼾聲沒了響動,師父從寢房內(nèi)被吵醒,怒氣沖沖地闖進課室里,看著自家最得意的兩名弟子吵成了斗雞,然后笑嘻嘻地留下“石頭”倆字,又一下扎進了廚房里。
柳陰師兄悄悄趴在孫泊浮耳邊說,白鴉師兄把書本里的道理讀拙了,草玄師兄把人情世故看大了,師父是在罵他們看不透渾圓之道,成了兩塊冥頑不靈的臭石頭。
柳陰師兄的聰明才智總能窺破師父的心思,可在孫泊浮看來,白鴉師兄的話似乎是不錯的。
現(xiàn)在,孫泊浮同樣覺得她的空言詭辯是不好的。
他想出言相勸,可卻又有些懼怕她刁蠻的數(shù)落,于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悶悶想著臺下的老頭們都是一方財閥,能賺很多錢的人一定也很聰明,或許早已看破了她的心思。
可是讓人意外地是,并沒有,空言詭辯依然有效。
“這骨頭是我的!”紅老頭突然大喊一聲,撲向站在椅子上的藍老頭,椅子稀里嘩啦翻倒在地,紅老頭將藍老頭死死壓在地上。
“這骨頭是我的!”綠老頭同樣大喊一聲,拿起桌子上的茶盞狠狠向著紅老頭砸去。
“這骨頭是我的!”藍老頭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狠狠撲向綠老頭,張開小小的嘴巴,露出腥黃的牙齒,狠狠咬向綠老頭的脖子……
紅、綠、藍三個老頭像三只干癟的老鼠般扭打在一起,然后三個仆役們也一起加入了戰(zhàn)團。三個老爺與三個仆役,六個人扭打在一起,滾成了團。
扭打再扭打,撕扯再撕扯,爭奪再爭奪。像市井間的潑皮,像街里間的悍婦。
荒原上揚起一團大大的塵土,迷蒙了六個人掙扎歪曲的身影。
“咯——咯——咯——”笑聲從黑色兜帽中發(fā)出來,清脆得像風鈴一般,“孫泊浮,他們發(fā)起來瘋來真可愛,你說是不是?”
她的話語清晰地落入孫泊浮耳中。
他們發(fā)起瘋來真可愛。
真是一句奇怪的話語。明明臉上嘴里說著可愛,可嘴角帶著足足的譏諷似的笑容,偽裝的那副丑陋面孔上帶著冰冷的得意。
可愛嗎?孫泊浮并不覺得可愛。
臺下繼續(xù)廝打著,紅老頭抱住了綠老頭仆役的腿,綠老頭壓在藍老頭仆役身上,藍老頭撕咬著紅老頭不放,紅老頭的仆役扒拉著藍老頭的嘴……
六個人攪成一團,像糾纏在塵土中的六條大蚯蚓,尋不到一絲江南財閥的富貴威儀。
“可是……騙人總是不好的……”
孫泊浮小心翼翼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然后腳下傳來一陣疼痛,是文燭的鞋底子狠狠踩在了自己的腳上。
策士依然謹守著策士的戒律,謹言慎行,捕捉他人言行中的破綻是策士永遠的生存法則之一。
自己又魯莽了,孫泊浮在心中如此想著。
“孫泊浮,我可沒有騙人呀,我說這爛骨頭只有一具,它真真切切就只有一具,我說它不是世間絕無僅有,它也真真切切不是絕無僅有,我說再過幾十年尋上兩具,你怎么就知道我尋不到?你說,我哪句話是假話?”
預想中的數(shù)落果然很快來到,滔滔不絕的話語灌進孫泊浮的耳朵里。她的言語機鋒總是如此銳利,孫泊浮尷尬地張了張嘴,然后又把話咽進了肚子里。
“唔,武當?shù)拇髠b看起來又要大發(fā)善心了。”
似曾相識的話語,她那日在大樹上潛伏的時候也曾這般說過。
“孫泊浮,好人不一定就講真話,說真話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好與壞不是布鋪里的尺子,找個刻度量一量便一清二楚。若是這世間事情只是好壞如此簡單,那皇帝不會被困在帝都里,屠龍的和尚也不會功成名就后突然從少林寺里跑沒了影,這荒原之上更不會突然建起個奪目城沒人管沒人問,武當山三千道場數(shù)不清的陸地神仙老怪物便不會偏偏只派了你們四個小傻瓜冒失下山,你說對么孫泊???”
她突然收斂起譏諷的笑容,朝孫泊浮眨了眨眼,她嘴里數(shù)落著中州大陸上一樁樁怪事,最后話鋒一轉(zhuǎn),卻又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自己下山也算怪事嗎?孫泊浮一愣。
細細回想著,幾日前山門密令,征召了三千道場中的十二名山門弟子組成三隊哨探小隊,入了跌宕山飄零鎮(zhèn)后,三支小隊三去其二,只留下自家小隊四人苦苦支撐,最終還是丟失了千蟄一人。若不是草玄師兄趕到,只怕自己一行人都折在了那古怪的雷音水月寺中。
似有怪異?孫泊浮仔細想著。
說起來這次下山確實沒有好手壓陣,征召的盡是各家道場里的后生小輩,三支小隊即便只是哨探之職,征召密令發(fā)自紫霄宮玄武殿的掌教之手,制定下山計劃的卻是玄天玉虛宮的掌宮葵司真人。
玄天玉虛宮同樣是九宮之一,掌宮真人葵司師叔與自家?guī)煾噶执阂粯油稣平坛裁饕挂幻},葵司師叔號稱山門之中最有眼界之人,此眼界非是見識,而是葵司師叔確實是多一目之人。
山門傳言,葵司師叔因天生異相,自小便被家中父母所棄,是掌教巢明夜下山偶遇,接引上山,親自撫養(yǎng)成人??編熓咫m在掌教門下排行第七,卻是在掌教身邊呆得最久之人,亦是掌教最信任之人。
山門還有傳言,葵司師叔的瞳術(shù)乃山門之中最詭異的秘術(shù)之一,三目開合可知世間即將發(fā)生之事,比之清微宮風角殿掌宮狩清真人的絕天算力還要清晰幾分。
山門風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
總之山門之中每有繁雜任務(wù)交代,掌教巢明夜總要命葵司師叔親自草擬任務(wù)計劃,如今細細想來,此次下山的任務(wù)計劃同樣由葵司師叔所擬,可這計劃著實魯莽輕率了一些。
是葵司師叔的三目開合之術(shù)徒有虛名,還是此中安排另有隱晦?一絲疑竇從孫泊浮的心底悄悄萌了芽。
她說好壞不是布鋪里的尺子,量一量便清楚。這次下山的安排,似乎同樣也是不清不楚的;她說好人不一定講真話,說真話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似是詭辯,卻又隱隱有些道理。
白鴉師兄教給自己的道理在她的詭辯里碰了壁,于是孫泊浮沉默下來,然后更冰冷的話語鉆進了耳朵里。
“你只看到幾個將死之人的殘喘便要哭得眼淚一滴不剩,卻看不到活人被掏空了生的寄托行尸走肉般活著。如此無心無肺地生活十五年,孫泊浮啊,我都快要忘記了我也是個有血有肉之人。
“喂,老朋友,我想你變成天上的煙花之后一定在看著我吧?,F(xiàn)在,我終于來到終點啦?!?/p>
銀鈴般的聲音突然陰沉下來,她輕輕地仰起頭顱,抬頭望著黑沉沉的夜空喃喃自語著,刻意偽裝的三角眼中落下幾滴冰冷的淚珠。
用寬大的袖袍悄悄擦去眼淚,眼眸中散發(fā)出怨毒般的目光直視著臺下依然在廝打不休的三個老頭,詛咒般的喃喃自語吹散在風中。
“孫泊浮,你一定覺得我的偽裝很丑吧,唔,我也覺得丑極啦,現(xiàn)在終于可以不用啦。”
她朝著孫泊浮眨了眨眼,說出一句如釋重負般的話語,藏在八字胡下的小嘴巴丑丑地撇了一撇笑了一笑,然后扭頭看向臺下,冰冷的神色再次覆蓋在臉上,像午夜之后悄悄蒙上窗沿的霜。
她無聲地掀開黑色兜帽,露出那副丑陋的行腳商模樣,然后慢慢把雙手伸到耳后,輕輕撕下一張包覆著面容的假面具。行腳商人的裝束從身上扯下來,稀里糊涂卷成一團,然后揚手高高拋起,扔在拍賣臺下。絕美的臉龐暴露在紅月光的映照下,火紅的長衣在紅月光中愈發(fā)鮮艷刺眼。
她高高舉起手臂,仰起脖頸,碧綠色飛劍突然從周身飛出,盤旋著飛上半空,散發(fā)出幽異的綠光。
她還是她,綠芒還是綠芒。
孫泊浮看著熟悉的面容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在心里如此想著,他早已悄悄記住了那把飛劍的名字。
紅衣、綠劍,還有她,似乎與初見一樣。唔,只是今晚的紅月亮掛在天上照耀著荒原,讓她看起來像是沉浸在了血色之中。
孫泊浮抬頭看看天空,紅月亮同樣也在天空中看著他,他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月亮。
“喂,臺下的老東西,該停一停了。”
她站在拍賣臺上,輕輕咳了一聲,試圖引起臺下老頭們的注意。
可是臺下荒誕的廝打依然繼續(xù)著,灰塵大團大團地彌漫著。紅老頭撕扯著藍老頭,藍老頭扭打著綠老頭,綠老頭又撕咬著紅老頭,一脈同氣的三家一脈同氣地糾纏成一團。
似乎早已厭倦了這無休止的鬧劇,于是她有些無可奈何地皺了皺眉,半空中的綠芒閃耀了兩下。
然后下一刻,巨大的咆哮聲在孫泊浮的耳邊炸起。
“我說別打了!
“魏、陶、姜,江南僅存的三家財閥,若是讓天下人看到你們?nèi)缃襁@副樣子,會對天下的財閥作何感想?為了一句長生不死的妄言,便要將虛偽、貪婪、欺騙的面貌毫無顧忌地暴露在這個世界上嗎?為了爭取生的機會,便可以將嫉妒、陰險、爭奪化為嗜血的殺意嗎?如果這樣茍延殘喘在世間,又與沉淪墮落在地獄何異?”
是她在咆哮,是她在質(zhì)問,洪亮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荒原上回響,像炸雷般一聲聲轟然落下。
于是嘰嘰喳喳的鼠群們停止了騷動,游弋在暗處的黑甲騎士們警覺地看向拍賣臺上這團似要燃燒的紅色,撕扯在一起的紅綠藍老頭們終于抬起頭來,猩紅的眼眸迷茫地看向拍賣臺上。
“你是誰?”掙扎著把奄奄一息的衰老身軀從人堆里擠出來,紅、綠、藍三個老頭一起疑惑地問道,突然出現(xiàn)在拍賣臺上的這團紅色讓他們暫時恢復了些許理智。
散落在荒原上的黑甲騎士們警惕地駕馭著老鼠擺出一個新月形陣,陣勢的鋒芒指向拍賣臺,引領(lǐng)著小隊的騎兵隊長楊清風發(fā)出喝問,沉悶聲音從厚厚的黑甲面具中發(fā)出來:“你不是十七管家?”
“拿酒來!”她沖著遠方黑漆漆的荒原大喝一聲,接著轟隆隆的震撼聲從荒原的更深處傳來。
一棵大樹扭動著從遠方趕來,枝蔓之間隱隱約約露出一張四四方方的碩大腦袋,龐大的身軀偽裝成樹干,肉肉的四肢上綁著密密麻麻的枝葉。
是阿撲,這個總是笨拙著偽裝自己的巨人再次以樹的樣子出現(xiàn)在這荒原上。
見到老朋友總是開心,孫泊浮叫著大樹的名字:“阿撲!”
“阿撲——阿撲——”巨人發(fā)出相同的音節(jié)回應(yīng)著孫泊浮,然后將酒從高高的樹上拋下來。
她突然躍起,在紅月照耀的半空中扭身接過酒壇,而后再落下,把懷中的酒重重放在拍賣臺的桌子上,撕開酒封,舉起酒壇,仰頭喝下。
泉水般的酒從高處落下,涌入嘴中,燃燒著喉嚨,浸潤心脾,心已酩酊大醉。
想要醉醺醺地跨越十五年時光,去復活那具丟了玲瓏劍心的枯萎尸體。
想要踩碎這世間的一切貪婪虛偽與狡詐,去揭開拍賣臺下的每一張腐朽面具。
想要召喚來太陽,去燃盡這世上每一個合法公民。
想要遮掩掉月亮,讓這個眾生皆病的世界永遠湮沒。
今夜,你的亡靈是水,我涉水而上。
今夜,你的亡靈是血,我歃血為盟。
今夜,你的亡靈是劍,我用你的鋒芒刺穿每一具衰朽丑陋的身體。
她冷酷地笑著,報上自己的姓名:“我是孤魂,我是野鬼,今夜,我來為十五前丟失了一顆玲瓏劍心的亡靈討債?!?/p>
清冷的聲音傳遍了荒原每一個角落。
于是黑甲騎士們駕馭著自己的老鼠坐騎悄悄向著拍賣臺圍攏,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孫泊浮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陷入騎士小隊的包圍之中。
似乎她出現(xiàn)的地方,總是這般充滿了麻煩。
“你是何人?十七管家又在何處?”
名叫楊清風的騎士隊長看向拍賣臺上的她,騎士隊長的嚴厲喝問從黑色面具中傳出來,左手探向胸甲的下方,那里懸掛著黑色的槍與劍。
“楊隊長真的忘記了嗎?”她繼續(xù)冷冰冰地笑著,然后向著騎陣中心的騎士反問著。
謹慎的眼神從面具的縫隙中露出來,騎士隊長似乎在努力回憶著拍賣臺上這個突兀出現(xiàn)的陌生面孔。似乎真的不曾見過,可似乎又有熟悉的氣息。他努力回想著,努力思考著,試圖從混沌一團的腦海中尋找到那絲縹緲的記憶。
碧綠色的長劍漂浮在半空,唔,這長劍似乎有些眼熟……
“十五年前,江南商會拍賣行,彼時的楊隊長還是一位年輕的護衛(wèi)。”她更加清冷的話語從臺上飄落下來,于是久遠的記憶之門在腦海深處轟然打開。
江南商會的拍賣場中,拍賣師的身側(cè)擺放著一顆血淋淋的玲瓏劍心,競價之聲此起彼伏。
金家的報價總是穩(wěn)穩(wěn)地壓住了魏、陶、姜三家的報價,三個衰老的中年人彼此用憎恨的眼神看向?qū)Ψ?,然后瘋狂地喊出更高的價格,卻依然還是金家的報價略勝一籌。
競價僵持著,然后突然發(fā)生騷動。
一名矮小的竊賊奮力揮舞著手中碧綠色的長劍試圖沖向拍賣臺,他與同伴們奪下竊賊手中的碧綠色長劍,將竊賊狠狠撲倒在地。竊賊掙扎著抬起頭,婆娑的淚眼望著臺上那顆血淋淋的玲瓏劍心。
“老東西,你說過飛升之后要回江州的?!彼龑χ馁u臺上的玲瓏劍心哭喊著,聲音卻被更高的、一刻不停的競價之聲淹沒。
他并沒有一絲憐憫,因為江南商會不會憐憫一個貧窮的竊賊,商會只憐憫那些擁有足夠財富,卻仍然無法滿足的欲望。
似乎真的是久遠的記憶,久遠到幾乎已經(jīng)遺忘,這種人生中的小插曲本就該輕易忘記才對。
現(xiàn)在,一切清晰起來了。他再次記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場拍賣會,那天金、魏、陶、姜四家瘋狂地競價,就像今晚的瘋狂一樣。他記得那晚竊賊的劍,似乎與此時懸浮在少女身畔的長劍一樣,只是那時的綠色光芒要比今日暗淡一些。
他有些意外,十五年前的小插曲在這片見鬼的荒原中聽到了一絲回響。
“你是……你是十五年前的……”戴著面具的騎士發(fā)出恍然的回應(yīng)。
“是的,我又回來了。今夜我特地來此,來為十五年前的那顆玲瓏劍心討回公道,也為嗜血的你們還清罪孽。喂,這就是你們希冀的長生嗎,那我就索性給你們好了。即便吃下這具不化骨,你們也不會再看到明天的日出了吧。”
清冷的笑聲從孫泊浮的耳邊傳來,然后她突然彎下腰,有些吃力地抱起那個臟乎乎的破麻袋,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向著拍賣臺下狠狠投擲而去。
似乎是詛咒的力量吧,孫泊浮在心中如此想著。
那明明是一個異常沉重的麻袋,明明是他們四人一起費了老大力氣才搬上這該死的臺子,可是此刻卻又被她強悍地扔了下去,狠狠砸向荒原中的三個老頭。
劍仙也不應(yīng)該有這種力氣,這或許便是十五年里蔓延的仇恨產(chǎn)生的力量吧,孫泊浮如此想著。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在她搬起麻袋的一瞬間,孫泊浮隱約覺得那個袋子似乎又比方才更大了一些,黑乎乎的袋子不再是黏稠污垢般的黑色,妖異暗淡的紅光隱隱從袋子里乍現(xiàn)出來。
就像……紅月亮的顏色。孫泊浮抬了抬頭,看著天上那輪紅月,如此想著。
“轟——”
一聲巨大的響動,袋子落在地上,可她的力氣終究有限,也僅僅是落在了距離拍賣臺不遠的地方,于是瘋癲般的嘶啞聲音從臺下傳來。
“骨頭……”
“骨頭下來了……”
“骨頭是我的,是我的……”
就在下一刻,紅、綠、藍三個老頭的目光突然一起看向袋子,似乎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了臺上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是將要索命的冤家。三個奄奄一息的身軀在下一刻突然爆發(fā)出了匪夷所思的力量,像三只碩大的老鼠一樣一齊朝著袋子撲去!
紅老頭搶先一步撲到袋子上試圖打開口袋,藍老頭扭住紅老頭的腦袋拼命向后扯著,綠老頭扳住藍老頭的雙手。
撕扯——
圍著袋子繼續(xù)撕扯。
糾纏——
圍著袋子一刻不停地糾纏。
瘋癲的買家似乎已經(jīng)永遠不會清醒,可清醒的復仇劍仙卻在清晰地計算著最后的時間。
“該結(jié)束了。”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向身邊的孫泊浮說道。
她要殺人了嗎?孫泊浮的眉頭微微跳動一下,有些不甘心地想著。
似乎是的,懸浮在她身畔的綠色長劍再次閃耀出耀眼的綠色光芒,名叫阿撲的巨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悄出現(xiàn)在騎士小隊的身后,劍仙與大樹完成了對騎士小隊的反包圍。
“十七管家呢?”騎士隊長仍然有些不甘心地問著。
“你的十七管家早就在進入荒原之前被我扒光衣服,綁滿龍腦香,扔進了難民堆里,楊隊長一路前來怕是也看見過那種東西,聞著龍腦香的氣味便像瘋了一般。我想,你們的十七管家已經(jīng)被他們撕扯成碎片,混著龍腦香吞進肚子里了吧。”
她輕蔑地笑了一聲,詳細地解答了騎士隊長的問題,這似乎是對將死之人的最后一絲耐心。
“殺了他們!他們是混入商會的奸細!”騎士隊長向著手下發(fā)出命令,漆黑的騎槍與漆黑的長劍出現(xiàn)在被鎧甲包裹的手中。
他說的是“他們”,顯然已經(jīng)把孫泊浮、紅閃、茶芽、文燭一并算入了她的同黨中。
果然,有她在的地方總是麻煩纏身。
黑甲騎士們妄圖沖鋒,可馭下的老鼠們在邁動四肢之后卻又驚恐地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聲音,因為它們看到自己的主人突然離開自己的后背,脫離了地面。
黑甲騎士們懸空而起,似乎是被什么古怪的東西糾扯起來一般。于是他們把佩戴著頭盔的腦袋艱難轉(zhuǎn)動,試圖看清身后的情形。
是一棵樹。巨人阿撲無聲地逼近了騎士小隊,將即將沖鋒的騎士們捻在了手里,扯到了半空。他粗大的手指縫隙間塞滿了黑甲騎士,騎士們驚恐地掙扎著,像一只只被擒獲的黑色螞蟻般蠕動扭曲著蟻身。
然后下一刻,巨人的嘴里發(fā)出了古怪的聲音。
“阿撲——阿撲——咻——”
巨人可愛地叫著,然后有些任性地彈了彈粗粗的手指,指縫間的騎士們便飛上了暗沉沉的夜空,化為一個個黑色的斑點,消失在荒原的遠方。
遠方傳來“撲通撲通”的沉重落地聲,然后下一刻,荒原很快安靜下來。
“老家伙,終于可以為你討清最后一筆債啦,這些曾經(jīng)為玲瓏劍心報價的丑陋之人,一個都不能逃脫?!彼鲱^對著暗紅色天空喃喃自語,然后倔強地隱藏起眼角的淚痕,“殺了他們,替我的朋友討回最后一個公道,綠芒!”
她向著半空中的綠色飛劍發(fā)出命令,名叫綠芒的飛劍綻放出更加燦爛的光芒,劍尖對準了荒原中的三個老頭。
失去神志的老頭們依然在爭搶著,恍然不覺出現(xiàn)在賣臺上的殺機。來自昆侖劍宮的鋒芒似乎也不能喚醒沉淪的欲望,那就讓他們徹底沉淪進最深的地獄吧!
綠芒啟動!碧綠色的鋒芒在紅月當空的荒原中幻化出一道刺眼的光,向著三個腐朽貪婪的老頭們刺去!
轟——
一聲巨大的響動,像是爆炸一般的巨響,荒原似乎在隱隱顫動。
孫泊浮有些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他無法相信這柄綠色飛劍竟然會爆發(fā)出如此大的威能。
不!不是飛劍發(fā)出的聲音!
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向下看去,隱約有灰蒙蒙的氣浪浮現(xiàn)在暗紅色的荒原中,無數(shù)麻袋碎片從氣浪中被拋灑出來,一條血紅色的骷髏手臂從灰蒙蒙的氣浪中探出來,接著另一條血紅色的骷髏手臂也探了出來,然后是兩條血紅色的骷髏腿骨從氣浪中支撐站立而起,最后,血紅色的巨大骷髏沖破氣浪,出現(xiàn)在荒原的空地上!
孫泊浮與紅閃、茶芽、文燭一起失聲驚叫起來,因為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巨大的爆炸聲從何而來。
那被捕獲的血色骷髏已從黑漆漆的麻袋中破袋而出!
(未完待續(xù))
巨人阿撲只一擊就解決了黑甲騎士們,但骷髏也從麻袋中逃脫,周身都染上了血色。劍仙少女能抵擋骷髏即將肆虐的殺意嗎?她的復仇計劃能否順利完成?精彩盡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奪目卷(拾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