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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禍起龍門(下)

        2022-02-28 02:00:10茶壺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并州青黛青龍

        茶壺

        龍衙眾人雖擊斃了巨蟒,但從斬龍淵游來的飛魚卻成功躍過龍門,化身為龍。好在這龍的性格十分溫和,救下了被大水沖走的葉雪瀾,并將她帶回了鎮(zhèn)上。安全回家的葉雪瀾還來不及休息,就被告知好友方駿聲因貪贓枉法而畏罪自殺,江不由甚至帶來了貪污的贓銀……

        夜半時分,葉雪瀾回到知府衙門,翻墻進(jìn)院。

        方駿聲已經(jīng)被安放在正堂中,沒有靈位,也沒有棺材。他躺在薄薄一片門板上,蓋著白布,身上換了新衣服,頭發(fā)也梳得整齊,兩手交疊放在肚子上,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他像是睡著了一般。

        葉雪瀾盤膝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一面整理被她掀開的白布,一面低聲道:“你一死了之倒是解脫了,卻留下一堆爛攤子給我收拾。你也知道,江不由向來不待見官府的人,這下你犯在他手里,哪兒還有可能善了?漁場里死的都是他的兄弟,烏老大與他更是過命的情分,不千刀萬剮了你,他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p>

        白布上的褶皺已經(jīng)撫平,蓋在臉上的那截被整齊地疊在方駿聲的手邊,葉雪瀾用手輕輕捋著白布的邊沿,想讓垂下的部分變成一條筆直的線。

        “我也想救你,可實在想不出辦法。江不由手里握著那批銀子,是鐵證如山,他明知你我有交情,卻還是去找了高頭兒,就說明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哪怕與我鬧到絕交的地步,他也不會放過你?!?/p>

        白布軟塌塌地垂在方駿聲身旁,不管葉雪瀾捋多少次,它的邊沿始終都是彎曲的。葉雪瀾索性不再試圖將它捋直,而是順著它彎曲的方向內(nèi)折,搭在門板邊上。

        “說老實話,今天在龍衙聽見江不由說你找他偷運銀子的時候,我真想立刻給你兩個大耳刮子。可是這一路走回來,想想你在并州這幾年做的事,也就沒那么生氣了。與前幾任知府相比,你算是個不錯的父母官,倘若沒有這一次海防堤決口,或許到你離任的時候,并州的父老會沿街相送?!?/p>

        葉雪瀾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燭臺。燭影里,高懸的匾額看得不甚清楚,上面的字影影綽綽。

        她端著燭臺,轉(zhuǎn)身俯視地上的方駿聲:“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我不想這樣,可就是不為了你,我也得想想方伯母。她老人家心里已經(jīng)夠難受了,若再加上曝尸街頭,任人踐踏凌辱,往后的日子就更沒法過了。所以,我只能先把你燒成灰,再帶到江不由面前,讓他親手揚了,這才能算是真正了結(jié)這件事?!?/p>

        葉雪瀾蹲下,燭火慢慢靠近白布:“你放心,方伯母她不會知道你被挫骨揚灰了,只會以為是我給你守靈的時候睡著了,失手燒了整個大堂?!?/p>

        火舌即將舔到白布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姐姐,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啊?”青龍出現(xiàn)在門口,一面揉著惺忪睡眼,一面道,“我還以為又有人來偷尸體了呢?!?/p>

        “又?”葉雪瀾挑眉,“白天有人來偷尸體?”

        “早上你離開之后不久,來了一個人,從那邊那堵墻跳進(jìn)來的,在院子里藏了好一陣子,一直等到蒲叔把尸體放在這里,他才走出來。其實他已經(jīng)藏得很好了,換成別人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但是我不一樣,我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p>

        “然后呢?”

        “他要把尸體帶走,我不同意,就把他趕走了?!鼻帻埖靡獾?fù)P起下巴,見葉雪瀾面露狐疑,又連忙補(bǔ)充道,“我沒有想傷害他,但是……但是他實在太不經(jīng)打了,所以就受了一點點傷?!彼e起手,拇指食指捏在一起,“一點點而已,真的只有一點點。”

        葉雪瀾故意板起臉問道:“一點點是多少?”

        “就是一點點?!鼻帻埧s了縮脖子,一副做錯事的樣子,小聲道,“我用樹枝打他的時候,在他身上劃了一道,破了一點點皮。”

        葉雪瀾一愣,連忙問道:“傷在哪兒了?”

        “這里?!鼻帻堉钢约旱逆i骨下方,垂頭不敢看葉雪瀾。

        “果然是江不由,我說他怎么會想起去龍衙,原來是在你這里吃了虧?!比~雪瀾搖頭嘆氣,又摸了摸青龍的頭,柔聲道,“你做得沒錯,跑來別人家里偷尸體,是那個人做得不對,你把他打跑了,做得很好?!?/p>

        “真的?”青龍?zhí)ь^,亮晶晶的眼睛看著葉雪瀾,“我把人打出血了,你不生氣?”

        “不生氣。不過人跟龍呢的確是不一樣,沒有外面那層堅硬的鱗片保護(hù),所以確實是不經(jīng)打,倘若再有下次,還是要手下留情的,知道嗎?”

        “嗯!”青龍鄭重地點頭,又拉著葉雪瀾的手笑道,“我擔(dān)心了好久,怕你生氣不理我。還特地絞盡腦汁用力地想,怎么才能哄你不生氣。”

        “那你想出來沒有?”葉雪瀾順著他的話,隨口問道。

        “當(dāng)然,雖然你現(xiàn)在沒有生氣,不用哄你了?!鼻帻埳衩刭赓獾販惖饺~雪瀾身旁,“但是因為你沒有生氣,我特別開心,所以我還是會做這件事情,讓你也開心?!?/p>

        “什么事?”

        “來?!鼻帻埨~雪瀾蹲在尸體旁,“那個每天都在哭的大嬸,從早到晚一直都在念叨什么,明明就在身邊,卻沒能見到最后一面,我想見到尸體的最后一面應(yīng)該很重要吧?”

        “嗯,人一輩子有很多事情瞞著別人,都會留到見最后一面的時候才會說清楚?!比~雪瀾看向地上的方駿聲,若有所思地回答。

        如果他等到自己回來見最后一面,會不會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對自己和盤托出呢?至少,也會告訴她為什么要選擇走上絕路吧?

        “你也因為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很不開心,對不對?”

        葉雪瀾點頭,笑問:“繞了這么一大圈,到底想做什么事?跟誰學(xué)的,還賣起關(guān)子來了?”

        “當(dāng)然是讓你見他最后一面?!鼻帻埿ξ鼗卮?,一手握住葉雪瀾的手,另一只手拉住方駿聲。

        葉雪瀾聞言吃了一驚,不及細(xì)問,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燭火熄滅,眼前陡然間漆黑一片,身體像是被凍在冰塊中,周身寒冷刺骨,而且一動也不能動。

        不知過了多久,寒冷的感覺消失了,葉雪瀾發(fā)覺自己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塊布滿了棋子的棋盤。她試圖抬手,卻發(fā)現(xiàn)身體不聽使喚,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在她腦子里指揮她的手,拿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盤一角,再拿起一枚黑子,不假思索地放在另一角。

        與此同時,葉雪瀾聽見自己在說話,或者說,腦子里的另外一個人在借她之口說話。

        “我一直在等你?!庇忠幻栋鬃臃旁谄灞P上,“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海防堤決口,你需要給并州百姓一個交代,也需要幫朝廷找一個合理的借口。去年你提議由知府衙門負(fù)責(zé)大修海防堤的時候,我心里就犯嘀咕,往年都是龍衙負(fù)責(zé),為何此番改了舊例。現(xiàn)在回頭細(xì)想,從那時你就已經(jīng)算好了會有今朝海防堤決口的事,我說得沒錯吧?高總捕頭。”

        這句稱呼讓葉雪瀾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識想回頭看清身后站著的人,無奈這具身體并不受她的掌控,只一味端坐桌前,盯著棋盤,自己跟自己對弈。

        身后的人什么都沒有說,而說話的人也并不在乎能不能得到答案。

        “總捕頭不必?fù)?dān)心,這屋里就只有你我二人,我并非是想要誘你招供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這并州府城里,能保護(hù)我母親和叔叔嬸嬸的,就只有阿雪一人。眼下她下落不明,我身旁無人援手,自然不會與你為敵,讓我的家人身處險境?!?/p>

        身后的人終于說話了,刻意壓低聲音,啞著嗓子問道:“這些事,你是從何得知的?”

        “有人曾托人送信給我,希望我能以并州知府的身份,想個辦法,在龍門異動之前,將所有人名正言順地遷出橋東鎮(zhèn),否則海防堤決口,橋東鎮(zhèn)會變成一片汪洋。但我沒有這樣做,朝廷的命令是維持并州的穩(wěn)定,倘若在這個時候?qū)⒄绘?zhèn)的人遷離,勢必會出亂子,這責(zé)任我擔(dān)不起。況且,信上只說消息是京里傳出的機(jī)密,沒有落款也沒有具體說消息的來源,我信不過?!?/p>

        “送信的人呢?”

        “自稱是飛奴幫的人,靠給人送信為生。我不知道他的下落,若我知道,一定會去找他,寫一封回信請他帶給那個人,問個清楚明白,或許就能避免一場大災(zāi)難?!?/p>

        棋盤上的黑白子縱橫交錯,已經(jīng)沒有落子的地方了。說話的人仍然在跟自己對弈,從棋盤上取下幾枚黑子,再補(bǔ)上幾枚白子。

        此時葉雪瀾已經(jīng)明白,她是在方駿聲的腦子里,旁觀他臨死前與高行周的見面。

        高行周沉默良久,繼續(xù)問道:“你只知道這些?”

        “高總捕頭相信嗎?”方駿聲輕笑一聲,“能知道這種機(jī)密的人,又怎么會想不到,沒有落款也沒有前因后果的一個所謂機(jī)密,根本沒有說服力?”

        “那個人親自來見你了?”

        “沒有,只是隨信附上了一幅畫?!?/p>

        “什么樣的畫?”

        “腰牌的拓片?!狈津E聲的手指在棋盤上掠過,清點棋盤上黑白子的數(shù)量,偶爾將其中一個黑子換成白子,或移動棋子的位置。

        高行周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下文,終于開口道:“你有意拖延時間,是在等人?”

        “只是想下完這盤棋,有始有終?!狈津E聲將兩手放在膝上,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拓片上是天府的腰牌。消息源自天府,不僅說了橋東鎮(zhèn)會成為一片汪洋,還說了原因?!彼恼Z氣陡然一沉,寒意徹骨,“天府卷宗中記載,龍門異動,乃是龍門之上的龍靈之力蘇醒,想要掙脫束縛,故而召喚潛河中的魚蟒躍上龍門。龍衙為斬殺妖孽,讓龍靈之力沉睡,需祭獻(xiàn)萬千人命。橋東鎮(zhèn)的人,就是龍衙為龍靈之力準(zhǔn)備的祭品。因此,并州每三百年就會有一次大水災(zāi),每一次都需要一個貪墨修繕款的并州知府?!?/p>

        高行周嘆了口氣,道:“即便我有心瞞天過海留你性命,現(xiàn)在也是不能了?!?/p>

        “本該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可我選擇了自保?!狈津E聲喟然長嘆,“橋東鎮(zhèn)有今日,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不殺我,我也再沒臉活著了。只是,我母親和叔嬸都不知道這件事,請你放過他們。”

        “你于中州有大恩,即便你不說,我也會贍養(yǎng)你的家人?!?/p>

        “有恩?”方駿聲笑著搖了搖頭,抬手撿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一面端詳著棋局,一面道,“高總捕頭言重了,既然方某區(qū)區(qū)戴罪之身,能穩(wěn)定并州民心,那就該自我了斷。畢竟,這是我欠并州百姓的。”

        “方知府,若我告訴你,橋東鎮(zhèn)的人并非無謂犧牲,你心里可會好受些?”

        “你說什么?”方駿聲豁然回頭,起身直視門口的高行周。

        高行周道:“天府那份卷宗,是因為對一次失誤的揣測。近千年之前那一次龍門異動,海防堤的確因為不夠堅固決口了,結(jié)果歪打正著,水患誘使化為龍形的妖孽靠近堤岸,這才使得斬龍成功。當(dāng)時有人揣測說,是因為祭獻(xiàn)了人命使得龍靈之力重新沉睡,沒了龍靈之力的協(xié)助,那妖孽實力大減,才會被斬殺。但三百年前,龍衙證實這一說法是假的?!?/p>

        “假的?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高行周垂下目光,看著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聲音微弱而飄忽:“誘餌,龍靈之力有護(hù)衛(wèi)百姓的本能,海防堤決口就是最好的陷阱?!彼攘藘陕?,抬眼直視方駿聲,聲音恢復(fù)堅定,“所以,他們并沒有白死,而是犧牲自己,救了整個中州?!?/p>

        “那么多條性命,都只不過是誘餌?”方駿聲難以置信地看著高行周,“如果龍靈之力真有護(hù)衛(wèi)百姓的本能,那變成了龍的東西一定也會護(hù)佑百姓、護(hù)佑中州不是嗎?利用它守衛(wèi)百姓的本能來誘殺它,簡直荒謬!”

        這也正是葉雪瀾想問的,此時此刻,她透過方駿聲眼睛緊緊盯住高行周。

        “這就是我接到的命令,也是龍衙的職責(zé)?!备咝兄芫従彽氐溃安幌б磺写鷥r阻止化龍,否則今天的橋東鎮(zhèn)就是明天的中州?!?/p>

        “高行周,你太可怕了。”方駿聲咬牙切齒地道。

        高行周擰著眉頭回答道:“我知道。”

        方駿聲扶著桌沿慢慢坐下,扭頭看向房梁。白色的絲絳從陰影里垂下來,帶著一了百了的誘惑。他苦笑一聲,轉(zhuǎn)頭望向門口的高行周:“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已知道了。”

        高行周雙手抱拳,垂頭道:“一路走好。”

        方駿聲踩著凳子站在高處,兩只手抓著白色絲絳套在自己脖子上,在蹬翻凳子之前,他盯著桌上的棋盤問高行周:“你找到葉雪瀾了嗎?”

        “還在找,水流太急。找著了,我燒香告訴你?!?/p>

        “多謝?!?/p>

        凳子翻到在地,眼前一黑,葉雪瀾只覺絲絳在自己脖子上越勒越緊,求生的本能讓她不由自主地?fù)]舞雙臂,雙腳亂蹬。忽然,手背一疼,窒息感也跟著消失不見,她猛地睜開眼睛,堂上高懸的匾額首先映入眼簾——清正廉明。

        好長一個夢,外面已見晨曦,不知不覺竟睡了一夜。

        葉雪瀾緩過神來,翻身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正堂,燭臺倒在地上,邊沿還有血跡,手背劃出一道寸余的口子,還在往外滲血。青龍?zhí)稍谒头津E聲之間,一只手還死死地握著方駿聲的手腕。

        “小蒲怎么了?”蒲老漢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還拎著掃把,“阿雪,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比~雪瀾站起身,將手背在身后,“想給駿聲守靈,小蒲一定要陪我,結(jié)果睡著了?!?/p>

        “唉,到底還是個孩子,不禁折騰?!逼牙蠞h將掃把倚在門口,彎腰把小蒲拉起來,嘴里說道,“在這兒睡可不行,回頭該著涼了。走,咱們回屋去。”他背起小蒲,又對葉雪瀾道,“守了一夜,你也快去歇著吧,咱們家不能一下子都倒了,你說是吧?”

        葉雪瀾鼻子一酸,努力忍住眼淚,強(qiáng)笑著點了點頭:“您帶小蒲去內(nèi)宅吧,我去駿聲的書房看看?!彼e步要走,又停住腳,問道,“蒲叔,方伯母還沒醒吧?”

        蒲老漢點點頭:“阿雪,你方伯母她沒有怪你,就像當(dāng)初我們沒有怪你一樣。”

        “我知道?!比~雪瀾垂下眼眸,“是我自己心里過不去,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方伯母?!?/p>

        蒲老漢嘆息道:“你這孩子,從小就心思重。算了,趕緊去吧,再過一會兒,你方伯母就要起來給駿聲做早飯了。”

        “做早飯?”

        “嗯,你方伯母說,駿聲那孩子早上最喜歡吃她做的包子。”

        葉雪瀾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變糊涂了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在方伯母的記憶里,兒子還好好活著,還在等著她的包子。

        方駿聲的書房自他離世后,再沒有人動過,始終保持著他自殺那天的樣子,葉雪瀾推門進(jìn)去,正對著門的桌子上放著棋盤。

        她走到桌子旁,站在夢里方駿聲下棋的位置,俯視著棋盤上的黑白子。

        方駿聲在手談這方面沒什么天分,是以素來不愛碰棋,在明知自己必死無疑的情況下,坐在這里自己跟自己對弈,本身就有違常理。細(xì)細(xì)回想他在與高行周說話時,屢次落子都不按規(guī)則,從棋盤上拿走棋子更是隨心所欲。

        葉雪瀾肯定,方駿聲不是在下棋,而是想要借著這局棋說些什么。

        可是,他想說什么呢?

        葉雪瀾拿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坐在方駿聲布棋局時坐的地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棋盤。

        一刻鐘后,她忽然站起來,把棋盤上的所有黑子全部撿走,手指在剩下的白子上逐一掠過,勾勒出棋子組成的形狀。

        棋盤以四邊中心連線為界,分成上下左右四塊,每一塊中的白子連起來都是人形,兩只手臂的姿勢各不相同。

        這是橋東鎮(zhèn)漁家通用的燈語,每兩個姿勢組成一組數(shù),而這組數(shù)又對應(yīng)一個字。漁民里識字的人不多,所以字的順序約定俗成,代代相傳,每一個在橋東鎮(zhèn)長大的人都會背。

        “火藥?”葉雪瀾低聲念出棋盤上出示意的這兩個字,腦中閃過斬龍那天她在水底的經(jīng)歷,“原來是這樣,這就說得通了?!?/p>

        葉雪瀾轉(zhuǎn)身出門,直奔青黛的恒舒當(dāng)鋪。

        而兩個時辰前,就在青龍拉起葉雪瀾的手,讓她見方駿聲最后一面時,沈敬山與高行周正站在密室的門口,眼看著堪輿樽上的青銅龍緩緩移動。

        終于,青銅龍停止移動。它的一只爪子踏在京城,另一只爪子踏在蜀州,其余兩爪隱在堪輿樽后,頭轉(zhuǎn)過來,微微伏身,下巴點在另外一個地方——并州。

        高行周失聲道:“完了,這下真要出大亂子了?!?/p>

        葉雪瀾坐在恒舒當(dāng)鋪中,等著青黛的回信。

        日上三竿時,青黛帶回了池淵的答復(fù):“池淵說眼下并州水患,對池家在并州的生意影響不小,他忙著處理這些事,實在分身乏術(shù),請你見諒。改日請你喝酒,當(dāng)面給你賠罪?!?/p>

        葉雪瀾給青黛倒了碗水遞過去:“水患之前他運走了囤在橋東鎮(zhèn)的貨物,池家在橋西鎮(zhèn)鹽場的買賣又沒有受影響,用這樣的借口,池淵也太小看我這個龍衙捕頭了。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必須要見到他?!?/p>

        青黛接過碗一飲而盡,搖頭道:“我是好話說盡,嘴皮子都磨薄了,可他死活就是不點頭,還叫我不要插手這件事,我也沒辦法,只好先回來。說真的,我這還是頭一遭覺得池淵這么難說話?!彼畔峦?,往前湊了湊腦袋,壓低聲音道,“阿雪,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要抓他,他才躲著不肯見你?!?/p>

        “不是。”葉雪瀾直視青黛的眼睛,“我約見池淵,是想問清楚一件事?!?/p>

        “什么事?我能知道嗎?”青黛說完,又改口道,“不管我能不能知道,我都得知道。身為青翎使,這本就是我該知道的,否則,我可不敢當(dāng)這個中間人,給你們兩個牽線?!?/p>

        葉雪瀾無可奈何地道:“他叫你不要插手這件事,是為你好?!?/p>

        青黛撇嘴道:“為我好?依我看,說不定是他做了虧心事,害怕我知道了,按照我們錙銖門的規(guī)矩懲罰他。這種事兒,在錙銖門里常有?!?/p>

        葉雪瀾想了想,道:“告訴你也可以,只不過,按著錙銖門的規(guī)矩,有來有往才成買賣?!?/p>

        “你想讓我拿什么換?”

        “荷包。”葉雪瀾攤開手掌,伸到青黛面前,“我入龍衙那一日,你繡了一對荷包,一個送了我,另一個自己隨身帶著。”

        青黛不解:“無緣無故的,你要我的荷包做什么?”

        “這你就別管了,只說這買賣做還是不做?”

        “做,當(dāng)然做,一個荷包換池淵一個把柄,我可是穩(wěn)賺不賠?!闭f著,青黛撩起衣襟,從裙帶上解下荷包放在葉雪瀾的手里,“瞧把你精明的,我看你以后也別在龍衙當(dāng)捕頭了,轉(zhuǎn)行開個買賣,肯定紅火?!?/p>

        葉雪瀾笑道:“我這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全仗你教得好?!彼蜷_荷包,倒出里面的碎銀子,連同空荷包一起放在桌上,向青黛道,“還得向你要一樣?xùn)|西,事成之后,加倍奉還?!?/p>

        “什么?”

        葉雪瀾不答,起身走到青黛身旁,趁其不備,一把扯出懸在腰間的魚刀。

        刀鋒在青黛脖子旁邊晃了一下,而后歸鞘,葉雪瀾伸手接住順著青黛肩膀滑下的一縷青絲,送到青黛眼前,道:“就是這個。”

        青黛后知后覺地摸了摸脖子,忍不住嘆道:“如果你是敵人,剛才我的小命兒可就交代了?!?/p>

        “如果我真是敵人,恐怕在接近你身邊之前,就已經(jīng)被你扎成馬蜂窩了?!比~雪瀾將手中那縷青絲挽了挽,塞進(jìn)空荷包,又放在眼前端詳了一番,摸了摸上面繡著的“黛”字,滿意地點頭道,“應(yīng)該足夠了?!?/p>

        青黛好奇道:“足夠什么?”

        “足夠變成無價之寶了。”葉雪瀾將荷包揣進(jìn)懷中,將桌上的碎銀子碼成一排,又拿了兩個空茶碗,分別放在這一排銀子的兩側(cè),“當(dāng)時的情況就是這樣的?!?/p>

        青黛一手支著下頜,看看桌上的東西,再看看對面的葉雪瀾:“什么意思?”

        葉雪瀾指著排成一溜的銀子道:“這是海防堤,這個茶碗代表橋東鎮(zhèn),對面這個就是傳說中那個大海妖,其實它是條龍,不過這是另外一件事,咱們先說海防堤決口?!彼龑⒋睚埖牟柰胂蚯巴?,直到把排列整齊的銀子撞開一個口子,“如果海防堤決口真的是因為海妖興風(fēng)作浪,那就應(yīng)該是這樣,對吧?”

        青黛滿頭霧水地“嗯”了一聲:“可這跟池淵有什么關(guān)系?”

        “海防堤決口的時候,我在這里。”葉雪瀾指著代表龍的茶碗下端,緊貼著代表海防堤的碎銀子,“所以決口的時候,我才會和龍一起被水沖走。正因如此,我可以肯定,決口不是因為那條龍興風(fēng)作浪,也不是因為它撞擊了海防堤,而是因為火藥?!?/p>

        “什么什么?火藥?”青黛“騰”一下坐直了身體,瞪圓了眼睛看著葉雪瀾,“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你們斬殺海妖的時候,炸了海防堤?”

        “對,第二次決口時我就在海防堤旁,那股力量是從海防堤里面向外爆發(fā)的。”葉雪瀾伸手將推歪的碎銀子收攏整齊,用手指從另外一側(cè)撞開。

        “這!”青黛瞠目結(jié)舌,“這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朝廷對火藥管制極為嚴(yán)格,想將海防堤炸出缺口,需要很多火藥?!?/p>

        “走私火藥就可以繞開管制,所以你就認(rèn)定,是池淵用走私的火藥炸了海防堤,對不對?”青黛難以置信地道,“這不可能!除非他瘋了。橋東鎮(zhèn)發(fā)大水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葉雪瀾平靜地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是來抓他的,而是想問清楚一件事?!?/p>

        “就是這件事?”

        “對,我想,他大概還沒有想出合理的借口,所以才避而不見?!?/p>

        青黛兩手一拍桌子,“噌”一下站起來,咬牙切齒地道:“他怎么敢做出這樣的事?虧我還覺得他這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呢?!?/p>

        葉雪瀾攤手道:“人心隔肚皮,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

        “可是……”青黛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皺緊眉頭,盯著桌上的碎銀子出神。

        靜了半晌,她忽然搖頭道:“不對不對,這不可能,決不可能。池淵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他不是這種人?!?/p>

        “但他知道橋東鎮(zhèn)會出事,提前將貨物運走,這是你親眼所見。”葉雪瀾不疾不徐地道,“除此之外,方駿聲臨死前,也留下了線索,直指池淵?!?/p>

        “什么線索?”

        “火藥。”葉雪瀾氣定神閑地看著青黛,“火藥買賣,在并州找不出第二家。至于為何這么做,其實不難揣測,利欲熏心,與方駿聲一起私底下分了修繕款,再用火藥毀滅證據(jù),最后再來個死無對證,這說得通?!?/p>

        “我不信。”青黛拉起葉雪瀾就往外走,“走,咱們這就去找他問個清楚?!?/p>

        葉雪瀾反手握住青黛的手腕,問道:“如果他承認(rèn)了呢?你打算怎么辦?”

        “我……”青黛的目光在地上游離了一圈,而后回到葉雪瀾的臉上,“若是真的,我就親手殺了他?!?/p>

        池家的護(hù)院攔不住,也不敢攔青黛,只能任由她從前門直闖到花廳。十來個人在花廳門口團(tuán)團(tuán)地將青黛和葉雪瀾圍住,卻都不敢上前。

        “都散了吧?!背販Y從花廳里走出來,向著一眾裝模作樣的護(hù)院家丁揮了揮手。

        眨眼間,不相干的人都溜了個干凈,只剩下主人和兩位不速之客。

        池淵看看臉上波瀾不驚的葉雪瀾,再看看怒容滿面的青黛,笑道:“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p>

        “沒料到你做的虧心事會被查出來?”青黛冷哼一聲,“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當(dāng)面對質(zhì),該承認(rèn)的可別推到死了的人身上?!?/p>

        “聽這話,來興師問罪的不是葉捕頭,反倒是你?”

        “我身為青翎使,門中有人草菅人命,我當(dāng)然要上門問罪?!?/p>

        “草菅人命?”池淵展開折扇輕輕晃動,“你既然還知道自己是青翎使,就該記得,我已經(jīng)拒絕與葉捕頭見面,你再帶她來此,就是違背青翎使的規(guī)矩?!?/p>

        “那又如何?”青黛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一碼歸一碼,了結(jié)了眼下這樁事,我自然會去領(lǐng)罰,不用你操心?!?/p>

        池淵聞言,收起折扇,負(fù)手笑道:“好,那我倒要聽聽,到底是為了什么事,能讓一向守規(guī)矩的并州青翎使,連錙銖門的規(guī)矩都顧不上了?!?/p>

        “是我想見池公子,不得已出此下策。”葉雪瀾上前一步,對池淵抱拳道,“此事與青黛無關(guān),池公子若要怪罪的話,只管找我就是。”

        “阿雪?”青黛的眼睛瞪成了一對銅鈴,“這又是什么情況?”

        葉雪瀾回身對她笑道:“你礙著青翎使的規(guī)矩,不能帶我來見池公子,我只好出此下策,將海防堤決口的罪名安在池公子的頭上,讓你一怒之下帶著我來對質(zhì)?!?/p>

        青黛愕然無語,只好扶額哀嘆:“被你害死了?!?/p>

        “海防堤決口,十?dāng)?shù)萬人身家性命蕩然無存,青翎使還真是看得起我?!背販Y展開扇子,慢悠悠地道,“只可惜,我池淵是個生意人,只想賺點銀子養(yǎng)家糊口,對草菅人命不感興趣。”

        “沒做就沒做,陰陽怪氣的以為我聽不出來?”青黛心知理虧,低聲嘟囔了一句,對葉雪瀾道,“人你已經(jīng)見到了,有什么事情要問,你問吧,我回去了?!?/p>

        說完,青黛扭頭要走,被葉雪瀾一把拉住。

        “你這一走,可就罪加一等了。萬一池公子告你一個擅離職守,你師父還不得立刻回來扒了你的皮?”

        青黛掙脫不開葉雪瀾的手,急得原地跳腳道:“哎呀,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才交了你這么個朋友,你以為我不走,他就不去跟我?guī)煾父鏍盍??我?guī)煾妇筒换貋戆俏业钠ち耍楷F(xiàn)在回去,寫信主動跟我?guī)煾赋姓J(rèn)錯誤,說不定師父還能嘴下留情,少罵我兩句。”

        葉雪瀾笑道:“海防堤決口雖然不是池公子一手造成的,但他也脫不了干系。這事情說出去不光彩,可是個天大的把柄,你不想知道?”

        “想知道。”青黛立刻轉(zhuǎn)回身來瞪著池淵,“你敢去告狀,我就把這事兒嚷嚷給全天下人聽?!?/p>

        池淵聞言笑了一聲,臉上表情分明是全然不將這話當(dāng)回事:“既然躲不過,兩位里面請吧?!?/p>

        三個人進(jìn)了花廳坐下,池淵與葉雪瀾面對面,青黛打橫坐在兩人中間,沒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

        池淵道:“葉捕頭想問什么?”

        “火藥的買主?!?/p>

        “這可是強(qiáng)人所難了,我們這種生意本就是見不得光的,將主顧的身份泄露給官府,完全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背販Y看了一眼青黛,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這點兒小事,還不值得我去跟你師父告狀?!?/p>

        青黛伸出手指將茶推遠(yuǎn),仍舊將下巴搭在交疊的手臂上。

        葉雪瀾道:“其中很大一部分火藥送到鐵戶手中,換成了鐵石,我想知道并州本地的買主還有誰?!?/p>

        “葉捕頭想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其實來龍去脈,我已心里有數(shù),只是沒有足以定罪的證據(jù)。方駿聲是代人受過,真正的罪魁禍?zhǔn)字两皴羞b法外,我是捕頭,有責(zé)任讓兇手給死者償命。”葉雪瀾的目光落在池淵擺弄折扇的手上,她了然一笑,繼續(xù)道,“這不算是池公子與官府合作,只是一場交易而已?!?/p>

        “哦?”池淵頗有興趣地看著她,“葉捕頭,我可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不知葉捕頭手上有什么東西,價值足以交換我知道的事?”

        葉雪瀾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放在桌子正中央:“我將海防堤決口的罪名栽贓給公子時,青黛曾說她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所以她拉著我來與你當(dāng)面對質(zhì),為的就是讓我知道,你的確不是這種人?!?/p>

        “是嗎?”池淵將信將疑地看向青黛。

        青黛將頭轉(zhuǎn)向葉雪瀾的方向,悶聲問道:“你要把東西給他嗎?”

        “你不愿意?”葉雪瀾故作驚訝,“還是……他不愿意?”

        “他敢!”青黛瞪起眼睛,又泄氣道,“我是擔(dān)心他不跟你換,這是賠本的買賣,他又不是個傻子?!?/p>

        葉雪瀾笑道:“是賠是賺,只看池公子怎么想。他若不換,那可就是你我都看走了眼?!彼龑⑹职丛诤砂希瑢Τ販Y道,“這荷包,加上里面的東西,換公子回答我一個問題,想必足夠?!?/p>

        池淵放下扇子,拿起荷包捏了捏,又將荷包打開,見里面放著一縷青絲,不由得笑道:“看來,這筆交易我不得不同意?!?/p>

        “這么勉強(qiáng)?不愿意就拿回來?!鼻圜旎砣换厣?,伸手去搶池淵手中的荷包。

        池淵讓開青黛的手:“這是我與葉捕頭的交易,你身為青翎使,只能記錄,不能插手?!?/p>

        青黛氣道:“錙銖門向來沒有強(qiáng)買強(qiáng)賣,什么叫不得不同意?這東西你不愿意要,還回來就是。”

        “好,我說錯了,我重說?!背販Y轉(zhuǎn)手將荷包放入懷中,“在下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日思夜想,巴不得早點與葉捕頭做成這筆交易,青翎使可滿意?”

        “這還差不多。”青黛繃著臉強(qiáng)忍笑意,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那既然雙方都沒有異議,就請池公子依照約定,回答葉捕頭剛才的問題吧?!?/p>

        “在下遵命?!背販Y無可奈何含笑搖頭,向葉雪瀾道,“池家做火藥生意三年,在并州只有一個買主。交易都是夜里進(jìn)行,此人始終都隱藏在黑影里,所以連我也從未見過他的真面目?!毕肓讼耄盅a(bǔ)充道,“這人大概很喜歡穿新靴,每次見到他,腳上都是一雙嶄新的靴子?!?/p>

        “沒了?”青黛忍不住問道,“這就完了?”

        池淵點頭:“只有這些?!?/p>

        “可這不等于什么都沒說嘛?這次真是虧大了?!鼻圜彀櫭伎聪蛉~雪瀾,“現(xiàn)在怎么辦?好像沒什么東西能讓你問第二個問題了?!?/p>

        葉雪瀾苦笑道:“不必問了,能說的,池公子都已經(jīng)說了?!?/p>

        “能說的?那就是還有不能說的?可僅憑這幾句話,想找個人,就是大海撈針啊?!鼻圜鞖夤墓牡剞D(zhuǎn)向池淵,激他道,“難道因為那個人是你的同伙,所以你才幫他隱瞞?”

        池淵也不中她這激將之法,只是淡聲道:“葉捕頭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此番到訪,只是想在我這兒得到切實的口供。假如日后有公堂對質(zhì)的一天,我也仍舊是這般說法?!闭f完,他又自顧自笑了一聲,“其實多說少說區(qū)別不大,畢竟這件事情上不了公堂,甚至出不了龍衙?!?/p>

        葉雪瀾問道:“聽公子話中的意思,若官府傳喚作證,公子愿意去?”

        “自然愿意,而且可以將剛才這番話,一字不差地重復(fù)一遍,甚至你可以要求錙銖門交出青翎使手中的記錄作為呈堂證供?!背販Y輕搖折扇,“只不過,天底下恐怕沒有哪家公堂敢接這件案子。”

        葉雪瀾平平地道:“他只是龍衙的總捕頭,還沒有到手眼通天的程度。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朝廷不會放任不理的?!?/p>

        池淵哂笑:“葉捕頭,這部分火藥,池家非但沒賺到錢,反而倒貼了許多銀子。倘若我沒有算錯,這三年里搭進(jìn)去的銀子,足夠海防堤進(jìn)行一次大修了。再算上成本,我可是賠了雙份?!?/p>

        青黛訝然:“買賣賠成這樣,你竟然還堅持了三年?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不許你停?”

        池淵含笑點頭:“雖不中,亦不遠(yuǎn)矣?!?/p>

        葉雪瀾垂頭沉吟片刻,問道:“這些火藥是真的官貨商運?”

        “對,是從鹽鐵司庫中直接搬到船上的?!?/p>

        “正因如此,池家才能安然無恙地進(jìn)行走私火藥的買賣?”

        “沿途各州府本就需要打點,能用一大筆銀子換取特別通行文書,一路暢通無阻,反而節(jié)約了成本。更何況這些銀子是送到并州的,打個時間差,挪作他用,還能賺些許利息?!?/p>

        這就是江不由口中那筆贓銀的來源,早有人做好了局只等今朝事發(fā)。

        “我懂了?!比~雪瀾點頭,起身對池淵抱拳道,“多謝池公子據(jù)實以告,來日倘若真有當(dāng)堂質(zhì)詢,也請池公子遵守承諾,一個字都不要差?!?/p>

        池淵嘆氣,忍不住問道:“葉捕頭仍舊覺得有這種可能?”

        “為何沒有?我不信京中所有人都視人命如草芥。”仿佛是為了說服自己一般,葉雪瀾緊接著道,“至少天府之中,還有人在乎這些人是否能活下去?!?/p>

        “如果你指的是方知府手中那封信……”池淵面露不忍,“那封信是我讓飛奴幫送去的。”

        “什么?你?”

        “消息來自我在天府中的一位朋友,她對我說這些,只是為了幫我避免損失?!背販Y站起身,與葉雪瀾對視,“葉捕頭,橋東鎮(zhèn)的事并非是因為要完成上頭的命令而不惜代價,你何必以卵擊石呢?”

        葉雪瀾怔了一怔,答道:“因為我是捕頭,捕頭之責(zé)是讓殺人者償命。一己之力固然微薄,但橋東鎮(zhèn)有數(shù)百人,因池公子的善舉而活了下來。反觀他們,上頭的命令是把橋東鎮(zhèn)當(dāng)成祭品,可是并州天高皇帝遠(yuǎn),他們?nèi)杂羞x擇的權(quán)利,甚至可以對這荒謬的命令陽奉陰違,能活一人是一人。但他們什么都沒有做,任由這一紙命令葬送了萬千人命。人力微薄之時,最難做到的是不作惡,既然做了,那就應(yīng)該付出代價?!彼诡^道,“叨擾池公子多時,告辭了?!?/p>

        說完,葉雪瀾徑自走出花廳。

        “阿雪?!鼻圜烀σ鹕砀?,手臂被池淵握住。

        “你這位朋友是鐵了心要去自尋死路,讓她去吧?!?/p>

        “既然她是自尋死路,那就一定會遇到很多麻煩,我這做朋友的當(dāng)然要去幫她。”

        “你幫不上任何忙?!背販Y放開手,耐心地道,“她這一去,是想給方駿聲翻案,也是想將高行周繩之以法。但是,給高行周的命令是從皇宮里出來的,沒人希望此事真相大白于天下。所以,你的朋友一定會被滅口。屆時明里暗里,無數(shù)的高手等著取她的腦袋,哪怕你能動用整個錙銖門也保不下她,更何況你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并州青翎使。”

        “那怎么辦?”

        “不知道?!背販Y搖頭,“靜觀其變吧,如果她足夠聰明,再不提這件事最好,否則,你只能等著給她收尸了?!?/p>

        離開池家,葉雪瀾沿著潛河一路直奔龍衙,要去找高行周。行至官設(shè)碼頭前的三岔路口,她忽然停住,站在路當(dāng)中出神。

        倘若此時她仍是孑然一身,或方駿聲仍然活著,那自然可以不顧后果如何,徑直闖入龍衙,找高行周說個清楚。屆時是兩敗俱傷也好,是同歸于盡也罷,她都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說一句問心無愧。

        可現(xiàn)在,她身邊有蒲叔、蒲嬸,有因失去兒子而神志不清的方伯母,還有不知何時會變回龍形的小青龍,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知府衙門等著她回去。

        尤其是青龍,那一句不傷害人的承諾本來就是看在她的分上,而他眼下又身在并州人口最為密集的府城中,沒人知道如果青龍知道她死了會做出什么事,同樣也無法預(yù)料又會有多少人因為青龍而死于非命。

        她必須先將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絕對不能連累了他們。

        主意已定,葉雪瀾轉(zhuǎn)步往知府衙門走去。

        她尚未走到衙門口,就已經(jīng)聽到喧嚷聲傳來,有咒罵聲中襯著,那中氣十足的高喊聲尤為突出。

        “龍衙辦案,閑雜人等一律離開。再不走,可就算尋釁滋事,一個個的都要抓回衙門下獄?!?/p>

        葉雪瀾認(rèn)得這是沈敬山的聲音,忙閃身進(jìn)了小巷,抄小路來到府衙正門,藏在拐角處,遠(yuǎn)觀門口發(fā)生的事。

        沈敬山站在衙門口的臺階上,六個捕快正在驅(qū)趕圍觀的人。

        那些人來此,是為了將方駿聲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自然不會輕易離開。兩邊僵持不下,眼見著捕快們要頂不住了。

        沈敬山抬手揚聲道:“列位,列位,請聽我說。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就算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也得先由官府審理定罪。列位可以放心,龍衙立在并州,就是為了保護(hù)并州百姓的,不管是水里的妖孽,還是城里的妖孽,只要是于并州百姓不利的,我們都會管。此事既然由我們龍衙負(fù)責(zé),那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p>

        “這狗官害了我們并州多少人性命,想一死了之沒那么容易!我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龍衙如果不把這狗官的尸體交出來,我們就上京去告御狀!”

        話音一落,當(dāng)即一呼百應(yīng)。

        “對,交出狗官尸體,交出狗官尸體!”

        “不交出來我們決不罷休!”

        沈敬山提氣大聲道:“列位的要求我們總捕頭已經(jīng)知道了,也已經(jīng)上書朝廷,說了大家的請求。在公文下來之前,方知府的尸體暫時由我們龍衙保管。列位放心,并州民怨沸騰,朝廷不會置之不理,一定會讓貪官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此話當(dāng)真?”

        “大家信不過我沈敬山,難道還信不過龍衙的總捕頭嗎?”

        高行周雖然是外地人,可在任龍衙總捕頭十余年,在并州百姓之中威望極高,稱得上是人人敬仰。是以沈敬山此話一出,反對的聲音也就漸漸小了,最后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下沈敬山和龍衙捕快。

        沈敬山回身敲門,來開門的是蒲叔。

        兩人低聲說了一會兒話,只見蒲叔將門徹底打開,臺階下的捕快們快步跑入府中。

        不一時,兩個捕快抬著方駿聲的尸體出來,后面蒲嬸扶著方伯母跟出來,青龍走在最后,在蒲叔身旁停住。蒲叔拉著他的手,兩人一起出了門跟上前面的人,最后出來的是龍衙捕快,四個人殿后,簇?fù)碇恍腥送堁梅较蛉チ恕?/p>

        沈敬山關(guān)上大門,從懷中取出封條貼好,但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筆直地站在門口,像是在等人。

        葉雪瀾靠在墻上思索片刻,原路返回到主路上,在路旁鋪子里買了一包點心拎在手中,轉(zhuǎn)步往知府衙門口走去。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沈敬山朝自己迎來,她只裝作剛才什么都不曾看見,對沈敬山笑道:“沈大哥怎么有空來這兒了?頭兒交代給你的事都辦完了?”

        “是啊,辦完了?!鄙蚓瓷筋H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正好在這里遇上你,省得我特地跑一趟了?!?/p>

        “哦?有事兒?”

        “高頭兒讓我轉(zhuǎn)告你,立刻回龍衙,有要緊事找你?!?/p>

        “好,等我進(jìn)去看一眼方伯母的情況,咱們再走?!闭f著,葉雪瀾目光一轉(zhuǎn)落在門上,神色陡然一變,冷了臉問道,“沈大哥,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高頭兒吩咐的,讓我把方知府的家人先接到龍衙去?!鄙蚓瓷接孟掳椭噶酥傅厣系臓€菜葉子和臭雞蛋,“天天這么鬧,老人家怎么受得了?只要高頭兒還在,沒人敢去咱們龍衙門口鬧事。以后若有什么不該他們知道的消息,想瞞著也容易些?!?/p>

        葉雪瀾表情緩和下來,道:“到底是總捕頭,想得周全?!痹掍h一轉(zhuǎn),又問道,“前日頭兒還說我身上有傷,讓我好好養(yǎng)著別累著,我還以為能偷幾天懶呢,怎么就變卦了?”

        沈敬山為難地?fù)现蟛鳖i道:“這個事兒吧,你還是自己去問高頭兒吧,我也說不好?!?/p>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問了,咱們走吧?!?/p>

        龍衙上下既要忙著記錄本次阻止化龍為禍的全過程,又要暫時代替并州知府處理水患帶來的種種問題,本該是忙得腳打后腦勺,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可葉雪瀾發(fā)現(xiàn),龍衙前后院都靜悄悄的,似乎除了眼前的高行周之外,再沒有別人。

        葉雪瀾上前見禮,對高行周道:“聽沈大哥說,方伯母他們被您接到龍衙來了?”

        “我已經(jīng)讓人將他們安頓在后面了?!备咝兄鼙持终驹谖蓍T口,并沒有讓葉雪瀾進(jìn)屋詳談的意思。

        葉雪瀾抬手給高行周看了拎著的點心:“昨兒答應(yīng)了方伯母,給方駿聲買他最愛吃的點心。”

        “交給敬山替你送去吧,我有事跟你說。”

        “那就有勞沈大哥了?!比~雪瀾將點心遞給沈敬山,又囑咐道,“若是老人家問起我的去向,沈大哥只說我在幫高總捕頭整理卷宗,一時半刻不得空去看他們,千萬別說頭兒有別的事情交代給我,免得他們替我擔(dān)心?!?/p>

        沈敬山?jīng)]有立刻回答,眼睛看向高行周。

        高行周微微點頭:“都是有年紀(jì)的人了,作為晚輩,報喜不報憂,這也是應(yīng)該的。”又向沈敬山道,“送了點心之后,就去準(zhǔn)備船只吧,立刻出發(fā),也好早日回來?!?/p>

        “是。”

        直到沈敬山拎著點心消失在轉(zhuǎn)角處,葉雪瀾才開口道:“我知道總捕頭是一番好意,可是,朝廷命官曝尸街頭,這種大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方伯母早晚都會聽說。”

        “瞞一日是一日吧,我剛才見方夫人似乎已經(jīng)有點兒神志不清了,要是再受打擊,恐怕會撐不住,緩一緩再說,免得有個什么萬一。”高行周負(fù)手望天,幽幽地道,“你知不知道,蒲家夫婦和那個少年,是方駿聲的什么人?”

        “從前在橋東鎮(zhèn)的鄰居。”

        “方家落到這種地步,還能不離不棄,是有情有義的人家?!备咝兄苜潎@道,又收回目光看向葉雪瀾,“我記得青隱的舉薦信上說,你當(dāng)年在橋東鎮(zhèn)殺人沉船,就是為了一個叫小蒲的孩子?”

        葉雪瀾直視著高行周,她不知是不是高行周從蒲叔口中聽說了什么,只是隱約覺得,這句問話背后似乎還有其他的意思,不容她不說實話。

        “那少年是我從水里救上來的,受了驚嚇記不起從前的事情了。蒲叔看他與當(dāng)年的小蒲年齡仿佛,于是就做主給他取名字叫小蒲。”

        “原來是這樣。”高行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笑道,“好了,不說這些閑話了。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一說這次斬龍的事?!?/p>

        “此事我已經(jīng)詳細(xì)回稟了,不知總捕頭還有什么疑問?”

        “不是我有疑問,是上頭有。今兒一早朝廷的公文送到了,上面說,雖然有血跡能夠證明你的確用刀傷了那條龍,但是不能確定它究竟是受傷了,還是徹底死了。”高行周溫聲道,“你也知道,事關(guān)重大,僅憑一面之詞就確認(rèn)你已經(jīng)斬龍成功,也確實是草率了些。所以,跟著公文一起來了一道命令,要求將龍頭斬下,由你親自送往京城。核驗無誤之后,立刻擢你入天府當(dāng)捕頭?!?/p>

        葉雪瀾沉默良久,問道:“他們這是在懷疑龍衙的威信,這口氣您就忍了?”

        高行周笑道:“他們不了解你的為人,也不知道當(dāng)時的情況,心里懷疑也是在所難免的。要我說啊,那條龍活蹦亂跳的時候,咱們都不怕呢,更何況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你殺了,讓人去取一趟就是了?!?/p>

        “可是,斬龍淵地形復(fù)雜,水下暗流又多又雜,再加上防海堤決口,水勢定然與從前不同,貿(mào)然前往恐怕會有危險。反正它已經(jīng)變成一具尸體了,又跑不了,不如等水情穩(wěn)定之后再派人去?!?/p>

        高行周擺了擺手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可上頭等不了,說什么都要在十日之內(nèi)見到那條龍的腦袋,否則就以欺君的罪名,把咱們龍衙上上下下都治罪。常言說得好,不怕官就怕管,既然頂頭上司都這么說了,我也只有照辦?!?/p>

        “只因是上頭的命令,所以即便明知有人會因此喪命,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完成?”葉雪瀾話中別有所指,語氣也跟著冷下來。

        高行周聞言皺眉,凝視著葉雪瀾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只是覺得這不考慮并州現(xiàn)狀的命令太過荒謬?!比~雪瀾怕高行周看出破綻,連忙躲開目光。

        “你是不是覺得,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化龍為禍也很荒謬?”高行周冷聲問道。

        葉雪瀾?yīng)q豫了一下,回答道:“這要看,并州究竟為此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p>

        “那妖孽已經(jīng)死了,中州躲過了這場滅頂之災(zāi)。”

        “所以,無論什么代價,在您眼中,都是值得的,是嗎?”葉雪瀾暗自攥緊拳,“哪怕這代價是數(shù)以萬計的無辜性命。”

        “雪瀾,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咱倆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咱們只是并州的捕頭,做好捕頭該做的事就可以了,上頭怎么交代,咱們就怎么做,其余的自有上頭的人去判斷。”高行周語重心長地道,“他們比咱們知道的事多,也比咱們看得長遠(yuǎn),接到命令,理解不了他們的意圖很正常。你是因為理解不了所以覺得荒謬,但不能你這樣認(rèn)為,你就拒絕去做,這是失職?!?/p>

        葉雪瀾脫口而出道:“為了不失職而草菅人命,這是愚忠?!?/p>

        “葉雪瀾!”高行周怒聲呵斥,“你這樣,往后怎么在天府立足?難道你想學(xué)衛(wèi)無端,一身的本事最終卻落得個在六扇門混日子的下場?”

        葉雪瀾穩(wěn)了穩(wěn)情緒,輕聲道:“聽您這話,我是一點兒留在龍衙的可能都沒有了?您舍得我走?”

        “舍不得,但是我也沒辦法?!备咝兄軆墒忠粩?,“天府指名要人,非要擢你入京不可?!?/p>

        “天府怎么也不體諒一下,您這把年歲不能太勞累?”葉雪瀾不滿地嘟囔了一聲,輕輕驅(qū)散剛才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送了龍頭,我就跟天府的總捕頭說,我要回來,誰攔我都不行?!?/p>

        “嘖,你這孩子,并州從今往后三百年里風(fēng)平浪靜,立不下什么驚天功績,回來干什么?留在京里才有前程。而且沒你在眼前晃,我興許還能多活幾年。”高行周大笑道,見葉雪瀾還要繼續(xù)說,忙抬手止住她話頭,“行了行了,走不走的,等拿到了那顆龍腦袋再說。你趕緊給我畫個斬龍淵的地行圖,我選兩個水性好的跟敬山一起去。”

        葉雪瀾換上輕松的語氣,道:“高頭兒,龍衙本就在阻止化龍為禍中損失慘重,眼下又擔(dān)著兩個衙門的活兒,本來就人手不夠,上上下下累得走路都打晃,再少幾個人,咱們龍衙還不得全體殉職???”

        “你當(dāng)我不心疼手底下這幫孩子啊,可眼下并州正是要緊的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到了撥發(fā)賑災(zāi)款項的時候,他們公報私仇,卡咱們的脖子?!备咝兄苋嘀栄?,“也不知道新任知府什么時候能來,希望是個手眼通天的主兒,那我就不愁了?!?/p>

        “既然您心疼他們,那就該讓我去啊。”葉雪瀾上前一步道,“我熟悉斬龍淵,也知道龍的尸體大概在什么位置,由我去再合適不過,讓他們留在龍衙幫您做些別的事也是好的?!?/p>

        “不行?!备咝兄軘嗳痪芙^,“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呢,萬一在水底下有個好歹,龍衙里連我在內(nèi),沒人有這個能耐把你從斬龍淵里撈回來?!?/p>

        葉雪瀾勸道:“我下去,是有八分把握能上來,他們下去是有九成可能上不來。既然上面要得急,那咱們更應(yīng)該穩(wěn)妥起見,免得一次不成再去二回,誤了上頭給的期限?!?/p>

        高行周沉吟片刻,終于拿定主意,道:“好吧,那就你和敬山走一趟吧,今日啟程,盡早回來。”

        “是。”葉雪瀾轉(zhuǎn)身要走,又被高行周叫住。

        他囑咐道:“就算沒拿到龍頭也不要緊,你們倆給我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來?!?/p>

        “嗯?”葉雪瀾一愣,頓時心生疑惑,定定地看著高行周。

        他從來都是交代下的事必須要完成,今兒是頭一遭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

        高行周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言,掩飾地笑了兩聲道:“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嗎?咱龍衙現(xiàn)在是人少活多,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們倆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當(dāng)然盼著你們趕緊回來,給我分擔(dān)分擔(dān)這堆麻煩事兒。”

        葉雪瀾笑道:“總捕頭放心,我二人一定速去速回?!?/p>

        送走了葉雪瀾,高行周來到自己的住處,啟動機(jī)關(guān),進(jìn)了密室。

        懸空的堪輿樽微微抖動,盤踞其上的青銅龍發(fā)出陣陣龍吟,聲音撞在周圍墻壁上,整個密室都隨之顫抖,頭頂?shù)囊姑髦榫従徱苿?,最終停住時已不再按照星宿位置排列,而是橫平豎直圍成一個方框,再將方框分隔成大大小小的區(qū)域。

        這是一張布局圖,一張俯視龍衙才能畫出的布局圖。

        “果然是這樣?!备咝兄荛L嘆一聲,帶著惋惜和悲戚。

        他抬手伸向堪輿樽,只聽“嗡”的一聲向,插在堪輿樽正中央的魚刀飛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手心里。堪輿樽的血色在刀離開的瞬間盡數(shù)褪去,屋頂?shù)囊姑髦橐苍俣茸兓匦窍髨D。

        堪輿樽停止了抖動,高行周疊起食指中指,輕彈刀刃。

        魚刀長嘯,似蛟龍出海,直入九霄。

        高行周帶著刀離開密室,才關(guān)閉機(jī)關(guān),就聽見了敲門聲。

        門外是蒲老漢,背著昏迷不醒的小蒲。

        “總捕頭,求你讓我?guī)е⒆映鋈フ覀€大夫瞧瞧,這么一直燒,孩子受不了?!逼牙蠞h說話時并沒有看高行周,雖然神色不恭,但語氣中哀求之意不減。

        高行周將刀背在身后,對蒲老漢道:“還是那句話,我讓人接你們過來,是看在跟方知府同僚一場的情分上,讓他走得安心,并不是想軟禁你們。你們想走,隨時可以離開,我不會阻攔?!?/p>

        蒲老漢抬眼看著高行周:“總捕頭是正人君子,草民不敢拿小人的心思揣度您的意思,真的是因為小蒲燒了大半天始終不退?!彼麄?cè)過身讓高行周看背上的小蒲,“您瞧,草民沒有騙您?!?/p>

        高行周見小蒲緊閉雙眼,嘴唇干裂,雙頰帶著病態(tài)的紅暈,的確是病了。他伸手去摸小蒲的額頭,尚未碰到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推開了手。

        高行周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他對蒲老漢道:“你等一下。”說完,回身將魚刀放在桌上,而后伸手去抱小蒲,“來,給我看看?!?/p>

        這一次他沒有再被推開,順利地從蒲老漢的背上將小蒲接了過來。

        高行周的手按在小蒲的后脖頸上,此時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擰斷這細(xì)嫩的脖子。但他并沒有這樣做,說不上是因為擔(dān)心不能一招斃命反招禍患,還是因為蒲老漢那雙飽含焦急和期待的眼睛。

        他將小蒲放在自己的床上,對跟進(jìn)來的蒲老漢道:“每次大水災(zāi)過去之后,城里都會出現(xiàn)疫病,小蒲這病來得蹊蹺,還是小心點兒好。真要在城里傳開,那就是場大禍了?!?/p>

        “疫病?”蒲老漢眼淚都快下來了,“那、那該怎么辦?”

        “且將他放在我這兒,別讓其他人近身,免得染上。”高行周拉著蒲老漢走到門口,“我先讓人送你去雪瀾住的地方,安頓好家里人之后,我給你寫封信,你去城外東山腳下找一個人,他治疫病最拿手,讓他來給孩子看看。”

        “好好好,總捕頭寫信吧,我這就去?!?/p>

        高行周親自將蒲老漢一行人送出龍衙大門,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緩緩關(guān)上龍衙的兩扇門,此時這里已經(jīng)徹底空了,除了他和小蒲再沒有別人。

        葉雪瀾坐在船上,和沈敬山一起順流而下去斬龍淵,心里翻來覆去地回想臨行前與高行周的對話,越是琢磨,心里就越是不安。

        船上除了她和沈敬山之外,就只有一個差役充當(dāng)船夫。

        葉雪瀾玩笑似的對沈敬山道:“沈大哥,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沒多帶幾個人,以防萬一?”

        沈敬山一面擦著手中魚刀,一面回答道:“高頭兒說這事兒危險,他們身手和水性都不行,去了也是白白送死,鬧不好還會拖累咱們。”又朝著船頭差役一努嘴,“連他也只送咱們到入??诰突厝ァ!?/p>

        與高行周對她說的完全不一樣,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葉雪瀾的心沉了一沉,她故意嘆了口氣道:“我是真想打著受傷的幌子歇幾天,不跟著你來。哪成想,什么招都用了,高頭兒就是不答應(yīng)?!?/p>

        沈敬山收刀入鞘,笑道:“放眼整個中州,也就你實打?qū)嵏菞l龍過過招,沒你在背后撐著,我還真是不敢一個人去殺它。我都打算好了,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就雇幾個人抬上轎子把你接來?!?/p>

        “聽這話茬兒,連你也不相信我。”葉雪瀾冷哼一聲,語氣不善,“你也覺得我是那種冒功領(lǐng)賞的人?”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鄙蚓瓷竭B連擺手,解釋道,“我和高頭兒都信你說的話,可堪輿樽探查出并州有龍氣縈繞不散,說明那條龍還活著。高頭兒的意思是,可能你當(dāng)時有傷在身,一口氣撐不了多久,急著浮出水面,所以沒有確認(rèn)那條龍是不是真的死了,這才讓它有機(jī)會活下來?!?/p>

        堪輿樽?葉雪瀾暗自心驚,她可從來沒聽說過,龍衙還有這種東西。

        “堪輿樽真的那么靈?”

        “靈不靈的,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這東西加上你帶回來的那把刀,就能查到中州哪兒有龍氣?!鄙蚓瓷教崞鹂拜涢?,仍是嘖嘖稱奇,“你是沒見著啊,這么大一個青銅樽懸空漂著,外面畫著中州的江山社稷圖,還盤著一條青銅龍,龍腦袋原本指著京城,你也知道,皇室血脈里有龍靈之力,自然就有龍氣,等把你帶回來的那把刀插進(jìn)去之后,那青銅龍就像活了一樣,張牙舞爪了好一會兒,最后腦袋搭在并州?!?/p>

        “高頭兒就是根據(jù)這個判斷出龍沒有死,而且就在并州?”

        “他是這么說的,所以讓咱倆去斬龍淵看看,萬一那條龍重傷沒死,就補(bǔ)一刀送它一程?!?/p>

        葉雪瀾嗔道:“怎么前兩天不說,這時候才想起來?水流這么急,耽擱的這兩天,說不定那條龍已經(jīng)被沖到別的地方去了。”

        “堪輿樽也是昨天才有動靜的,之前一直沒什么反應(yīng)?!?/p>

        聞言,葉雪瀾垂頭凝眉,這說明直到昨天,青龍都隱藏得很好。

        難道是因為青龍的人形階段即將結(jié)束,所以周身龍氣越來越明顯?還是因為昨天晚上,青龍幫她見方駿聲最后一面?

        “雪瀾?雪瀾?”

        “嗯?”葉雪瀾回神,“怎么了?”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沈敬山將刀入鞘,安慰道,“這事兒不怪你,一個人面對那么大一個怪物,還能抬手給它一刀,已經(jīng)是英勇非常,令人敬佩了。不瞞你說,當(dāng)時那條龍撞海防堤的時候,我們這群大老爺們兒可是都嚇傻了,連跳進(jìn)水里的勇氣都沒有?!?/p>

        “是因為我搶先跳下去了,你不得不留在岸上?!比~雪瀾微笑道,“高頭兒不是說過嗎,咱倆不能一下子都折了,得留一個照看龍衙?!?/p>

        沈敬山自責(zé)地道:“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堅持守懸劍橋,這樣你也不至于摔進(jìn)水里,受那么重的傷?!?/p>

        “快得了吧,我的沈大哥,你那點水性別人不知道,我還不了解?你是橋西鎮(zhèn)人,自小就是煮海曬鹽的時候多,出海打魚的時候少,論水性可比不得我這種從小在海上漂的人?!比~雪瀾伸手握住沈敬山的胳膊晃了晃,“守懸劍橋是我的職責(zé),領(lǐng)弓弩手掠陣是你的職責(zé),一早就分好的,咱倆都是職責(zé)所在?!?/p>

        “嗯,職責(zé)所在?!鄙蚓瓷矫銖?qiáng)打起精神,硬擠出笑容,“那這次咱倆換換,我下水去殺那條龍,你在船上給我掠陣,指方向?!?/p>

        葉雪瀾含笑點頭,又問道:“你拿什么殺?”

        “這個?!鄙蚓瓷匠槌鰟偛挪恋醚┝恋聂~刀,“咱們高頭兒的佩刀,送我了。”

        葉雪瀾臉上笑容仍在,眼中神色卻已變得陰沉。

        這不過是一柄比普通刀更鋒利的魚刀,擊殺巨蟒尚且不能,更何況是穿透青龍堅硬的鱗片?若他們此行真的是為了斬殺青龍,高行周一定會將堪輿樽中那把特制的刀交給沈敬山。他已知道她和沈敬山此去斬龍淵不會遇到真正的龍,換言之,他已知道青龍在什么地方,而且有意找借口支開她和沈敬山。

        難怪他會問起小蒲的事,會說那句模棱兩可的話。

        沈敬山見葉雪瀾盯著自己手里的刀半晌沒言語聲,撓了撓后脖頸,道:“高頭兒把刀給我,沒什么別的意思,你別多想。在咱們頭兒心里,你可比我重要多了。他現(xiàn)在就盤算著,等你在天府混出些資歷能壓住人了,就去向衡侯把你要回來接他的班當(dāng)總捕頭呢。”

        “瞎說。”葉雪瀾心里難受,但不忍拂了沈敬山好意,“中州四大衙門再加上六扇門,從來也沒聽說出過女總捕頭,高頭兒的如意算盤,擺明了是想讓我歷練幾年,長幾分本事,然后回來幫你。這也好,高頭兒在的時候,有他給我頂著上頭的責(zé)罰,他回去養(yǎng)老去了,正好又有你頂著,我樂得逍遙。”

        “我不成?!鄙蚓瓷讲缓靡馑嫉?fù)狭藫喜弊樱案哳^兒說我是個榆木腦袋,不靈光,跟著人辦事還行,自己拿主意準(zhǔn)捅婁子?!?/p>

        “那有什么?反正并州往后三百年里,海上都是太平無事,風(fēng)平浪靜的,龍衙職責(zé)就只剩下巡捕江湖最要緊,這可是你的拿手好戲,說不定能立下驚天的功績呢?!比~雪瀾伸手拍了拍沈敬山的肩膀,意味深長地道,“沈大哥,龍衙往后就交給你了?!?/p>

        沈敬山剛要開口說些什么,猛覺得頸窩處遭到重?fù)?,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p>

        葉雪瀾扶住人事不省的沈敬山,讓他躺在船艙里,起身對船尾目瞪口呆的差役道:“沈捕頭只是暫時暈過去了,過兩三個時辰自然會醒。等他醒了,你就告訴他,是高總捕頭讓我這樣做的,因為我和他必須要有一個人留在龍衙。繼續(xù)往前走吧,別停。”

        “是。”差役連連點頭答應(yīng),又問,“那葉捕頭你呢?”

        葉雪瀾不答,走出船艙,縱身一躍,輕輕落在碼頭延伸到水面的石階上。她拾級而上,一步比一步堅定,上了岸,頭也不回地朝龍衙方向走去。

        日影西沉,天邊晚霞艷艷,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東方密布的烏云悄然向前,最后鋪滿整片天空,只在西邊天際留下一道金色的裂痕。

        高行周站在院中,手里是那把從巨蟒身上取回的刀。刀身狹長,血從血槽中溢出,順著鋒利的刃滑至刀尖,盈盈欲滴。

        青龍就在他對面,一手捂著胸口,臉色蒼白,眼神迷離,周身一層若有若無的金光,隨著他胸口的起伏擴(kuò)張收縮。

        刀緩緩抬起,手腕一轉(zhuǎn),刀刃朝前,亮了個門戶卻不急著進(jìn)攻。

        暴雨將至,狂風(fēng)大作,垂在腿側(cè)的官袍下擺獵獵作響,高行周冷笑:“你以為,不顯出原形,就能躲過此劫了?”

        金光化為一束,在晦暗的天色中拔地而起,直沖云霄,遇上陰沉的烏云又掉轉(zhuǎn)頭折回,不及落地,隨著一聲龍的低吟,消散在高行周面前。

        刀“嗡”的一聲,像是對那龍吟的回應(yīng)。

        青龍用力壓住胸口的傷口,咬牙道:“此處比斬龍淵狹窄,而且到處都是人,打起來沒人能躲過,我答應(yīng)過她,決不會再傷人?!?/p>

        “她就為你這一句話,所以饒了你,不但饒了你,還將你這妖孽帶回了并州?!备咝兄荛L嘆一聲,“糊涂啊糊涂,流傳千年的災(zāi)禍之說,她還真以為是沒影兒的事?”

        “從前怎么樣我不知道,但是我答應(yīng)了,就一定會做到?!?/p>

        “好,那你就受死吧。”

        話音才落,高行周邁步向前,刀起手自右上劈落至坐下,只待青龍閃身讓過,忽然再進(jìn)一步,手腕一翻,變劈為挑。

        躲第一招時用盡全力,并沒有留下余地,青龍此時再要躲已經(jīng)是退無可退。刀尖挑起血珠,在他下腹至左肩劃出一道細(xì)長的口子。

        青龍踉蹌著往后退,猛然腳步一頓,后背撞在柱子上,而后身體慢慢下滑,靠著柱子坐下。受了傷,呼吸的節(jié)奏反而變慢,金光律動的頻率跟著降低,顏色卻起了變化。

        初時像將青色的墨滴進(jìn)了金色的水中,攪和均勻后只是淡淡的一層,而后青色吸收了金色的耀眼,不停地向青龍的頭頂聚集,青中雜著金色光澤,越來越濃,形狀也越來越清晰,直到最后,龍頭的形狀清晰可見,高懸在半空,俯視著高行周。

        “怎么,終于想開了,打算現(xiàn)原形了?”高行周冷嘲,“盡管來,這院子里只剩下你我兩個,顯出原形咱們痛痛快快打一場?!?/p>

        青龍艱難地?fù)u了搖頭:“死的不只你一個,就算只有你一個,也不能死?!?/p>

        “那就別怪我了?!备咝兄芸v身一躍,在半空中雙手持刀,猛然落下。刀穿過只有虛影的龍頭,直奔青龍的天靈蓋而來。

        青龍本能地感到害怕,想躲,可他這副人類的軀體已經(jīng)被高行周重傷,再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也無法驅(qū)使身體移動哪怕一分一毫。他索性閉上眼睛,免得死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恐懼,被高行周看扁了。

        可惜,姐姐出去辦事,見不上最后一面了。她沒有自己這樣的本事,不能看到人臨死之前的最后影像,沒見到他最后一面,會難過吧?

        兵刃相撞,錚然有聲,青龍睜開眼,一把刀架在自己頭頂,擋住了高行周的刀。他身側(cè),站著那把救命刀的主人,葉雪瀾。

        “雪瀾,你!”高行周又驚又急,轉(zhuǎn)步提刀向葉雪瀾攻去。

        葉雪瀾忙撤步收刀迎住,只守不攻。

        然而,她的刀法是到了龍衙之后高行周傳的,每個龍衙的捕頭都要學(xué)刑刀刀法,而每一任龍衙的總捕頭都是使這刀法的絕頂行家。

        高行周步步緊逼,每一招每一式都奔著葉雪瀾的要害。葉雪瀾一味自守本就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再加上高行周刀法精湛,漸漸左支右絀,有幾次甚至是死里逃生,差點兒被削掉天靈蓋。

        “還手!別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了你?!备咝兄芘暤?,“你放過那妖孽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總捕頭,您也看見了,他可以不再傷人?!比~雪瀾用刀擋過喉嚨前的利刃,“他已到了可以變回龍的時候,卻強(qiáng)忍著任由您傷他,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嗎?”

        高行周反手握刀護(hù)住小臂,架住葉雪瀾的刀向前一推,自己跟著上前一步,“砰”的一聲將葉雪瀾按在墻上,怒目而視。

        “葉雪瀾你糊涂!千年以前,正是此龍的族人入侵中州,橫行無忌,肆意殺戮。要不是始皇斬龍取龍靈之力震懾,哪還會有如今的中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雪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今天要是放過他,就是陷中州于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這不過是傳說?!比~雪瀾雙臂一用力,推開高行周,向后疾退到青龍身邊,“總捕頭,當(dāng)年的事您不是也知道嗎?明德太子為了天下蒼生,不惜將自己祭祀給青龍卵,換取孵化青龍,始皇才有機(jī)會取得龍靈之力?!彼檬种赶蚯帻垼八?,就是明德太子?!?/p>

        “住口!”高行周怒喝,走上前道,“明德太子舍身成仁,容不得你侮辱?!?/p>

        “正因為他舍身成仁,龍靈之力才接納他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才有了化龍之后須成人形。”葉雪瀾大聲道,“總捕頭您想想,若非如此,威風(fēng)凜凜的龍又怎么會變成不堪一擊的人呢?”

        高行周向前的腳步停住,目光在葉雪瀾和青龍之間移動了幾個來回,艱難開口道:“此話,當(dāng)真?”

        “千真萬確,是明德太子親口說的?!?/p>

        “親口說的?”高行周露出狐疑的表情,“你……見鬼了?”

        “鬼不曾見到,只是蒙眬間有人在耳邊說話?!比~雪瀾見高行周握著刀的手慢慢放下,心里松了口氣,“總捕頭,他真的不會傷人,您不要……”咬了咬牙,她繼續(xù)道,“不要一錯再錯了?!?/p>

        高行周默然不語,半晌點頭道:“是錯了,是錯了?!彼罩兜氖执乖谏韨?cè),刀尖指著地面,“他現(xiàn)在,還有護(hù)著人的本能嗎?”

        葉雪瀾沒有回答,眼中仍有警惕神色。

        高行周苦笑道:“你去京城,他肯定會跟著你一起去,身邊如果有條龍護(hù)著你,那就算是闖了滔天的大禍,也不算是大事,我也放心?!?/p>

        “我保護(hù)姐姐。”青龍勉強(qiáng)掙扎起來,站在葉雪瀾身邊,“誰都不能傷害她?!?/p>

        “好?!备咝兄芪⑽⒁恍?,“去包扎一下吧,傷得不輕?!?/p>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葉雪瀾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呆立在原地出神,聽這一句“傷得不輕”才猛然回神。她收刀入鞘,兩手扶住青龍,帶著他往醫(yī)館方向走,腦子里仍想著高行周的話。

        高總捕頭向來頑固,認(rèn)定的事情就是撞南墻也不回頭,真的會被她這三言兩語說服嗎?如此輕易,總讓人覺得放心不下。

        這念頭還未轉(zhuǎn)完,只聽背后一聲斷喝:“你入龍衙是我點的頭,犯下這樣的大錯,也該我親自懲處?!?/p>

        不等回頭,利刃破空聲已到耳邊,明知已然來不及,葉雪瀾還是本能地拔出刀,避過同時轉(zhuǎn)身的青龍,揮刀去迎那利刃。并沒有意料之中的對抗,刀十分順暢地?fù)]了出去,畫出一道血紅色的弧線。

        高行周的刀準(zhǔn)確無誤地刺進(jìn)了青龍的后心,而葉雪瀾的刀劃開了高行周的喉嚨,血流如注。

        葉雪瀾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兩個人影一齊往地上倒去,高行周揚手拔刀,刀掉在一旁。

        青龍當(dāng)時就沒了呼吸,高行周也是進(jìn)的氣少出的氣多。

        “高,高頭兒!”葉雪瀾連忙扶起地上的高行周,用手壓住他的傷口,“高頭兒,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殺您?!?/p>

        “你回來是興師問罪?!毖獑苓M(jìn)嗓子眼,高行周用力喘了口氣,“海防堤的事,你知道了,對不對?”

        “對。”葉雪瀾含淚點頭,“我不能讓方駿聲死得不明不白。”

        “我沒有做錯?!备咝兄芗贝俚匚丝跉?,目光看向腳邊一動不動的青龍,“可我也實在沒辦法繼續(xù)茍活于世,他還活著,我不能自行了斷,確定他死了,我才能安心?!?/p>

        “高頭兒,何必呢?利用他守衛(wèi)百姓的本能誘殺他,不就是明知道他不會害人?”

        “他必須死,我這輩子就是為了這件事活的。他必須死,否則中州不安。”高行周用力抓住葉雪瀾的袖子,艱難地道,“是錯了,是你錯了!他不死,你會后悔?!?/p>

        “高頭兒?!比~雪瀾的眼淚滴在高行周臉上,“對不起,對不起?!?/p>

        “死得其所。”高行周放開葉雪瀾,閉著眼大笑道,“死得其所。”

        笑容僵在臉上,眼睛也再沒有睜開。

        靜了半晌,葉雪瀾才小心翼翼地喚他:“高頭兒?”

        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從此之后,再沒有人會用洪鐘般的聲音問她,又下水給人撈什么去了。

        葉雪瀾雙膝跪下,將高行周的尸體平放在地上,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

        甫一起身,忽然聽見青龍用極輕的聲音咳了一聲。

        “小蒲?”葉雪瀾不確定地叫了一聲。貫穿心臟,一刀斃命,高行周的殺手锏從不失手。

        側(cè)倒在地上的青龍翻了個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直愣愣地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胸口衣襟里那片逆鱗,忽然綻放出奪目的金光。

        金光自他胸口擴(kuò)散,逐漸覆蓋全身。青龍身上的傷口開始愈合,毫無血色的臉上也開始有了人色。他轉(zhuǎn)過頭來,茫然地看著葉雪瀾,渾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張開嘴,似乎想說什么。

        而后,話未出口,他那漆黑明亮的眼睛,像是風(fēng)中殘燭陡然熄滅般,失去了光彩。

        “小蒲!”

        七日后,龍衙總捕頭高行周出殯,沈敬山和葉雪瀾以兒女身份披麻戴孝,摔喪起靈。船上載著高行周的棺材,潛河兩岸站滿了來給高總捕頭送行的百姓。每家每戶都在門上掛了白綾,一時間并州銀裝素裹,如下過一場大雪。

        正因并州出了這么大的事,所以沒人注意前任知府方駿聲的尸體已經(jīng)偷偷下葬。

        又過了兩天,葉雪瀾當(dāng)著龍衙所有人的面,將高行周斬龍那把刀交到沈敬山手里。

        “總捕頭為龍衙日夜操勞,最終以身殉職,臨了,心里還惦記著龍衙往后沒人看顧??偛额^留下話,說他早就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撐不住,所以前些天就上書,舉薦沈敬山來接自己的位子。上頭已經(jīng)同意了,任命文書過幾日就到?!?/p>

        葉雪瀾對外宣稱高行周是因為勞累過度,引發(fā)舊疾而死,可沈敬山心里明白,根本不是這回事。那日他趕回龍衙時,衙里只有躺在地上的高行周,和跪在一旁,渾身是血的葉雪瀾。高行周手中,是一把蓄滿龍血的刀。

        “總捕頭跟那條龍,同歸于盡了?!?/p>

        這是葉雪瀾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是證據(jù)所指的唯一答案。

        高行周的脖子上的傷,這并非是刀劍所致,而是被什么東西咬的。也許是因為高行周曾奮力掙扎,傷口周圍血肉模糊,齒痕也不甚明顯,只知道是一張血盆大口。

        “那條龍的確沒死,而是順著潛河進(jìn)到了城里。”葉雪瀾抹了一把眼淚,“堪輿樽顯示它始終在龍衙附近徘徊,總捕頭覺得它是惦記著我捅它的那一刀,來找我算賬。所以,我們倆就商定,拿我當(dāng)誘餌,引它入龍衙?!?/p>

        “我應(yīng)該……”

        “這是沒把握的事?!比~雪瀾打斷了沈敬山的話,“咱們不能都折了,至少要留一個照看龍衙?!本徚司徦^續(xù)道,“總捕頭本可以一刀刺穿它的逆鱗,要了它的命,卻為了救我,身形慢了。”

        “這不是你的錯,頭兒一向?qū)δ愫茫床坏媚惴鸽U?!?/p>

        “是啊?!比~雪瀾深深叩首,許久沒有抬起頭來。

        龍衙眾人還沉浸在失去高行周的痛苦中,是以沒有人有心情恭喜沈敬山晉升總捕頭。人群散去,院中只剩下葉雪瀾和沈敬山。

        “我要走了。”葉雪瀾扭頭看著沈敬山,“以后龍衙就交給你了?!?/p>

        “你還回來嗎?就像頭兒打算的那樣,去天府歷練幾年,長長本事,再回來跟我一起照看龍衙?!?/p>

        葉雪瀾慢慢搖頭:“我不想再做捕頭了?!?/p>

        “什么?”沈敬山詫異地道,“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當(dāng)捕頭?而且,雖然咱們沒在潛河里找到龍的尸體,沒完成上頭交代的事,但上頭不是新來了公文,說認(rèn)為你立下了奇功,要擢你去天府。放著這大好的機(jī)會,你真舍得就此洗手不干?”

        葉雪瀾沉吟良久,輕聲道:“沈大哥,從前我不信官府,是看見高頭兒為我們這些采珠人出頭,才覺得原來衙門里也有好人。后來就想著,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不如就當(dāng)個捕頭,像高頭兒那樣,保護(hù)并州的百姓??墒乾F(xiàn)在……”她嘆了口氣,“我累了,沈大哥,我想歇歇?!?/p>

        沈敬山不解她這話的意思,想了想,突然問道:“你要去六扇門找衛(wèi)無端嗎?”見葉雪瀾面露驚訝,撓了撓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是高頭兒說的,罵了我好幾天。”

        “不找?!比~雪瀾微笑道,“我啊,再不想跟捕頭有什么瓜葛了。”

        “?。俊?/p>

        “你除外,你不止是個捕頭,還是我的沈大哥?!比~雪瀾的手搭在沈敬山肩膀上,輕拍了兩下,“沈大哥,龍衙以后就交給你了,從此龍門太平無事,你可以一心巡捕江湖,像衛(wèi)無端那樣,揚名立萬了?!?/p>

        “我啊,承你吉言。”沈敬山笑了笑,認(rèn)真地道,“那條龍的尸體沒找到,我這心就始終懸著,生怕它那一天突然又冒出來,打咱們龍衙一個措手不及?!?/p>

        葉雪瀾似若無意地問道:“你不是說,堪輿樽已九天沒有動靜,龍頭已指回京城了嗎?”

        “是啊?!鄙蚓瓷睫D(zhuǎn)過身,呆呆地看著高行周曾坐過的地方,“可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覺得早晚那堪輿樽還得動。”他大手一揮,“算了,也許是因為盯著堪輿樽的動靜是高頭兒交給我的最后一個差事,我心里舍不得結(jié)束,就像舍不得高頭兒一樣。”

        沈敬山眼圈一紅,趕緊背過身去,不讓葉雪瀾看見。

        葉雪瀾也跟著鼻子發(fā)酸,只當(dāng)沒看見他掉眼淚。

        與沈敬山告別后,葉雪瀾離開龍衙,沿河走到官設(shè)碼頭,青黛已經(jīng)雇好渡船,正等著她來。

        “你真不跟小蒲的爹娘告別了?”青黛忍不住問道,“才見面幾天,又不告而別,這不是成心氣人嗎?回頭我去見他們,人家問起來,我怎么說?”

        “只說是高頭兒臨終之前交代了一件要緊事,這事跟小蒲的身世有關(guān),不能給別人知道,只能我悄悄帶著小蒲去辦。”葉雪瀾握住青黛的手,“蒲叔他們就拜托你了,等我們安頓下來,我會用飛奴幫給你寫信報平安的?!?/p>

        青黛反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擔(dān)心地道:“阿雪,那天在龍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不是看到了?雖然沒有問,但幫我掩飾傷口形狀的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吧?”

        “本來我以為你是想將他繩之以法,結(jié)果話不投機(jī)才動手的。可回來仔細(xì)想了想,當(dāng)時的情形你是為了救小蒲不得不出手的。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他為什么要殺小蒲?而且,你的刀法是他交的,若非他一心求死,你也做不到一刀斃命?!?/p>

        “真想知道?”葉雪瀾促狹地問道。

        青黛眼睛一亮:“當(dāng)然?!?/p>

        “好,那等我再回并州的時候告訴你。留個念想,免得你把我給忘了?!?/p>

        青黛不高興地“哼”了一聲:“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葉雪瀾想了想,目光轉(zhuǎn)向渡船,此時小蒲正坐在船艙中,歪頭看著她們。

        “等他皇榜高中吧?!?/p>

        “他?”青黛看了小蒲一眼,“這得什么年月?我說阿雪,你不會是想讓他像方駿聲一樣,考中了回來咱們并州當(dāng)青天大老爺吧?”

        “當(dāng)然不是?!比~雪瀾笑道,“還是留在京城里好,在并州當(dāng)知府太危險了。你沒聽說嗎?江不由已經(jīng)放話了,從今往后不再做官府的生意,還要專門打劫并州知府的銀子,說既然是在并州搜刮的這些民脂民膏,那就得留在并州。”

        青黛不滿道:“池淵已經(jīng)專程去給他解釋了銀子的來歷,哪成想他這人油鹽不進(jìn)?!?/p>

        “他聽進(jìn)去了,要不然,駿聲肯定沒法安安靜靜地入土為安?!比~雪瀾抬頭看了眼天色,對青黛道,“好了,時辰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好,你一路小心,記得寫信?!?/p>

        青黛戀戀不舍地送葉雪瀾上了船,站在碼頭直望到船看不見影了,方才轉(zhuǎn)身回去。

        船艙中,小蒲捧著腦袋哀嘆道:“我還是想不起來?!?/p>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比~雪瀾伸手給小蒲整理了一下鬢角,“不是跟你說了嗎?你生了一場怪病,雖然姐去斬龍淵里給你找到了藥,把你從閻王殿里拉了回來,但因為病拖得太久,從前的事兒你都忘了?!?/p>

        “我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p>

        “哦?那你指什么?”

        “名字啊?!毙∑延謬@氣,“咱們這趟是去京里求學(xué),可我連個大名兒都沒有,以后要是學(xué)里的先生問起來,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就叫小蒲啊。等我考中了狀元,頭榜頭名的紙上寫個小名兒,也怪寒磣的。”

        葉雪瀾聞言,抿嘴笑道:“誰說你只有小名兒的?”

        “我有大名兒?叫什么?”

        “不僅有大名兒,連字都有?!比~雪瀾拉過小蒲的手,一邊說一邊在他手上寫,“你姓蒲,名松齡,字劍臣?!?/p>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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