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愛玲和卡門·拉弗雷特分別是中國和西班牙在20世紀最重要、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之一。兩位女性作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人生經歷、處世哲學、創(chuàng)作風格、對女性的關注以及作品中體現的存在主義,都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高度契合。本文比較分析了兩位作家的人生經歷、文學道路以及對本國文學發(fā)展的貢獻。
關鍵詞:張愛玲 卡門·拉弗雷特 比較文學
一、人生經歷
1920年,張愛玲出生于“中華民國”上海公共租界。她的祖父是清末著名大臣張佩綸,祖母是李鴻章的長女李菊藕。出身名門的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顯赫的家族到她這一代已經不復往日的輝煌而呈現出衰敗之勢。她的父親張志沂有著封建大家庭遺少的種種惡習,如吸鴉片、賭博、嫖娼狎妓、養(yǎng)姨太太等。母親黃逸梵是一位接受了西式教育的現代女性,但感情淡漠,在張愛玲四歲的時候便撇下她與弟弟,獨自赴英國留學。父母離婚后,父親再娶,張愛玲在繼母的虐待、父親的毒打以及母親的冷漠中成長起來,這種夢魘般的家庭生活以及母愛的缺失,給她的心靈造成了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此外,生逢亂世,戰(zhàn)爭帶來的無法消解的深重虛無感,以及個人在時代巨浪面前的無助、漂泊、絕望都直接影響著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觀。正如她自己所說:“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無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種種的威脅。”a張愛玲一生漂泊不定:兩歲時隨家人遷居天津,八歲搬回上海,十九歲赴香港大學求學,三年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不得不中斷學業(yè)回到上海。新中國成立后,由于感覺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她遷居香港,1955年赴美國定居。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期間,她和第二任丈夫賴雅的作品均不被美國主流社會接受,因此生活頗為窘迫,只能依靠臺灣《皇冠》出版集團再版其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抽取版稅維持生活。丈夫死后,她移居舊金山,后定居洛杉磯,晚年深居簡出。1995年,房東發(fā)現她死于所租公寓內。根據遺囑,她的骨灰由幾位友人撒于太平洋。
幾乎是同一時期,卡門·拉弗雷特于1921年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羅那,兩歲時隨父親遷到大加納利亞(西班牙位于大西洋加納利亞群島的一部分),并在那里度過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時光。來自父母的愛與關懷讓她的童年不似張愛玲那般凄慘不幸,但母親的去世給她帶來了沉重的打擊,而她與繼母之間的關系一直很緊張。自1939年返回巴塞羅那讀書直到2004年去世,卡門只因參加學術會議才回到過大加納利亞一次。雖然說身處太平洋島嶼之中,并沒有親眼看見西班牙內戰(zhàn)的槍炮轟鳴,但當她回到伊比利亞半島的時候,正值戰(zhàn)爭剛剛結束,整個社會籠罩在灰暗、蕭索之中,而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個體在歷史巨變面前的無能為力。1970年,卡門與丈夫離婚,被剝奪了探視兒子的權利。此外,據她描述,當時的西班牙文學領域也呈現一派灰色壓抑的景象,作家之間的明爭暗斗和派系紛爭都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壓力。2003年出版的《我可以對你說》中收錄了卡門·拉弗雷特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與友人拉蒙(Ramón J. Sender)的76封通信,這些信件無不展現出作家消沉、迷茫、病態(tài)的心理焦慮以及對社會的憎惡。晚年她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慢慢失去記憶和與外界溝通的能力,逐漸淡出公眾視線,2004年病逝于馬德里。
童年并不愉快的記憶、母愛的缺失、只身離家的求學生涯、刻骨銘心但失敗的感情,身處兵荒馬亂的時代,目睹文明的陷落,親歷戰(zhàn)爭帶來的殘酷,這些令人驚嘆的相似經歷竟然同時發(fā)生在這兩位女作家身上,而這些不幸也使她們積淀了太多的悲劇意識,并習慣于以一種淡漠、消極的眼光去打量這個世界的無可奈何、空虛、蒼涼與身處其中的渺小人類的掙扎、相互傾軋與茍延殘喘。她們的作品處處體現著這種對人生存在意義的思考。更令人唏噓的是,她們一個在異國他鄉(xiāng)孤獨終老,最終寄身茫茫大海,將永遠漂泊;另一個在生命的盡頭忘卻了所有記憶,她不知道自己是一位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曾為西班牙文學指明了一個新的方向,她對這個世界最后的感知,只有無盡的茫然與虛無。她們最終的結局似乎印證了她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二、文學道路
張愛玲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文學作品,除我們熟知的小說以外,還包括散文、電影劇本和文學論著。從中學就開始寫作的她,于1932年發(fā)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說《不幸的她》,但真正踏上文壇,受到廣泛關注是憑借1943和1944這兩年中陸續(xù)發(fā)表的一些重要作品。1944年8月,她出版了《傳奇》,收錄了這兩年間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花雕》《年輕的時候》《傾城之戀》《金鎖記》《封鎖》和《琉璃瓦》。這些作品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轟動,使張愛玲在淪陷時期的上海一舉成名。當時上海文壇著名的作家和評論家,如袁昌碩、譚惟翰、吳江楓,都對她的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傅雷在同年撰寫的評論文章《論張愛玲的小說》中,同樣不吝贊美之詞:“毫無疑問,《金鎖記》是張女士截止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眀之后,她陸續(xù)發(fā)表了《半生緣》《秧歌》《赤地之戀》等小說,一系列影視劇作、翻譯作品、散文以及一部《紅樓夢》研究著作。對張愛玲做出極高評價的還有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夏志清教授。在他編著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張愛玲的分析占了41頁,超過對其他同時代作家如茅盾、魯迅、巴金的重視。他說:“張愛玲是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來最優(yōu)秀的作家。別的作家在文字上,在意象的運用上,在人生觀察透徹和深刻方面,實在都不能同張愛玲相比……至少在美國,張愛玲即將名列李白、杜甫、吳承恩、曹雪芹之儕,成為一位必讀作家?!眂
巧合的是,同樣在1944年,卡門憑借她的第一部小說《一無所獲》(Nada)一舉成名,斬獲了西班牙最古老,也是最有影響力的文學獎項之一——納達爾文學獎,并在當時受戰(zhàn)爭影響呈現一片萎靡景象的西班牙文壇引起強烈反響。除了作品本身,作者僅23歲的年齡也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當時文壇巨擘阿索林(Azorín)和胡安·拉蒙·希梅內斯(Juan Ramón Jimenez,195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都對這部作品大加贊賞,對如此年輕的作者竟創(chuàng)作出這么成熟的作品表示驚訝。西班牙著名文學評論家費爾南德斯(M. Fernández Almargo)也說道:“看完這本書之后,我完全相信《一無所獲》的作者卡門·拉弗雷特創(chuàng)作出了一部極其難得的優(yōu)秀作品。但緊接著,我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更為強烈的詫異。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在一個23歲小姑娘的作品中,竟然能讀出老練的人生閱歷,人類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和女性敏感細膩的內心世界。”d卡門共創(chuàng)作了五部長篇小說,除了我們提到的《一無所獲》外,還有《島嶼與惡魔》(Laislaylosdemonios,1952)、《新女性》(Lamujernueva,1955)、《日射病》(Lainsolación, 1963)、《回到轉角處》(Alvolveralaesquina,2004)。此外,她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短篇小說和旅行游記。為了紀念這位女作家,現在馬德里有一所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中學,在馬德里、馬拉加、大加納利亞都有以她名字命名的街道,巴塞羅那還有一個卡門·拉弗雷特紀念廣場。
三、對本國文學發(fā)展的貢獻
20世紀40年代,在中西兩國的文壇上各升起了一顆日后將被載入文學史冊的新星,而她們之所以會被歷史銘記,不僅僅在于她們創(chuàng)作出了優(yōu)秀的作品??梢哉f張愛玲和卡門都在一定程度上為本國文學的發(fā)展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至少是指明了一個新的方向。
持續(xù)三年的西班牙內戰(zhàn)于1939年結束,但戰(zhàn)后弗朗哥建立的新政權并沒有促進這個國家的文明發(fā)展,相反,某些方面甚至向后倒退了一大步,其中之一就是在20世紀已經取得了一定成就的女權運動。在弗朗哥統(tǒng)治前期,女性形象再一次回到之前被定義的柔弱、不獨立,必須依靠男性并只能生活在他們的庇護下。在這種情況下,成為一個賢妻良母是女性接受的主要教育,而這一點也是社會廣泛認同的價值觀。關于這一倒退,我們可以通過另一位西班牙戰(zhàn)后女作家卡門·馬丁·蓋特(Carmen Martín Gaite)對童年時期的雜志上看到的戰(zhàn)前女性形象流露出的羨慕明顯感受到:“那些女大學生、女演員、女作家、女生物學家簡直令我著迷。她們剪著短發(fā),目光炯炯。當談論到對未來的規(guī)劃時,毫不掩蓋自己對所選道路的熱愛,也不羞于大聲宣告她們已經為開啟自己全新的人生做好了準備?!眅那一時期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大多是“玫瑰小說”(novelarosa),這些作品主要圍繞年輕女性的愛情故事展開,她們或美麗或平凡,都終將遇到自己的白馬王子,后經歷一系列阻撓,最終得到完美的結局。在這種創(chuàng)作氛圍與社會輿論的壓力下,卡門第一次在《一無所獲》中塑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女性形象:孤獨的、迷茫的,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又找不到自己方向的女孩。這個與當時社會普遍價值觀給出的女性定義相差甚遠的女性形象,對許多西班牙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八遍_始頻繁地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到后來甚至在西班牙戰(zhàn)后文學領域形成了一個“怪女孩”(chicarara)群體。許多后來的西班牙女作家,例如卡門·庫茲 (Carmen Kurtz)、瑪爾塔·波爾達(Marta Portal)、蘇珊娜(Susana March)和卡曼(Carme Riera),都親口承認她們曾在青年時期讀過卡門·拉弗雷特的作品,并受到了她的啟迪。
另一方面,弗朗哥在獨裁統(tǒng)治時期對書籍、報刊、影視作品的出版實行嚴格的審核制度。那些反映戰(zhàn)后社會黑暗、蕭條、破敗以及人們恐懼、心理創(chuàng)傷的作品,都遭到刪減甚至被禁止出版。在這種壓力下,部分作家選擇把目光轉向其他方面。卡門雖然沒有以一種直接的方式去描寫這些社會問題,也沒有對戰(zhàn)爭的殘酷性做過正面描寫,但她在《一無所獲》中展現給讀者的那種籠罩著整個城市的壓抑、死氣沉沉的氛圍和人們的空虛、絕望、歇斯底里以及相互仇恨,無不使我們感受到戰(zhàn)后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和戰(zhàn)爭給人造成的傷害。美國作家加拉爾德(Gerald Brown)評論這部作品“無聲地揭露了戰(zhàn)后西班牙資產階級的不幸,在物質和精神方面的凄慘、貧困與墮落。它與塞拉的《杜瓦特家族》像是兩位時代見證人,是與戰(zhàn)后殘酷現實聯系最緊密的作品”f。從這一角度來看,卡門是第一位用存在主義表現手法來描寫戰(zhàn)爭帶來的傷痛以及戰(zhàn)后社會黑暗面的作家,并且給出了怎樣在嚴格的審核制度下表達自己內心所想的例子,為以后的相關創(chuàng)作指明了方向。
張愛玲與卡門都沒有沿著當時各自國家的主流文學創(chuàng)作習慣進行寫作,而是遵從自己的內心,借文字來表達自己獨特的人生感悟。如果說卡門塑造的“怪女孩”是她對以往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的顛覆,張愛玲作品中極具特色的創(chuàng)造則是“惡母親”。由于自身經歷的原因,張愛玲對無私、奉獻、偉大等這些傳統(tǒng)意義上定義的母愛形象一直持一種嘲諷與藐視的態(tài)度。相反,她認為“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張,渾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g。在她看來,母愛的偉大是一種被無限放大并神圣化但其實虛無縹緲的感情,那些無限歌頌母愛的人,實則帶著自私的目的。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母親這一形象被完全世俗化甚至被惡毒化。她們給予子女的愛不僅是有限的,而且是有條件的,是基于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而她們中的大部分本質上是自私、病態(tài)且惡毒的。她們在絕望與空虛的泥潭中不斷向下沉淪的時候,救命稻草般地拉住自己的子女,瘋狂且變態(tài)地把他們一同拉入深淵,寧愿斷送他們的未來,也見不得他們得到救贖。
除了在作品中給我們塑造了一類顛覆傳統(tǒng)文學認知的人物形象以外,張愛玲對當時中國文學界最大的突破是她填補了純文學的空白,并且掙脫了所謂第三世界文學的限定。第三世界文學是弗雷德里克·杰姆遜(Frdric Jameson)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一個文學概念,其基本觀點是第三世界的文本總是包含著某種民族寓言,“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h??傮w來說,受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的影響,20世紀我們的作家在潛意識里把揭露社會弊端、改造國民性當作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的。而在張愛玲的作品中,這種民族寓言消失了,她的作品不以教育大眾為目的,不以揭露民間疾苦為己任,而是以一種冷峻疏離的目光,直直射入人的心底。正因如此,當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尋不到我們熟悉的民族寓言之時,有些評論家會把這一點看作她創(chuàng)作的一個局限。著名女性文學研究者譚正璧先生就曾指出:“我們讀了以前的馮沅君、謝冰瑩、黃白微諸家的作品再來讀這兩位的(此處指張愛玲和蘇青),便生出了后來何以不能居上的疑問。因為前者都是向著全面的壓抑作反抗,后者僅僅是為了爭取屬于人性的一部分——情欲——的自由;前者是社會大眾的呼聲,后者只喊出了就在個人也僅是偏方面的苦悶。”i張愛玲對人的關注,尤其是對女性內心世界最隱秘同時也是最陰暗一面的剖析,在他看來,比起為全民族疾苦振臂疾呼,為人民為大眾發(fā)聲吶喊要遜色得多。我們無法對這兩種文學做一個你高我低的比較,雙方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必要性,但我們必須承認,張愛玲的作品給我們展現了文學的另一面。如同傅雷對她的評價:“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什么幻想,期待文藝園地里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j
ah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頁,第87頁。
bj 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萬象》1944年第3期,第1頁,第2頁。
c 〔美〕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46頁。
d 〔西班牙〕ALMARGO,Fernández.Nadapor Carmen Laforet[N]. ABC,1945-08-12.
e 〔西班牙〕MARTINGAITE,Carmen. Losusosamorososdel aEspa?adeposguerra[M]. Barcelona:Anagrama,1988.
f 〔西班牙〕GERALD,Brown. Historiadelaliteraturaespa?ola 6/1. ElsigloXX[M]. Barcelona:Ariel,1979.
g 雷德里克·杰姆遜:《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張靜媛譯,《當代電影》1989年第6期,第48頁。
i 譚正璧:《論蘇青與張愛玲》,《風雨談》1944年第11期,第1頁。
基金項目: 杭州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20世紀中國與西班牙家族小說中的家國關系比較研究》,課題編號:Z21JC073
作 者: 任少凡,文學博士,浙江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西班牙語文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