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平

（廣西民族師范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廣西 崇左 523300）

《舊唐書·王維傳》載：“維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號《輞川集》?！盵1]詩寫輞川二十景，為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和椒園?！遁y川集》為王維輞川山水詩的代表，創(chuàng)造了一種“輞川模式”。后世眾多文人心中也有著濃郁的“輞川情結(jié)”，“他們喜愛《輞川集》，歸根結(jié)底是心儀和企慕《輞川集》所展現(xiàn)的那種生活方式，普遍把輞川當作是修養(yǎng)身心﹑安頓靈魂的凈土和勝地”[2]?！遁y川集》中，空景之狀淡然，空境之致寂然，空靈之美悠然。

一、《輞川集》的空景之狀

空景，有如電影中的空鏡頭，純是自然景物或場景的呈現(xiàn)，沒有人物的出現(xiàn)，只為營造氛圍?？站坝兄既?。“空景忽開霽，雪花猶在衣。洗然水溪晝，寒物生光輝?！保辖肌堵犓{溪僧為元居士說維摩經(jīng)》）聽高僧講經(jīng)，空景“忽開霽”，令溪水“洗然”﹑寒物“生光輝”，景觀為之一亮?？站皩嶋y造。笪重光《畫筌》：“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xiàn)。”[3]空景繪畫方面，很難畫出諸如云彩﹑空氣和水等虛景，只能以山石樹木等實景來襯托虛景。以實襯虛，以有襯無，是空景的慣常表現(xiàn)手法?！遁y川集》中的空景為云月﹑霧靄和水，皆為超塵脫俗景致。

王維喜用“空”字入詩，如“空山新雨后”“夜靜春山空”“勝事空自如”等，“空”并不是空無一物，而是詩人以虛靜的心境觀照山林時所獲得的澄澈空明的心理體驗。《輞川集》亦有“空”字，如“空悲昔人有”（《孟城坳》）﹑“檀欒映空曲”（《斤竹嶺》）﹑“空山不見人”（《鹿柴》），用“空”入詩繪景，體現(xiàn)輞川景致的清幽與靜謐，無論是自然之景的空闃，還是造設之景的空妙，都是“空景”的呈現(xiàn)。

（一）輞川自然景致的空闃

輞川山水主要是山景和水景，純?nèi)患澎o一片。山景有岡嶺﹑山坳和山寨（砦），對應的詩作分別為《華子岡》《斤竹嶺》《孟城坳》《辛夷塢》和《鹿柴》《木蘭柴》，輞川云霓空蒙；水景有湖水（湖﹑浪）﹑水灣（沜﹑垞）﹑水灘（瀨﹑灘）及泉水，對應的詩作分別為《欹湖》《柳浪》《茱萸沜》《南垞》《北垞》《欒家瀨》《白石灘》和《金屑泉》，輞水淪漣靜謐。

第一，輞川云霓空蒙。有白云之淡然﹑仙云之縹緲和霧靄之迷蒙。云跡飄逸，“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皎然《南池雜詠五首》）；云彩飄忽，“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簡簡吟》）；云彩迷離，“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巫山云朵美麗。王維倡導：“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保ā督K南別業(yè)》）在知止有定間看云卷云舒，欣賞云彩之雅致，寧靜而致遠，有自然之山間云朵與想象之空靈云彩，以及夕照霧靄。一是淡然的青山白云。如《欹湖》：“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鼻嗌桨自?，是遙望輞川的整體印象。極目遠眺，輞川好似桃源一般，“峽里誰知有人高，郡中遙望空云山”（《桃源行》），王維常以清新田園風景來擬狀桃源仙境，白云悠悠，朝飛暮渡，純?nèi)弧疤一ㄔ蠢锶思摇?。二是縹緲的“棟里云”。如《文杏館》：“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边@是遠離塵世的云，高入空際，白云飄飄，似乎無所依靠，自由逍遙，卻又有所依戀人間，“去作人間雨”。這“棟里云”成了王維的心思所在，想出世卻又難以忘卻世情，和詩人亦官亦隱的生活十分相似。無論青山間白云，抑或天跡浮云，都是詩人“坐看時”心境使然，誠如佛教中云是佛法之相，云彩也是王維心境所向。三是迷蒙的晚照。王維甚愛“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在黃昏中臨風聽蟬唱或觀霧靄，尤喜欣賞輞川黃昏秋色。先看“連山秋色”，色調(diào)純凈。如《華子岡》：“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彪m是平常繪景，但陳允吉先生認為可以佛“空”觀來理解王維詩中的“飛鳥”，側(cè)重于“無跡可尋”[4]。“飛鳥”在“連山秋色”中似乎有一種迷失自我的迷茫，蘊藏著一種淡淡的惆悵感，屬落寞與空虛感覺；秋色惹人惆悵，“況屬秋風晚，山山黃葉飛”（王勃《山中》），漫無邊際卻又還在眼前，秋色又在歸鳥的襯托下，呈現(xiàn)著一種去而不返﹑剎那變幻的“空無”境況。再看“秋山余照”，光影婆娑?！堵共瘛泛汀赌咎m柴》是姊妹篇，“返景”幽深﹑“余照”絢爛，“一時景色逼人，造化盡在筆端矣”[5]。“返景”“余照”皆剎那間光影，以色空觀來看，都是“色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王維息心于禪，輞川山水禪意十足，哪怕是自然景物的聲﹑光﹑色﹑態(tài)等，都呈現(xiàn)出空寂境界和色空禪意。

第二，輞水之澄靜。王維隱居輞川，“獨坐……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溪”，見“輞水淪漣”，感知輞水之水形﹑水勢和水色，覺澄靜無比。一是水形靈動，有靜態(tài)之“漪”形和動態(tài)之“淺淺”狀。如《柳浪》“倒影入清漪”，柳樹的倒影映在清清的水紋里，安寧而自在，柳條輕盈而優(yōu)雅，仿若詩人平和的心態(tài)；又如《欒家瀨》“淺淺石溜瀉”，水從石上流過，“淺淺”（音 jiān）有音而急速，濺起水花使“白鷺驚復下”，以“一場虛驚來反襯欒家瀨的安寧和靜穆”[6]，無憂無慮的寧靜正是詩人追求的理想生活。二是水勢游移，有實在之“逶迤”態(tài)與虛無之“淼”狀。如《北垞》“逶迤南川水”和《南垞》“北垞淼難即”，北垞和南垞，一湖之隔，湖水彎彎曲曲，湖煙渺茫，隔岸人家難尋，猶如桃花源，令人欣羨卻又蹤跡難辨。三是水色空明。水“清淺”，色空明。如《白石灘》：“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在水東西，浣紗明月下。”輞川的清水﹑白石﹑綠蒲和明月，純凈一片，寧靜渾然。“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保ā渡骄忧镪浴罚┣嗨擅髟轮?，翠竹青蓮之間，人們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安靜而淳樸，展現(xiàn)著一種自然﹑純真之美。

（二）輞川造設景觀的空妙

輞川造設主要是兩館﹑兩園﹑一亭和一陌，對應的詩作分別為《文杏館》《竹里館》《漆園》《椒園》《臨湖亭》和《宮槐陌》。一是兩館，空寂里顯絕俗。文杏館充滿著“釋情佛意”，文杏為梁﹑香茅為宇，好一個超凡脫俗的境地，高潔與忘情并存﹑清靜與孤寂同在。竹里館“清幽絕俗”[7]591（《峴傭說詩》），以靜為樂，自然中見至味，平淡中見高韻。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幽清寂靜的空間，似乎意在表現(xiàn)“一種離塵絕世的對抗，一種不愿同流合污的堅守，一種擁有不為人知而樂道自得的大歡喜”[8]151。二是兩園，空靈間存高蹈?！镀釄@》中漆樹婆娑，向往莊子嘯傲王侯；《椒園》里芳香迎嘉賓，暗示詩人之隱逸情懷。三是亭陌，空蕩處有靜穆。湖上亭迎客，槐蔭徑候僧，雖是空蕩所在卻也有所期待，在靜寂中等候，在空蕩間展望。

二、《輞川集》的空境之致

空境，修禪入定即達空境，“彼知覺者，猶如虛空；知虛空者，即空華相；亦不可說無知覺性，有無具遣，是則名為凈覺隨順”（《圓覺經(jīng)》）[9]?？站程摽?，能感知者皆為虛幻，覺虛幻之能知性方為空境，可謂如來本心。佛教的理論旨歸為“色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0]性空說乃禪宗“悟性”使然，以悟出性空為上乘，臻于空境。性空說于王維影響甚大，“色聲非彼妄，浮幻即吾真”（《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詩歌創(chuàng)作強調(diào)“妙悟者不在多言”。輞川山水暗合禪寂與空境，“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既包含了禪宗的“放舍身心，全會自在”境界，也展示著詩家“游目騁懷”的情韻，強調(diào)心性與空寂之靜的契合?！靶兄了F，若已到盡頭，而又看云起，見妙境之無窮。可悟處事變之無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二句有一片化機之妙?！盵11]輞川山水，空境猶然，詩意盎然。嚴羽《滄浪詩話》論詩：“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盵12]此論恰說空境一般要眇不可言?！遁y川集》營造空境，亦有空中之音﹑相中之色和光中之影。

（一）空中之音

空中之音主要是空谷回響和深林靜音，在空寂之間尋求一份內(nèi)心的寧靜，來蕩滌心中的煩憂與浮躁。一是空谷回音。有聲之響寓靜于動，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詩作從“空”入手，無人卻有語，以“色”著眼，無光卻有影，趣味無限。李锳《詩法易簡錄》評說：“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盵13]無聲之音以動襯靜，如《欒家瀨》“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寧中有驚，以驚見寧。無論是有聲響還是無聲音，都營造了一種幽寂之境，顯得無限空曠，杳無人跡，宛如太古之境。人語倏忽﹑白鷺驚飛，但馬上又歸于寧靜，空山幽谷剎那間又復歸于原本的沉寂。二是深林靜音。在幽靜空寂的山林，“詩人沉醉于圓融自足的世界里，獨享無人所知的孤獨，以及孤獨所生成的恬靜與充實，而其禪宗體驗，更助長了他人性深處的虛靜精神，使其主體人格獲得了絕對的自由”[8]151?？占耪嫒?，如《辛夷塢》“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寂”中有思：辛夷花如此艷麗，卻長在深山自生自滅，無人問津。這種無心生滅的境界，是詩人對于宇宙與生命的詩意理解?！盾镙菦c》亦為此境，空寂自如。幽靜同化，如《竹里館》“獨坐幽篁里”“深林人不知”，“幽”中感思：無人體會，只能“彈琴復長嘯”，而“明月來相照”正是大自然與詩人的心靈對話。

（二）相中之色

王維既是詩人，也是畫家，善于從繪畫角度去欣賞山水，輞川山水的色彩隨詩人調(diào)遣，著色于詩，或濃墨重彩，或淡墨輕染。濃彩著色時，映襯調(diào)和間顯清新自然，感知生命燦爛剎那間“虛靜”；淡彩生意處，無色空靈，空蒙虛無間感輕盈寧靜，體驗生命安寧反思時“妙慧”。

一是濃彩著色“虛靜”。其一，青白調(diào)和。青白協(xié)調(diào)，淡雅清新，《輞川集》以平淡清疏之色營造詩歌沖淡素雅之致。青白單色。青獨用，暗淡，有“復照青苔上”（《鹿柴》）﹑“明滅青林端”（《北垞》）等；白單用，清新，有“白鷺驚復下”（《欒家瀨》）﹑“清淺白石灘”（《白石灘》）等。青白對舉。寫欹湖之美：“青山卷白云”（《欹湖》），青山與白云相映，融合間淡雅清新。王維喜用青白對舉，色調(diào)清新。如“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輞川閑居》）﹑“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望野》）﹑“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邢桂州》）﹑“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同崔傅答賢弟》）等。所以，殷璠稱“維詩詞秀調(diào)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14]64。其二，紅綠映襯。輞川山水，紅綠相映，全然沒有紛繁綺麗之感，透露出一份自然寧靜之美。紅與綠，不論是單獨傅彩，還是相互映襯，都能繪景狀情而營造清新。單色綠，綠意盎然。有“綠苔”和“綠蒲”，“幽陰多綠苔”（《宮槐陌》）﹑“綠蒲向堪把”（《白石灘》），“綠苔”說明少人光臨，“綠蒲”表明生態(tài)優(yōu)良，前者透出一份蕭瑟與荒冷，后者顯示一種純凈與清澈。單色紅，紅花卓然?！缎烈膲]》：“山中發(fā)紅萼”“紛紛開且落”，辛夷花紅萼燦爛﹑綻葩吐芳，自開自落﹑自生自滅，表達了詩人空寂之感和孤寂之思。王維以一種澄心觀照的審美態(tài)度來看花，辛夷花在剎那的生滅中因果相續(xù)，無始無終，自在自為地開落著。紅綠相映，開落自如，《茱萸沜》中茱萸與辛夷花一樣，“結(jié)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依乎天性，順應自然，歸于虛靜，歸于寂滅?！疤壹t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田園樂·其六》）紅綠映照明麗，靜中生趣，鮮明艷麗，詩人在色彩中注入了心靈的生氣。

二是淡彩生意“妙慧”。王維摹寫輞川山水，輕筆淡墨，色調(diào)朦朧，似著色然未添彩，淡彩輕盈，無色“妙慧”。

其一，淡彩輕盈。流連輞川間，“山色有無中”?！度A子岡》“連山復秋色”，漫山原野一片空蕩；《木蘭柴》“彩翠時分明”，晚霞染青山讓人炫目。《斤竹嶺》“青翠漾漣漪”，無邊的綠讓人感茫然，“浣紗明月下”“明月來相照”，通明的白讓人覺孤寂?！敖魈斓赝猓缴袩o中”（《漢江臨泛》），以山光水色作畫幅遠景，著墨極淡，卻遠勝濃墨重彩的油畫和色調(diào)濃麗的水彩畫，“是詩家俊語，卻入畫三昧”[15]。水流月照際，“晝夜春山空”。流水無聲淡色﹑月照有影無痕，寧靜間感孤寂，清幽間顯寧靜。水色暗淡，“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北垞》），“明滅”處或隱或現(xiàn)；“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南垞》），“淼”處浩茫難辨；“暗入商山路，樵夫不可知”（《斤竹嶺》），“暗”處山路難尋。月色朦朧，“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家在水東西，浣紗明月下”（《白石灘》），色調(diào)清幽，禪境空靈，讓讀者在審美想象力的自由高蹈中，領(lǐng)悟“許多不可明言的東西”[16]。

其二，無色空靈。明代王鏊《震澤長語》曰：“摩詰以淳古淡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盵17]“不著色”即無色，但并不是沒有色彩。輞川山水，色調(diào)空靈，意境幽淡渺漫，其美感不只是形象本身，更是經(jīng)驗美的主體生命所經(jīng)歷的抽象體驗，牟宗三先生謂其為“妙慧”[18]，妙慧山水色相本質(zhì)，有色之靜謐﹑陸離和澄澈等觀照?；ㄉo謐，如《辛夷塢》中“紅萼”“發(fā)”和《茱萸沜》中茱萸“結(jié)實”，開落自由，卻無人欣賞其艷麗花色，純?nèi)豢占澎o穆狀態(tài)。光色迅忽，如《木蘭柴》“彩翠時分明”，秋山殘照，光影瞬息萬變，在色塵世界精微的幻化中，詩人以妙筆展現(xiàn)色空世界的無盡藏。又如《鹿柴》“返景入深林”，以“色”著眼，無光卻有影，趣味無限，可謂“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周邦彥《玉樓春》），光色陸離，自有一種引人注意的光輝﹑一種攫人心靈的魅力，卻又蘊涵著一份空靈。月色空明，如《竹里館》，清幽絕俗，空明澄澈。

（三）光中之影

光影斑駁，歲月不居，在陸離與模糊間感知生活點滴，沉淀思緒，沉靜志趣，可觀日照之影和月下之影。返影，夕照余暉，“返景入深林”（《鹿柴》），幽靜而凄清，回光返照，于時空的冷靜諦視，形成了靜謐而超然的境界；倒影映照湖面，“倒影入清漪”（《柳浪》），輕盈而安寧，寧靜間透著一份無聲的美麗。月明浣紗，人影綽綽，“浣紗明月下”（《白石灘》），靜凈一體，好一派田園樂趣；月明靜照，人影孤寂，“明月來相照”（《竹里館》），煢煢孑立，真一種遺世獨立情懷。

三、《輞川集》的空靈之美

《輞川集》興象深微，意境空明，充滿著禪悅暗示和心靈體驗。輞川山水神與境會，展現(xiàn)的是一種空靈之美，有著寧靜澄明的物態(tài)和純凈自然的質(zhì)感。

（一）寧靜澄明：“靈的空間”

王維深喜輞川，遺貌取神地吟詠山水，詩作營造出空靈輕妙的意境。輞川山水，寧靜而澄明，既是一道自然風景，也是一種禪悟狀態(tài)，更是一種生命格調(diào)。流連輞川，“諦視斯境，一草一木，一丘一壑，皆潔庵靈想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這一種永恒的靈的空間……”[19]140輞川尚靜，空靈。向晚，“寂寞掩柴扉，茫茫對落暉”（《山居即事》）；雨夜，“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山水澄明，靜謐?！坝绊憽睙o效，“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隱逸”有情，“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酬張少府》）。在這種寧靜與澄明間，詩人忘情輞川，無視艷麗與繁華，“對境無心”“無住為本”，以空景和空境為樂，實則是想尋找一處沒有齷齪的生存空間和沒有掛礙的心靈世界，營造屬于詩人自己的“靈的空間”[19]140?！耙杂钪嫒松木唧w為對象，玩賞它的色相﹑秩序﹑節(jié)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為虛境，創(chuàng)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shù)境界’?！盵19]70輞川諸景，皆屬“靈的空間”[19]140，空靈一片，寧靜澄澈。鹿柴與木蘭柴，空山幽深，北垞與南垞，輞水空蕩，皆在寧靜之中透露著禪趣；文杏館與竹里館，以靜為樂，漆園與椒園，志潔義遠，都是在空寂間直抵生命觸動。欒家瀨，水流無極，悄然無聲地流逝著生活的變動；辛夷塢，花落自由，自在自為地演化著生命的真諦。

（二）云在青天水在瓶：純凈之色

唐代學者李翱向藥山禪師問道，禪師先用手指天，然后又指凈瓶，說：“云在青天水在瓶?！崩畎款D釋，豁然明心，感佩藥山禪師大德高風，所云境界淡泊高遠，瀟灑作云，恬靜作水，淡泊名利，修身正道。云水有靈，草木求道，道在宇宙間一切事物當中。輞川山水，深契王維隱逸情致，自然且生態(tài)，寧靜而清新。徜徉山水間，可以忘卻世俗紛擾和蕩滌心中煩憂，讓身心憩息于大自然的懷抱。云在天空，水在瓶中，純自然之態(tài)，皆是事物本來面目。天上之云，無拘無束，云卷云舒，能保持自由自在。瓶中之水，隨方就圓，可剛可柔，能保持清凈不染。輞川山水，自然純凈，讓詩人體驗到一種自性﹑物性和佛性的融合，神凝于景，心入于境，在繽紛絢爛的剎那間領(lǐng)悟大自然的物態(tài)天趣。山林空寂生思：孟城坳“古木余衰柳”，鹿柴“空山不見人”。湖水寧靜感思：欹湖“青山卷白云”，欒家瀨“跳波自相濺”。山色淡然詩興：白石灘“清淺”，竹里館“幽”“深”?；ㄩ_自如禪悅：辛夷花“紛紛開且落”，茱萸“結(jié)實紅且綠”?！巴蹙S心空則得禪悅，興象深微，外物湛然空明，即便是在萬籟聲中，他也能尋找到自己所需要的聲音和自己的聲音。其筆下的自然界，花開草長，鳶飛魚躍，活潑而富有生命韻味，這是審美意境，也是人生境界，是其‘空’觀思維所致生的心理世界?！盵8]7書法繪畫“留白”﹑園林建筑“造景”，亦是此理。輞川山水，空明靈幻，是王維棲心釋梵的合理途徑和最佳表達。

（三）一朝風月、萬古長空：空靈之美

王維《輞川集》呈現(xiàn)的詩歌美感，可謂空靈?？侦`的文化內(nèi)涵即禪宗的“悟”，在心領(lǐng)神會間獲得禪悟和禪悅。據(jù)《五燈會元》載崇惠禪師與門徒對話。徒問：“如何是禪人當下境界?”禪師答：“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薄叭f古長空”代表著宇宙意識，是永恒，屬無限；“一朝風月”昭示著自然變化，是瞬間，屬有限。只有體驗過“一朝風月”，才能領(lǐng)悟“萬古長空”之妙，同樣，只有領(lǐng)悟“萬古長空”才能真正享受“一朝風月”之美。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禪宗透過大自然景物去領(lǐng)悟和體驗宇宙本體，“悟”就是一種瞬間永恒的形而上的體驗?！遁y川集》就具備這種美感，“使人們在‘萬古長空’的氛圍中欣賞體驗眼前‘一朝風月’之美，從眼前的花開花落，體驗到宇宙的永恒。永恒就在當下”[20]204?！遁y川集》呈現(xiàn)的空靈美，玲瓏剔透，實源于道家“虛”“靜”境界﹑儒家“仁”“愛”思想，同時染于佛家“空”“色”理論。首先，因其“空”，故境界闊大。孟城坳空無生“悲”，華子岡空曠感“惆悵”，南垞水空蕩“淼”難即，北垞水空明“逶迤”，辛夷塢空“寂”，竹里館空“幽”。其次，因其“靈”，故情調(diào)飄逸。《辛夷塢》中芙蓉花無心生滅，于大寂寞中尋悟大宇宙生命深處的大禪樂；《鹿柴》中聲色幽暗，于余響后體驗太古空寂，在余暉中感知漫長幽暗，誠如“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王禹偁《村行》），是詩人的一種生命體驗和心靈感觸所在；《竹里館》妙諦自成，境界自出，“彈琴”并非作秀，“長嘯”不是表演，“相照”有靈慰“人不知”，人與景相和，心與境相融，“一切自然而必然，一切悠然而曠然，都是詩人順其自然的本真性情而自然生成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是其主觀契合幽雅客觀而閑適自得的生存內(nèi)容”[8]150。最后，因其“美”，故形式渾然。第一，山水相融。“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水清新，幽靜明凈，桃源境地?！斑@時，人們的心境不再是焦灼，也不再是憂傷，而是平靜﹑恬淡，有一種解脫和自由感，‘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了悟生命的意義，獲得一種形而上的愉悅?！盵20]204第二，情景交融?！昂弦换厥祝嗌骄戆自啤?，遙望輞川，遙想桃源。第三，虛實相生。“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光影幽深，平和冷靜。第四，詩禪一體?！皾緫艏艧o人，紛紛開且落”，開落自如，禪意真如。輞川山水詩意盎然，禪意寂然，《輞川集》空靈十足?！巴蹙S的意義，在于完成了中國詩歌由質(zhì)實向空靈的趣味轉(zhuǎn)變，使中國詩的審美從此以逸品為高，以韻味為上。”[8]3“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這并非指詩的意境，而是指詩人的審美創(chuàng)造心態(tài)，王維靜觀之“悟”，深契輞川山水精神，于盛唐詩歌中的空靈境界有著非常深刻的影響。王維將禪意和山水審美體驗合而為一，讓人在瞬間的頓悟中領(lǐng)略生命的永恒，呈現(xiàn)一份空靈之美。施補華說《竹里館》“清幽絕俗”[7]591（《峴傭說詩》）；胡應麟說《辛夷塢》是“入禪”[21]之作，“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14]119（《詩藪·內(nèi)編》）；王志清說《欒家瀨》是“一種忘我﹑無我的生命體驗”[8]149。《輞川集》呈現(xiàn)了一種心靈澄凈的狀態(tài)下的山水自然之美，也透露無限生命感悟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