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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妞兒和她的小戛斯(節(jié)選)

        2022-02-24 11:03:14張一弓
        躬耕 2022年12期
        關鍵詞:妞兒螞蚱小子

        ◇張一弓

        春妞兒把她的小戛斯開出楊樹坪的時候,公雞才叫了頭遍,整個大地正在幽黑的蒼穹下沉睡,只有村里的狗在“汪汪”地吠叫,責怪春妞兒和她的小戛斯,擾亂了村莊的安寧。

        狗吠聲沒有破壞春妞兒的興致,她已把小戛斯駛上鋪著厚厚一層瀝青的“省級干線公路”。車燈照射著停在路旁的一輛卡車,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的司機,顯然被小戛斯的馬達聲驚醒了。他揉著眼睛,把腦袋伸出駕駛室的窗口,手搭遮眼罩,避開刺眼的燈光,向春妞兒打量了一下,慌忙發(fā)動了汽車。

        尾隨而來的汽車引起了春妞兒的警惕。

        “他好像有意在村口等著你哩!”她在提醒自己。

        “說不定是個跑遠途的,停在村頭打個盹兒。”她又在反駁自己。

        “那他為啥盯著你?”

        “誰叫你把人家鬧醒了,人家也要趕路哩?!?/p>

        春妞兒已經解除了自己的疑問,開始感受著夜間行車的快意。她覺得,她是用她的車燈的光亮,在黑沉沉的湖底鉆一個洞,黑暗在不住地退卻,又像捉迷藏似的從飛馳而去的汽車兩旁包抄上來。星星卻像凍結在昏暗的穹窿上,溫存地閃爍著清冽的光,忠實地陪伴著她和她的小戛斯,像過去陪伴著她和菜園里的草庵那樣,像在遙遠的童年陪伴著在場邊核桃樹下納涼的她和不住地用芭蕉扇為她驅趕蚊蟲的老奶奶那樣。那時候,綿延在天邊的伏牛山是凝止不動的,像一群疲憊的老牛靜臥在漫長的旅途上,溫順地接受著星光的問訊和山風的撫慰。眼下的伏牛山,卻在星光下緩緩移動,像牛群去尋找鮮嫩的青草,或是去與洛河和汝河聚會。春妞兒和她的小戛斯正向牛群馳去,她沒有鳴笛驚擾它們,她覺得這是她的牛群。

        煤礦車隊的一位司機卻曾鄭重地警告春妞兒:“伏牛山那牛,抵人狠著哩,小心著!”他那繃得很緊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兩下,“聽說你還要闖闖葫蘆崖,去啥老虎坪,你不知道葫蘆崖送給俺車隊兩個那樣大的嚇人玩藝兒?”他用手比劃了一下。

        “啥?”

        “大花圈!”

        雖然春妞兒聽說過葫蘆崖上剛剛發(fā)生了兩起事故,但她還是被這位司機別出心裁的描繪嚇住了。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的嘴微張著,好像有一聲“啊”就要從那里飛出來。但她終于鎮(zhèn)定了自己,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斜睨著那位司機:“你們要是嚇破了膽,就趁早回家奶孩子去,穿上婆娘們的花布衫兒!”

        那司機惶恐地眨巴眨巴眼睛,又“嘿嘿”地笑了:“葫蘆崖上準有個金娃娃等著你哩,要不,你這位穿花布衫兒的,也未必肯去,唁,舍命不舍財!”

        “可不么!”春妞兒毫不留情地回敬他,“你們捧鐵飯碗的,命也比俺值錢,就是停車一百天,關上門進行啥‘安全教育’,也少不了你們一分錢的工資。俺的命不主貴,你們不走的路才輪上俺走哩?;钤撊ャ@鉆大花圈!”

        春妞兒心里有些犧惶,她確實是為了一個金娃娃才鋌而走險的。金娃娃誘惑著她,使她著魔似的跑了幾趟遠途,接連八天沒睡過囫圇覺了。在那漫長的行車途中,她已經學會把駕駛座當成她的臥榻,趴在方向盤上打盹兒,或是蜷著腿側臥在駕駛室上入睡,當然沒有忘了鎖死車門,拉上毛藍色家織土布印著白色小花的窗簾,這就給她的鋼鐵的臥室增添了某種藝術色彩和詩意的氣氛,使她每天可以得到不超過三個小時的睡眠。唉,她需要錢!

        昨天,她剛剛出車回來,就把小戛斯停在聯(lián)運站,想抓緊問一問有沒有待運的貨物。這時,那個正因為找不到汽車而急得團團轉的采購員已經把她盯上了。

        “抽煙,師傅!”采購員巴結地笑著,遞上了一支過濾嘴兒鳳凰香煙,隨即打著了打火機。

        春妞兒感到好笑,她知道這是把頭發(fā)束攏在一頂勞動布工作帽里的過錯,但她接住煙,在打火機上點著了,小心抽了一口,便被狠狠嗆了一下,前仰后合地咳嗽著,流著眼淚嘻笑著,把煙卷兒扔給了聯(lián)運站一個中年業(yè)務員,又脫下工作帽,在手上拍打著帽子上的塵土,她的卷曲的秀發(fā)也就披在了肩上:“說吧,啥事兒?”

        采購員驚詫地望著春妞兒,尷尬地瞪圓了眼睛,又咧開嘴巴傻呵呵地笑著,似乎覺得找錯了人,猶豫著沒有開口。

        業(yè)務員吸溜著鳳凰煙說:“別看她是個女孩兒家,全地區(qū)司機考核可是頭一名!再說她是‘個體戶’,專吃‘國營司機’的剩飯。”

        采購員是個很機靈的大小伙子,又急忙從旅行挎包里奉獻出兩個碗口大的蘋果。春妞兒毫不客氣地接住蘋果,用一條花手帕擦了擦,開始用她那雪白的小牙齒代替刀子,蘋果在牙齒間那么一轉,一長綹蘋果皮就被啃了下來。

        吸著鳳凰煙的業(yè)務員又在提醒采購員:“記住,以后來這兒聯(lián)系業(yè)務,別忘了帶著珍珠霜上供,要不,你就攆不上形勢發(fā)展!”

        春妞兒把蘋果皮“呸”地吐過去,恰好吐在業(yè)務員的臉上。業(yè)務員揭下臉上的蘋果皮,塞到自己嘴里,開始了細細地品味。

        “賴皮!”春妞兒厭惡地皺了皺眉,大口地啃著蘋果,同采購員開始了業(yè)務談判。

        如果這位來自老虎坪的采購員沒有答應在噸公里兩角錢的標準運費之外,再給春妞兒增添噸公里一角錢的“壓驚費”“耗油費”和“磨損費”;如果這個機靈的大小伙子沒有忙不迭地為她返回時定下了一宗運輸山果的交易,不讓小戛斯放空;如果油庫的大個李沒有向她暗示,有可能賣給她一噸平價柴油,而大個李的婆娘開的代銷店卻需要一批價廉物美的山產,即使那位大小伙子磨破嘴皮,說明煤炭對于山果加工廠的十個以上的重要性,而這個山果加工廠又是像春妞兒這樣的“專業(yè)戶”剛剛集資聯(lián)辦的,春妞兒除了會對創(chuàng)業(yè)艱難的“專業(yè)戶”表示天然的同情之外,萬萬不會拿她和她的小戛斯去葫蘆崖上冒冒風險的,況且,還有一個從未聽說過的老虎坪。但是,她要去了,她需要錢!

        唉,春妞兒!

        精于算計的春妞兒!

        向往金錢的春妞兒!

        鋌而走險的春妞兒!

        春妞兒和她的小戛斯正以八十公里的時速向前疾駛。天不亮就要拐到沙石路面上行車了,既然交了養(yǎng)路費,就不能便宜了眼下這條瀝青路!春妞兒想,俺在沙石路、盤山路上損失的時間,就得叫這條瀝青路賠俺!這樣,春妞兒就可以在十六個小時以內往返八百公里,掙下一千二百元的運輸費,暫且不必扣除成本和稅收,明天一早,就叫自己真真格格地高興一回。春妞兒已經高興起來,她加大油門,掛上四檔,叫她的鐵牲口——用她的話說,刮起了八級風!

        馬達的轟鳴和車燈的刺眼的光芒,嚇傻了一只野兔。這個可憐的小生靈在路溝的草叢里支楞一下長耳朵,春妞兒甚至看見它驚恐地眨了一下圓眼睛,倏地竄上了公路,傻頭傻腦地在車燈照亮的道路上狂奔。傻貨,你往野地里跑呀!春妞兒在笑罵著。野兔卻被燈光搞迷糊了,拼命地順著燈光照射出來的長廊逃竄,它認定這條狹窄的、不斷延伸的長廊,才是它唯一的求生之路。怪不得夜間行車的司機常常會撿起撞在車輪上的野味。春妞兒不懷好意地按了一下喇叭,野兔就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身子像彈簧般地一縮,接著是一個騰空的跳躍;“嘀”,又是一個跳躍。春妞兒在駕駛室里“吃吃”地笑,而心里又有些疼。眼看這個倒霉的小生靈與車輪的距離在迅速縮小,春妞兒急忙閉了大燈,開了小燈,減了車速。突然陷入一片昏黑的野兔,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春妞兒又猛地按了一下喇叭,野兔便箭也似的竄出了公路。饒了你,傻貨!

        就在她減速行駛的時候,后邊的汽車正向她迅速接近。燈光投射到她的前邊,路面上映出了小戛斯的身影。她急忙開了大燈,加快車速,又在心里跟自己說話:

        “他興許看見你在擺治那只兔子!”

        “他看見又能咋的?”

        “他在哼哼地笑,說你不像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司機!”

        “隨他說去!”

        春妞兒已經擺脫了那輛汽車的燈光,開始感覺著莫名的惆悵。

        這是野兔的過錯。野兔竄出公路時,曾經偏過腦袋望著她,迷惑而膽怯地骨碌一下圓眼睛。她似乎在人類中間看到過這種眼睛,不錯,那是二小子的眼睛。

        她怨恨二小子,瞧不起二小子,卻又忘不了二小子。她忘不了他倆曾一塊兒上山割草,一塊兒下河摸魚;忘不了二小子怕太陽曬著她,用柳條給她扎了一個帽圈兒,柳條是小河里蘸了水的,向她臉上、脖子里滾動著涼涼的、使人癢癢的水珠。她也在村頭楊樹林里給二小子逮過“爬叉”,那是知了的幼蟲,用余火未盡的柴灰焐熟,可以得到介乎于蠶蛹和小雞肉之間的美味。因此,她也忘不了二小子咂著嘴吃“爬叉”、留下滿嘴柴灰的樣子。當她挎上書包以后,才知道她跟二小子是換了庚帖、定了“娃娃媒”的。她問過二小子:“啥叫‘娃娃媒’?”二小子說:“等你長大了,就是我的媳婦,我開上俺爹的汽車娶你!”春妞兒害羞地向他啐了一口,直到上完了公社的“戴帽高中”,再也沒有理他。但在春妞兒心里,卻永遠忘不了二小子這一無比鄭重的宣告和他那雙圓眼睛里流露出來的無比自豪的神氣。春妞兒常常想象著,二小子怎樣開來汽車娶她……她未來的公爹是對面山上國營煤礦的汽車司機。

        昨天下午,當春妞兒把她的小戛斯開進煤場,又掉轉車頭,把車倒退到裝卸臺前的時候,她從駕駛室窗口外邊的回視鏡里,一眼看見了站在裝卸臺上的二小子。呸,圓眼兒兔娃子!她啐罵著,又向小鏡子里剜了一眼。她想說:“還我‘爬叉’!”因為兩年前,她和二小子已經退還了對方的庚帖,剩下的只有“爬叉”和難以擺脫的記憶。

        這一切,都是二小子變成了“全民所有”的過錯。兩年前,二小子去礦上接了爹的班,捧上了“鐵飯碗”。春妞兒卻照舊使喚著粗瓷大碗,還得一身汗水、兩腿泥地侍弄她家承包的二畝菜園,常常挽著褲腿,晃著鞭桿,趕著螞蚱驢拉的架子車,去礦區(qū)農貿市場上叫賣青菜,往“鐵飯碗”里輸送各種鮮嫩的葉綠素和維他命。退休還鄉(xiāng)的二小子他爹在村里放話,兒大不由爺,二小子在家摔盆打碗,反對包辦婚姻。但是,據(jù)二小子的鄰居透露,他爹又給他“說下”了礦上一個“集體所有”的商店營業(yè)員,雖說還是個臨時工,可在礦上有戶口,吃“商品糧”的。二小子他爹說,早知會興了兒女接班的規(guī)矩,壓根兒就不會給二小子說下個受土地爺管轄的媳婦。二小子在家蒙頭睡了一天,又乖乖兒地跟著爹到礦上去了。

        呸,你個沒情義的!你咋跑到這裝卸臺上忙活了?只聽說礦上的汽車一出事故,你們一家子都嚇破了膽,要礦上給你換了工種,倒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你。瞅瞅,一身煤灰,滿臉黑道子,像個唱三花臉兒的。你那個鐵飯碗兒,咋沒叫你變成個鐵打的男子漢?俺多虧沒跟你,要不,俺就得窩囊一輩子!

        但在兩年前的一個傍晚,春妞兒卻拎著一提兜西紅柿,到礦區(qū)找二小子去了。平時除了賣菜,她是不肯越過公路到礦區(qū)來的。

        她覺得公路兩邊是距離遙遠的兩個世界。礦區(qū)那邊的年輕人似乎總是用鄙夷的眼神望著公路這邊的村里人。村里的年輕人卻在向往著公路那邊的世界,希望變成那里的公民。還有一些不主貴的閨女們,偏偏愛去礦區(qū)轉悠。她們常常通過熟人,去礦上女澡堂里洗一個澡,臉上帶著浴后的紅暈,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在礦區(qū)單身宿舍的窗口下游蕩。春妞兒瞧不起這樣的閨女,怕被人看成這樣的閨女,就是在她去礦區(qū)農貿市場賣菜的時候,臉上也總是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但她那天不得不越過公路,來到這個總是使她感到壓抑的礦區(qū)。她必須見見二小子,她忘不了陪伴她多年的一個甜美的夢,她要叫二小子在“娃娃媒”上再咬個牙印兒。

        但她剛剛走過石橋,就遠遠看見二小子穿著嶄新的大翻領藍色工裝,跟礦區(qū)商店那個燙了頭發(fā)的妞兒,向河邊柳樹林里走著。二小子順手折了一根柳條,又在表演著編結柳條帽圈兒的精湛技藝了。但他沒有把柳條帽圈兒奉獻給商店的妞兒,倒是神情憂郁地套在自己的頭上。那妞兒踮著腳尖,偏著臉龐,左右打量著他,又輕盈地跑向河邊,采了一朵雪白的水蓮花,斜插在二小子的柳條帽圈兒上,歪著腦袋瞧著,連連拍著手笑。二小子終于發(fā)傻似的“嘿嘿”笑了,但他那圓眼睛里閃動著沉郁的光,驀地摘下柳條圈兒,遠遠地擲到河水里。他倆在草地上坐下了,挨得那樣近,這是礦上吃商品糧的少男少女們才時興的規(guī)矩。

        春妞兒躲在一棵歪脖老柳樹背后,透過密密的柳絲望見了河邊發(fā)生的一切。柳條帽圈兒仿佛在空中不住地旋轉。她的頭有點兒暈眩,唇角卻掛著冷笑。她認識這個小妞兒,那是在礦區(qū)賣菜的時候。這妞兒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用帶著豫西口音的普通話,把西紅柿叫“洋柿子”。她用那只大一點兒的眼睛瞄準了“洋柿子”,用十分鐘的時間挑選了四個,用五分鐘的時間討價還價,用三分鐘的時間尋找據(jù)說是掉在菜攤上的兩枚一分錢的硬幣,把“洋柿子”翻得滿地亂滾而一無所獲,最后,又瞇細著那只小一點兒的眼睛,向春妞兒進行了五秒鐘的悻悻地瞥視。唉,她是吃商品糧的!春妞兒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找對象也分成了有購糧本和沒有購糧本,拿工資和拿不上工資,有可能“內招”、接班和不存在這種幸運的三等三級。春妞兒是屬于第三等級的。她毫不遲疑地離開老柳樹,轉身向石橋走去了。但她想起手里還掂著一提兜“洋柿子”,便止住腳步,掏出一個“洋柿子”,瞇著左眼瞄一下準,對著一棵老柳樹猛地擲了過去。她擲中了?!把笫磷印迸榈刈苍诹鴺渖?,漿液四濺。她又逐個兒擲出了每一個“洋柿子”,但她不是每一次都擲得那樣準,有的偏離樹身,像一道紅光倏地飛向河水,激濺起雪白的浪花,水中蕩起了一道道漸去漸遠的環(huán)狀漣漪。她目送最后一道波紋消散在河邊的草叢里,沒有看一看這場別致的射擊引起了一對初戀情侶的怎樣的驚愕和恐慌,頭也不回地向石橋那邊走去。

        一滴苦澀的眼淚鉆進了唇角,但她沒有擦去臉頰上的淚痕,她不愿讓背后的兩雙眼睛看到一個拭淚的動作。就在那天晚上,她讓爹退回了二小子的庚帖,討回了自己的。

        春妞兒沒有下車,她還在駕駛室里冷眼盯視著回視鏡。

        “喂。開車的!”二小子在裝卸臺上喊叫,“還不過來交發(fā)票!”

        行,二小子,既然你那“鐵飯碗”里盛過俺種的“洋柿子”和“商品糧”,今天你就得侍候侍候俺這輛小戛斯!春妞兒打開車門,跳下了汽車。

        “春妞兒?”二小子驚詫地呆住了。

        春妞兒悠悠地走過去,連瞧也不瞧他一眼,便把發(fā)票扔在裝卸臺上,接著把雙臂交叉胸前:“快裝車!”

        “你去葫蘆崖?”二小子晃著發(fā)票,眼睛瞪得圓又圓。

        “哪兒不能去?裝車吧你!”春妞兒照舊仰臉望著天。

        “就怕你過不去十八盤!”二小子憂郁地囁嚅著。

        “我這鐵牲口,還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前兩天那兒還出了兩起翻車事故!”

        “少啰嗦!”春妞兒有些不耐煩了,“好路都叫你們占嚴了,別說十八盤,就是二十八盤,俺也巴不得哩!”春妞兒有點兒心酸了,她偏過臉,望著天邊的云。

        二小子不作聲了。他叫來幾個裝卸工,開始把煤裝到噸位固定的漏斗里。這些裝卸工顯然跟春妞兒是老相識,都不干不凈地跟春妞兒開著粗野的玩笑。

        “春妞兒,你那駕駛樓里能不能捎個人兒?”

        “啥人兒?”

        “你看我咋樣,一路上不叫你冷清!”

        裝卸工哄笑起來。

        春妞兒朝那人啐了一口唾沫:“呸,等我拉豬的時候捎上你,送你上屠宰場!”

        裝卸工越發(fā)笑得不可開交,只有二小子痛苦地沉默著,不停地往漏斗里裝煤。

        “我說煤黑子們!”春妞兒扯著嗓子喊叫著,“操心要操到正經地方,少裝一兩煤,我也得到礦上告你們貪污,不扣了你們的獎金不拉倒!”

        “放心,碰上你來裝煤,俺就忍不住想多撂兩锨!”

        “行,還得把車裝平裝勻,不能冒出個煤尖尖!”

        為了避開飛揚而起的煤灰,春妞兒倒退了十幾步遠,照舊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向著忙不迭地裝了煤、又掂著鐵锨跳到車上把煤鏟均勻的裝卸工們冷眼旁觀著。只是在這時,她才從眼角向二小子瞟了一眼。

        二小子也在沉郁地偷覷著春妞兒。他覺得春妞兒變得不可辨認了。雖然她那頎長、苗條的身材,由于穿上了一件綠滌良茄克工作服,敞開的大翻領里露出玫瑰紫的高領毛衣,再配上一條毛滌綸藍色直筒褲、一雙墨綠色平絨膠底鞋,顯得那樣灑脫、素雅而端莊。但是,她那經過“冷熨”的蓬松的劉海兒,用一條花手帕在腦后束起的卷曲的秀發(fā),卻像是故意撩撥男性似的,在微風中不住地顫動。她才二十四歲,橢圓的臉蛋是俊秀的,但她那蒼白而困倦的臉色,和她眼睛下邊的淡淡的青暈,卻使她像一個操勞過度或是生活不檢點的女人。她跟裝卸工開玩笑的時候,晶亮的眸子像貓眼那樣閃動著捉摸不定的光,那種真真假假、滿不在乎、卻又像隨時提防著什么的樣子,使二小子很難過。春妞兒已經不是那個挽著褲腿,趕著螞蚱驢拉的架子車,膽怯地叫賣青菜的春妞兒了。

        車裝好了。那個有可能跟豬們一起被拉走的裝卸工說:“瞧瞧,俺這些弟兄辛辛苦苦為你這‘個體妞’服務,你拿啥謝俺?”

        “誰謝誰?誰為誰服務?”春妞兒搶白他,“你們這煤,少說有一半是俺‘個體戶’給你們運走的,要不,你們那獎金咋會月月往上漲哩?哼!”她遠遠地扔過去一盒帶過濾嘴的“大前門”,向駕駛室走去。

        裝卸工忙著搶煙卷的時候,二小子膽怯地跟了過來。

        “春妞兒,你出車去葫蘆崖,跟俺叔俺嬸說了沒有?”

        “誰?”春妞兒沒有回頭。

        “我是說你爹你娘?!?/p>

        “為啥要對他們說,怕他們沒把心操碎!”春妞兒照舊走著。

        “春妞兒,不能老想著掙錢!”

        “啥?”春妞兒登上駕駛室的踏板,勾回頭,用灼人的目光盯住二小子,“等到你們調資、發(fā)獎金的時候不打破腦袋再說我吧!”

        二小子慌亂地揩了一把汗,手上的煤灰抹黑了鼻子:“我是說,你掙錢掙得不算少了!”

        “不假!”春妞兒輕盈地登上駕駛室,又從后視鏡里挑釁地盯著二小子,“我一年給國家交的稅,夠國家發(fā)給你兩年的工資?!彼班獭钡亻]上車門,發(fā)動了馬達,又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刻薄而嘲笑地大聲喊叫:“喂,別忘了把你的鼻子洗洗,河里的水不要錢!”小戛斯呼嘯而去了。她從后視鏡里看見,二小子漲紅了臉,犧惶地骨碌著圓眼睛。

        唁,圓眼兒兔娃子!

        春妞兒在心里嘲罵,但那莫名的惆悵仍舊籠罩在她的心頭,像黑暗籠罩著起伏的山巒。她又在可憐二小子,聽說他過得并不如意,那位“營業(yè)妞兒”一變成正式工,就嫌他沒出息,又跟一個采購員眉來眼去。她也可憐那只野兔,那也許是只母兔,半夜三更來野地為她的兔娃子覓食,可俺把它跟頭尥蹶兒地攆了好幾里,說不定會把它嚇出一場大病。她也可憐她的小戛斯,它從南京“娘家”來,載重量是三噸,可俺叫它馱了五噸。它不會說話,不會訴苦,只會轟隆隆地吼著叫著,給自己提勁兒,為俺多掙運費。她還可憐自己,前邊雙柳鎮(zhèn)上有個檢查站,那個打小旗的欺她是“個體戶”,扣過她的車,說她的駕駛證是買來的。她“叔、叔”地叫著,甜甜地笑著,給他家卸了一噸煤,才把駕駛證贖回來?,F(xiàn)在,她必須熄了大燈,讓她的超載的小戛斯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過去。

        她順利地闖過去了。雙柳鎮(zhèn)和檢查站正在酣睡。當她把小戛斯開上了向南伸展的沙石路面,仿佛聽到檢查站門前傳來一聲吶喊,她的心怦怦跳著,急忙加大油門,小戛斯顛了一下,宛如那只受驚的兔子,向著起伏在星空之下的黑魃魃的山影飛馳而去。原諒俺吧,小戛斯,俺只叫你委屈這一回,你興許會知道,咱倆都急著使錢哩!她覺得小戛斯已經原諒了她,凄情地嘆息著,聽見了另一個山區(qū)小縣的遙遠的雞啼。

        這是一條并不陌生的縣級公路。它的起伏在丘陵之上的斜坡,盤旋在峽谷之間的彎道,它常常把枝杈伸到車上的楊樹,它常常漫溢著渠水的沙石路面,都能喚起春妞兒的歡欣伴隨著苦澀的回憶。

        但是,后視鏡里又出現(xiàn)了那輛汽車的燈光,像是緊緊追隨著她的陰森的鬼火。

        “他為啥也拐上了這條路?”

        “他為啥不能拐上這條路?”

        “他不懷好意地盯著你哩!”

        “可也說不定他是前邊縣城的司機?!?/p>

        幸而那輛汽車并沒有緊緊地追逼上來,這似乎證實了她的猜想。她又在不時地顧盼一下公路兩旁的楊樹,尋找著路面上每一個顛簸過她、驚嚇過她、也鍛煉過她的溝溝坎坎。

        她是在這條公路上學開車的。那時候,她是一個比現(xiàn)在拘謹、比現(xiàn)在天真、比現(xiàn)在羞怯、卻跟現(xiàn)在一樣要強的二十二歲的妞兒。被二小子背棄的痛苦和惱怒正在折磨著她,她立志變成一個比二小子能干得多的汽車司機。她需要發(fā)揮二畝菜園地容納不下的青春的精力,顯示自己超過二小子和那個“營業(yè)妞”的聰明才智,雖然她是個種菜賣菜的閨女。

        “哪有女孩兒家開汽車的?”娘問她。

        “咋沒有?去省里看看有多少女司機,把汽車、電車開得‘嗚嗚’的!”春妞兒說。

        “哪有汽車叫你開?”娘又問。

        “你不會給俺買一輛!”

        “咦咦!”娘叫嚇了一跳,“這可不是買個螞蚱驢!”

        春妞兒嗔怪說:“宇宙飛船早上天了,你還忘不了螞蚱驢!”

        “哪有莊戶人家買汽車的規(guī)矩?”

        “規(guī)矩,規(guī)矩,規(guī)矩不能變變!”春妞兒氣不忿地說,“礦上的煤炭都堆成山了,公家的汽車運不完,為啥不興私人的汽車轱轆也轉轉?再說,外鄉(xiāng)早就有人買了大汽車。哪像咱楊樹坪……”

        “不假?!眲倧牟藞@里回來的春妞兒爹插嘴說,“可我聽說,那私人車報的都是大隊戶口,沒少請大隊干部喝酒,有的車還得向大隊交錢!”

        “不管咋說,我也得學學開汽車!”春妞兒跟爹娘賭氣。

        春妞兒爹悶聲不吭地“巴嗒”著旱煙。

        但在那天黃昏,春妞兒在菜畦里引水,聽見草庵里爹對娘說:“咱家只包這二畝菜園,我跟你就侍候過來了。只要能找著師傅,就叫咱妞學開汽車去,我得叫二小子家后悔一輩子,我得給咱妞說個比他強十分的好女婿,叫咱妞出出憋在心里的窩囊氣!”

        春妞兒找到了一位師傅。他是春妞兒上“戴帽高中”時一位貼心好友李娥的哥哥李柱,兩年前,從部隊復員的汽車兵。

        李柱身材魁梧,技藝超群,復員后卻找不到就業(yè)門路,只好丟下開車的手藝,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推起了膠轱轆小車。有一天,他在推小車的路上碰見礦上的汽車拋錨,礦上的汽車隊長急得像陀螺一般團團打轉。他把小車撂到路旁,三下五除二地排除了汽車故障,從此時來運轉,被汽車隊長一眼看中,特意為他要了一個“內招”指標,叫他當上了煤礦的正式司機,同時也當上了汽車隊長未來的倒插門女婿。隊長的獨生女——一位皮膚白嫩而體態(tài)發(fā)胖、像是用發(fā)酵過度的精粉蒸出來的車隊會計,開始瞇細著眼睛,審視每一個與她的未婚夫婿相距兩米以內的年輕女人。因此,當李娥讓哥哥收下一個年輕的女徒弟時,受到哥哥的嚴詞拒絕。

        “我那駕駛室,不能坐閨女!”

        “她是你的徒弟呀!”

        “我不收女徒弟!”

        “哼,燒的!”

        李娥氣呼呼地走了。她同情春妞兒,因為她家承包的二畝半崗坡地,也容納不下她的聰明和追求。她在自拿學費上著縣辦的中級醫(yī)校。她需要一個畢業(yè)證,猶如春妞兒需要一個駕駛證。

        次日,當李柱開車去林區(qū)拉坑木的時候,就在春妞兒眼下開車疾駛的道路上,李娥一下子跳到路中間,雙手插腰,攔住了汽車的去路。

        “啥事兒?”李柱不耐煩地剎住了汽車。

        李娥把站在樹下的春妞兒推到李柱面前:“這就是你答應收下的徒弟呀!”她狡黠地伸了伸舌頭。

        “師傅!”春妞兒羞怯地鞠躬。

        “這……”李柱的臉紅了,慍惱地瞪了妹妹一眼。

        妹妹卻得意地笑著,對春妞兒說:“別叫他師傅,跟著我叫他柱哥,就夠他的了!”

        春妞兒又慌忙叫了聲:“柱哥!”

        柱哥正在審視著春妞兒,由于春妞兒沒敢抬頭看他,使他的目光有可能在春妞兒身上做五秒鐘的逗留。他一下子就相信這不是那種擅長于在駕駛室里撩撥司機哥哥的“表妹子”。她挎著一個草綠色的書包,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腳上穿的是落后于時代發(fā)展的帶襻兒的布鞋,而且沾滿了露水和紅色的黏土;再往上,綠滌良軍褲的褲腿很有分寸地挽卷著,露出一截光赤的、被什么帶刺兒的植物掛了幾條紅道道的腳腕子;再往上,是白市布上印著淡藍色小花的圓領外衣,領扣也是那樣鄭重其事地緊扣著,使她的長長的脖頸受著委屈;再往上,李柱只用了半秒鐘的一瞥,但他已經看清了一副微黑的臉蛋兒和兩根用紅色橡皮筋兒扎著的短辮子。

        “你為啥學開車?”李柱冷不丁地問。

        沒想到,春妞兒偏過臉哭了。

        “喀,我替她說了吧……”

        李娥剛說完春妞兒在婚姻上的委屈,李柱就忍不住罵著:“真他媽缺德,那小子根本不是開車的材料,全靠有個好爹!”

        “俺也不是只圖爭口氣?!贝烘航K于抬起腦袋,被淚水洗過的幽黑的眼睛閃動著執(zhí)拗的光,“俺家包那二畝菜園地用不了三雙手,可俺好賴也算個高中生,俺想學學開車,不再使喚那螞蚱驢!”

        這番話喚起了李柱的同情,但他需要徒弟具有一個合法的身份:“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辦個學習證?”

        春妞兒急忙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塑料夾,得意地說:“這不,俺爹給俺辦了!”她變得活潑起來,“大隊開信,監(jiān)理所批準,用了俺一簍雞蛋、一車西紅柿!”

        李柱看了看學習證,學習證上有春妞兒的照片,因此,他看到了一雙直視著他的懇求的眼睛,他毅然打開駕駛室的門,用命令的口氣說:“上去!”

        當春妞兒歡欣地跳上踏板、鉆進駕駛室的時候,李柱把妹妹推到路邊,小聲盤問:

        “這一百多里地,你倆是咋來的?”

        “坐咱縣第一趟班車?!?/p>

        “為啥在這兒當截路的?”

        “照顧你的面子,免得熟人看見,說三道四!”

        “可你還有個嫂子疑心大!”

        “還沒成親哩,不用向她請示。”

        “那好,你對春妞兒說,我要去西山林場拉三個月的坑木。每天清早,叫她在這兒等我,過時不候?!?/p>

        “行,可你得拿出看家本事!”

        李柱登上了駕駛室,一邊起動汽車,一邊繃著臉說:“徒弟徒弟,三年奴隸??晌抑唤棠闳齻€月,只要你操心學習,這輩子興許不會再趕螞蚱驢。”

        這最后一句話把春妞兒逗笑了,但她掩住了嘴,她不敢笑,這是師傅對她的第一次教誨,雖然他比她只大五歲。

        小戛斯繼續(xù)以八十公里的時速疾駛著,在李柱哥帶領她走向廣闊世界的第一段旅程上。夜仍是那樣深沉而靜謐,不時向車后旋轉、移動的田野和村莊沒有一絲聲音,車窗外飄來了油菜花的淡淡的清香和潮濕的、剛剛春灌過的泥土氣息。春妞兒在想著李柱哥,她感激李柱哥,她忘不了那三個月在這條道路上的學徒生活。

        只有兩個多月的工夫,春妞兒就能熟練地駕駛汽車和排除一般性故障了。李柱哥總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春妞兒為他供奉的芒果牌香煙和一頓不曾缺少肉食的午飯;也總是以一種夸張的嚴厲,坐在春妞兒的右側,火爆爆地提醒她:“這段路好,為啥舍不得加速?”“還不減速,想撞到路溝里啊!”“超車,別跟在人家車后頭吃不完的土!”李柱哥也偶爾開開玩笑,那是螞蚱驢拉的架子車,成群結隊地堵塞了道路的時候,李柱哥總是性急地連連按著喇叭,而那些老有城府的螞蚱驢們卻常常不予理會地堅持它們對道路的一貫占有,初出茅廬的螞蚱驢則會驚慌失措地狂奔起來,馭手們緊抓韁繩,身子倒仰著,歪歪趔趔地跟著驢跑,有的跑掉了鞋子,忙不迭地喊著:“吁——吁!”在飛揚的塵土中扭著臉,驚慌而氣惱地望著汽車,罵著不堪人耳的臟話。

        “你要是牽著螞蚱驢趕腳,也是這副樣子!”李柱說。

        春妞兒感覺著惶恐和凄涼:“那俺就對娥姐說,回去說說你哥,不叫他欺負趕腳的,人家掙那趕腳錢老不容易!”

        李柱哥感喟地望著春妞兒,后來再也沒有嚇唬過螞蚱驢。

        在春妞兒看來,螞蚱驢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動物,它好像是驢的退化,個頭只有牛犢那樣大,瘦骨伶仃地像個螞蚱,性情溫馴而執(zhí)拗,拉套從不惜力,腦袋一勾一勾地,不會引頸長嘯,也不會踢套耍奸。怪不得娘給她買了頭螞蚱驢,叫她趕著螞蚱驢拉的架子車去礦區(qū)賣菜。那是一頭灰色的驢,有白色的眼圈。她想象著自己晃著鞭桿,趕著小灰驢的樣子,那一定是很滑稽的。她可憐那個自己。

        該下坡了。這是一條三十度左右的斜坡,坡下有一條不寬的河流,河谷卻是那樣寬闊而幽深,這是一年一次的山洪沖刷出來的溝壑,像一條無法彌補的大地的裂痕。大地沒有知覺,要不,它一定會感到被撕裂的痛苦。遠遠望去,一座細長的水泥橋像一條發(fā)白的繃帶,在把這條裂痕馬馬虎虎地包扎起來。她在減速。她沒有忘記在這里發(fā)生過一次驚心動魄的事故。

        至今想起來,她還會不寒而栗。那是前年秋天的一個陰云密布的日子,汽車接近了這個陡坡而由李柱哥親自駕駛?!跋缕侣凡桓议_‘英雄車’,記住!”他把車速掛到二檔上,汽車卻沒有減速;接著又掛上一檔,汽車反而在急劇加速。啊,剎車失靈了!汽車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向坡下狂奔。春妞兒被驚呆了。她遠遠看見坡下橋頭上堵塞著一大片車輛、人群。那是兩個螞蚱驢運輸隊在爭奪過橋的優(yōu)先權,雙方在激烈地爭執(zhí),揮舞著各自的鞭桿和拳頭,螞蚱驢拉的架子車干脆在橋頭打了橫。汽車卻在狂吼著,鳴著長笛,向橋頭沖去。橋頭的人們都嚇得狂喊亂叫,擁擠的車群已無法躲避。“快趴下,我要撞崖了!”李柱哥厲聲喊叫著,向左側猛打方向盤,那里有一座黑色的石崖,他臉上的肌肉痙攣著,在迎接就要使他首當其沖的猛烈撞擊。春妞兒卻猛地抓住方向盤,喊叫著:“給我!”她打回方向盤,“嗖”地避開崖頭,汽車又照直向橋頭沖去。

        “不行!”師傅激怒地向她瞪著血紅的眼睛。春妞兒已奮力把方向盤打向右側,汽車緊挨著亂成一團的人群、車輛,“刷”地沖出路邊,一頭撞進了河岸上一片長條狀的苗圃,那里生長著密密匝匝的幼樹,接著是一片“嘎嘎啦啦”的幼樹折斷聲,汽車被緩沖減速,踉蹌滑行二十多米,終于停留在深谷的邊緣,好險,離深谷不到兩步!應當感激歪倒在車輪之下的數(shù)十株幼嫩的小楊樹,它們以柔韌的身軀制服了脫韁的鐵馬而又避免了猛烈地撞擊。車和人都完好無損,甚至沒有出現(xiàn)一個流血的傷口和一塊破碎的玻璃。只是那個長條狀的苗圃已經被軋得一塌糊涂了。

        “你出師了,春妞兒!”李柱還是頭一次這樣親熱地呼喚她的名字。春妞兒臉色慘白,癱軟地歪倒在師傅的懷里。

        是的,這就是那個長條形的苗圃。在那被車輪碾過去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挺直的小楊樹。春妞兒正向那兒深情地注視,你好啊,小楊樹!請忘記我的過錯,也不必擔心再發(fā)生過去的災禍。使勁兒長吧,小楊樹!

        (本節(jié)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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