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蕭伯納說,“我希望世界在我去世的時候,要比我出生的時候好?!蔽覟槭裁匆獙懽?,想必還因為我有一點點責任心吧。
生于“八零后”的大學(xué)生們,時常向我感慨他們的不幸:“當我們讀小學(xué)的時候,讀大學(xué)不要錢;當我們讀大學(xué)的時候,讀小學(xué)不要錢;我們還沒工作的時候,工作是分配的;我們可以工作的時候,卻找不到工作;當我們不能掙錢的時候,房子是分的;當我們能掙錢的時候,卻買不起房子……”這不是抱怨,而是現(xiàn)實。
相較而言,像我這樣生于七十年代的一代人,從整體來說卻是非常幸運的。這代人稍稍懂事時正好趕上了中國的改革開放,大凡努力,多有報償。雖然其間不乏時代的波折,但中國走向開放與多元的大脈絡(luò)、大趨勢已經(jīng)無人可以改變。
這些年來,從網(wǎng)上海量的細碎留言到遍地開花的專欄文章,時事評論對社會進步的推動還是居功至偉的。草色遙看近卻無,當我們隔著五年、十年回頭望,就不難發(fā)現(xiàn),因為近年來評論的中興,中國的公共空間已經(jīng)獲得了可喜的成長。
有幾位讀者,自稱看了我寫微博上的一些批評性的文字而陷入“絕望”。還有一位江西的高中政治老師給我留言,“讀了你的《思想國》和《重新發(fā)現(xiàn)社會》,欽佩你的智慧,但與此同時,對現(xiàn)實又是多么悲觀?!蔽視r常檢點自己的寫作,這不是為了取悅誰,而是愿意以我愿意的方式去擔當。這些年來,我毫不掩飾對小說《廢都》的反感。這是一部不僅作者要爬格子,還要讀者爬格子的小說,里面充滿了虛假的絕望。也許,我這樣要求一個作家過于苛刻,但這與其說是要求他人,不如說是要求我自己。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堅定的想法:如果自己未得解脫,就不要面對公眾寫字,不要去說悲觀的話,因為這個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絕望,更不缺虛假的矯揉造作的絕望。所以我才會那么熱愛《肖申克的救贖》《美麗人生》《放牛班的春天》等電影。
因為看了我?guī)灼恼禄蛘呶⒉┒型锤械娜?,我同樣希望他們可以如此積極理解。不要把疼痛當絕望,凡事還是看積極的一面吧,至少我周圍很多朋友都在積極地做事。同時也給自己的視界多一點時間感:一百年前中國還有凌遲,五十年前中國還在喊萬歲,三十年前中國還不許跳舞,二十年前中國還在爭論姓社姓資,十年前還有收容遣送條例,五年前中國還沒有微博……社會終究是在進步。退一步說,無論環(huán)境惡劣,你總還可以做最好的自己,因為你即你選擇。這些年,我一直堅持的一個信念是,改變不了大環(huán)境,就改變小環(huán)境,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不能決定太陽幾點升起,但可以決定自己幾點起床。
2010年暮春,我在家鄉(xiāng)參與籌建一個圖書館,向社會募捐了不少圖書。我為什么要寫作,我愿意在一位捐贈者的留言中看到自己的志向:“其實文字秀美者眾,難得的是見識;見識明辨者眾,難得的是態(tài)度;態(tài)度端厚者眾,難得的是心地;心地溫暖,更需腳踏實地身體力行,方是做學(xué)問、求真理、提問解惑、治世濟人的書生?!?/p>
其實,在這樣一個國家,最難得的是書生氣,然而不樂見的是,書生在很多場合已經(jīng)淪落為貶義詞。這個邏輯怪圈是,書生未成氣候、難成氣候,批評者便代代傳唱“百無一用是書生”了。
一個寂靜的冬日,我在北京的一號線地鐵里捧書而讀,讀到封底上于右任給虛云老和尚的評價,險些掉下眼淚。歸納起來,這個評價無外乎八個字,“入獄身先,悲智雙圓”。這不正是我理想中的人生么?我跑到哪里去了?
清晨,陽光照進世界的每一座廟宇。有個問題,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弄清楚:一個人如果有信仰,為什么還會去信宗教呢?如果是因為沒有信仰而去信了宗教,宗教豈不成了信仰的替補品?但我知道我自己是有信仰的,我也愿意吸收任何宗教信條中有價值的東西。我不相信上帝,我會想念他;我不信佛陀,我仍會想念他。而我的信仰,在心底,在筆端,從每日清晨寫下第一字的時候開始。我用文字禱告,我用文字誦經(jīng)。我愿意將我的生命托付給這一切。
選自《自由在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