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利成
張季鸞
1941年9月6日,《大公報》主筆、報界宗師張季鸞在重慶病逝,重慶、陜西、天津、廣西等地新聞界相繼舉行公祭,毛澤東、周恩來分致唁電,蔣介石親往吊唁。此后數(shù)年中,香港、桂林、重慶、天津的《大公報》,上海的《申報》《新聞報》《東方日報》,重慶的《中央日報》《益世報》等報刊,發(fā)表于右任、陳布雷、張申府、胡政之、王蕓生、許君遠等數(shù)十名社會名流的百余篇文章,記述了張季鸞曲折而傳奇的一生。
1935年第12卷第1期《國聞周報》中張季鸞的《歸鄉(xiāng)記》、1941年9月8日《大公報》中于右任的《悼張季鸞先生》兩文,詳記其生平事跡。
張季鸞(1888—1941),名熾章,以字行,陜西榆林人,生于山東鄒平。1901年父亡后,隨母扶柩返關中,師從咸陽大儒劉古愚,就讀于煙霞草堂,“故于國學朗然得條理,為文章亦如良史之綿密警策”。1905年秋,官費留學日本,為陜籍最年輕留學生。先入東京經(jīng)緯學堂,再升第一高等學堂,攻讀政治經(jīng)濟學,加入同盟會,參加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活動,編輯《夏聲》雜志,主編反滿刊物《陜北》,為其從事新聞事業(yè)的起點。
1908年,張季鸞回國,在關中高等學堂任教兩年。1910年10月,受老鄉(xiāng)、同學于右任邀請來到滬上,擔任《民立報》編輯兼記者。1912年,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在于右任的舉薦下,張季鸞出任臨時政府秘書,參與起草《臨時大總統(tǒng)就職宣言》等重要文件。張季鸞從南京拍至上?!睹窳蟆逢P于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及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的專電,著名報人徐鑄成曾評價:“中國報紙之自有新聞電,確以季鸞先生一電為嚆矢”。同年2月,孫中山辭職北上,張季鸞回滬與于右任等人創(chuàng)辦民立圖書公司。
1913年初,張季鸞與友人曹成甫在北京創(chuàng)辦《民立報》,兼任上?!睹窳蟆否v京通信。因發(fā)表文章揭露袁世凱刺殺宋教仁和秘密大借款以鎮(zhèn)壓革命黨人的罪行,在國內(nèi)引起強烈反響,被逮捕后囚于軍政執(zhí)法處監(jiān)獄三個月。后經(jīng)友人康心孚等人多方活動,始于雙十節(jié)后一日出獄,“北方天已寒冽,先生則衣紗大褂出獄,怡然還自己之天地間”。1938年10月11日為張出獄25周年紀念日,于右任與張在漢口置酒為祝,于作《雙調(diào)·折桂令》為念:“危哉季子當年,灑淚桃源,不避艱難;恬淡文人,窮光記者,嘔出心肝。吊民立余香馥郁,談袁家黑獄辛酸!到于今大戰(zhàn)方酣,大筆增援。廿五周同君在此,紀念今天,慶祝明天?!?/p>
獲釋后,張季鸞潛回上海,撰寫《鐵窗百日記》,刊于《雅言》月刊。此后,應留日同學胡政之邀請,擔任《大共和日報》國際版主編,兼任翻譯、編輯、采訪、撰述等工作。1915年,他與友人康心如等創(chuàng)辦《民信日報》,任總編,繼續(xù)撰文抨擊袁世凱的倒行逆施。1916年袁世凱死后,他重回北京,主持政學系機關報《中華新報》,兼任上?!缎侣剤蟆否v京通信,撰文揭露段祺瑞以參加世界大戰(zhàn)為名與日方秘密勾結的行徑,再被執(zhí)政府秘書長徐樹錚下令逮捕,羈押半年,始獲自由。
此后,張季鸞在上海、北京、天津各報社之間往來奔走,鬻文為生。直到1926年,在天津與胡政之、吳達詮接辦《大公報》。
1946年9月6日,胡政之在《大公報》發(fā)表《追念張季鸞先生》一文,回顧了他與張季鸞、吳達詮共同復刊《大公報》的過往。
《大公報》創(chuàng)刊于1902年,創(chuàng)辦人為晚清名宿英斂之,社址設于天津舊法租界。該報以“開風氣、牖民智,挹彼歐西學術,啟我同胞聰明”為宗旨,宣傳變法維新、君主立憲,反對封建專制、黑暗吏治和外來侵略,以“敢言”有聲于時。辛亥革命后,英斂之積勞成疾,報務幾近廢弛。1916年,王郅隆收購該報,胡政之任主筆,稍加整頓,略有起色。1919年,胡政之赴法國參加巴黎和會,1921年回國后辭去報務。1923年9月,王郅隆在日本關東大地震中遇難,繼任者不得其人,《大公報》遂于1925年11月27日宣布???p>
胡政之
1926年夏,胡政之與張季鸞同旅津門。胡時辦國聞通訊社,張適無事。二人常偕過日租界旭街《大公報》社址,憶及當年,頗多感喟,遂經(jīng)與銀行家吳達詮協(xié)商,共同盤收復刊。吳任社長,胡任經(jīng)理,張任主筆,三人共組社評委員會,研究時事,商榷意見,決定主張,輪流執(zhí)筆,最終由張修正,三人意見不同時,以多數(shù)決定,三人意見各不同時,以張為準。吳出資五萬元,胡、張二人以勞力取得股權,簽約三年內(nèi)三人皆不得另有俸給之公職。議既定,胡向舊股東購得產(chǎn)權,由王佩之出面召集舊工友,著手復業(yè)。1926年9月1日,《大公報》正式復刊。
《大公報》前已??_10個月,一切無異于新創(chuàng),尤以廣告極少,最初半年逐月賠累。當時,各家電影院、戲院概不肯在該報刊登廣告,不得已,報社每晚派人至各院門首抄記戲目,義務刊載,歷時數(shù)月,始能收費少許。長期廣告僅有一兩家銀行、銀樓,亦礙于吳之情面,每月每家收費不過二三十元。出人意料的是,扭轉艱難處境的竟是報紙銷路的迅速擴充。吳、胡、張三人初時預測,銷量能在天津銷3000份,在北平銷2000份,共計5000份于愿已足,但在半年后即已達6000份。
《大公報》創(chuàng)刊前五年,中國政治軍事形勢多變,張季鸞除擔任撰述外,并須隨時出外采訪。他撰寫的社評根據(jù)版面可長可短,遇有重大事件而版面小時,更能文字凝練而又切中要害;遇有事件不大而版面有余時,他則旁征博引,引經(jīng)據(jù)典,文字流暢,絲毫沒有拖沓之感。在時局緊張時期,往往于深夜2時后才得北平電話隨時抽換社評,另行撰稿。張季鸞雖體質(zhì)虛弱,但能通宵工作,不厭不倦。依據(jù)北平電話,深夜捉筆疾書,排字工人立前待稿,每寫數(shù)百字輒付排版,續(xù)稿畢,前文已排竣。他再“自校自改,通篇完成,各分段落,一氣呵成”。在編輯報紙時,常為題目一字之改,繞室徘徊半小時,重要社評則反復檢討,一字不茍。待報紙出版后,如發(fā)現(xiàn)排錯一字,他便頓足慨嘆,終日不歡。
吳達詮
1941年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授予《大公報》的榮譽獎章
胡政之總結《大公報》的成功經(jīng)驗時稱:“因由全體同人之努力,而吳張兩與我精誠合作,尤有重大關系?!睆埣钧[的辦報秘訣則是“不望成功,準備失敗”,即不怕失敗才能成功,從失敗中獲取成功,每個失敗都是成功。
吳達詮、胡政之、張季鸞合稱《大公報》的“三巨頭”“三駕馬車”,他們的通力合作正是《大公報》走向輝煌的重要因素。三人皆為文人,均有個性。因此,合作之初,許多朋友都認為未必能夠長久,但事實表明,他們配合默契,精誠友愛。在工作中,他們都能尊重彼此個性,更能發(fā)揮自己個性:吳長于計劃,報社每有重大興革,胡、張二人一定要征求他的意見;胡負責經(jīng)營,吳、張絕對信賴,讓胡事權統(tǒng)一,放手做事;張長于交際,思想與文字皆佳,吳、胡便盡量發(fā)揮他的能力,文字方面尊重他的權威。因此,五年后,《大公報》銷量已達5萬份,1936年更突破10萬份,從一份地方報紙發(fā)展成為一個全國性的輿論重鎮(zhèn)。1941年5月,《大公報》獲得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頒發(fā)的“密蘇里榮譽獎章”,該獎章被公認為新聞行業(yè)最具聲望的國際獎項之一。
《大公報》素有“中國《泰晤士報》”之譽,常人心目中的大公報館應該是巍巍洋房,屋宇軒昂。但《大公報》唯重精神、不重表面,天津館址不過是一處普通樓房,會客室是一個用薄木板間隔、不滿16平米的小房間,室內(nèi)除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外,別無長物。這間不起眼的小屋卻招待過眾多中外社會名流,因此,張季鸞曾自豪地說道:“《大公報》的會客室雖然因陋就簡,連一個地方報館的會客室都不如,可是,許多有富麗堂皇會客室的報館,恐怕成年不會有名人巨子到那里坐一坐呢!”報館辦公條件雖則一般,但編輯部的藏書卻最豐富,國內(nèi)絕無第二家報社能出其右。這完全是張季鸞多年苦心經(jīng)營的結果。
復刊首日,《大公報》即表明了“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辦刊主旨,成為中國報人獨立意識覺醒的一個里程碑。由張季鸞、胡政之執(zhí)筆的社評更是《大公報》的金字招牌,既透徹時事,文筆犀利,又穩(wěn)健明達,不溫不火,讓讀者如同聽圍爐夜話,娓娓動人,聽而忘倦。
1927年12月,蔣介石與宋美齡結婚時說過“結婚有利于革命”的話,轉天張季鸞即在《大公報》上撰寫《蔣介石之人生觀》一文,以嬉笑怒罵的文筆,對蔣譏諷嘲笑,給讀者留下“《大公報》敢罵蔣介石”的深刻印象,一時傳為佳話。
1936年冬,國民黨政府逮捕了救國會領袖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沙千里、李公樸、王造時、史良等,史稱“七君子案”。“七君子”被捕后解往蘇州,由江蘇省高等法院審理。此案拖了半年,法院捏造罪狀,拼湊出一份《起訴書》,由中央社發(fā)各報刊登。為此,“七君子”針鋒相對,也寫了一篇義正詞嚴的《答辯狀》,但國民黨當局不準各報發(fā)表。救國會派胡子嬰找張季鸞要求在《大公報》上刊登。張季鸞此前聽說“七君子”已與國民黨政府達成協(xié)議,所謂《答辯狀》不過做戲給大家看而已,所以一口回絕。胡子嬰說:“國民黨的誘降計謀,完全是癡心妄想,七君子不但不會‘悔過,而且正在獄中以不吃、不說、不寫的‘三不對策與國民黨抗爭,《答辯狀》如能發(fā)表,不正是給他們的迎頭痛擊嗎?”張季鸞聽罷此言,當即抄起電話通知編輯部:“《答辯狀》明日見報,不必送審?!睆埣钧[違抗當局禁令的正義行動,換得了社會輿論對“七君子”的廣泛支持。此后,張還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陳說利害,勸其三思。7月31日,迫于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蔣介石不得不把“七君子”無條件釋放。
1941年9月15日《新聞報》所刊敬仲的《張季鸞先生軼事》一文講述了這樣一段故事:1931年夏間,北京大學考試,胡適之所出歷史考題中有幾處錯舛,作者遂撰文指出。但當時北平各報均托詞恐惹學生麻煩,不予登載。作者乃寄稿給張季鸞,第二天即全文刊于天津《大公報》,張且復函作者稱:“學術愈辯愈明,何所顧忌而遺此大文不錄?”1937年2月15日,《大公報》發(fā)表了記者范長江撰寫的《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一文,這是一篇沖破國民黨當局禁令的爆炸性報道,它像撥開重重迷霧的一道閃光,讓全國人民看到了中華民族即將團結奮起應戰(zhàn)的希望。這篇報道轟動上海灘,傳遍全中國。蔣介石看后勃然大怒,把張叫去狠罵了一頓。
1941年9月7日,《中央日報(重慶)》所刊許君遠《敬悼張季鸞先生》一文稱,張季鸞永遠能走在大眾的前面,不反對“左”傾,不反對共產(chǎn)主義,即使在“剿共”時期,《大公報》也從未以“匪”字頭銜加于任何人或任何軍的頭上。1948年7月30日《東方日報》中風伯的《張季鸞遺事》一文亦稱,當年,國人要明了國內(nèi)政事的得失以及國際問題,均以《大公報》的言論為準繩。因此,張的文章也成為最高當局的關注點,蔣介石時閱報紙只有兩份,一是《中央日報》,二是《大公報》,其言論往往可以左右政府的決策。而毛澤東曾說,他在延安經(jīng)常讀的報紙是《大公報》。
“季鸞為人,外和易而內(nèi)剛正,與人交輒出肺腑相示,新知舊好,對之皆能言無不盡,而其與人亦能處處為人打算,所以很能得人信賴。采訪所得,??蛇_到問題之癥結。尤其生活興趣極為廣泛,無論任何場合,皆能參加深入。然而,中有所主,卻又決不輕于動搖,生活看起來似乎很隨便,而實際負責認真,決沒有文人一般毛病?!边@是胡政之眼中的張季鸞。而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張申府在《悼張季鸞先生》一文中則稱:“季鸞先生為人和易可親,瀟灑自若,大公無爭,淡泊有志,言論的委婉而不失為敢言,平實而常中肯綮。”
陳布雷在《中央日報》刊發(fā)的《追念張季鸞先生》一文,回憶了他們的初交情形。1921年,陳供職于《商報》,因某案與張主持的《中華日報》往復論辯七八次,陳的論據(jù)當時也沒有壓過張,但張卻在報上刊了一篇短評道:“余在報界10年,感寂寞與痛苦久矣。最近《商報》與本報之辯論,其主張且不論,然其攻擊之猛、筆鋒之銳,令人讀之先自感一種愉快,甚喜我報界之有進步也。國事等討論者正多,吾兩報不宜為一個問題辯難不已,宜彼此結束論爭,不必定孰為得失。”陳感佩張之雅度深情為中國新聞史上所僅見,與之成為摯友。
許君遠的《敬悼張季鸞先生》一文,既介紹了張季鸞平易近人的一面,也展現(xiàn)了他愛憎分明的個性。與任何人在一起,張都會讓對方感到舒服,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洞蠊珗蟆吩谙愀鄢霭鏁r,許把一位同鄉(xiāng)介紹給張,約好到同鄉(xiāng)家吃飯。第一次見面,同鄉(xiāng)覺得張名氣很大,怕難伺候。但吃飯時,氣氛極為融洽,張不住地贊美同鄉(xiāng)太太廚藝好:“做得太多了,你太忙,叫我過意不去?!绷奶熘懈囚馊蛔缘?,同鄉(xiāng)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此后,張成了他家的???,時去打牌、吃飯、聊天,積之既久,凡吃飯則非去他家不歡。但張絕不濫交,鑒別善惡的能力極強,疾惡如仇。一次,許在九龍飯店邂逅了從上海來的何某。當?shù)弥獜堃苍跁r,何便希望與之見面。許把何之意轉告張,卻碰了一個很硬的釘子,張說:“何某?不見他,你就說我不在香港,就是在也沒工夫!這個人在上海的行為一塌糊涂,靠不住,我不能見他!”早在北京時,曾任袁世凱總統(tǒng)府秘書長的張一麐提出國語拉丁化,張季鸞首先表示反對,兩個人辯論得面紅耳赤,各不相讓。最后張一麐又舉日本文字為例,張季鸞立予駁斥說:“論中國舊學我不如您,論日本文字您且住口莫談,您所說的全是外行話,無論您怎么說,我《大公報》絕不會登您提倡國語拉丁化的文章?!边@樣的疾言厲色,在張季鸞一生中極為少見。
風伯的《張季鸞遺事》一文,介紹了張季鸞不卑不亢的文人風骨:“張先生名士習氣頗重,其衣領口之紐扣永不扣好,即謁見蔣介石時,亦復如此?!笔Y介石視張為諍友,而論張的資望、能力和政治眼光,做個高官毫無問題。但張一生對當官、斂財毫無興趣,身后一無長物。據(jù)說,他臨終前身邊只有十元錢。張季鸞老來得子,友人贈送孩子金銀飾物為賀。當時《大公報》正在呼吁民眾踴躍捐款,救濟難民。他想把這些禮物捐獻給受難同胞,太太則想留下兩件作為紀念。他說:“你只想小兒可愛,不知比他更可愛的許多孩子,因為父母慘遭敵人殺害而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他們正企望著我們的救助呢!”太太聽后心悅誠服地將禮物全部捐出。
張季鸞非常關心青年,尤其注重對新人的培養(yǎng)。1946年第42期《新上?!分卸×岬摹稄埣钧[的衣缽》一文介紹稱,張季鸞為了要使《大公報》能夠永遠以社評見長,有人繼承他的衣缽,特地收了幾個青年學子來訓練。訓練方法是以每日時事為題,令諸生練習撰寫社評,張逐一詳細批改。結果有兩個門生讓他最為滿意,頗有其風范:一個是王蕓生,另一個是徐鑄成。張季鸞病逝后,社評便由王、徐二人執(zhí)筆。
王蕓生在1944年第4卷第3—4期《新聞戰(zhàn)線》刊發(fā)的《張季鸞先生的性格與文境》一文,表達了對恩師的深深懷念之情?!凹钧[先生的性格,主要的特征是愉快、健談而有人緣。凡他所在之處,一定送往迎來,會客不絕;凡他所到之處,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與他廝混,無論是正經(jīng)大道理,或是說笑玩鬧,都必為他所吸引?!奔s于1933年春,王蕓生與張季鸞同在北平,一個中午與胡適之一同吃小館子,張說:“適之先生好比龍井茶,總是那么清新?!倍跹壑械膹垊t“好比新泡的龍井茶,清新之外還有熱度”。吳達詮也曾贈張一首詩,前四句是:“深交孰能忘其厚,久交孰能忘其舊;我何與君兩不忘,日見百回如新睹!”這“日見百回如新睹”七個字,恰當描繪出張的風格,即他隨時都能給人以新印象,永遠覺得他是一個嶄新的人。
張季鸞在汪山養(yǎng)病時,王蕓生每月至少兩次上山看望。他們一起吃喝談逛,對王蕓生而言不僅是一種放松,更能在與張的談天中獲得啟示和靈感。每次回館后,王總可在談資中發(fā)現(xiàn)幾篇文章的素材。張季鸞對他的正面指示更是簡勁而有力。1941年8月中旬,正是敵機瘋狂轟炸重慶之時。王蕓生上山時,張季鸞之病勢已沉重危殆,二人不禁相顧戚然。但談到敵機轟炸時,張季鸞說:“蕓生,你盡管唉聲嘆氣有什么用,我們應該想一個說法打擊敵人!”王蕓生無精打采地說:“敵機來了毫無抵抗,我們怎么可以用空言安慰國人、打擊敵人呢?”張季鸞忽地擁被坐起,興奮地說:“今天你就寫文章,題目叫《我們在割稻子》。就說‘在最近的十天晴朗而敵機連連來襲之際,我們的農(nóng)人,在萬里田疇間,割下了黃金之稻。敵機盡管賣大氣力,也只能威脅我們少數(shù)的城市,并不能奈何我廣大的農(nóng)村。況且,我少數(shù)城市所受的物質(zhì)損害較之廣大農(nóng)村的割稻收獲,數(shù)字懸殊,何啻霄壤?讓敵機盡管來吧!讓你來看我們割稻子!抗戰(zhàn)到今天,割稻子是我們的第一等大事,有了糧食,就能戰(zhàn)斗!”那天是8月18日,距他病逝僅三個星期。在他發(fā)燒喘汗之際,仍憂國恨敵,“運用活潑的腦力,給我這個新鮮活人啟開了死腦筋”,令王蕓生無比欽佩和感動,幾至泣下。一會兒,張季鸞累了躺下身子又說:“蕓生,你可籌備一篇提倡水利的文章?!苯又?,很有力地高聲說道:“要打倒這亡國的糧價!”王蕓生回館就寫了《我們在割稻子》的社評,提倡水利的文章則由工程師孔昭愷完成。
1937年2月20日大公報社舉行同仁公宴,慶祝張季鸞50壽辰
王蕓生
張季鸞和胡政之都曾赴日留學,回國后,出于職業(yè)的關系,同日本報界又有20多年的接觸,所以,他們對日本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等狀況比較了解。九一八事變前后,《大公報》的社評對日本問題討論最多,皆能抓到日方癢處,主戰(zhàn)到底的觀點,也頗能影響國民政府和全國人民。因感到戰(zhàn)事威脅日益擴大,華北行將不保,他們先于1936年將報館分出一部分到上海,張季鸞主持報務。1937年7月天津淪陷后,天津版隨即??!鞍艘蝗睉?zhàn)起,8月17日,張季鸞又以帶病之身赴武漢,籌備漢口版。行前,他與胡政之徹夜長談,一致認為,中國一定要堅持抗戰(zhàn),而抗戰(zhàn)一定要犧牲毀滅,但毀滅之后一定能夠復興?!洞蠊珗蟆放c國家休戚相共,漢口開館就是準備復興,而上海報必是毀滅。張季鸞在漢口負責領導復興事業(yè),吳達詮在上海處理毀滅事宜。
七七事變前不久,張季鸞的兒子士基剛剛出世。他異常興奮,到漢口后給胡政之來信稱,自己兒子已有了,以后更要全力在漢口辦報。當時王蕓生還未到漢口,漢口版的文章皆由他一人執(zhí)筆,這一年是張季鸞自復刊《大公報》以來最辛苦的一年。1938年,香港版發(fā)刊,他又來到香港主持筆政。此時,他的身體已差,依賴服藥才得休息,每月都要往來內(nèi)地與香港之間數(shù)次,加重了他的病情。隨著戰(zhàn)事發(fā)展,武漢淪陷,漢口報館撤退,重慶版《大公報》發(fā)刊。此時,他的精神更差,已不大執(zhí)筆,但主筆王蕓生遇有重要問題仍需請他發(fā)表意見,以為參考。每次從香港飛到重慶,張季鸞雖很疲乏,但仍堅持談論國家大事和對時局的看法,胡政之欲阻止他讓他好好休息,他也不聽。1941年,張和胡料定日本必攻香港,香港也決不能守,就在桂林創(chuàng)刊《大公報》。見到桂林版《大公報》時,他精神倍增,不但訪新聞、打專電,還用“老兵”的筆名撰寫通訊。日敵時在重慶瘋狂轟炸,天氣又熱,張的身體越發(fā)不支,但怕同人分心,在給胡政之的信中只字不提自己的病情,還說等病好了一定要到桂林看看報館,期待他們再合作。
1941年8月3日,張突感呼吸困難,入醫(yī)院治療。雖經(jīng)醫(yī)治,但病勢沉重,肺已衰竭。許君遠的《敬悼張季鸞先生》一文記錄了張季鸞的最后時刻。9月4日下午,許與《中央日報》社長陳博生來到歌樂山中央醫(yī)院看望張。張的右鼻孔插著氧氣管子,神志仍很清醒,見到他二人進來,便用手指點著凳子讓他們坐,告訴他們:“熱度已經(jīng)退了,比前一天好?!钡珓傉f了這么一句,便覺“倦得很”,微微地閉上了眼睛。醫(yī)生說:“希望他能挨過兩個禮拜,挨過這個階段就有辦法?!币粫?,張又睜開眼睛,對伴在床邊的太太說:“你告訴君遠,我今天情形好,燒退了……”他想側轉身子,很吃力的樣子,自嘲道:“沒有這么狼狽過,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
5日午后,蔣介石親往醫(yī)院探視,與張季鸞握手。張季鸞臨終前曾留遺言,于右任、陳布雷、蕭振瀛等同作遺言證明人。6日凌晨4時,一代報界巨星擱筆長殞。7日,《申報》發(fā)表社評稱:“張季鸞于昨晨4時病故。這消息的重要性,雖抵不過美日關系或德蘇戰(zhàn)事的電訊,但就中國立場,尤其是中國新聞界的立場而言,的確是一件非常重大的新聞。因為張先生不僅是中國報業(yè)的先進,實在更是最能代表中國民意,最能宣達民族意志的一位人物……他對國族最大的貢獻,莫過于四年來他贊助抗建大業(yè)的重大功績:他主張奮戰(zhàn)到底,他信仰奮戰(zhàn)必成,他更隨時隨刻呼吁團結,他對于國際大局的認識極其深刻,他始終相信世界大勢必能有利于中國。他的信念、他的判斷,現(xiàn)在差不多已一一實現(xiàn)了。但是蒼天不佑,竟不待這位老記者目睹勝利,生生把他奪回去了。這不僅是中國新聞界的莫大損失,同時更是中華國族的非常不幸?!?/p>
重慶、陜西、天津、廣西等地社會各界相繼進行公祭活動,蔣介石親往吊唁。毛澤東認為張季鸞“堅持團結抗戰(zhàn),功在國家”。鄧穎超致唁電稱:“季鸞先生,文壇巨擘,報界宗師。謀國之忠,立言之達,尤為士林所矜式?!?/p>
1942年9月,張季鸞的遺體從重慶運回陜西。6日,靈柩自興善寺發(fā)引,送往少陵竹林寺安葬。靈車所到之處,沿途數(shù)萬鄉(xiāng)民夾道迎櫬,綿延數(shù)十里。
(責任編輯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