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 健*

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遙遠嚴寒的極地像一個謎。在2019 年之前，我已經(jīng)參加過兩次中國北極科學考察，對夏季的北極算是比較熟悉了——受到冬季海冰的限制，傳統(tǒng)的北極科考通常只能在夏季進行。因此，冬天的北極是什么模樣，我一直只能靠想象來腦補。

2019 年，由德國阿爾弗雷德·魏格納極地與海洋研究所發(fā)起的“國際北極氣候研究多學科漂流冰站計劃”（MOSAiC 計劃，以下簡稱“北極馬賽克計劃”），集結(jié)了全世界20 個國家的600 多名科學家和工程師，開啟了人類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北極科考。我也有幸受邀參加。

這個計劃的特別之處在于，德國功勛極地科考船“極星”號，會被凍在北冰洋中心區(qū)的浮冰里一整年。在此期間，科學家以科考船為基地，在冰面上連續(xù)作業(yè)和采樣，了解極夜下的北冰洋環(huán)境，獲取完整一年的北冰洋樣品和數(shù)據(jù)，為人類認知全球氣候變化提供一片至關重要的“馬賽克”拼圖。

2019 年9 月，我們乘坐德國“極星”號和俄羅斯“費得羅夫院士”號，從挪威出發(fā)，前往北冰洋中心區(qū)，進行第一個任務——尋找一塊能停靠一整年的浮冰。

茫茫北冰洋，到處都是冰，找塊冰是不是很容易呢？事實并非如此。我們要把科考船凍在浮冰里，還要在浮冰上布設科考設備，因此對這塊冰的要求非常高。首先，浮冰大小要適中。太小的冰沒有足夠的空間放置設備，開展科考；太大的冰又容易與其他浮冰碰撞而破碎。其次，浮冰厚度要適宜。太薄的冰容易碎裂；很多科考設備需要放置到冰下，太厚的冰不方便穿透。最重要的是，浮冰需要在合適的位置。如果浮冰過早匯入貫穿北冰洋的洋流，很快就會被帶入大西洋，我們就無法完成在北冰洋一整年的漂流。所以，我們花了10 天才找到理想的浮冰。這塊冰長約3.5 千米，寬約2.5千米，面積比杭州西湖略大。我們隨即停船作業(yè)，開始了為期一年的極地生活。

極夜來臨前的冰脊

日升月落，晝短夜長，10 月初開始，太陽出現(xiàn)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出現(xiàn)，也只是在海面或冰原上微微露個頭，朝陽即夕陽。太陽徹底下山后，北極并未馬上進入夜晚，天空仍會映著晚霞，為在冰面工作的科學家照亮路途。10 月底，真正的極夜降臨。銀裝素裹的北極成了黑黢黢一片，冰面科考站的微光之外，就是無盡的黑暗。只有滿月時，月光普照，像盞明燈，使我們能稍微看得遠一些。

黑夜并非冬季科考面對的唯一困難，與之相伴的還有寒冷。11 月和12 月，北緯80°以北的北冰洋中心區(qū)，氣溫通常在零下30℃到零下25℃，接近我國黑龍江部分地區(qū)的冬季最低氣溫。同時，冰面上常年有強風（風速每秒10 米以上），而且冰面的濕度極大，這套“魔法攻擊”組合拳會讓我們的體感溫度遠低于氣溫計上的讀數(shù)。盡管大家都做好了嚴格的防護，穿戴幾乎密不透風，手套都要戴三副，但凍傷還是很難避免。

冰上作業(yè)防護，讓人僅能通過衣服標簽識別，背后是“費得羅夫院士”號

北極熊來訪

北極熊也會不時光臨。與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樣，部分北極熊并不冬眠，而是在黑暗的冰面上游蕩，尋找食物。我們的營地就迎接過北極熊的造訪。它們的到來，往往意味著危險，也會妨礙科考工作的進行。這時就需要動用照明彈甚至直升飛機來驅(qū)離它們。有一次，我們正在冰面作業(yè)，聽到船上發(fā)來警報，有北極熊靠近。我們立即停止活動，乘坐雪地摩托迅速撤回科考船。要知道，成年北極熊的奔跑速度與城市里的汽車速度相當，它要趕上在崎嶇冰面上行駛的雪地摩托易如反掌。后來據(jù)第一個報告北極熊的防熊隊員說，當時那只北極熊離他只有幾十米，將他嚇出一身冷汗。

環(huán)境的困難還算容易克服，外面風雪交加，船內(nèi)畢竟溫暖平和。但科研人員離家萬里，耗時幾個月，而且通信不便，那份心理的煎熬更讓人難以忍受。我們平時只能通過郵件聯(lián)系家人朋友。但為了保證儀器設備的數(shù)據(jù)傳輸帶寬，我們每天可支配的流量僅50KB。這對早已習慣于在網(wǎng)絡里漫游的人們來說，就好像從信息的海洋一下子到了荒漠，僅靠可憐的字節(jié)在世界邊緣維系著與外界的聯(lián)絡。

盡管困難重重，科學家也并非等閑之輩，大家排除萬難，堅持作業(yè)、采樣，獲得了一大批珍貴的數(shù)據(jù)和樣品，涉及眾多海洋學科。

上船之前，我設計了一套冰下采樣系統(tǒng)，這也是我國首套冰基沉積物捕獲器，所以并沒有太多的經(jīng)驗。雖然前期我在腦海中做了推演，但到了現(xiàn)場效果會如何，我也很忐忑。好在船上的國際同行們都友善熱情，經(jīng)過我的講解和溝通，他們了解了布放過程和任務。10 月底，雖然漆黑一片，氣溫極低，但因為前期準備充分，隊友們配合默契，我們在距離“極星”號2 千米的位置，成功完成了我國首套冰基沉積物捕獲器的布放。我們原來的計劃是工作一整天，實際僅用了3 小時！完成后，大家都很興奮。而我在黑夜和白雪里，躺在冰面上，仰望星空，心中是緊張之后的安然和寧靜?，F(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難掩自豪。

北極馬賽克計劃已于2020 年10 月順利結(jié)束。如今，世界各地的科學家還在分析采集回來的數(shù)據(jù)和樣本。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也許就能知道冬日北冰洋想要告訴我們的地球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