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淇鈞
箜篌是世界范圍內(nèi)最早誕生的弦鳴樂器之一,發(fā)源于4000年前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這里是西亞古代文明的起源地,也是人類文明起源的伊始之地。秦漢時期,張騫出使西域的鑿空壯舉拉開了東西方交通的序幕,使當(dāng)時世界上以羅馬為代表的西方文明和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明,首次發(fā)生了碰撞,至此開始了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絲綢之路”初現(xiàn)雛形并開始發(fā)展,戰(zhàn)國時期,由趙國史官在其《世本·作篇》一書中寫道“空侯,空國侯所造”,這是迄今為止關(guān)于中國箜篌的最早記載。
樂器形制是指樂器的形狀和構(gòu)造,樂器形制的演變是音樂文化發(fā)展的重要體現(xiàn)。箜篌是絲綢之路上東西方文化交融的經(jīng)典樂器之一,本文以中國古代出現(xiàn)的箜篌為研究對象,沿其形制類型與應(yīng)用場景為研究主體,闡述不同類型箜篌的形制特點,以及在古代歷史文化語境下的興衰原因,從而為現(xiàn)代箜篌的研制提出新的視角和思路。
箜篌根據(jù)形制可將其分為三類,一是發(fā)源于中原本土的臥箜篌,是根據(jù)琴瑟改良之后而成的中國傳統(tǒng)樂器,屬齊特爾類樂器;二是西域傳入的豎箜篌(角形箜篌);三是印度傳入的鳳首箜篌(漢化后的弓形箜篌),豎箜篌與鳳首箜篌都屬于豎琴類樂器,都是由遠古時代的樂弓演進而成。
《史記》中最早關(guān)于箜篌的記載作“空候”二字,是東漢時期依據(jù)琴、瑟的外形制作而成,與琴、瑟不同的是臥箜篌有和琵琶類似的通品裝置[1],多弦多根通通柱,并不是像箏那樣“一弦一碼”,它具備古琴中標(biāo)識音高位置“徵”的作用,也起到了碼子截止弦長從而改變音高的作用。
東漢《風(fēng)俗通》中關(guān)于箜篌形制較早明確的記載:“空侯……孝武帝賽南越,禱祠太一后土,始用樂人侯調(diào),依琴作坎坎之樂,言其坎坎應(yīng)節(jié)奏也,侯以姓冠章耳。”
唐代《通典》中記載:“箜篌,舊制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撥彈之,如琵琶也?!睗h代的臥箜篌,以竹制作弦槽,五弦十余柱,用木撥子挑彈演奏。
宋代陳旸在《樂書》中寫道:“舊說皆如琴制,唐制似瑟而小。其弦有七,用木撥彈之……”
宋代臨川王劉義慶所作《箜篌賦》中又提到:“侯牽化而始造,魯幸奇而后珍……重于吳君。等齊歌以無譬,似秦箏而非群?!?/p>
根據(jù)以上文獻,從漢代《風(fēng)俗通》中的“空候”、唐代的“依琴制”到宋代的“似秦箏而非群”“似瑟而小”,可以看出臥箜篌很可能是參照了琴、瑟的外在形制,且并未發(fā)生大的變化。
圖1 中國文物大系
豎箜篌為“哈卜”的演變,是公元前1570年出現(xiàn)在在埃及的弓形箜篌,從最初的1米發(fā)展成為3米的大型哈卜,東漢時期,跟隨西亞音樂的東漸,進入中國后稱為箜篌。
關(guān)于豎箜篌的形制,在中國的史料和專注研究東方音樂的林謙三先生的著作中均有記載。
唐代《通典》記載:“豎箜篌,胡樂也,漢靈帝好之。體曲而長,二十二(一作三)弦。豎抱于懷中,用兩手齊奏,俗謂之臂箜篌?!?/p>
日本學(xué)者林謙三先生對豎箜篌的形制作了概括的描述:“上部有曲形的共鳴胴(槽),下部有腳柱和肘木,張著20多條弦的一種角形豎琴?!?/p>
根據(jù)上述資料可以看出,在漢代時期,豎箜篌就已經(jīng)伴隨“胡風(fēng)”的熱潮傳入了中原。豎箜篌的琴體彎曲而高大,有20余根琴弦,且演奏方式為手臂懷抱而演奏,與發(fā)展后的弓形箜篌有高度相似性,說明豎箜篌的發(fā)源與弓形豎琴的聯(lián)系密切。
1996年新疆且末縣扎滾魯克墓出土了3件木質(zhì)的豎箜篌文物,是中國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豎箜篌,編號分別為96QZIM14:20、96QZIM14:27和96QZIM2:105,其中箜篌96QZIM14:20和96QZIM14:27是典型的角形箜篌的形制,其琴身都是由共鳴箱與琴頸組成,弦桿與琴頸為凹陷卯插的組合方式,呈角形構(gòu)成。[2]
圖2 莫高窟220窟《藥師經(jīng)變》
鳳首箜篌與豎箜篌形制的不同在于其共鳴體在下方且呈梨形狀,琴頸細長彎曲,曲頸項端雕有鳳頭,張弦數(shù)根,向上的曲木則設(shè)有軫,用以緊弦。[3]
《新唐書》亦詳細記載了驃國所獻鳳首箜篌的形制:“鳳首箜篌二:其一長二尺,腹廣七寸,鳳首及項長二尺五寸,面飾虺皮,弦一十有四,項有軫,鳳首外向;其一頂有條,軫有籠首。”文中記載了鳳首箜篌的體長與琴弦,其一在琴身側(cè)面有軫,其一在琴身頂部有軫。
鳳首箜篌在古佛國龜茲境內(nèi)的克孜爾石窟中最多見,出現(xiàn)最多,其基本形制:整個琴身為弓形,琴頸為彎弓狀從音箱內(nèi)斜伸出來,琴弦從蒙皮的共鳴箱中拉出并斜引到玄桿,以直接環(huán)繞的方式系在琴頸上,演奏者斜抱箜篌于手臂下方,一手撥弦一手握桿或雙手同時演奏。
圖3 克孜爾38窟思維菩薩像伎樂人
古代箜篌的使用場景分別為民間音樂、宮廷音樂與宗教音樂。在兩漢民歌盛行時期,臥箜篌常用于民歌伴奏中,后至隋唐時期,宮廷音樂的發(fā)展,臥箜篌與豎箜篌兼而有之,鳳首箜篌則用于特定的樂部與宗教音樂當(dāng)中。
臥箜篌是兩漢時期流行樂器的代表之一,在民間被視為是抒情樂器,大多在女性之間流傳甚廣,是女性官吏之家必學(xué)的樂器。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中有女性擅于彈箜篌的記載:“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p>
臥箜篌在民歌中廣泛運用于漢魏六朝時江南地區(qū)的吳歌和雜曲,因其“似瑟而小”的體系,便于攜帶,所以早期作為詠歌的伴奏樂器。[4]
東漢蔡邑所編的《琴操》中收錄“《箜篌引》一曲,記載了妻子因看到丈夫墜河身亡后,一邊彈奏箜篌一邊抒發(fā)自己悲傷的心情,‘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公墜河死,當(dāng)奈公何’曲終,自投河而死……乃援琴而鼓之,作箜篌引以象其聲,所謂‘公無渡河曲’也?!?/p>
《古今樂錄》中記載有箜篌在吳歌當(dāng)中的使用:“吳歌聲,舊器有篪、箜篌、琵琶,今有笙、箏?!?/p>
南朝皇帝孝元帝在《詠歌》里寫道“汗輕紅紛濕,坐久翠眉愁。浮聲入鐘罄,余咐入登使?!痹娭忻枋龅膱鼍熬褪歉枵咴隗眢笈c鐘磐的伴奏之下詠唱歌曲。
從漢代到南北朝時期可以看到,臥箜篌多使用于民間音樂,大部分為在詠歌時候,以箜篌伴之,是件寄托情懷的樂器,也反映出當(dāng)時人們對音樂的審美情趣。
箜篌在隋唐宮廷音樂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隋唐是宮廷音樂發(fā)展的至盛時期,宮廷音樂分為“雅樂”與“燕樂”,其中雅樂是帝王朝賀、祭祀天地等大典所用的音樂,樂隊常以臥箜篌配之;燕樂是古代天子及諸侯宴飲賓客時所用的歌舞音樂,樂隊常以豎箜篌配之。隋唐的“七部樂”與“九部樂”屬于宮廷燕樂體系,是漢族和外來的民間傳統(tǒng)音樂的結(jié)合。
臥箜篌最初在宮廷音樂當(dāng)中的運用是漢代,于宮廷祭祀儀式當(dāng)中,后隋唐時期,臥箜篌正式作為華夏正統(tǒng)樂器被用于宮廷燕樂體系中。
《隋書》記載了臥箜篌在宮廷雅樂隊當(dāng)中的使用:“高祖既受命,定令……歌、琴、瑟、簫、筑、箏、栩箏、臥箜篌、小琵琶,四面各十人,在編譽下?!边@是對西漢郊祠及東晉解土儀式中的箜篌用樂方式的繼承。
豎箜篌出現(xiàn)的場景多使用于隋代燕樂當(dāng)中的七部樂與九部樂當(dāng)中,后跟隨唐代九部樂與十部樂的發(fā)展,豎箜篌使用場景更為廣泛。
《隋書》中記載七部樂里的《龜茲伎》樂部,豎箜篌與琵琶、五弦構(gòu)成弦樂組,再與笛、簫、竿槳、答臘鼓、腰鼓、揭鼓、雞婁鼓組成一部,“煬帝不解音律……其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簫、篳篥、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腰鼓、揭鼓、雞婁鼓、銅拔、貝等十五種,為一部。工二十人?!必Q箜篌為龜茲樂隊中弦樂器之首,可見其重要的地位。
《隋書》中九部樂里的《西涼》樂部,是根據(jù)隋初七部樂里的《國伎》制定而成的,豎箜篌與臥箜篌兼而有之。
“《西涼》者,起符氏之末……今曲項琵琶、豎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錁菲饔戌?、譽、彈箏、翔箏、臥箜篌、豎箜篌、琵琶……銅拔、貝等十九種,為一邵。工二十七人?!?/p>
鳳首箜篌常用于宮廷音樂的《天竺樂》與《高麗樂》樂部當(dāng)中,唐代《通典》記載:“天竺樂……樂用揭鼓,毛員鼓,都曇鼓,革菜,橫笛,鳳首箜篌,琵琶,五弦琵琶,銅錢,貝?!兵P首箜篌常與琵琶、五弦琵琶三種樂器構(gòu)成弦樂隊,又與揭鼓、毛員鼓、都曇鼓、竿案、橫笛、銅拔、貝組成共十種樂器的樂隊。
此時的箜篌兼具禮儀性與娛樂性,不僅成為了宮廷音樂的寵兒,而且還出現(xiàn)了教坊以教習(xí)樂人演奏箜篌[5],正因如此,出現(xiàn)了一批擅長箜篌演奏的宮廷樂人。
伴隨絲綢之路和佛教文化的東漸,隋唐時期文化交流繁榮,箜篌作為佛教教義中的重要樂器廣泛應(yīng)用于佛事活動以及各類教義傳播的場所,使箜篌帶有鮮明的宗教性,鳳首箜篌也跟隨佛教從印度流入中國新疆地區(qū)。
北魏成書的《十六國春秋》中有關(guān)于“鳳首箜篌”名稱最早的來源:“天竺國重譯來貢,其樂器有鳳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銅鼓、毛圓、都曇等九種,為一部,工十二人。”記錄了鳳首箜篌最早進入中國的時間,可見這種鳳首箜篌在東晉初張重華據(jù)有涼州之后,作為樂器之首由天竺傳入中國,來自印度的天竺樂。[6]
出現(xiàn)地域隋唐以前新疆克孜爾、蘇巴什、森木賽姆隋唐時期新疆克孜爾、和田甘肅莫高窟、榆林窟宋代時期新疆柏孜克甘肅莫高窟元明清甘肅莫高窟
根據(jù)上表可見,鳳首箜篌集中在中國的新疆與甘肅地區(qū),新疆的克孜爾地區(qū),體現(xiàn)了許多犍陀羅藝術(shù)[7],鳳首箜篌在印度便是健陀羅王用作伴奏其唱誦的樂器,這與前文史料中提到的“驃國”與“天竺”相符,都是宗教藝術(shù)的發(fā)源地,這些記錄鳳首箜篌的地方都與佛教藝術(shù)相關(guān),可見鳳首箜篌帶有強烈的宗教性。
從各類箜篌的形制與應(yīng)用場景中可以分析其興衰原因,有以下兩點:
1.帝王的統(tǒng)治所掀起的箜篌“熱潮”。從臥箜篌與豎箜篌的起源來看,均在東漢時期開始出現(xiàn),因當(dāng)時帝王喜愛胡風(fēng)而掀起的箜篌熱,猜想這與帝王愛好音律樂器等有關(guān)。
2.箜篌發(fā)展的過程受到音樂形態(tài)與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影響。在箜篌的發(fā)展過程當(dāng)中可以看到跨越國界的交流,不管是豎箜篌跟隨“胡樂”傳入,還是鳳首箜篌跟隨佛教傳入,都與音樂文化的交流息息相關(guān),而其衰敗的原因也在于此,任何一種文化的斷帶都能扼殺箜篌前行的生命力。
箜篌的興衰發(fā)展是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成長的縮影,其傳播歷程也揭示了中國音樂文化博大的胸懷和開放的心態(tài)。無論是臥箜篌、豎箜篌還是鳳首箜篌,都在進入中國后擁有過頑強的生命力。
注釋:
[1]汪 樂.臥箜篌源流辨考[D].西安音樂學(xué)院,2020.
[2]賀志凌.新疆出土箜篌的形制淵源探究[J].中國音樂學(xué),2006(01):43—51.
[3]高德祥.鳳首箜篌考[J].中國音樂,1990(01):15—18.
[4]黃 淼.魏晉時期的臥箜篌[J].北方音樂,2018(22):1—2.
[5]謝 瑾.中國古代箜篌的研究[D].上海音樂學(xué)院,2007.
[6]周菁葆.絲綢之路上的鳳首箜篌[J].樂器,2010(04):61—63.
[7]金千秋.古絲綢之路樂舞文化交流史[D].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