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冰潔
(福州外語外貿(mào)學院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202)
佩里·諾德曼在他的《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中指出兒童文學是“專門為兒童讀者群體出版,因而是根據(jù)成人關于兒童的觀點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是一種獨特的、可定義的文學體裁,具有來源于成人關于童年的持久觀點。”[1]253它具有文學的一般特性,又具有區(qū)別于成人文學的特殊性。其敘事風格看似簡單實則隱藏著“兒童受述者”和“成人敘述者”的對立和矛盾。作為兒童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和發(fā)行者,成人既希望作品能幫助兒童從對這個世界懵懂未知的階段過渡到理解以至可以自主思考的階段,又鼓勵兒童能繼續(xù)保持自身的天真純潔。兒童文學作為一種成人敘事框架下的文學體裁,具備明顯的二元對立的特性。
自20世紀起,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和進步、媒體技術的興起,兒童影視文學逐漸發(fā)展成為兒童文學的一種新型的體裁形式,兒童影視文學既具備“影視性與兒童性的兩重性特征,同時又具有文學性”[2]因此“隱藏的成人”這一特征對兒童影視文學作品的題材、主題和審美特征都有所影響。
由于中西方兒童教育觀念的不同,中西方兒童影視文學的創(chuàng)作目的和審美標準也都不盡相同。本文通過結(jié)合近兩年口碑和質(zhì)量俱佳的西方兒童動畫作品的分析研究,從兒童影視文學作品的題材、主題和審美特征三個層面分析當代西方兒童影視文學作品的特點,并對比中西方兒童影視文學在這三個方面的差異性,從而探討中西方文化本質(zhì)差異性在當代兒童影視文學作品中的反映。
文學批評家們普遍認為童年的無理性正是其價值所在,正是這種無理性給人類的更大智慧提供洞察力和潛能,這樣的無理性“讓童年站在了邏輯和推理的對立面”[1]151,所以兒童文學無法被準確定義。但還是有不少學者認為兒童是“在經(jīng)驗上不同于成年人而已而非物種上”[1]145,因此兒童文學是在“程度而非種類上不同于成人文學”[1]145,盡管各家有各家的觀點,但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兒童文學是根據(jù)成人關于兒童的觀點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且具備一個重要原則,它是成年人為兒童提供一定的指引和教育所得出的產(chǎn)物。成人把自己對兒童的幻想和愿望注入到兒童文學作品中,希望他們知道更多東西但又不希望他們因現(xiàn)實問題失去了純真。
這些特征對兒童影視文學同樣適用,教育這一功能性特征在兒童影視文學作品中無疑是編劇最為關注的要素之一。此外,和兒童文學不同的是,兒童影視文學作品會受到大眾媒體的娛樂性影響,不少兒童動畫作品過于商業(yè)化,其敘事甚至脫離了優(yōu)秀故事腳本的支撐,但優(yōu)秀的兒童影視文學作品本身需具備一定程度的文化內(nèi)涵和藝術鑒賞性,其次才是娛樂性。下面筆者就成人敘述框架下中西方當代兒童影視文學的題材、主題和審美特征三方面的差異性進行分析。
筆者根據(jù)調(diào)查研究發(fā)現(xiàn)當代西方兒童影視文學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以兒童為主人公的冒險奇幻類系列故事為主。近幾年播出且口碑甚好的作品包括2018年美國網(wǎng)飛公司(Netflix)出品的系列動畫《希爾達》(Hilda)、2018年美國HBO Max出品的《夏令營島》(Summer Camp Island)以及2019年美國老牌動畫媒體Cartoon Network出品的《無盡列車》(Infinity Train)等。
《希爾達》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人類與精靈、巨人、魔怪甚至鬼魂共存的世界。希爾達和媽媽兩人原本住在荒原上的一棟小房子里,她每天帶著她的鹿狐枝枝在荒原冒險,盡管荒原的生活對希爾達來說很充實有趣,可媽媽還是決定帶著她搬到大城市巨魔堡開始新的生活;《夏令營島》的故事圍繞著一只名叫奧斯卡的年輕大象和他最好的朋友刺猬在夏令營島上的冒險展開。在這里他們遇到了女巫、怪物、外星人、幽靈等各種奇怪的東西,奧斯卡和刺猬在這里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不同尋常的冒險;《無盡列車》則圍繞的是一個叫郁金香的小女孩展開,由于離異的父母失約無法帶她去參加自己心心念念的游戲設計營,她決定自己一個人前去,結(jié)果誤上了一班無盡的列車,她必須一路冒險尋找回家的方法。
反觀近幾年國產(chǎn)動畫作品中以兒童為主人公的原創(chuàng)型冒險故事卻較為鮮見。哪怕是被視為國產(chǎn)動漫崛起的代表作品包括《大圣歸來》《大魚海棠》《白蛇:緣起》和《哪吒》等都是基于我國的神話故事改編,尤其是孫悟空、哪吒和白蛇的文學形象不僅家喻戶曉,還被多次改編搬上大熒幕。但這些動畫作品從題材上分析其實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兒童影視文學作品,特別是在《大魚海棠》和《白蛇:緣起》中是以愛情元素為主,面向的受眾群體明顯不是兒童群體。此外,國產(chǎn)電視動畫作品中《喜羊羊和灰太狼》系列及《熊出沒》系列播出時間長達十余年,算是在國產(chǎn)動畫中知名度較高的作品,《喜羊羊和灰太郎》的主要故事就是圍繞聰明的小羊們?nèi)绾我淮未螒?zhàn)勝大灰狼的故事,每一集主要以狼抓羊作為矛盾沖突展開,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相對固定、沒有發(fā)展性,有流水線作品之嫌;而《熊出沒》雖然是一部表面上宣傳保護森林的動畫片,實際上卻是一部充滿了暴力欺凌和享樂主義等元素的殘酷成人寓言,這樣的作品輸出的只是簡化的、單一的所謂成人世界的準則,這讓作品本身的主題深度受到了限制。一部真正優(yōu)秀的兒童影視文學作品本身的趣味性和啟發(fā)性需相得益彰,不僅引導兒童探索自身發(fā)展,樹立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也能讓成人反思自身的行為,這樣才能真正做到寓教于樂。
兒童影視文學作品需將影視形象因素和文學敘事因素有機結(jié)合,即將書面靜態(tài)的文學形象生動轉(zhuǎn)化為直觀動態(tài)的熒幕形象。由于要考慮到兒童這一受眾群體的特殊性,兒童影視文學作品既具有影視作品的一般審美特征,又應具備一定的適齡觀賞性。
首先,兒童影視文學作品情節(jié)基調(diào)應以積極正向為主??紤]到兒童受眾的心智還未完全成熟,價值觀也還在逐漸形成的過程,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應充分考慮故事的積極基調(diào)。比如《希爾達》中主人公生活的世界里精靈、巨魔等超自然生物是和人類共存的,在這樣一個非常識可衡量的世界里,希爾達在荒原生活且沒有和一般小朋友一起在城市里上學,更容易讓兒童觀眾接受。此外,安排希爾達到城市生活的劇情,是為了讓這個小姑娘來到一個一般兒童都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繼續(xù)她的冒險,不僅達到戲劇沖突的效果,也更加拉近了希爾達和兒童觀眾的距離,同時引起熒幕前孩子們的好奇心。此外,雖然作者創(chuàng)作的是一個以冒險為主題的故事,他卻沒有刻意去設定一個“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故事結(jié)局。雖然人類和超自然生物之間難免有矛盾和紛爭,但作者并沒有寫出一個小女孩對抗超自然生物并取得勝利的故事。希爾達是帶著平等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所有生物,哪怕是面對看似兇惡的大塊頭巨魔、住在下水道的鼠王,又或是控制人類夢境的馬拉,她也沒有畏懼或逃避,而是選擇從容直接地和對方溝通并尋求恰當?shù)慕鉀Q方法。從兒童啟蒙和教育的角度來說,《希爾達》為孩子們構(gòu)筑的是一個充滿幻想和趣味的世界,每個冒險小故事就像睡前童話一樣,沒有濃重的商業(yè)氣息,更多的是娓娓道來的敘事感。
反觀部分國產(chǎn)動畫作品,哪怕是長期占據(jù)各大少兒頻道的《喜羊羊與灰太狼》的故事中卻包含了許多戲謔的暴力元素,比如炸藥炸嘴巴、活的動物落入滾湯等情節(jié)[3],這些夸張的情節(jié)只不過為了迎合灰太狼詭計多端、為食羊肉絞盡腦汁這一人設,對兒童的教育和啟迪沒有任何正面的引導作用。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也許在成人看來不過是以夸張玩笑的方式制造矛盾沖突,但對心智并未完全成熟的兒童觀眾來說并不能起到任何積極的引導作用甚至可能會出現(xiàn)消極的影響。
其次,兒童影視文學作品的人物塑造不宜過于扁平化或成人化。雖然受眾是兒童,但人物角色的豐滿立體也能培養(yǎng)孩子們的審美趣味。同時,視聽文化這類滲透性很強的語境對兒童的心理結(jié)構(gòu)及社會角色的認同都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
《喜羊羊與灰太狼》和《熊出沒》中雖然塑造了許多性格迥異的角色,但每個角色都缺乏一定的多元性和發(fā)展性的特點。比如《喜羊羊和灰太狼》中的主角喜羊羊的形象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對“好孩子”的定義:聽話、善良和聰明;而它的對手灰太狼則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壞孩子”:調(diào)皮、搗亂、不聽話和壞心眼?;姨强偺硬涣吮粓F結(jié)一致的小羊打敗的命運,每一集都伴隨著灰太狼的那句“我一定會回來的”而結(jié)束。這反映了這類國產(chǎn)動畫的人物設計過于服從某個情節(jié)框架本身,人物的行為特征和命運也是相對固定不變的。而其他配角的塑造則更為平面化,如《喜羊羊與灰太狼》中的美羊羊作為女性角色的所謂“美和可愛”的化身,受到羊村里的男性的追捧;《熊出沒》中的女性形象翠花和美羊羊類似,除了男性凝視下的美的特征再無其他展示給觀眾的特征[4];反之,《喜羊羊與灰太狼》中的紅太狼的形象和前面二者完全不同,她習慣對自己的丈夫灰太狼以暴力鎮(zhèn)壓,并一直逼著灰太狼出去抓羊養(yǎng)家。然而不管是紅太狼這種“魔鬼老婆”的形象,還是美羊羊、翠花那類可愛單純的形象,都只是把女性角色片面化、模式化,這樣的角色塑造對于兒童關于角色認知這一塊本質(zhì)上無法起到很好的引導作用,特別對于心智還未成熟的女孩們對女性社會定位的認知產(chǎn)生局限性。
和上述作品比起來,西方當代兒童影視文學作品注重角色的形象塑造,并不是展現(xiàn)給兒童觀眾平面化的“教科書式”人物?!断栠_》的作者在一次采訪中也說過,“她更像是一個正向的力量,你會喜歡和她一起冒險。我有時都希望自己能變成她那樣的小孩,她就像一個積極的榜樣?!钡珜Τ抢锏暮⒆觼碚f,希爾達就是一個“怪小孩”,她不懂得如何進行人際交往,卻熟知如何和小動物打交道,但她真誠勇敢,愿意和志同道合的人交友,很快便認識了新朋友、開始了新的冒險?!断栠_》傳達給兒童受眾的是“懷有一顆真誠的心才能收獲真正的友情”?!扒椤笔莾和耙曃膶W打動人的地方,也是影響兒童最深的一點,情真則事真,許多優(yōu)秀的影視文學就是以其情感態(tài)度而打動甚至影響兒童,使之行為上達成共識,情感上產(chǎn)生共鳴[5]。因此,積極的人物和情節(jié)塑造對兒童的認知和價值觀影響也會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積極影響。同樣是對于女孩形象的塑造,《希爾達》更注重希爾達作為人本身的喜怒哀樂、性格特征及人格魅力的呈現(xiàn),而不是受某種框架的限制。
通過中西方當代兒童影視文學作品中題材、主題及審美特征的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近幾年我國并沒有在文化內(nèi)涵方面相對深刻的兒童影視文學作品。上述的兩部國產(chǎn)動畫的代表作《喜羊羊與灰太狼》及《熊出沒》兩部作品的受眾雖然較偏向于兒童群體,其中的很多故事、臺詞及人物設定實則包含了過多成人世界的一些特定準則,并不適合作為兒童影視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并且缺乏寓教于樂性,可以看出這類作品的編劇并不是以嚴謹?shù)膽B(tài)度在給兒童受眾講故事,他們似乎只想用簡單的故事體系和人物角色把成人世界所謂的對與錯展示給兒童群體,他們選擇用夸張戲謔的方式說教,也許是為了給作品營造搞笑娛樂的基調(diào),但卻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作品商業(yè)化痕跡過重的弊端。
這其實可以追溯到中西方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的差異性。很多文學評論家都曾指出中西方兒童文學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差異性源于諸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中西方兒童文學在思想深度和功能性這兩方面的側(cè)重點不同。雖然《安徒生童話》等西方童話很早就被引進國內(nèi),但對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影響更多地屬于文體層面的,而非童話精神的滲透[6]。不少評論家指出中國的兒童文學注重傳統(tǒng)倫理的宣揚,而在西方兒童文學的精神空間里,道德評論與倫理啟蒙往往并不重要,而側(cè)重于鮮明的人本、哲學觀念的表現(xiàn)[7]。此外,群體意識與規(guī)范意識也始終影響著我國的文化作品,而西方文化中倡導得更多是個性化原則。我國主要強調(diào)的是兒童文學作品“載道”和“樹人”的功能性,兒童是處在被接受教化的地位[8]。我國的兒童文學作品更側(cè)重將成人的行為視為標準,而兒童則是被規(guī)訓的對象[9]。這和我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對兒童的教育觀念相關。《周禮》中就有“慈幼”的主張,孟子的《禮運大同篇》中也有“幼有所長”的觀點,這些都包含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兒童教育的重視。但我國古代的“慈幼”本身就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10]。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重視“禮”,即尊卑長幼的倫理觀,父權(quán)至上的價值觀始終貫穿兒童教育的全過程。所以兒童教育中難免帶有兒童需服從成人的思想觀念,這一觀念對至今我國的兒童教育仍有很大的影響。
和我國兒童教育觀念不同的是,西方兒童教育的核心思想是尊重兒童作為獨立的個體[11]。西方兒童教育的意識覺醒較早,早在17世紀,捷克教育家夸美紐斯就發(fā)表了世界上第一部看圖識字教材《世界圖解》,他的教育思想主張“兒童不是縮小的成人,也不是人的預備”,應創(chuàng)作一些區(qū)別于成人的讀物。到了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盧梭發(fā)表了《愛彌兒》,第一次喊出“要尊重兒童”的呼聲。這一呼吁開啟了兒童文學的發(fā)展之路。他的自然主義對西方兒童教育的影響很大,對兒童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一個導向作用。
由于西方兒童教育主要以個體性原則為主,注重對自我情感、主觀思考和生活體驗的傳遞。所以西方兒童影視文學注重突顯作品的審美性和趣味性,即注重培養(yǎng)兒童的人文精神,引導兒童探索和發(fā)現(xiàn)自我?!断栠_》等當代西方兒童影視文學作品并沒有刻意把兒童設計為成人的對立面,并用成人的秩序滲透兒童的思想,樹立成人的規(guī)范,糾正他們的想法或行為。而我國的兒童影視文學作品的主題多以“告訴孩子正確的處事方式”為主,但許多都是站在成人的視角去定義好孩子的標準,傳達出“好孩子會獲得成功,壞孩子則會失敗”的中心思想。成人敘事框架下的西方兒童影視文學的教育功能性和作品本身的趣味性相得益彰,這值得國內(nèi)的兒童影視文學從業(yè)者去思考并作出更多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