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晴[安徽大學,合肥 230039]
在當代詩人中,海子特別注重抒情主體的生命價值和情緒表達,詩歌飽含鮮明充沛的個性色彩,他的創(chuàng)作心理的矛盾性突出表現(xiàn)在熱愛生活和擁抱死亡的復雜交織中。海子對生命充滿熱情,然而,在一心渴望為自己的理想世界奮斗時,與之相抵觸的是他孤獨寂寞的內心和精神上的流浪,這使他的熱愛心理中永遠留有抑郁痛苦的底色。海子堅持從自己孤獨失意的精神感受出發(fā),燃燒自我以追求光明。一方面,他歌頌人間的激情瞬間;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受著生命在孤獨中遇到的阻力,所以他長期被困在理想與現(xiàn)實、生存和死亡、幸福和痛苦的間隙之中,對理想生活的追求和現(xiàn)實世界下不可調和的沖突最終形成了在熱愛生活中擁抱死亡的矛盾抑郁心理。
在過往的海子詩歌研究中,人們或是單純感受海子對自然和生活的歌頌,而忽略了他追尋熱愛時的潛在失意;或是看重海子詩歌中的黑暗色彩,但較少注意到他擁抱死亡的復雜狀態(tài)。本文將研究中心放在二者的復雜交融上,通過回歸詩歌文本,結合海子的生平經歷,探究其矛盾心理產生的原因。
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激烈積極的熱愛,但又和無法消減的抑郁糾纏不清,他在純粹的熱愛中加入特殊的殘忍表達,在追求幸福生活時透出求而不得的失意,這便形成了他詩歌中獨特的荒誕美感和奇妙意味。
海子熱衷描繪自然生命的真實和鮮活,他的詩歌中共出現(xiàn)了近百次“幸?!?,如“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保ā痘钤谶@珍貴的人間》)①。但海子也總是用帶有抑郁色彩的描寫來表達熱愛,如在《感動》中,海子這樣寫早晨:“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額上/世界多么好……野花從地下/一直燒到地面/野花燒到你臉上/把你燒傷?!遍_篇,梅花鹿輕巧地在想象中跳躍,野花如火焰一般在地上燃燒,人和自然相親相融的愉悅感涌現(xiàn)出來,但海子卻要將落點放在“野花把你燒傷”,這就在原先的純粹熱愛中增加了一絲殘忍的抑郁。這樣特殊的表達在他的詩中并不少見,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時,海子的感受卻是“陽光打在地上,陽光依然打在地上/這地上/少女們多得好像/我真有這么多女兒/真的曾經這樣幸?!保ā陡瑁宏柟獯蛟诘厣稀罚_@“好像”二字就突出地表明,當前的幸福感都是一片虛無,他站立在光明下,卻好像立在搖搖欲墜的山巔,體現(xiàn)出他創(chuàng)作下的抑郁。
海子在表達對自然生活的熱愛時,會加上暗色的意象,他的詩歌世界黑紅相間,是熱愛生活和抑郁死亡的復雜交織,后期的創(chuàng)作更充斥著瘋狂和低沉。比如“美麗在春天/疼成草葉……美麗在天上/鳥是拖鞋/……魚是草的棺材”(《燕子和蛇》)。春天是萬物初生的季節(jié),海子曾說自己是母親痛苦生下的孩子,那對春天來說,草葉就是它在疼痛中帶來的孩子;池塘中的魚會吃掉水草,魚便成了草的“葬身之地”,這些跳脫的想象和用詞營造出熱愛生活和抑郁心理的沖突感,早在此時,海子就隱隱透露出對抑郁的死亡主題的選擇。這在《幸福的一日》中也有所體現(xiàn),海子開篇熱情地歌頌:“我無限地熱愛著新的一日?!贝藭r,海子忘卻了他矮小的外貌和貧窮的家境,單單是和神圣的自然生命相伴,就足夠讓他感受到比幸福更甚的極大滿足:“幸福說:‘瞧 這個詩人/他比我本人還要幸福。’”但緊接著,海子的抒情卻是:“在劈開了我的秋天/在劈開了我的骨頭的秋天?!彼孟褚凇靶碌囊蝗铡闭Q生一個全新的自己,但使用了“劈開”的暴力意象;他想表達生命對自然的敞開與融合,卻選擇被熱愛的秋天“劈開骨頭”,由此可見,在高歌極致的熱情時,海子的心中也有潛藏的陰郁。
“童話詩人”顧城是常被拿來和海子一起比較的詩人,他以孩童般的視角看待世界,創(chuàng)作出的詩歌常帶有純粹的希望和熱愛。比如顧城寫對自然的贊美:“它只有微小的花/和瘦弱的葉片,/把淡淡的芬芳/溶進美好的春天。”(《無名的小花》)還有他對世界的欣賞和歌頌:“我贊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詩……凝成我黎明一樣燦爛的/——詩歌?!保ā段屹澝朗澜纭罚╊櫝堑馁澝罒o比赤誠、直接,他明確地相信一切美好終將實現(xiàn),拒絕模棱兩可的情緒,他的詩歌世界多姿多彩,他的熱愛就是單純的熱愛。但海子對生活的熱愛往往不是純粹的歡樂,他不愿放縱自己墮入消沉的境地,所以堅持追求光明的生活。但他的心理底色帶有難以消散的抑郁,即使是在最美好的時刻,抑郁也會縈繞在思緒之中。
海子奮力地追尋世間的幸福,他在泥土和雨水中長大,又向人世尋找溫暖和撫慰。但海子不時透露出心靈深處的不安和弱小,在愛情和生活中的失意,也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增添了如附骨之疽般的抑郁色彩。
最廣為人知的例子自然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在開頭便寫道“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這里的關鍵就是“從明天起”。這首詩的開頭如同做了一個終于到來的決定,仿佛海子在數(shù)次幸福和痛苦的斗爭中糾纏,最后終于下定決心,選擇幸福。但是他沒有說“從今天起”,所以他并沒有把“成為一個幸福的人”變成實質性的行動。明天是什么時候呢?這當然不是實指,它代表的是永遠不會到來的那天。也就是說,在海子的心里,他當然渴望成為真正熱愛生活的人,但他被痛苦綁住了,綁在了無法幸福的今天,所有的熱愛生活的計劃都只能是永不到來的期望。在這首詩的最后,抑郁的創(chuàng)作心理更加明顯:“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把熱愛生活的祝福都給了陌生人,他無限地向他人散播自己的祝福,但把自我排除在“塵世”之外,沒有把這期盼留給自己。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判語便是孤獨的“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村莊是海子熱愛的故鄉(xiāng),是最令他舒適和安心的生活之地,但即使在歌頌最熱愛的原始村莊時,他也無法掩蓋創(chuàng)作中的抑郁底色。在《村莊》中,海子抒發(fā)自己的熱愛:“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边@熱愛本應持續(xù)下去,但他突然話鋒一轉:“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泵鎸χ拔骞蓉S盛”的村莊,海子也無法擺脫“永恒的悲傷”,他熱愛心理的落點是抑郁心理。在心安之地感到抑郁,這種情緒在海子的詩歌中不止一處,他寫《在家鄉(xiāng)》,先是“水罐搖搖晃晃走上山巔成為洞窟和房屋”,想贊美祖先的勞動,結尾處又低沉地表達:“在危險的原野上/落下尸體的地方/那就是家鄉(xiāng)。”到了創(chuàng)作中期,海子創(chuàng)作中的抑郁色彩越發(fā)濃烈,他無法純粹地享受對生活的熱愛,低沉抑郁的底色一直存在于他的詩歌中。
對愛情的追求是海子熱愛心理的另一突出主題,和所有的少年一樣,他在情竇初開時幻想可愛的戀人,借詩歌展現(xiàn)自己對愛情的期盼:“我是一只花圈/想著另一只花圈/不知道何時獻上?!保ā稅矍樵娂罚┑词乖诔两谔鹈蹛矍榈臅r刻,海子的創(chuàng)作中也帶有不安的抑郁情緒,他在《給你(組詩)》中說:“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艱難地愛上我/別的人不會,除非是你?!睈凵献约盒枰玫健捌D難”這個詞,在寫等待愛情的心態(tài)時,他就是一個本質怯懦卻努力自信的青澀少年。不夠出色的外貌和貧窮的家庭都早早地在海子的靈魂深處埋下了自卑的種子,使他無法全心全意地相信愛情的來臨。和靈魂相近的初戀女友B在一起后,海子給B寫了許多愛情詩,但愛情并非一帆風順,他那熱愛生活的心理在愛情方面也逐漸受到抑郁底色的影響。海子曾給B寫了《給B的生日》,但在女友生日那天,海子聯(lián)想到“黃昏我夢見我的死亡”,在愛情的包圍下,海子又陷入了莫名的失意。
海子并非一味沉溺黑暗的詩人,他希望在自然中感受四季的魅力,在愛情中得到甜蜜的滋潤,以此作為自己成長的養(yǎng)料。但受天性和環(huán)境的影響,海子無法全身心地熱愛生活,他不能擺脫低落的情緒和理想的失意,熱愛心理和抑郁底色在他的詩歌中有復雜的交纏,這也是他獨特的創(chuàng)作心理的表現(xiàn)。
海子創(chuàng)作心理中的抑郁,不是對生命的摧毀,而是一種隨著生命的本真發(fā)展而必然存在的狀態(tài),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不是絕望的控訴,而時常蘊含著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真善美的矛盾心理。
海子的精神抑郁產生已久,外界的壓力長期如針般細密地扎在他敏感的內心。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劇烈沖突下,海子痛苦地說:“我請求熄滅/生鐵的光、愛人的光和陽光/我請求/在夜里死去?!保ā段艺埱螅河辍罚倪@首詩開始,海子詩歌中的死亡意象逐漸增加,比如“我死于語言和訴說的曠野”(《星》)和“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雪》)。海子毫不避諱地直接寫出死亡,但沒有放縱它的陰郁色彩,而選擇營造出明凈和澄澈的死亡場景,他給自己選定的死亡之地多是深海、曠野、雪地這類冷寂卻帶有浪漫色彩的歸處,讓蘊含著黑暗意味的死亡行動融入清冷的純潔天地中。
海子常常選擇一些黑暗意象,側面表達逐漸癡迷死亡的心理,但他避免進行全然殘忍的表達,而是將陰沉的負面情緒與純潔溫馨的自然事物相結合,使黑暗意象帶上熱愛的色彩。如在《自畫像》中,海子寫道:“嘿,從地里長出了/這些溫暖的骨頭。”骨頭本是陰森冰涼的死亡代表,但海子卻認為它們是“溫暖”的,這形成了奇妙的矛盾反差。他在痛苦中體味熱愛,在描述抑郁的意象時,常選擇溫暖的詞語加以修飾,溫柔地表達昏沉的黑暗。再有,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里,海子也寫道:“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潔凈的少女 河流上的少女……請整理好我那凌亂的骨頭/放入一個小木柜/帶回它/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海子將死亡和美感融為一體,這很難讓人感受到死亡的恐怖,相反,這像是一幅歐洲的凄美油畫:潔凈的少女帶著小木柜里的骨頭,坐在一束麥子上順流回家,她或許要將它細細打磨成精致的骨戒,也或許只是沉默地收入木制的柜匣,讓它在中世紀的灰塵中寂靜保存。
海子常在創(chuàng)作中使用一些帶有黑暗色彩的意象,這反映出他內心的憂郁和對死亡的傾心。如“黎明,我仿佛從子宮中升起,如剝皮的句子擺上早餐。/夜晚,我從星辰上墜落,使墓地的群馬閹割或受孕。/白天,我在河上漂浮的棺材竟拼湊成目前的橋梁或婚娶之船”(《土地·憂郁·死亡》),“剝皮”“墓地”“棺材”等詞天然伴隨著血腥和痛苦的情感,與死亡主題直接呼應,時刻刺激著他本就脆弱的心靈。但海子給這些黑暗意象加入了浪漫的詩意色彩,“剝皮的句子”是在充滿希望的黎明出現(xiàn)的,“墓地”上覆蓋著純潔的星辰,“棺材”轉變成新生的橋梁或嫁娶之船,他不肯將死亡看作恐怖的深淵,只獨特地用夢幻的手法表達對死亡的擁抱,在黑暗的意象中滲透溫暖和積極的情緒。
海子或許越發(fā)肯定自己對死亡的平和與美化,所以,他后來為死亡主題詩歌中的積極和溫暖選擇了更直白、更明亮的表達。一方面,海子認為死亡不是絕望和痛苦的終點,而是生命的熱烈綻放,如“如果我死亡/我將明亮/我將鮮花怒放”(《太陽·土地篇》);另一方面,詩歌是海子的信仰,死亡是成就他生命存在意義的一部分,如“在黃金和允諾的地上/陪伴花朵和詩歌 靜靜地開放 安詳?shù)厮劳觥保ā睹利惏讞顦洹罚:W觿?chuàng)作中的死亡和生命站在同一條意義上,他用充滿詩意的描述帶給讀者夢幻的空間。海子越是明朗地表達自己對死亡的傾心,就越增加他黑暗意象中的溫暖色彩。他不肯低沉地厭惡死亡,寧可挺起胸膛,驕傲地向死而生,懷著平靜與期待去擁抱死亡,因為“我知道自己終究會幸福/和一切圣潔的人/相聚在天堂”(《給母親》)。
海子為死亡主題增添升華的重生內涵,他視野中的死亡不是崩潰和摧毀,而是另一條通往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光明之路,是自然的輪回和自由的超脫?!笆w是泥土的再次開始/尸體不是憤怒也不是疾病/其中只包含疲倦,憂傷和天才?!保ā短枴ね恋仄罚└癄€發(fā)臭的尸體不是令人厭惡的存在,而是誕生一切的載體,是“再次開始”和生命的輪回。再如“我被木匠鋸子鋸開,做成木匠兒子/的搖籃”(《讓我把腳丫擱在黃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我”的死亡成了“搖籃”的材料,是代表孕育新生命的新的意義?!安灰f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月光》),死亡如絲綢般的火焰沿途流入河水中,在幽暗的水面上燃起新一輪的生命。在海子的創(chuàng)作中,死亡將生命的價值導向永恒的循環(huán)。海子對死亡的態(tài)度早就不是恐懼,此時的他遵循靈魂中對美好的強烈渴望,將死亡和重生相聯(lián)系,呈現(xiàn)出崇高的悲劇性姿態(tài)。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對生活的熱愛沒能抵消海子生理狀況的日益低下,身體上的病痛加重了抑郁心理對海子的折磨,在1988年5月的一天,海子忽然出現(xiàn)了幻覺,他驚慌失措地和好友說,他看見自己的書在地上走動,房間里“鬧鬼”了。②當被疾病折磨時,海子的描述是“我仍在沉睡/在我睡夢的身子上/開放了彩色的葵花”(《死亡之詩之二:采摘葵花》)。他以此詩寫“自殺過程”,精神疾病帶來的幻覺在這時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但比起煩瑣的抱怨,他更傾向于浪漫的語言,身上因病產生的疤痕如同代表希望的“葵花”,自我的死亡成為燦爛生命的養(yǎng)料,生和死交替的觀念也就得以體現(xiàn)。積極向上的畫面和消極的寓意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二者相互糾纏,難以分清,在交融下形成了一種神秘復雜的特質。他總是將死亡與美麗相攜而行,展現(xiàn)出自己對死亡的擁抱姿態(tài)。海子說自己的靈魂被“帶到身體之外”,死亡甚至成了他擺脫肉體束縛的一種方式,肉身的物質存在仿佛限制了他走向偉大的征途,所以海子選擇擁抱死亡,其實是選擇一次靈魂上的超脫和成就。
這便衍生出海子擁抱死亡時的另一創(chuàng)作內涵,死亡不是價值的終結,隨著詩歌理想的確立,擁抱死亡成為海子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必經之路?!懊CiL夜從四方圍攏/如一場黑色的大火……我寧愿在明媚的春光中默默死去”(《燈詩》),在吞噬一切的如火黑夜下,詩人看見的卻是“明媚的春光”,隱喻在死亡的黑暗來臨之時,生命得到了另一重無法抑制的勃發(fā),詩人甘愿“默默死去”,以迎接更高價值的新生。海子眼中的死亡是回歸生命本源的途徑:“你把槍打開,獨自走回故鄉(xiāng)。”(《自殺者之歌》)他通過死亡走回故鄉(xiāng),回到生命的起點,這又是一個新的輪回的開端。海子筆下的死亡有時也十分瘋狂:“我被肢解、刀擊/鐵和血肉/橫飛于四面八方?!保ā逗恿鳌罚┑斜┝ψ罱K都回歸到“血流如注的眼睛更加明亮”,拼死奮斗后的鮮血不是失敗的征兆,而是加冕的榮光,死亡意味著對目標的堅守和實現(xiàn),“跟我走吧,拋擲頭顱,灑盡熱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來臨”(《拂曉》)。海子對死亡的擁抱,或許還意味著某種歸宿,是一種自覺的、開闊的選擇,他想在詩歌的世界里追求靈魂的不朽。死亡將他從沉重的隕落中喚醒,使他掙脫了物質的枷鎖,讓生命在精神上得到質變的升華。
面對死亡,海子不愿沉淪在孤獨的黑暗里,他以藝術般的熱烈姿態(tài)去擁抱死亡,將生的美好寄托在死亡上,懷著堅定和恬淡的態(tài)度在死亡中尋找自由的超脫。
海子的創(chuàng)作心理總是熱愛與死亡交織的,它們互相交織,最終形成了海子詩歌中復雜的創(chuàng)作特色。他既然如此熱愛生活,又為何要歌頌死亡?若是稱頌死亡,又為何不相信他的熱愛終會有善意的回報?詩歌是一種極具個性化的表達體裁,海子產生矛盾的抑郁心理的原因與他的生平經歷有很大關系:一方面,生活的壓力加重了他天性中的孤獨和抑郁,使他被迫走向死亡;另一方面,受到希望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觀念影響,海子又堅定地主動奔赴死亡,向死而生。
在海子實際的成長過程中,現(xiàn)實的迷茫帶來了無盡的孤獨與恐懼,長期的孤獨和抑郁心理最終引發(fā)的是他對死亡主題的偏愛和追隨。
海子是家里的長子,他貧窮的家庭艱難地撫養(yǎng)著多個孩子,物質匱乏的童年時期使海子的需要得不到滿足,長達十幾年的貧困讓他從心靈深處就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天生的敏感又加重了負面的心理,他時常產生不安全感,不安和自卑在他的生命中瘋狂滋長,所以他嘗試用詩歌訴說某種不可言說的孤獨。海子最初感受到自我與世界的割裂,來自他對自己生理上的不喜,他帶著自己厭惡的矮小身材和并不出色的外貌來到世界,這使他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帶有無法削減的抑郁:“我不聲不響地/帶來自己這個包袱/盡管我不喜愛自己/但我還是悄悄打開?!保ā睹魈煨褋砦視谀囊恢恍永铩罚安幌矏圩约骸蹦貫樗膿肀劳鲈鎏砹艘话讶剂稀4送?,女友B是海子一生所愛的靈魂伴侶,但雙方的家庭條件差異過大,這段愛情遭到了B的父母的阻絕。失去一個能夠全心全意支持自己、理解自己創(chuàng)作的女友,又在海子本就抑郁的創(chuàng)作心理中加入了一層黑暗。
初到大城市時,海子還處在迷茫的青春期,身邊又沒有可以交心的好友,他的抑郁心理快要溢出紙面,整個世界都陷入死寂,只有他獨自飛向不知名的遠方:“鳥巢掛在/離人間八尺/的樹上/我仿佛離人間二丈?!保ā兑乖隆罚┰谧穼みh方又一無所獲的路途上,他似乎快要死于無助:“一切死于中途 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保ā稖I水》)在無法得到外界慰藉的時候,海子的孤獨心理最終沖破理智,不得不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得以抒發(fā):“哭泣——我是湖面上最后一只天鵝?!保ā犊奁罚┳罱K,孤獨和抑郁一旦發(fā)展到極致,就會引發(fā)他對死亡主題的偏愛。直到最后,海子以為自己是世界的邊緣人,漸漸地,他的孤獨心理不僅僅停留于對社交、愛情、家鄉(xiāng)的不適,他靈魂中的不合群已經擴散到與世界相處時的孤獨感,擁抱死亡時便成了他為逃離世界做出的選擇。海子在《歌或哭》里這樣描寫孤獨心理:“你說你孤獨/就像很久以前/長星照耀十三個州府?!弊詈笠痪洌潭叹艂€字,便營造出幽深沉默的無邊黑夜,城池仿若空無一人,時間停滯,只有永恒不變的長星獨自照耀萬里古城,人類群體都從世界上剝離去,只剩下長存不改的星辰、極夜和石塊,海子逐漸將死亡與廣大的浪漫聯(lián)系在一起,讓他創(chuàng)作中的死亡主題加入一絲積極色彩。
到了后期,這份孤獨幾乎使他陷入難以挽回的絕望,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的形象幾乎是要兩手一攤,任由自己孤獨地腐爛下去:“最好是無人收拾雪白的骨殖/任荒山更加荒蕪下去/只剩一片沙漠和戈壁/我所在的地方滴水不存,寸草不生,沒有任何生長?!保ā恶R、火、灰——鼎》)海子被孤獨趕至絕境時,“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干干凈凈/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人”(《黎明之二》),他感到自己只是世界的過客。在選擇死亡的前一個月,海子似乎就提前預見了自己的結局,意識到孤獨才是他最后的歸宿:“你要把事業(yè)留給兄弟 留給戰(zhàn)友/你要把愛情留給姐妹 留給愛人/你要把孤獨留給海子 留給自己。”(《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
1988年,海子曾加入了“幸存者詩人俱樂部”,創(chuàng)始人之一唐曉渡撰稿的“幸存者”指的是“有能力拒絕和超越精神死亡的人”,這說明他早就不把死亡當作無可奈何的去處,而是把苦難轉化成自由,讓創(chuàng)造和死亡共存。因此,海子逐漸在死亡主題的詩歌中引申出更宏遠的意義,如“我們會把幸福當成祖?zhèn)鞯穆殬I(yè)/放下手中痛苦的詩篇”(《七月的大?!罚3S腥私韬W拥淖詺⑻Ц咚姼璧囊饬x,認為海子的死亡使他的詩歌升華了,其實大可不必,我們可以承認海子抑郁心理的存在,也能觀察到,海子的確在抑郁心理的影響下進行了許多創(chuàng)作,但海子作品的魅力和偉大,絕不會因為詩人的生死而有所削減。
西川在《死亡后記》中回憶海子死因時曾說:“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藝術家的工作方式與其壽限的神秘關系后,海子得出這一結論:他尊稱那些‘短命天才’為光潔的‘王子’?;蛟S海子與那些‘王子’有著某種心理和寫作風格上的認同,于是‘短命’對他的生命和寫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壓力?!?/p>
海子曾寫過許多有指定對象的詩句,如“在這個黃昏/我想到天才的命運/在此刻我想起你凡·高和韓波/那些命中注定的天才”(《詩人葉賽寧》),海子常自詡為天才,而他在心中用以對比的天才是凡·高和韓波。海子寫道:“瘦哥哥凡·高,凡·高啊/從地下強勁噴出的/火山一樣不計后果的/是絲杉和麥田/還是你自己?!保ā栋柕奶枺匪麣J佩凡·高為實現(xiàn)理想而“不計后果”的態(tài)度,又稱韓波為“詩歌的烈士”。韓波是一位極具反叛色彩的詩人,他年少成名,又在27歲失去生命。而詩人葉賽寧因無法接受現(xiàn)代文明對鄉(xiāng)村的侵蝕,30歲時用血寫下絕命詩。海子將三人并提,便可看出他心中對“天才命運”的大致判定:天才有光彩奪目的天賦,他們早早顯露出在創(chuàng)作上的才能,但他們又無一例外具有悲劇的色彩,自覺地擁抱死亡,選擇成為“短命天才”。西川說海子“落到了介乎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的荷爾德林身上”(《死亡后記》),荷爾德林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下活了36年;但海子卻說“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開花”(《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他認為痛苦是可以使詩歌的內涵更加豐富的。在詩論中,海子便隱隱透露出將死亡看作實現(xiàn)價值途徑的心理。
海子在《尋找對實體的接觸》里說:“《詩經》和《楚辭》像兩條大河哺育了我?!敝袊诺湮幕瘜λ淖甜B(yǎng)是長久的,海子也不止一次地提到古代中國的文人,如屈原。屈原是為了捍衛(wèi)政治理想而以死明志的典型代表,海子說:“水抱屈原:一雙眼睛如火光照亮/水面上千年羊群/我在這時聽見了世界上美麗如畫/水抱屈原是我/如此尸骨難收?!保ā端罚┧徽f投江而說“水抱”,仿佛是屈原決絕赴死后,江水如同溫暖的歸宿般將他擁抱,“水抱屈原是我”說明海子想同屈原一樣自覺擁抱死亡。天才詩人們不肯萎縮在現(xiàn)實的泥沼里,便選擇以死亡維系自己的理想,讓純粹的理想邁入永恒的純凈天堂??傮w而言,海子對死亡的偏愛,不是無知的莽撞,而是為實現(xiàn)詩歌理想所選擇的飛蛾撲火般的燦爛。
在海子的詩歌中,死亡與熱愛共存,迷茫和激情糾纏,帶來的是他詩歌中兼有統(tǒng)一與分裂、憂郁與溫暖、低落與激情的荒誕而又和諧的美感,這也是他的詩歌中最值得關注的獨特之處,是他區(qū)別于其他詩人的根本特質。
海子被困在生存與理想間的抗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他的詩歌既飽含對自然和生命最本質的熱烈歌頌,又有低沉黑暗在青春的抑郁底色;他既是詩歌的創(chuàng)作者,又是將人生經歷揉入詩歌的行動者和參與者,其創(chuàng)作畫面的組構和背后意蘊的豐富,都是他個人心理的表露和宣泄。他在創(chuàng)作中演繹著熱愛與死亡的交響樂,像一個熱愛生活的使者,在激烈地表達著自己對幸福的渴求,但即使是在表達歡樂平和的情緒時,也不可避免地帶有揮之不去的抑郁,抑郁和熱愛的交織最終落在無法反抗成功的孤獨上,正如他給自己下的判詞:“總是有幸福的日子/然后再度孤獨。”他將死亡看作生命輪回的又一起點,這是更光明的英雄誕生之地,又是奔赴詩歌終極價值的崇高選擇。
① 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邊建松:《海子傳:幻象與真理》,河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