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映蘇
作為美國華裔劇作家的領軍人物,黃哲倫密切關注華人歷史及東西方間的文化沖突,擅長將東西方主題和藝術風格融入作品,以獨特視角探索華裔美國人的身份認同并為其賦予新的含義,被評為當今美國戲劇史上最成功、最富才華、聲譽最高的亞裔美國劇作家。1988年,其經(jīng)典之作《蝴蝶君》在百老匯上演引發(fā)巨大反響,獲得美國戲劇界的最高獎項托尼獎及一系列重量級獎項,奠定了黃哲倫在美國華裔文壇和戲劇界的地位。
《蝴蝶君》講述了法國外交官瑞內·伽里瑪和中國京劇演員宋麗玲之間的愛情故事。伽里瑪在中國觀看《蝴蝶夫人》表演時邂逅宋麗玲,從此便深深迷戀上了她,他們在中國初遇又在法國重逢,二十年間彼此一直相愛。直到伽里瑪因泄露情報被捕,在法庭上他見到梳著短發(fā)身著西服的宋麗玲,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人竟然是一個男人甚至還是一名間諜,男扮女裝只是為了竊取情報。當宋麗玲最后卸下所有偽裝赤身裸體地站在伽里瑪面前時,他仍然無法接受這一殘酷現(xiàn)實。在作品的最后,伽里瑪終于意識到自己愛上的只是一個美麗的幻象,于是在獄中痛苦地自殺而死。
后現(xiàn)代主義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興盛于西方國家的一種社會文化思潮,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影響了文學、哲學、歷史、語言等諸多領域。后現(xiàn)代主義支持思想多元化,抵制文化一元論,因此以前所未有的革新性、先鋒性、批判性席卷了西方文壇。在美國戲劇以身份建構為主題的背景下,黃哲倫也在探索華裔的獨特文化身份,他的劇作多采用后現(xiàn)代的寫作手法來解構和顛覆傳統(tǒng)戲劇。
在《蝴蝶君》中,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戲仿、拼貼、解構三個方面。戲仿“parody”一詞起源于古希臘文學和詩歌,但隨著文學發(fā)展和寫作策略變化,其內涵也在發(fā)生改變。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戲仿是指通過情節(jié)、人物、主題等的改寫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作。拼貼“collage”一詞源自法語單詞“coller”,發(fā)端于繪畫藝術。而文學領域中的拼貼是一個廣義的范疇,指在作品中插入典故、新聞報道、圖片、廣告語等,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很是常見。解構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又一突出手法,其基本策略是關注文本中與某些權威解釋相反的元素和形式,尋找具有不同價值和意義的關鍵詞,并找到機會對文本進行拆解,從而顛覆作品中二元對立的定義或價值層次,如男性與女性、理智與情感。解構并不等同于破壞,而是一種合理的顛覆與反叛。黃哲倫在《蝴蝶君》中以后現(xiàn)代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闡述自己對所處時代和文化的深刻反思,對傳統(tǒng)的東西方文化身份及觀念進行了顛覆與質疑,使該戲劇具有強烈的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
《蝴蝶夫人》是普契尼創(chuàng)作的一部歌劇作品,講述了一個東西方異族通婚的愛情悲劇。年輕的日本姑娘巧巧桑愛上了美國海軍軍官平克頓并嫁給他,成為了他的“蝴蝶夫人”。平克頓把懷孕的巧巧桑留在日本并許諾待來年知更鳥筑巢時回到她身邊。期間,巧巧桑為他拒絕了日本皇室的求婚,但三年后平克頓回來時卻帶著自己的白人妻子。巧巧桑傷心欲絕,在他們帶走自己的孩子后絕望自盡。《蝴蝶夫人》是一部帶有殖民主義和東方主義痕跡的作品,折射出西方理所當然地認為東方總是要仰視西方,甘愿臣服于西方受其支配的文化偏見,批判了西方帝國主義凌駕和操控東方的殖民心態(tài)。
《蝴蝶君》在情節(jié)描寫、人物關系、劇情發(fā)展、故事結局等方面與《蝴蝶夫人》形成鮮明的互文,但同時又是對它的改寫和戲仿,在主題、情節(jié)、角色塑造等方面顛覆了原作。黃哲倫試圖通過這種方法打破過去對于東方民族及文化的固有認知,引導觀眾意識到西方積重已久的文化霸權。
首先,在主題上黃哲倫顛覆了西方人一直以來的“蝴蝶夫人”情結。與《蝴蝶夫人》中東方女性為了和西方男性的愛情殉情不同的是,《蝴蝶君》中伽里瑪一直深愛他心中的“蝴蝶夫人”宋麗玲,后來還為“她”和自己的白人妻子離婚,并在宋麗玲去法國后悉心照顧她。他不像平克頓那樣冷酷無情,將東方女子視為玩物最后拋棄。不僅如此,若劇情按照《蝴蝶夫人》一樣發(fā)展,為破碎美夢而死的必定是那個溫順的“東方蝴蝶”,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蝴蝶君》的最后一幕中西方男子伽里瑪最終身著蝴蝶夫人的衣服自殺身亡。這樣的結局與《蝴蝶夫人》大相徑庭?!逗蛉恕肥菛|方化的產(chǎn)物,使得溫順的巧巧桑成為所有東方女性的代表,加固了西方男性百年來的“蝴蝶夫人”情結,伽里瑪在西方文化潛移默化地縱容中放大了這種情緒。但《蝴蝶君》的敘事與結局卻徹底粉碎了西方對東方蝴蝶夫人式的定型化印象,破壞了西方的文化統(tǒng)治。
其次,情節(jié)上的互文。雖然《蝴蝶君》改寫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內容,但二者在整體戲劇情節(jié)之間有著密切聯(lián)系?!逗肥且徊康箶⒌娜粍?,《蝴蝶夫人》中的許多情節(jié)穿插于其中形成了互文。第一幕第三場,伽里瑪向觀眾介紹自己最喜愛的歌劇《蝴蝶夫人》,此時伽里瑪就是平克頓。黃哲倫在一開場就讓伽里瑪和宋麗玲分別扮演平克頓和巧巧桑,角色之間由此有了聯(lián)系,從這里開始《蝴蝶夫人》的情節(jié)就對《蝴蝶君》中人物命運的走向產(chǎn)生直接影響,同時也暗示伽里瑪與宋麗玲之間的悲劇結局,但此時誰究竟是最終為愛殉情的“蝴蝶夫人”卻猶未可知。隨后伽里瑪又回憶起在北京德國大使住宅里初遇宋麗玲時,碰巧看到她在表演《蝴蝶夫人》中巧巧桑殉情自盡的場景,這一互文情節(jié)也為宋麗玲鍍上了“蝴蝶夫人”的光環(huán),宋麗玲順理成章成為伽里瑪心目中的“東方蝴蝶”。此外,《蝴蝶夫人》中的“詠嘆調”反復出現(xiàn),使二者之間的互文與滲透得以深化,也營造出該戲劇的戲仿效果。二者的互文使《蝴蝶君》具有雙關和反諷意味,同時含蓄表明劇中角色關系,凸顯人物性格,推動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豐富作品內涵。
最后,角色的倒置。黃哲倫在戲仿《蝴蝶夫人》時,將戲劇中的角色進行了明顯易位。巧巧桑是一名典型的東方傳統(tǒng)女性,端莊、美麗、忠誠,在她眼里自己的幸福、生命和尊嚴都跟平克頓聯(lián)系在一起,她可以為了取悅平克頓而改變信仰,與家族斷絕來往。宋麗玲看似和巧巧桑一樣羞怯溫順,但她其實勇敢果斷、意志堅定、聰慧機敏,男扮女裝只是為了獲得情報。伽里瑪也不是像平克頓那樣英俊瀟灑、冷酷無情的美國海軍軍官,而是懦弱甚至有些害怕女性的法國外交官。在角色的倒置之下,看似溫順柔弱的“女子”宋麗玲處于主導地位,將本來高高在上的伽里瑪玩弄于股掌之間。《蝴蝶夫人》中平克頓以一種輕浮的態(tài)度對待巧巧桑,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她的命運;而《蝴蝶君》中宋麗玲雖表面上順從伽里瑪,但實際上恰恰相反,她一步步誘導伽里瑪走向萬劫不復。在長達二十年的情人關系中,宋麗玲不斷從伽里瑪那里打聽越南戰(zhàn)事的信息,而沉浸在虛幻“蝴蝶夢”中的伽里瑪卻從未看清宋麗玲的真實身份,直至身陷囹圄仍執(zhí)迷不悟。巧巧桑最終因平克頓的拋棄而自殺,為愛情的幻滅而悲痛;《蝴蝶君》中被欺騙玩弄的對象變成了伽里瑪,他最終自殺以尋求解脫。殉情角色發(fā)生倒置,頗具諷刺意味。
《蝴蝶君》是黃哲倫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從故事主線、情節(jié)脈絡、發(fā)展節(jié)奏、人物塑造等不同方面對《蝴蝶夫人》進行戲仿和再創(chuàng)作的作品,由此衍生出《蝴蝶君》全新的文學價值及文化意義。黃哲倫打破了《蝴蝶夫人》等西方文學作品中西方男子拋棄東方女子的愛情悲劇范式,顛倒其中的男女關系、東西方關系及殉情主體,跳出描寫東方的傳統(tǒng)框架,讓人們在心靈震撼中進行深思與重審。
從后現(xiàn)代主義的戲劇創(chuàng)作理念來看,《蝴蝶君》靈活引用了各式素材。黃哲倫化用報紙上的新聞將現(xiàn)實與虛構拼貼起來,同時運用拼貼手法將中國傳統(tǒng)戲曲與西方戲劇融合形成跨文化對話,是一次具有探索精神的嘗試。黃哲倫以伽里瑪?shù)臄⑹鰹橹骶€,將其回憶和幻想作為主要拼貼素材,巧妙而直觀地將人物的內心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這些不同素材按照一定的邏輯組合在一起,形成獨具特色的多元混合體,使《蝴蝶君》既有對素材的原樣引用,又有對素材的化用延伸。
1.現(xiàn)實與虛構的拼貼
1986年5月,《紐約時報》刊登了一則新聞,報道稱法國駐華外交官伯納德·布爾西科愛上了北京青年京劇團旦角演員時佩璞,但令得知此事的人們不可思議的是,伯納德與時佩璞同居二十年竟不知對方是男人,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時佩璞利用竊取情報。黃哲倫聽聞此事后察覺到其中的戲劇性,考慮據(jù)此創(chuàng)作一部戲劇。他基于這篇報道的事實勾勒出《蝴蝶君》的框架結構,賦予現(xiàn)實事件以不朽的藝術生命。戲劇以法國外交官伽里瑪和中國京劇演員宋麗玲的相識相愛為主線,穿插了《蝴蝶夫人》的情節(jié)。此時伽里瑪與宋麗玲不再是單純的戲劇角色,而是成為一種文化符號,伽里瑪象征著具有男性氣質的西方,宋麗玲則代表了具有女性氣質的東方。
《蝴蝶君》這部戲劇是根據(jù)劇作家所要表達的主題和想給讀者呈現(xiàn)的效果,從《蝴蝶夫人》處提煉其敘事手法,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新聞文本與虛構內容拼貼在一起而重新組織建構出來的。考慮到想要探討的文化命題,黃哲倫在劇本中改變了現(xiàn)實事件的結局,借此強調“蝴蝶”身份的真正含義,不僅給予劇情高潮,還引發(fā)了觀眾對于社會事件背后所隱含的族裔身份、性別權利、文化交流等問題的思考。
2.中國戲曲與西方戲劇的拼貼
在西方人眼中,京劇無疑是中國文化的代名詞。運用京劇元素表征多元文化差異共存,為東方文化爭取話語權,實現(xiàn)少數(shù)族裔文化身份的認同,是黃哲倫采用西方人可以接受的方式進行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種藝術策略。因此,《蝴蝶君》中出現(xiàn)中國戲曲與西方戲劇的拼貼也就不足為奇。
首先,在劇中主要角色的設定上,黃哲倫將女主人公宋麗玲設置為京劇旦角,而在中國戲曲藝術中旦角通常是由男性扮演的女性角色。宋麗玲身著精美的中國京劇戲服出場,讓觀眾心底對其性別產(chǎn)生懷疑,之后在伽里瑪與宋麗玲相處的過程中其性別更加模糊,直至秦同志出現(xiàn)宋麗玲的真實性別才被揭曉。這種開端預設的伏筆不僅在戲劇情節(jié)發(fā)展中起到?jīng)Q定性作用,還迅速產(chǎn)生一種戲劇張力,也為伽里瑪二十年來迷戀宋麗玲且從未產(chǎn)生任何懷疑做出可靠鋪墊。
黃哲倫還巧妙運用中國戲曲中的獨白與旁白,包括開場獨白、前情提要及場景敘述等技巧來深化戲劇主題。中國京劇中人物會以開場獨白的方式介紹自己或故事背景,伽里瑪剛出場即用一段獨白向觀眾說明要講述一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關于蝴蝶的故事,劇中還為伽里瑪設置大段獨白,這些獨白清晰有力地傳達了人物內心,闡明該劇主題。在這里中國戲曲元素已然超越視覺感知的范圍,成為一種具有強烈的政治和文化內涵的敘事語言。此外,作者借助混有京劇風格的舞臺實現(xiàn)了東西方傳統(tǒng)戲劇藝術形式的完美結合,尤其是在服裝、配樂、道具和臉譜等方面,賦予《蝴蝶君》全新的舞臺模式,比如用京劇中的一桌兩椅來表示像客廳這樣的具體場景,又或者用是否戴帽子來代表伽里瑪和平克頓之間的身份轉換。
《蝴蝶君》不僅是一部展現(xiàn)京劇元素的劇目,更表現(xiàn)出中國戲曲的包容性。黃哲倫以該劇為載體,將東西方文學、音樂、舞蹈、服裝、臉譜等藝術元素融于一體,伽里瑪穿著日本和服、畫著藝妓臉譜、說著法語、在西方音樂《愛的二重奏》中自殺的一幕正是這種不同文化形式的混合。中國戲曲與西方戲劇在《蝴蝶君》中達到和諧統(tǒng)一,為東西方文化跨越國界和語言障礙進行融合提供了可能。
3.多重時空的拼貼
黃哲倫在《蝴蝶君》中拼貼了多層次的時間和空間,形成流動的戲劇時空,以達到消解幻想與現(xiàn)實、女性與男性、東方與西方等對立關系之間界限的目的?!逗芬再だ铿斣诒O(jiān)獄中的講述開場,其回憶與幻想貫穿全劇,將劇情向前推進,由此構成多重戲劇層次,呈現(xiàn)出復雜的戲劇時空。
伽里瑪在開場時身處一間小監(jiān)獄,此時是戲劇時空的第一層,也是戲劇的主時空,發(fā)生在這里的敘述是戲劇展開的基礎。隨即宋麗玲出現(xiàn)在舞臺后區(qū)翩翩起舞,但顯然她并不在獄中,因此這里的宋麗玲必定來自伽里瑪?shù)幕孟?,她與伽里瑪不在同一個時空,而是屬于更深層次的幻境,這就構成了戲劇時空的第二層。同時,黃哲倫戲仿的《蝴蝶夫人》多次穿插在劇情中,這樣的“戲中戲”構成了雙層戲劇時空。比如伽里瑪會以平克頓的口吻講話,演繹《蝴蝶夫人》里的情節(jié),宋麗玲和秦同志扮演的巧巧桑和鈴木有時也會參與其中,由此形成第三層戲劇時空。此外伽里瑪還不間斷地回憶起在中國與宋麗玲相識、相愛、相處的往事,還有自卑、敏感、多疑的青少年時光,這些回憶便是第四層戲劇時空。
《蝴蝶君》中每層戲劇時空并非有序鋪陳,環(huán)環(huán)相套,而是穿插安排,使得現(xiàn)實與虛幻難分難辨。監(jiān)獄里的伽里瑪本來正在講述自己的故事,突然他拿出一頂海軍帽戴在頭上化身平克頓,講了幾句話后又毫無征兆地變回伽里瑪。這樣,舞臺就在第一層戲劇時空即現(xiàn)在的監(jiān)獄和其他層次的時空之間來回轉換,或是多層時空互相穿插同時并存。這種幻境式的設置與中國戲曲里一些傳統(tǒng)作品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主人公夢醒后又回到第一層時空,夢境、幻想和回憶構成了戲劇主體,“包裹”于第一層戲劇時空,這種拼貼而成的不設界限、多重交錯的戲劇時空正與該劇的主題相呼應。
出于文化策略的選擇,黃哲倫在《蝴蝶君》中運用了解構手法。長期以來,“蝴蝶”在西方詞匯中幾乎等同于東方女性,甚至成為一種文化模式。黃哲倫在《蝴蝶君》中嘗試解構西方人心中典型的東方幻象。東方一直是西方殖民掠奪的目標,由此導致的不平等權力關系和種族優(yōu)越感也在該戲劇的敘事中逐漸得到消解與顛覆。
1.對東方幻象的解構
19世紀末,美國作家約翰·路德朗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蝴蝶夫人》,從此“蝴蝶”開始作為東方女性形象的代名詞出現(xiàn)在西方文學中。1900年,大衛(wèi)·貝拉斯科改編這一故事并將其搬上戲劇舞臺,普契尼觀看演出后據(jù)此譜曲,創(chuàng)作了同名歌劇《蝴蝶夫人》。該歌劇1940年在米蘭上演,風靡全球,經(jīng)久不衰,成為西方十大歌劇之一。《蝴蝶夫人》的模式也被不斷套用,影響著無數(shù)西方觀眾,塑造強化了一代又一代西方人對東方的刻板印象。這些西方文學作品僵化了東方女性的形象與特質,柔弱順從的“蝴蝶夫人”成為整個東方的象征,東方女性被一廂情愿地打上烙印——美麗、羞怯、溫順,常被視為西方男性權利的幻象,如同脆弱的蝴蝶,任憑他們操縱她的命運。
《蝴蝶君》中的伽里瑪幻想自己是英勇冷酷的平克頓,擁有一只愿為自己獻身的“東方蝴蝶”。事實上伽里瑪相貌平平,籍籍無名,甚至懦弱無能,即便如此,他依然認為自己有權利、有能力得到一只美麗的“東方蝴蝶”,并對此深信不疑。受根深蒂固的東方幻象影響,宋麗玲在伽里瑪眼中只是一只美麗迷人卻沒有自己思想的“蝴蝶”,她應該崇拜他,服從他,受他掌控,任他玩弄。他在自己腦海中構建了一處自我想象的空間和一個理想的蝴蝶夫人形象,當他認識宋麗玲后便不自覺地將心中的幻想投射于現(xiàn)實,認為她就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完美女性。宋麗玲如其所愿,假裝成一個害羞、自卑、柔順的東方女子,伽里瑪在西方妻子與情人面前屢屢受挫,因此這樣的宋麗玲使其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極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其實伽里瑪愛的只是固化在思想中的“東方蝴蝶”幻象而非宋麗玲本人,他陷于虛幻的“蝴蝶夢”中無法自拔,甚至嚴重影響到自己的情報工作,導致了對越南戰(zhàn)爭的誤判。他在這美麗的陷阱中越陷越深,最終變成一只任人玩弄的“蝴蝶”。
《蝴蝶君》中的宋麗玲不是伽里瑪認知中典型的東方女性,她不是真的溫順謙卑,反而會嘲弄抨擊西方男性玩弄東方女性的扭曲心理,在法庭上怒斥法官的謬論和伽里瑪?shù)谋氨尚袕?。當“她”當著伽里瑪?shù)拿婷撓乱路r,幻象徹底破滅,他所渴望的主體地位和尊嚴就此消失。伽里瑪之所以沒有察覺宋麗玲是男性的根源在于他心中固有的東方女性形象,他自以為是地認為所有的東方女子都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蝴蝶夫人”,可見東方女性在西方文化世界的話語建構過程中長期處于失語狀態(tài)。伽里瑪?shù)淖员M代表了東方幻象及“蝴蝶夫人”情結的破滅,也標志著西方世界關于東方女性刻板印象的終結。黃哲倫通過解構打破伽里瑪?shù)幕孟耄嵏矕|方女性無條件崇拜西方人的神話,試圖重塑一個真實、全面、立體的東方女子形象。
2.對東西方權力關系的解構
長期以來,西方以其經(jīng)濟、軍事優(yōu)勢和救世主般的態(tài)度對待東方各國及其文化,導致了東西方權力關系的不平等,所謂的東方只是西方假想出來的世界,東方的貧弱只是驗證西方強大的工具,西方通過弱化東方獲得某種權威和文化優(yōu)越感。可以說,伽里瑪迷戀的并非宋麗玲本人,而是可以掌控東方的權力,這種不平等的權力觀念在伽里瑪周圍人身上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伽里瑪?shù)拿绹拮雍柤褲撘庾R里認為中國人傲慢自大,文化陳舊;他的朋友馬克認為東方女性必須向西方男性屈服。這種不平等思想源自西方人意識中根深蒂固的偏見和歧視,但黃哲倫筆下的宋麗玲卻顛覆了這種不平等的權力關系。宋麗玲通過偽裝讓伽里瑪深深迷戀了她二十年,打破西方對東方長久的統(tǒng)治與征服。伽里瑪為宋麗玲和自己的妻子離婚,從未懷疑宋麗玲的男性身份甚至被竊取情報,這一系列事情都反映出西方早已失去對東方的絕對控制權,反而被東方所戲弄。宋麗玲在西方法庭接受審判,這樣的設計暗示西方對東方擁有裁判權,但宋麗玲出人意料的精彩辯白直指西方霸權主義,揭露了西方對東方的國際強奸心態(tài)和西方殖民者的本質,批判了西方的中心主義。
伽里瑪自殺的結局并不僅是其作為個體的死亡,更是傳統(tǒng)的東西方權力關系即將崩潰的征兆。宋麗玲希望伽里瑪能夠正視自己的男性身份,表達出東方不愿再受制于西方勢力的堅定追求與重新定義東西方關系的強烈決心。至此,《蝴蝶君》實現(xiàn)了對東西方權力關系的解構、重構及對文化的顛覆。
3.對種族主義的解構
白種人總認為自己天生優(yōu)越,而黃種人、黑種人卻落后無知。黃哲倫自然不會同意這種觀點,他在《蝴蝶君》中刻畫了一個其貌不揚、庸庸碌碌的白人男性形象,面對白人女性時他缺乏男性自信,在其生殖能力受到妻子海爾佳質疑時唯唯諾諾,與白人情人的交往中也處于被動地位,顯得十分軟弱。解構白人男性勇敢強大的形象之余,黃哲倫還解構了亞洲人愚鈍懦弱的形象。宋麗玲在法庭上抨擊整個白人世界,譴責白種人對其他人種的殖民統(tǒng)治,為第三世界人民取得一定的話語權,將非歐洲地區(qū)人民從沉默中解放出來,為其遭受的不公平對待而發(fā)聲,不再允許他們的形象被肆意丑化。
此外,伽里瑪談起越南局勢時,想當然地認為西方和東方之間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東方人總是會屈服于更強的力量。這充分表明伽里瑪作為白人的優(yōu)越感,但美軍在越南戰(zhàn)場的失勢卻狠狠擊碎了白人的殖民美夢。黃哲倫在《蝴蝶君》中借用伽里瑪和宋麗玲的人物形象嘲諷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感,解構白人世界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和殖民主義文化,為多元文化語境下的少數(shù)族裔贏得話語權提供一定的可能。
《蝴蝶君》是華裔美國文學中的典范之作。從文學層面看,黃哲倫在該劇中所使用的諸如戲仿、拼貼、解構等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技巧,革新了美國現(xiàn)當代戲劇的創(chuàng)作手法,具有極大的創(chuàng)新性與先鋒性,推動了美國文學尤其是美國華裔文學的發(fā)展。從文化層面看,黃哲倫的《蝴蝶君》在對《蝴蝶夫人》的戲仿中重塑人物形象與情節(jié),打破舊的性別話語邏輯,還用拼貼手法引入東方元素,為作品的解構奠定基礎。該戲劇嘗試解構西方根深蒂固的“東方蝴蝶”幻象,顛覆西強東弱的不平等關系,同時批判白人的種族主義和霸權思想,但黃哲倫并未宣揚東西方孰高孰低的觀點。
《蝴蝶君》啟發(fā)我們重新審視東西方關系,文明其實沒有先進落后之分,有的只是差異和不同。東方應當建立文化自信和自覺,發(fā)揚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與各方文化交流碰撞,求同存異;西方文化也要摒棄偏見,保持平等的交流態(tài)度。時至今日,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推進,東西方文化正在加速碰撞、交融,因此更應該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建立起行之有效的東西方相處模式,為東西方文化交流提供新的起點,共同構筑美好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