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方
陳年進門沒多久,就和幾個人打完了招呼,包括王麥,她坐在長沙發(fā)上,遙遙一點頭。
門外是黑色的暴雨,已經(jīng)下了兩天一夜,毫無悔恨之意。眼看周末就要過完,周游在四人群里說:來家吃火鍋,都來。于是另外三個——陳年、王麥和小九就都來了。星期天的夜火鍋,針對自然和社會的儀式,又像是不服,又像是慶祝。
雨傘一根根戳進門廊上一只肉粉色小水桶里,邊上是一攤攤渾黃水跡,和一沓黑腳印,印在原本清爽幼黃的方塊大理石上。陳年看不下去,眼里找工具,想順手拖一拖。
“往里進,不用管,回頭擦?!?/p>
劉水套著周游的舊T恤,搶著來迎人,胸前幾只英文字母像野外動物,尖聳著,一顫一顫。她頭發(fā)盤得松碎,粉底和口紅倒很精心,兩片假睫毛黑得發(fā)亮,撲撲閃閃,像雨刷器蘸飽了墨汁。
“你好你好,我陳年?!?陳年和她握手,微微笑著,又遠遠向王麥看一眼,眼里帶點意思。王麥抿嘴一笑。
“劉水,我叫劉水,水就是那……喝的水?!彼粔蚍潘桑嵢顾?,平常的握手也受寵若驚。
劉水并不住在周游這,只是周五來過夜,然而大雨連續(xù)著,叫她走不成。周游沒有硬留她,但也沒急著告別,話里話外糊涂著,幾個日夜就過了下來。今晚的安排,讓她興奮。她挺高興周游叫人來,難得玩一次過家家,她得以參與,扮個女主人。同時,她由此猜測周游是單身。可他的單身對她來說是好是壞,尚不明確。
她事先做了功課:會來三或四位客人,其中三位——陳年、王麥和小九,是周游最為親密的朋友圈,兩男兩女四個人,形成閉環(huán)。另有一位老六,是小九的男朋友——不一定會來,周游說,雖然小九說他肯定來。
周游在廚房里忙活,牛羊肉卷兒開盒裝盤,上腦切條裝盤,魚丸蝦丸裝盤,切面堆進大碗,生菜一擰一撕,菠菜在水池里沖著,土豆削皮切厚片兒。
小九拎來兩瓶酒,一白一紅。劉水說謝謝謝謝,從門口接過,提進廚房。小九邊換鞋,邊朝王麥擠眉瞪眼,進客廳便轟然倒在沙發(fā)上,仿佛這一路費盡一生的力氣。她的亮黃色小皮裙還在滴水,也不管,把棕色皮沙發(fā)染得更深。她蹭過來,擠著王麥的耳朵:“她謝個屁,用她謝。”
王麥拍拍她的膝蓋,哄孩子似的:“放松,放松?!?/p>
兩個人都是小聲的樣子,可聲音并不小。
小九的妝很濃,尤其眼睛,深藍黑的大片眼影,眼線甩出弧尾來,眼角還綴著金星。
“不怕花呀?” 王麥一根指頭點在小九眉心上:“這么大雨水。”
“花花唄?!?小九一低頭,兩片唇也是黑的,十片指甲也是黑的。
“老六待會兒從哪兒來?” 王麥看著小九臉上歇斯底里的顏色,猜他們有日子沒見了。
“不知道。”小九抬起頭來,看著落地窗外。一片黑水。
“鍋先別點火,我說了先別點先別點,菜還切著呢!”廚房里周游的聲音有點高了。
“那底料先放嗎?”劉水太主動了,站在飯桌邊上,一時不知所措。
“底料,半分鐘的事兒,你急啥!”
沒了動靜。
“她搬進來了?”小九低聲問王麥。
不像,王麥說,臨時這兩天吧。
“都穿他衣服了!”
說明這兒沒她衣服。王麥說。
小九一抱拳:“姐!”
廚房里,陳年掏出一罐臘八蒜,成色相當好——瓣身微脹,碧綠如瓷,酸而不刺,辛而不激。這手藝陳年引以為豪,然而周游切著土豆,不屑地一瞥:“大蒜?你自己吃吧?!?/p>
王麥湊過來:“不錯啊,配羊肉正合適?!?/p>
周游難以置信地,偏過頭瞪她:“你吃蒜?”
王麥模仿他的難以置信,也偏過頭瞪他:“你不吃蒜?”
王麥穿了條寬寬厚厚的乳白色長裙,腰上綁一條金色粗麻繩,像古希臘的侍女,只是目色太現(xiàn)代。她飄飄擺擺走出廚房,走回客廳。陳年望著,猜她裙子底下是空的,什么也沒穿。抑或只是他的希望。
“你搬出來了嗎?” 小九一側(cè)身,問陳年。
沒有。他飛快答。
他坐在沙發(fā)側(cè)邊一張包絨高椅上,抖了抖襯衫前擺,作為句號。就快四十歲,他自覺算是好的——頭發(fā)白了幾根,不多;發(fā)須都還密實,未有疏離的跡象;站立時仍然挺拔,并不凸邊,只有坐下去,肚皮才微微聳起來——但不管吃得多飽,也不會崩掉襯衫扣子。
離婚手續(xù)辦好了,但房子不好找,就還一起住著——不難,離之前也是這樣住著。這些他不是不能說,只是不想跟小九說。小九會瞪大眼睛說怎么能這樣?小九會搖頭說我理解不了,理解不了。小九會把他的困境歸為無能,把他的痛苦貶為難堪,把自利的本能引向陰損,把他總結(jié)成另外一個人。
離婚是李丹丹提的,開誠布公地提的:離吧,陳年,我有別人了。李丹丹就這么說的。她語氣誠懇,表達流利,眼睛一直看著陳年,毫不退卻。陳年不說話,她就一直說下去,包括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對方是干什么的,孩子幾歲,兩人什么時候決定了,要打亂,要重組,一股腦都跟陳年說了。陳年覺得頭昏。陳年說你停,你別說,我現(xiàn)在不想聽。他不想知道這么多,可李丹丹不管,李丹丹說沒事兒你問吧,你想問什么就問,你有知情權(quán)。陳年說我沒什么可問的,我也有權(quán)不知情吧?我總還有這點兒權(quán)利吧?!
可當別人問起陳年,為什么離婚,他總說是因為自己。他暗示是自己犯錯兒,對不起人,還搭配著紅臉苦笑搖頭——這是簡單的辦法,省口省心。他不想看見別人替他憤慨,替他不值,替他想辦法報復(fù),或是提醒他有權(quán)多分財產(chǎn)。他正在經(jīng)歷這些,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再經(jīng)歷一遍。李丹丹令他突然之間感到陌生,措手不及,但同時又覺得合理。他沒法跟人解釋清楚這種合理,于是不如提供另外一種合理——怪我,我的錯。有時候他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不像個男人,還是太像個男人。
真正梗在他心里的,是工作,是生錢的辦法。離婚這種事,說來是傷情的,可是說到熟練的地步,也只是在說錢了。結(jié)婚時兩家對著擺闊,你買房我買車,可一旦要分家,便立即搶著哭窮。不巧,陳年所在部門的新產(chǎn)品,日夜研發(fā),花掉十六個月,上線不到五十天,政策一變,就被撤掉,整個團隊立刻潰散了,像窮人家里的一窩老鼠,秘密而急切地探索通向鄰家的孔洞。陳年在團隊里是中層,他,和另外三個比他小八到十歲不等的同事,并列中層。他的年齡,在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里,一天又一天地加劇著劣勢。在層級上,他向總監(jiān)匯報——總監(jiān)已經(jīng)換過三輪,目前這一個,比他小六歲,他仍然是中層——總監(jiān)再向高級總監(jiān)匯報,高級總監(jiān)再向分管副總裁匯報,得出決策。每匯報一次,所加入的信息和判斷就經(jīng)歷一次變形,最初由他提交的報告就愈顯可笑。在這條價值線上,陳年的工作成果越來越不重要。他不擅交際,其實是不愿交際,他的自尊太多了,洞察又太少。上層的決策,他從來預(yù)見不到。決策發(fā)下來,他就照做,不去分析為什么。他的工作是扎實的,但從不抬頭看一看,變化正在發(fā)生。
然而這一次,在這尷尬意外的階段里,他第一次睜開了眼睛,看見了自己的危機。他的薪酬等級和工作年限匹配,不算很高,但比新人、年輕人高得多。從公司角度看,他能比年輕人帶來更多價值嗎?不一定。這一次產(chǎn)品下線,團隊可能會遣散,也可能會打散到其他部門,也可能折中——一部分人員調(diào)崗,一部分人員遣散。
陳年感到烏云壓頂,危機重重,所以在離婚的分割商討上,他遲遲不表態(tài)。李丹丹也一樣,她雖然灑脫利落,但決不肯吃虧。
說到底,如果他和李丹丹更有錢一些,也許婚會離得更順利。
說到底,他們竟是兩個多么普通的人,普通得面目可憎。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痛心。
他們都知道,除非逃開對方,逃得遠遠的,才有再次找到不普通的可能性。
周游的運氣比他好。他選對了公司,公司千萬人齊心協(xié)力,把文字圖像視頻拼命灌進小小的圖標里,再把圖標塞進一只只手機里,手機把眼睛一只只吃掉,把腦子一塊塊嚼一嚼,吐掉。腦子被嚼過,嘴里就說一模一樣的話,心里就有一模一樣的歡喜,一模一樣的憤怒。越來越多的手機把那個小小圖標裝進去;越來越多的人,把時間花在圖標帶給他們的獵奇、愉悅和猜你所想的趣味上。人類的孤獨被解決了,人和人一模一樣了。由此周游的經(jīng)濟也得以解決,不光年薪是陳年的三倍多,每年年終還能拿到越來越豐厚的一筆獎金。
陳年看不起周游,看不起他的選擇,看不起他的價值觀,看不起他的自得。
但假如要他換,也是愿意的。
“老六幾點來?” 周游問。
小九不抬眼皮:“愛來不來?!?/p>
話是這么說,但還是捏著手機,不斷按下去。一次次,屏幕空空地亮了,又空空地滅掉。沒有新消息。
有羊肉也有牛肉,機削的薄片成卷,硬硬地凍著,高高地堆著。
“挺大一盒,” 陳年拿在手里掂,“下水也就一筷子。”
冰箱里還有。周游說。
都拿出來怕化。劉水說。
鍋子沸了,紅油泛起白浪尖。
“下吧!” 周游抄起一盒肉片兒,一反手,全扣進鍋里。盒底粘著幾張殘片,劉水說別動,伸筷子,一點一點,都給推進鍋里。
“說這些都是合成肉,假肉?!毙【耪f。
“愛吃不吃?!?周游說,“大下雨天有口吃的不錯了挑三揀四的?!?/p>
配合著周游的申訴,窗外轟轟響起悶雷。
小九撇撇嘴說我還是愛吃手切。
愛吃自己帶?。≈苡握f:誰欠你似的。
“有手切,有手切?!?陳年端起面前的肉盤子,挪到小九手邊兒上。
劉水插話了——這時人才細看她,假如不化妝,她其實很漂亮,臉蛋瓷白,白到透血絲,嘴角嘟嘟,還有嬰兒的余跡,眉須寬密,眼睛渾圓有光,只可惜,偏要化妝——她一歪頭:“幾位老師,都是怎么認識的呀?”
“麻醬呢?” 小九沒聽見似的。
周游不抬頭:“廚房。”
小九端著碗,奔廚房去了。
陳年當好人:“我跟老周,我們倆大學(xué)校友,上學(xué)的時候就認識。王麥的話,算學(xué)妹吧,比我們小兩級?!?/p>
他的表述不算準確——王麥和他們倆不同校,當初認識,是因為周游的室友是王麥的男朋友。那位男朋友,大她兩歲,學(xué)生會干部,很覺得自己是塊料,頻繁出軌,以此為榮。直到有一個周末,周游至今記得,王麥找上門來,宿舍里只有周游一個人。周游說他不在,出去了。
什么時候回來?
我哪知道,不知道。
那我等著。王麥說。一邊說,一邊從包里拎出一把刀。
“我他媽嚇壞了!” 之后許多年里,周游重復(fù)講述這場面。
“你當真???真覺著我能捅他???” 事情已在身后了,王麥能夠笑著問,比周游還驚訝。
“我他媽、我不怕你捅他,我怕他不回來,你捅我??!” 周游說。
“我像那種人嘛?!?王麥眼角帶媚。
像。周游說。
后來我不就躲出去了嘛,你忘啦?周游說。
忘了。王麥的臉硬硬的。都不記得了。
她可是記得。周游也記得。周游說那什么,學(xué)妹啊,我得走了,我得去圖書館上自習(xí)去了。王麥說你去,復(fù)習(xí)要緊,別耽誤考試。狹長的宿舍里,四張空床,三把空椅子,她一個人,盯著刀面,反射出夕陽的血光。周游知道,她男人,她的年輕的男人,正在校外不遠處的小旅館里,不知在跟誰抽煙喝酒看電視。周游單肩背著癟乎乎的雙肩包,拉鏈大敞著,站在自己桌前,想一想,扔進一包煙,再想想,又扔進一包煙,筆呢,帶筆了嗎,桌上沒有,已經(jīng)放包里了?他嘩啦嘩啦翻,腳底粘住了似的,走不出去。
王麥說:哥?
周游說啊?他沒反應(yīng)過來。在他老家,親哥才叫哥。
王麥可不是他親妹妹。
王麥說哥,你走嗎。
我走啊。
你現(xiàn)在就走嗎。
對啊我這,我馬上就走。
你辦我唄。王麥站了起來。
哎不不不不。周游低了頭擺手。
有什么的呢?王麥說。反正也沒人。
是,我知道沒人,周游心想,兩個本地學(xué)生回家了,王麥的男朋友在遠處另一張床上。
王麥向他走過來了,眼皮沉沉地,困了一般,像說夢話,從唇縫里滾出字來:“閑著也是閑著?!?/p>
周游抬頭看王麥:“不好。我和那誰……我們倆哥們兒。”
她笑,她不當回事兒,她說:親上加親唄。
她一直笑。
就那一次。十五年前。之后沒人再提起,一次也沒有。不被提起的舊事,等于未發(fā)生。
“你今年多大呀?” 王麥笑吟吟問劉水。
“是啊,”周游接下茬兒,“上學(xué)呢上班兒呢?”
劉水不好意思,胳膊肘兒輕輕頂一下周游:討厭。又對著王麥:“二十五,畢業(yè)快三年了。”
“不像?。 ?小九回來了,麻醬碗砰一聲墩在桌兒上。
劉水不言語了,不會接,不知道是好話賴話。
周游一擱筷子,嘴里嚼著肉,沖小九:“怎么著,六哥來是不來了?”
小九說你問他呀,你給他打電話呀。
“急什么呢,”王麥說,“慢慢兒吃唄,陳年你去把酒打開?!?/p>
陳年站起來去拿開瓶器,順手胡了胡小九的頭。小九一歪腦袋:別瞎碰,好不容易梳的。
王麥也上手摸了摸,問誰給梳的?小九說自己梳的唄。王麥說你可真閑,夠費時的。小九的頭發(fā)油亮烏黑,編了十幾條細辮子,又高高扎成一束,壓著根兒系一條紅繩,盤住七八圈。
“她可不就是閑么。” 周游說。
他們認識很久了,太久了。小九最小,剛剛過掉三十歲,覺得人生已經(jīng)到頭。不喝酒的時候,她是清醒地刻薄著,眼前是誰就罵誰。喝了酒之后,就只罵老六一個。按照大家的表面共識,老六人窮志短脾氣大,誰也不明白老六為什么不娶她。周游嘴上不留情,有一回當著小九的面,問陳年:“說實話,要是你,你娶嗎?” 王麥從不生氣的人,站起來扇了周游一巴掌,扇好就坐回去,樣子看上去還是不生氣。
周游也沒生氣,他的氣全生在一個個短暫的女朋友身上。他的人生動作快,婚結(jié)得早,離得也早,小小的兒子留給媽媽養(yǎng),他是自由的父親。父親的身份沒能使他更細膩,但抓住了權(quán)威——我要是還如何如何,豈不是白活了?
他總這樣說,輕蔑地,好像白活者毫無疑問是少數(shù)。
他說我要家里常常有女人,但我不要和她們結(jié)婚。
那你要和誰結(jié)婚?
不怎么認識的人吧。他會想一想。他不是胡說,是真的在想。
不熟的,沒說過多少話的。他說。
“她特別像《傲骨賢妻》里的K?!?劉水說,指著小九。
“誰?” 周游不耐煩地問。
“Kalinda,特別像,那股勁兒。” 劉水繼續(xù)說,顯得蠻有把握。
小九拿出手機在查,她沒看過《傲骨賢妻》。
“印度人?” 陳年抬頭問。他也沒看過,但他已經(jīng)查到了。
“我看看?!?小九湊過來看陳年的手機,伸出一根指頭劃頁,劃一頁,又劃一頁……終于抬起頭來,一皺眉:“我有那么黑嘛?”
“不是說像這個演員啦,” 劉水的把握在退潮,她笑著解釋,“是她演的這個角色,是個調(diào)查員,特別聰明,性格又痛快,特別講義氣,就感覺……特像你?!?/p>
王麥本來很想笑,現(xiàn)在又笑不出了,她看過那部劇,那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她知道劉水在討好,多努力。她沒做錯什么,她只是想跟周游的朋友親近點兒,但沒人給她機會。劉水不會了解,他們?nèi)齻€,從來不跟周游身邊的女人交朋友,一半是因為他老在換人,一半是他們覺得,能看上周游的女的,也不值得交。
這其實不公平。周游從來不是好男友,甚至也不是好情人,他不光朝三暮四,還毫不體貼,專橫粗魯,很欺負人。他們雖然不喜歡周游這樣,但也絲毫不同情那些姑娘。每一個,他們幾乎都見過,但還沒有任何一個讓他們覺得可惜,覺得遺憾,覺得他們的朋友配不上。
你們倆怎么認識的?王麥問劉水。
網(wǎng)友。周游先說。
小九嘴里含著一口酒,撲哧一笑,她想起周游之前一個損詞兒:網(wǎng)約車。
陳年和王麥看她一眼,也想起來了,眼里也憋著笑。
周游指著小九:你閉嘴。
劉水說對,就在一App上認識的,沒事兒聊聊天,覺得他說話挺有意思……
小九插話:哪個App?
再也忍不住了,幾個人,突然大大笑出了聲兒,連周游也笑了。劉水的話和筷子一起停在半空,無法降落。她仿佛身處密林,沒有方向沒有光。遙遠地有一個安全默契快快樂樂的世界,她進不去,那里的人們說謎語,穿隱形衣,眼里只有他們自己。
還下雨嗎?劉水低著頭說。
人們不笑了。
周游歪腦袋看她:怎么了,要走?。?/p>
劉水不吭聲。
小九無辜地:別走了,今天不好叫車。
王麥挺使勁兒給了小九一杵子。
周游摟住劉水的肩膀,晃一晃:不走不走,喝點兒酒。
劉水想掙開,想把周游的手甩下去,站起來,可是之后再怎么做呢?是她不會的了。她不知道周游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她不知道今天晚上她是誰,她還穿著他的衣服呢,他還給她做飯呢,他大她那么多,她在這房子里住了三天了,這些算什么呢,什么都不算嗎,她到底還有多少東西要學(xué)?她不想再說話了,她怕哭。
小九看了看手機,啪一聲扣桌上,給自己添酒,也給劉水添:喝,妹妹,喝。
王麥看小九:不來了?
小九眼睛開始圓了:說有事兒,說已經(jīng)喝了。
周游:你們倆是不是已經(jīng)分了你自己不知道???
小九:你以為都像你啊。
周游往后躲:來了來了,上勁兒了。
劉水盯周游:什么意思啊?
小九:沒意思,說我呢,我傻唄,我有毛病,我就愛等,三十了都,反正我的青春都獻給他了。
陳年憋不住,陳年說你那點兒青春你完全可以自己留著。
小九的眼眶繃得緊緊的,扯開一點嘴角,表示是在笑:你跟你媳婦兒就是這么說的嗎?
陳年短促地瞪了眼睛,又很快笑了,鼻子里噴出一口氣,像匹籠子里的馬。
周游說哎王麥,我一直不知道,你現(xiàn)在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啊。王麥說。
我記得之前不是有嘛!周游說。
那都去年的事兒了,早分了。
因為什么分的?陳年跟著問。
“因為,有一天,”
王麥抬起右手,好像原本是要捂住臉,但中途決定不了,于是只有幾根手指遮擋在腦門上,露出了眼睛,讓人看見她在笑。
“有一天,我在廚房做飯,他接我電話了?!?/p>
幾個人從鼻子里發(fā)出笑聲,輕輕的哼笑聲。噢,這樣,原來如此,好像都聽懂了,然而陳年沒懂:就因為幫你接個電話嗎?至于分手嗎?這種事難道不是伴侶的義務(wù)嗎?
隨后他看見別人的表情:驚愕的、神秘的、幸災(zāi)樂禍同時又帶著同情的笑容,搖著頭,笑著嘆氣。他才意識到,這跟他理解的不是一回事。拐過幾個彎兒他才終于明白,不是那男朋友的錯,是王麥,和電話那頭的人,他們才是壞人,這兩個壞人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他嚇了一跳,這件事他從前不知道,可是他應(yīng)該知道。他開始重新打量她,重新看待她,不只因為她做了怎樣的事,更因為她講述的方式,她當時的表情——她在笑呢。她在笑啊。
小九有疑問:現(xiàn)在還有人打電話?
王麥又笑了。隱秘的,不屑的,苦澀的笑。
劉水說,啊——
劉水說,他知道你在家,他故意打電話。
王麥說嗯。
劉水說那然后呢?
什么然后?
打完電話,然后呢?
然后,就分手唄。王麥說。
那那個人呢?你們倆,之后呢?劉水太想知道了。
她肯定給人拉黑了。小九說。小九很篤定。
王麥說嗯。
為什么呢?劉水追著問。
周游摸著她的腦袋:咱不問了啊,咱學(xué)點兒好兒。
等你到我這歲數(shù),就知道了。王麥說。
陳年看著她,一邊有了新的了解,一邊暗暗松了口氣——看上去沒人知道他和王麥的事。很快他又感到另一種不安:王麥自己仿佛也忘了他們倆的事。她對他和對別人同樣熱情,甚至更多一些光明正大的照顧,像對待遠道而來的客人??擅髅骶驮谧蛱?,他還死死壓在她身上??傆兴膫€月了,他們之間,他小心地算了算。這些日子里,他一向小心,總覺得頸上纏著無形的繩子,早晚自身難保。每次他去找她,都擔(dān)心她即將說些帶刺的話來。然而她沒說。可是她越不說,就越像有著更大的計劃,讓他更擔(dān)心。
那一天,也是在周游家。開春不久,晴朗朗的星期六。白天,陳年和太太去了太太表妹的婚禮,伴娘招得太多,伴郎也要湊七個,于是抓了他這個姐夫。伴娘團并不知道他是誰,借著照相,草坪上推來搡去,玩得很兇。表妹只記得處處是鏡頭,處處是眼睛,每只眼里都是自己,自然顧不上他。太太就遠遠地站著,遠遠地望著。
晚上,陳年穿著西裝到了周游家,眉毛臉頰還帶著一點妝,整個人戲劇性地戳在家常的客廳里,像一支名牌鋼筆。王麥剛從日本出差回來,帶了些冰涼的巧克力,捏兩片擱在紙巾上呈給他,笑瞇瞇地:“口紅擦擦再吃。” 小九笑得最大聲。
陳年脫了西裝外套,摘下袖扣,擴擴肩膀,兩片肩胛骨將襯衫棱起,繃成秀麗山峰,袖口挽幾折上去,幾根青筋順著小臂蜿蜒出來,直穿到凜冽粗大的骨節(jié)。
“給我?!?王麥伸出手,把外套接過去,仔細掛平整,又朝陳年張開手心,收去袖扣,揣進內(nèi)袋里。
客廳忽然黑掉了。陳年叫了聲:在哪兒呢?
在這兒呢。王麥答。
忽然又亮起來。周游訓(xùn)道:“先點蠟,再關(guān)燈!什么腦子!”
女朋友——還不是劉水,是另一個——捧著蛋糕,站在開關(guān)旁邊,想到自己傻得如此可愛,自憐而高興地笑著。
生日是給小九補過的,正日子那天王麥沒在。老六決定他的生命不值得如此重復(fù),于是沒來。小九說蠟燭別點了,反正許過一次愿,再許沒人管了。周游不管,說大公司,流程總要二次確認才專業(yè)。女朋友吟吟笑著,歪著火機一支支點好,房間再次黑掉。
小九跪在茶幾一邊,眼也不眨,狠吹出一口怨氣,正對面的陳年 “嚯” 一聲,捂住眼睛。
“別裝。” 小九對著剩下的火苗,又補吹幾下,只是力氣軟下來,仍有兩支,飄搖地?zé)?/p>
“切吧,切?!?周游說,“刀呢?” 抬頭問女朋友。
陳年還在揉眼睛,眉骨底下兩塊苦楚的陰影。
“過來我看看?!?王麥說。
陳年閉著一只眼,順著王麥的聲音,被她牽到明亮的衛(wèi)生間里。
“不紅,也沒傷?!?她撥開他的眼瞼,嚴肅查驗,柔聲結(jié)論。
陳年閉一閉,轉(zhuǎn)轉(zhuǎn)眼球:“還是感覺有東西。”
他坐在馬桶蓋上,仰著臉,低她一個頭。
“別動,往上看?!?她命令他,“噢,有根睫毛,揉進去了?!?/p>
突然地,他感到一股溫暖的、水波般的柔軟,是她的舌頭,從他的眼里,流淌著,懷抱著,電擊著每一根神經(jīng)。他感到她的呼吸,感到一種甜蜜的癢,感到歡愉、羞恥和疲倦。他真想就此睡上一覺。
“好了,” 她直起腰,用指頭在舌尖捻一下,瞧一瞧,“出來了?!?/p>
陳年低著頭,眨眨眼:嗯。
他抬不起頭來。他大部分身子都軟著,一動不能動。他的耳根發(fā)燙。
“沒事兒吧?我手臟,所以才……” 王麥說。
“嗯?!?他就那樣低著頭。
“行啦?!?她伸手揉兩下他的頭發(fā),走到客廳去,吃起蛋糕來。
他好好地坐了一陣子,才能夠走出去。
那一晚他說了很少的話,吃了很多的蛋糕。散局出門前,王麥踮起腳,從身后幫他穿上那件西裝。你送我唄,她在他耳邊說。
他說嗯。
他對性從沒太大的興趣,那種重復(fù)的滿足,一次次,他早習(xí)慣了,像每餐都吃同一條魚。只是奇怪地,和王麥一起不一樣,像變成了另一種事,像吃魚和殺魚的區(qū)別。他貼在她身后,他躺下仰起頭,他垂眼望著她的頭發(fā)他突然委屈,他覺得有些東西被她奪走了,而在她奪走之前,他還沒見過。
“肉呢?” 小九問。
“沒了。” 周游說,“有面條兒?!?/p>
小九撇嘴。
“把你狂得,羊肉湯面不好吃嗎?”
劉水去拿了面,一筷子一筷子往里下。水面閃著油花,很漂亮。許多酒瓶子都空了,立在地板上。眼睛也空了,眼睛們盯著劉水的筷子,盯著湖面的波瀾與光亮,屋子里靜下來,才又聽見窗外雨聲,沉沉地下落。王麥說周游,你琴呢?
陳年說,我去拿。
唱個什么呢,周游接過吉他,調(diào)了幾下弦,《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不要!大家哄起來。
唱那個,王麥說。目光迷離。
哪個。
就那個。
知道了,周游說,你起頭兒吧。
又,見,炊,煙,升,起。
琴聲響起來。
暮,色,罩,大,地。
陳年虎背熊腰地加入。
想問陣陣炊煙。
你要去哪里。
夕陽有詩情。
黃昏有畫意。
……
小九完全地醉掉了。她生在樓房里,她曉得炊煙,她不懂炊煙。
幾個人在唱,散漫游離地唱,錯落高低地唱。小九不明白:炊煙不是做飯嗎?她向前一撲跪在地上,挨個兒扯他們幾個:炊煙不就是做飯嗎?炒菜嗎?炊煙為什么詩情畫意?
陳年說你不懂,你不懂,炊煙就是落日,落日就是過日子,你不懂。
小九怔一下,嗚一聲哭出來,眼淚倒是稀稀薄薄的,幾乎流續(xù)不上。不像是眼睛在哭,像是胃在哭,像脊柱忽然的塌陷,像一股黏液往外涌,像惡心得吐了。
雨已經(jīng)停了。面條軟在鍋里。時針已經(jīng)跨過去,是第二天了。他們互相看著,可目光已經(jīng)糊掉,成了光暈。有外人在的時候,他們會要么話少,要么說起的都是聽來的話題,用那種看似親熱誠懇,實際上什么都不會透露的態(tài)度。他們不會說起只有他們之間才知道的事,比如小九跟老六說她在吃避孕藥但其實并沒有;比如王麥說她已經(jīng)好了已經(jīng)停藥了但其實還在吃;比如他們都覺得周游是個混蛋但并不真正厭惡他;比如他們每個人都跟周游借過錢但誰都沒打算還,周游也沒打算讓他們還;比如陳年離婚的真正原因,其他三個人都知道但一定假裝不知道;比如陳年和王麥在上床,周游和小九也知道但猶豫著假裝不知道;比如老六其實永遠不會離婚,但小九一直告訴自己他明天就會離婚,而其他三個人,都假裝從不知道老六不光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還是一個九歲男孩兒的父親。
任何一天里發(fā)生的事,任何一個人,一本書,一段臺詞,一個小小的拒絕或一個猶猶豫豫的同意……都可能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再也回不去。但更有可能的是,那些碰撞,你一樣也沒遇上。你只花了一點點時間,就從流體變成了固體,固定在某處,再無變化的可能。在那之后,漫長的大半生,你一動不動。
周游盤腿坐了地上,抱住吉他,想一想,指頭輕輕下去,一刮一刮,慢悠悠,起了很長的前奏。然而一到那里,幾個人,都唱起來——
從來就沒冷過
因為有你在我身后
你總是輕聲地說
黑夜有我
你總是默默承受
這樣的我不敢怨尤
現(xiàn)在為了什么
不再看我
……
劉水看著他們,看著周游,看著這些不知深處是誰的人們搖頭晃腦,閉眼吟唱。她說不好他們是快樂還是難過,是相愛還是憎恨。她之前不知道周游會彈琴,能唱歌。她知道的還太少,可她隱約見到了一些未來。她知道他們都醉了,都累了,都擔(dān)心著老了又擔(dān)心還不夠老。她聽見陳年問王麥,你說,我們之間是什么。她看見王麥笑嘻嘻地:我們啊,我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自問自答
如果人的嗓音可以自由選擇,你想擁有誰的聲線?
這是前幾天看到的東東槍老師提出的問題。我沒有猶豫——Wanda Jackson。有一張1969年的Live,現(xiàn)場錄下來。她那嗓子不是嗓子,是加了面筋又裹著金邊的云。
要聽現(xiàn)場,因為現(xiàn)場她說話,她話也說得好極了,軟軟的南方口音,自在,親切,爽利。句子走得快,詞連詞,有詩似的節(jié)奏——偶爾短短一頓,仿佛一低頭,仿佛話在心口,是新的,是真的,是剛拿出來托在手里給你的。你的魂也給勾去了。
這一篇《很好很好的朋友》,那特殊的聲音在哪里?
尾聲里,幾個人唱起來,《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也許敘述看不出,但他們唱的,是趙已然的版本。虛弱,自在,無謂,破碎。他唱的都是別人的歌,但一開口,便是另一首了,是他自己的了。懷念他。
關(guān)于“致那個聲音”,你如何理解?
那聲音,自然不是物理的聲響。在繪畫上,在小說里,在所有文藝作品中,那聲音是一束專有的節(jié)奏。文字有其聲線,如創(chuàng)作者本人,各個不同。一篇篇小說,講著世上大同小異的故事,用同樣的中文,然而每個人是不同的語言。
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游》,獻給伊麗莎白·克雷格,舞蹈家。《茫茫黑夜漫游》問世后,塞利納對記者講:“一位美國女舞蹈家教我懂得了節(jié)奏的內(nèi)涵:和諧與速度?!?/p>
從最早寫字開始,我就在找那屬于我自己的聲線,也許怪異的節(jié)奏、速度——時而馳騁時而寂靜。我一直在嘗試,把音樂撒進故事里,讓文字長出節(jié)奏來。這不是情節(jié)的工作,是句子,是詞語的長度,是音調(diào)的高亢或低沉——雖然文字來自視覺,繪畫也一樣,但它必定有影像,有聲響,由此貫穿情緒與樂章。
我們小時學(xué)寫作文,先習(xí)詞語。習(xí)熟了詞語才見到詞語之外,見到聲色味。聲色味之外,有意及氣象。我所理解的所指大于能指的部分,就在這氣象里。
語言與語言之間不可盡數(shù)對應(yīng),各有翻譯不達之處,看出種群各有忽略與看重。
“語言消失處,萬物不存在。”賈行家有一篇《話的去處》,我讀得要哭。人對自己這條命,有不同的寄望,我是拴在我的語言上,也只能在語言里見得到人。
生命的場景自然有更多別的,可海水之所以為海水,只在那一點點鹽上。
致那個聲音,致我們生命中的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