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濤

一、問題的提出

按照傳統(tǒng)的國際關系學敘事，自由理想主義、烏托邦主義、國際主義是國際關系學早期形成階段的主要思想流派①E.H.Carr,The twenty years’ crisis 1919-1939:An introductionto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algrave,2001,p.6,p.8,pp.29-32.，國際關系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起源可追溯到1919 年，且深受諾曼·安吉爾（Norman Angell）、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亨利·布雷斯福德（Henry Brailsford）、大衛(wèi)·米特拉尼（David Mitrany）和菲利普·諾埃爾·貝克（Philip Noel-Baker）等一代所謂的自由理想主義者的啟發(fā)與影響。②S.Burchill &A.Linklater,Introduction,in S.Burchill et al.,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algrave Macmillan,2005,pp.6-8.

雖然這些傳統(tǒng)歷史敘事在現(xiàn)行的國際關系教科書中仍然普遍存在，但20 世紀90 年代后期以后，這些傳統(tǒng)敘事背后的一些假設和主張越來越受到諸如大衛(wèi)·朗（David Long）、布賴恩·施密特（Brian Schmidt）、盧西安·阿什沃思（Lucian Ashworth）和彼得·威爾遜（Peter Wilson）等修正主義學者們的質(zhì)疑與挑戰(zhàn)，這種轉(zhuǎn)變被稱為國際關系學的“史學轉(zhuǎn)向”。③B.Schmidt &N.Guilhot(Eds.),Historiographical investigations ininternational relations,Palgrave Macmillan,2019,p.ix.盡管傳統(tǒng)學派與修正主義學派對早期國際關系學科的歷史敘事存在爭論，但兩者有許多共同之處，都認為世界大戰(zhàn)的慘烈和避免另一場重大國際戰(zhàn)爭對抗的強烈愿望促成了早期國際關系學科的誕生。

眾所周知，20 世紀的前40 年是早期國際關系學科形成發(fā)展的時代，也是馬克思主義政治思想異常豐富的時代：弗拉基米爾·列寧、卡爾·考茨基、尼古拉·布哈林和羅莎·盧森堡等在以新的形式不斷傳承、豐富與發(fā)展著馬克思主義思想。那么，馬克思主義思想家與早期國際關系思想家之間是否存在互動關系？馬克思主義對早期國際關系學的形成發(fā)展是否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與影響？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對早期國際關系的互動與影響又是聚焦于哪些主題？

然而，自20 世紀90 年代末以來，修正主義學者一直在強調(diào)帝國主義對20 世紀初早期國際關系研究的重要性。如克羅尼斯·波利赫羅紐（Chronis Polychroniou）在其1991 年的《帝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觀點：理論分析》（Marxist perspectives on imperialism:A theoretical analysis）一書中，將帝國主義描述為“20 世紀的標志”。①C.Polychroniou,Marxist perspectives on imperialism:A theoreticalanalysis,Praeger,1991,p.1.威廉·奧爾森（William Olson）和A.J.R.格魯姆（A.J.R.Groom）在其《當時和現(xiàn)在的國際關系：解釋的起源和趨勢》（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n and Now:Origins and trends of interpretation）一書中也表明“國際關系學科的真正開端是對帝國主義的研究?！雹赪.C.Olson &A.J.R.Groom,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n and now:Origins and trends of interpretation,Harper Collins,1991,p.47.2005 年大衛(wèi)·朗和布賴恩·施密特等人在《國際關系學科中的帝國主義和國際主義》（Imperialism and Internationalism in the Disciplin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一書中也明確提出，早期國際關系的兩個主要研究主題就是帝國主義和國際主義。③D.Long &B.Schmidt(Eds.),Imperialism and internationalism inthe disciplin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5,p.1.因此，帝國主義既是當時最受尊敬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如希爾費丁、布哈林、列寧和盧森堡等思想家的主要研究途徑，也是早期國際關系理論思想家的重要研究主題。

為了探討馬克思主義對早期國際關系形成階段的影響，本文特意選定當時杰出的四位國際關系思想家——約翰·霍布森（John Hobson）、亨利·布雷斯福德、倫納德·伍爾夫、哈羅德·拉斯基（Harold Laski）作為研究案例，考察馬克思主義對早期國際關系學的重大作用與影響，探究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的歷史。本文所選思想家遵循以下四條原則：一是被稱為自由理想主義者或國際主義者；二是在當時與國際關系研究相關的知名機構中從事研究；三是撰寫了大量關于帝國主義的論著；四是參與關于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之間關系的學術辯論。上述四位思想家都是那個時代杰出的國際關系思想家，在某一時期也被稱為理想主義者或標記為烏托邦的杰出國際關系思想家④L.M.Ashworth,Creat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Angell,Mitrany and theliberal tradition,Ashgate,1999,p.129；P.Wilson,"Introduction:The twenty years’ crisis and the category o‘fidealis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 D.Long &P.Wilson (Eds.),Thinkers of the twenty years’ crisis:Inter-war idealism reassess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19-20.；他們都參加了當時知名的國際關系相關機構，譬如他們都是英國工黨國際問題咨詢委員會（Advisory Committee on International Questions,ACIQ）成員，該委員會是早期國際關系的主要“準學術”論壇之一⑤L.M.Ashworth,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Labour Party:Intellectualsand policy making from 1918-1945,Tauris Academic Studies,2007,p.ix,pp.33-34;C.Sylvest,"Interwar internationalism,the British Labour Party,and the historiograph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No.48,2004,p.413.；此外，為了譴責大國進行的秘密外交，他們也都加入了民主控制聯(lián)盟（Union of Democratic Control,UDC）⑥H.Hanak,The Union of Democratic Control during the First World War,Historical Research,Vol.36,No.94,1963,p.168；C.Navari,David Mitrany and international functionalism,in D.Long&P.Wilson (Eds.), Thinkers of the twenty years’ crisi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215.；而且也發(fā)表了大量廣泛涉及帝國主義主題的論著，也均參與了關于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之間關系的學術辯論。

據(jù)英國“民主社會主義”重要理論家哈羅德·約瑟夫·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的理解，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理論方法，其基本信條和核心要素是歷史唯物主義、工具主義國家觀、階級斗爭、資本主義剝削、社會主義和革命。①H.J.Laski,Marxism after fifty years,Harold Current History,No.37,March 1,1933,pp.691-692;H.J.Laski,“Introduction to the communist manifesto”,Social Scientist,Vol.27,No.1,1948,p.52,pp.70-71,p.83,p.87,p.93.因此，本文通過20 世紀前40 年早期國際關系思想家主要研究主題——帝國主義的棱鏡來揭示國際關系思想家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而揭示馬克思主義對早期國際關系形成階段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

二、早期國際關系思想家與歷史唯物主義和資本集中理論觀

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zhì)上是討論人類在整個歷史上如何與自然界互動。正如1892 年恩格斯所解釋的那樣，唯物史觀是他和馬克思所使用的一個術語，“指的是那種在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中尋求所有重要歷史事件的根本原因和巨大推動力的歷史進程觀”，這種世界觀和方法論對早期國際關系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一）唯物史觀對國際關系思想家理解帝國主義的影響

本文所考察的四位國際關系思想家都運用了歷史唯物主義觀。霍布森將其應用于國際層面，認為帝國主義的關鍵驅(qū)動力不是文化、思想或政治，而是經(jīng)濟。②J.A.Hobson,Imperialism:A study,James Pott &Company,1902,pp.v-ix.因此，他認為“除非將斧頭砍向樹的經(jīng)濟根源，否則攻擊帝國主義或軍國主義作為政治上的權宜之計或政策將是徒勞的”③J.A.Hobson, 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George Allan and Unwin Ltd,1938,p.93.。同樣，布雷斯福德將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應用于國際事務，認為“經(jīng)濟擴張的強大壓力是國際斗爭的動力”④H.N.Brailsford,The war of steel and gold:A study of the armedpeace,G Bell &Sons,Ltd,1918,p.42.。此外，拉斯基和伍爾夫也將經(jīng)濟學作為理解國際事務的特權。例如，拉斯基稱“政治權力是經(jīng)濟權力的婢女”⑤M.DeWolfe (Ed.),Holmes-Laski letters:The correspondence of Mr.JusticeHomes and Harold J.Laski 1916-1935 (vols.1-2),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p.76.，而伍爾夫則強調(diào)“在歐洲帝國主義擴張的每一步，經(jīng)濟驅(qū)動都很明顯”⑥L.Woolf,Economic imperialism,The Swarthmore Press Ltd,1920a,p.26.。這番話讓人想起1848 年《共產(chǎn)黨宣言》中最著名的格言，“不斷擴大產(chǎn)品銷路的需要，驅(qū)使資產(chǎn)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⑦K.Marx &F.Engels,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Foreign Languages Press,1848,p.36.。

也許有人會質(zhì)疑，賦予經(jīng)濟學以特權本身并不表明馬克思主義在早期國際關系中存在影響。然而，除了霍布森外，本文所考察的其他思想家都承認他們借鑒了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盡管在20 世紀20 年代初，拉斯基曾強調(diào)經(jīng)濟對其他因素（如政治）的重要性，但當時他還沒有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⑧M.De Wolfe (Ed.),Holmes-Laski letters:The correspondence of Mr.Justice Homes and Harold J.Laski 1916-1935 (Vols.1-2),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p.76.然而到了1928 年，他則稱“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作為一種學說，既簡單又真實。它的論點是，在任何時候，一個社會的主要變化機制是所獲得的生產(chǎn)系統(tǒng)”⑨H.J.Laski,The value and defects of the Marxist philosophy,Current History,Vol.29,No.1,1928,p.23.。在20 世紀30 年代和40 年代，拉斯基一直公開表示接受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特別是當他研究帝國主義時。1933 年，在一篇明顯具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文章《和平的經(jīng)濟基礎》（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Peace）中，他肯定地說：“沒有人否認英國對埃及的占領是為了保證英國債券持有人的投資；南非戰(zhàn)爭只是一場爭奪其金礦統(tǒng)治權的骯臟斗爭。”⑩H.J.Laski,The value and defects of the Marxist philosophy,p.507.

伍爾夫也承認從馬克思主義那里借用了他對國際事件考察的歷史唯物主義概念。在其1939 年的著作《門口的野蠻人》（Barbarians at the Gate）中，他提出英國在二戰(zhàn)初期的綏靖政策是帝國資本主義大國之間關于瓜分世界的協(xié)議。他認為，這“只有按照經(jīng)典的馬克思主義路線才能進行正確解釋”?L.Woolf,Barbarians at the gate,Victor Gollancz Ltd,1939,p.208.。

盡管霍布森沒有明確地認為他的方法來源于馬克思主義，但他在晚年時承認，他確實曾“主張經(jīng)濟決定歷史”。①J.A.Hobson,Confessions of an economic heretic:The autobiography of J.A.Hobson,The Harvester Press,1976,p.63.與之相反，布雷斯福德承認他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濟決定論立場。1947 年，在紀念霍布森的演講中，布雷斯福德善意地批評他的朋友沒有認識到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以經(jīng)濟為基礎的方法論中的重要性，而霍布森和布雷斯福德本人采用這種方法來解釋帝國間的競爭。由此可見，雖然霍布森沒有公開承認歷史唯物主義在他的國際理論中的影響和烙印，但其他人，如布雷斯福德，卻認為霍布森的國際思想中是存在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

（二）資本集中理論觀對國際關系思想家理解帝國主義的影響

馬克思所處的時代是資本主義在世界某些地方（如德國、英國和美國）發(fā)展起來的時代，在他的最后一部論著《資本論》中，他預言資本主義的最后階段將出現(xiàn)“資本集中”的趨勢，這意味著兩件重要的事情即將發(fā)生：一是由于生產(chǎn)過剩，資本在資產(chǎn)階級手中的積累會越來越多；二是資本主義將放棄其傳統(tǒng)的競爭性做法，進入一個更加傾向于保護主義的時代，壟斷將變得至關重要。②C.Polychroniou,Marxist perspectives on imperialism:A theoretical analysis,Praeger,1991,p.47.早期的國際關系思想家也將這些思想應用于他們對帝國主義的理解中。

盡管霍布森沒有公開承認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但有證據(jù)表明，他在20 世紀末閱讀了《資本論》③J.A.Hobson,Evolution of modern capitalism,Scott,1894,pp.45-46.，而且他的帝國主義理論實際上受到了馬克思主義敘事的影響。繼馬克思之后，霍布森在1902 年的《帝國主義研究》（Imperialism:A Study）中聲稱，“19 世紀末見證了從自由貿(mào)易到保護主義做法的顯著轉(zhuǎn)變”④J.A.Hobson,Imperialism:A study,James Pott &Company,1902,p.67.。此外，他還強調(diào)，由于技術的進步，在20 世紀末產(chǎn)生了大量的資本，而這些資本是由少數(shù)人積累的，他稱之為“工業(yè)巨頭”或“工業(yè)大亨”。⑤J.A.Hobson,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p.74,p.76.然而，由于無產(chǎn)階級工資很低，不可能在國內(nèi)消費所有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因此，資本家別無選擇，只能儲蓄并尋求將他們的剩余資本投資到海外。

對霍布森影響最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是當代美國激進社會主義思想家亨利·蓋洛德·威爾希爾（Henry Gaylord Wilshire）。在霍布森的《帝國主義研究》出版前幾年，威爾希爾發(fā)表了一篇演講，并在此基礎上于1901 年完成了《信托的意義》（The Significance of the Trust）。繼馬克思之后，這位美國馬克思主義者強調(diào)，他生活在“我們的工業(yè)體系正在演變……從私有制競爭到壟斷”的時代，“生產(chǎn)過剩的出現(xiàn)是因為我們的生產(chǎn)能力已經(jīng)通過節(jié)省勞動力的機器發(fā)展到了最高水平?！覀兊南M能力仍然被競爭性的工資制度所阻礙”⑥J.A.Hobson, 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p.15.。根據(jù)威爾希爾的說法，勞動產(chǎn)品要么流向工人，但他們的工資只夠生存，要么流向“工業(yè)巨頭”的口袋，但他們無法消費所有收入。因此，威爾希爾強調(diào)，美國資產(chǎn)階級需要資本集中的理由是，“我們的產(chǎn)品必須在國外有一個出口，因為國內(nèi)的市場已經(jīng)不夠用了，……沒有哪個國家像美國那樣過度制造工業(yè)機械。我們的資本已經(jīng)飽和，不能再吸收了，……美國資本家今天更需要向國外輸送他們的資本”⑦J.A.Hobson, 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p.19,pp.23-24.。

幾乎完全按照威爾希爾的說法，霍布森也寫道：“鑒于用現(xiàn)代機器方法生產(chǎn)的商品可能比能找到的市場更多。像美國這樣的國家的制造能力增長如此之快，以至于超過了國內(nèi)市場的需求。它的制造業(yè)資本已經(jīng)飽和，無法再吸收更多的資本。正是這種對國外市場的制造和投資的突然需求，導致資本集中的出現(xiàn)?！雹郕.A.Hobson, 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pp.76-78.霍布森的《帝國主義研究》引用了《信托的意義》大量內(nèi)容，這一事實證實了社會主義對霍布森對帝國主義見解的影響。⑨J.A.Hobson,Imperialism:A study,p.84.

在1936 年的《財產(chǎn)還是和平？》（Property or Peace?）中，布雷斯福德也強調(diào)了資本集中的概念對于解釋帝國主義的重要性，他坦率地承認是從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借鑒的。布雷斯福德說：“這兩位理論家預計‘自由市場和競爭制度趨于消失，壟斷取而代之：資本集中在越來越少的人手中，積累的剩余溢出，確保了對外國市場的爭奪。’……歷史事實總體上驗證了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做的這一非凡的預測”。①H.N.Brailsford,Property or peace? Victor Gollancz Ltd,1936,pp.256-257.布雷斯福德在其他論著中大量使用了上述馬克思主義的概念來闡述其帝國主義理論。例如，在1925年的《今日社會主義》（Socialism for Today）中，他堅持認為“資本主義將土地、機器和信貸的所有權集中在越來越少的少數(shù)人手里”，并且隨著“協(xié)會固化為信托和聯(lián)合體，競爭的保障也消失了”②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The New Leader, 1925,pp.11-13.。1918 年的《鋼鐵與黃金之戰(zhàn)：武裝的和平研究》（The War of Steel and Gold:A study of the Armed Peace）一書中，他認為在20世紀的頭幾十年里，曼徹斯特學派（the Manchester School）開始消失，“當資本積累了大量財富，……并發(fā)現(xiàn)海外投資能提供更快更大的回報時，現(xiàn)代階段就開始了”③H.N.Brailsford,The war of steel and gold:A study of the armedpeace,G Bell &Sons,Ltd,1918,pp.64-65.。

伍爾夫只是部分地采納了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集中的理解。雖然他認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資本主義從競爭轉(zhuǎn)向保護主義的時代④L.Woolf,The war for peace,George Routledge &Sons Ltd,1940,pp.143-144.，但他并沒有運用生產(chǎn)過剩的理論，而霍布森、布雷斯福德和威爾希爾在理解帝國主義的根源時卻大量使用這一理論。像布雷斯福德和伍爾夫一樣，拉斯基在其職業(yè)生涯的某個階段明確承認從古典馬克思主義中獲得了資本主義正在進入新的帝國主義階段的觀點。⑤H.J.Laski,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peace,in L.Woolf (Ed.),The intelligent man’s way to prevent war,Victor Gollancz Ltd,1933,p.505.此外，自20 世紀30 年代初以來，拉斯基接受了布雷斯福德、霍布森、威爾希爾和其他當代著名馬克思主義者（如列寧）所使用的生產(chǎn)過剩理論。⑥V.Lenin,Imperialism,the highest stage of capitalism:A popularoutline,Progress Publishers,1975,p.11,p.52.和他們一樣，拉斯基強調(diào)，在發(fā)達國家產(chǎn)生和積累的剩余資本推動了資產(chǎn)階級在國外尋找新的投資，這反過來又產(chǎn)生了對國外市場的爭奪。⑦H.J.Laski,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peace,in L.Woolf (Ed.),The intelligent man’s way to prevent war,p.503,p.516,p.524.

如前所述，馬克思強調(diào)在資本主義成熟階段所經(jīng)歷的資本集中的另一個關鍵因素是壟斷的出現(xiàn)。在此點上，霍布森的帝國主義理論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威爾希爾的理論敘述。與馬克思主義一致，他們都認為，在現(xiàn)實中，帝國主義的企業(yè)正在兼并和結合，形成被稱為“信托”的巨型公司。⑧H.J.Laski,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peace,in L.Woolf (Ed.),The intelligent man’s way to prevent war,p.18.這些公司不斷完成資本積累，并成為20 世紀早期資本主義的一部分。此外，在新的國際實踐中，信托是資本輸出的基本催化劑，也是驅(qū)使帝國在全世界冒險的重要原因。威爾希爾認為，“這是事實，而非理論”⑨H.G.Wilshire,The significance of the trust,in H.G.Wilshire,Wilshire editorials,Wilshire Book Co.Wilshire,1906,p.31.，一年后霍布森也不謀而合，他認為“這不是單純的理論”⑩J.A.Hobson,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George Allan and Unwin Ltd,1938,p.75.?；舨忌屯栂柕乃枷胫g的高度相似性揭示了馬克思主義對霍布森帝國主義理論的影響。霍布森在1901 年寫給威爾希爾的一封信中證實了此點，他在信中寫道，“我剛剛讀過你的文章《信托的意義》，是迄今為止對資本和帝國主義之間關系最直接、最有力、最令人信服、最科學準確的描述”?H.G.Wilshire,The significance of the trust,in H.G.Wilshire,Wilshire editorials,Wilshire Book Co.Wilshire,1906,p.412.。

據(jù)上可知，布雷斯福德、伍爾夫和拉斯基與霍布森和威爾希爾有著諸多相似的觀點。例如，他們都認為信托是資本積累和集中的原因，在這些大型壟斷企業(yè)中，保護主義做法很普遍；?H.N.Brailsford,Property or peace? Victor Gollancz Ltd,1936,p.238;H.J.Laski,Communism,Thornton Butterworth,1936,pp.102-107;L.Woolf,Empire and commerce in Africa:A study in economicImperialism,Labour Research Department and George Allen &Unwin,1920,p.15,pp.106-107.信托通常是幾個企業(yè)的兼并或聯(lián)合；信托公司是帝國冒險開拓新市場的基本催化劑。這是資本主義新時代的一部分，這反過來又意味著對這些市場而爭奪。①H.N.Brailsford,Property or peace? Victor Gollancz Ltd,1936,p.54;L.Woolf,Empire and commerce in Africa:A study in economicImperialism,Labour Research Department and George Allen &Unwin,1920,p.212.正如拉斯基解釋的那樣，“當馬克思寫下他的控訴時，資本主義的潛力只是部分顯現(xiàn)。今天，我們在帝國主義和戰(zhàn)爭中看到了它的必然結果?！瓕愣ㄙY本的日益依賴意味著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進行的獲取原材料的斗爭”。

三、早期國際關系思想家與階級沖突和工具主義國家觀

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另外兩個關鍵信條是階級斗爭和工具主義國家觀。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主要的對立階級是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資本家壟斷了國內(nèi)的一切，政府、政黨、警察、軍隊等國家強力機器都被操控了，淪為了財團占領全球市場以獲取壟斷利益的工具。本文所考察的國際關系思想家運用這一馬克思主義準則來闡釋帝國主義的現(xiàn)象。

（一）階級沖突論對國際關系思想家們理解帝國主義的影響

作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唯物史觀的一部分，馬克思主義所強調(diào)的“生產(chǎn)方式”中的每一種都存在兩個主要的、利益截然不同的階級。正因為如此，“迄今為止所有社會階段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②K.Marx &F.Engels,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0,p.31.

即使是沒有公開承認接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霍布森也認為“勞資之間存在真正的沖突”。③J.A.Hobson,Problems of poverty:An inquiry into the industrialcondition of the poor,Methuen &Co.,1899,p.220.他的帝國主義理論與馬克思主義是一致的，因為他們都認為階級（特別是資本家）利益是國際沖突的根源之一。④J.A.Hobson,Problems of poverty:An inquiry into the industrialcondition of the poor,p.86,p.96,p.356.霍布森認為資本家，尤其是金融家，對帝國主義行為負有主要責任。⑤J.A.Hobson,Capitalism and imperialism in South Africa,Tucker Publishing Co.,1900,p.9.

1924 年，布雷斯福德發(fā)文稱：“階級斗爭是我們生活中最基本的事實?！雹轋.M.Leventhal,H.N.Brailsford and the new leader,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9,No.91,1974,p.101.顯然，他受到了馬克思主義影響認為，“我們正在進行歷史上所見過的最可怕的階級斗爭。這是從事生產(chǎn)勞動的人與少數(shù)行使所有權賦予的權力的人之間的經(jīng)濟權力斗爭”⑦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p.36.。在《財產(chǎn)還是和平？》一書中，他進一步譴責了資本家，也批評了私有財產(chǎn)，“我們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混亂的根源在于由特權階級擁有的財產(chǎn)制度——私有制”。⑧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p.240.他清楚地相信“資本主義意味著戰(zhàn)爭”。繼霍布森之后，他認為資本家從征服中獲益，因為他們獲得了新的市場來銷售他們的產(chǎn)品。因此，他們是推動帝國冒險的人。1935 年，布雷斯福德對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關于資產(chǎn)階級可能從帝國的海外活動中獲得何種經(jīng)濟利益問題進行了更多的闡述，認為一個資本家的典型回答是：“我在國外的企業(yè)得到保護……，在地球表面的廣袤地區(qū)，我的商品享有封閉或優(yōu)惠的商品市場，壟斷原材料，以及資本投資的獨家機會?！雹酘.N.Brailsford,War and capitalism,The New Statesman and Nation,No.9,1935,p.169.

與布雷斯福德一樣，伍爾夫認為資本主義是一個分為兩個主要敵對階級的體系，只有資本家從中受益。他還譴責了源于資本主義的好戰(zhàn)行為，資本主義實際上是帝國主義的根源。因此，只要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存在，戰(zhàn)爭就難以根除。當然，這也是其他馬克思主義帝國主義理論家的共同立場。⑩N.Bukharin,Imperialism and world economy,Bookmarks,2003,p.181;V.Lenin,Imperialism,the highest stage of capitalism:A popularoutline,Progress Publishers,1975,p.10.伍爾夫表示，將戰(zhàn)爭和資本主義之間聯(lián)系起來是社會主義思想家的貢獻。1935 年他強調(diào)：“社會主義的分析如果采用正確的方式，確實是無可辯駁的，即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有的保護主義、帝國主義結構幾乎不可避免地遲早會產(chǎn)生戰(zhàn)爭?！?H.N.Brailsford,War and capitalism,The New Statesman and Nation,No.9,1935,p.210.在其他場合，他也明確承認，馬克思發(fā)展了資本主義產(chǎn)生沖突的思想。?L.Woolf,The war for peace,George Routledge &Sons Ltd.,1940,p.134.

拉斯基對馬克思主義認為兩個對立集團之間存在沖突的歷史觀的采納是循序漸進的。1916 年，他已經(jīng)認識到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兩個主要階級之間的斗爭，他寫道：“在我看來，勞資之間的斗爭，似乎是歷史進程的一部分，有朝一日將把我們帶出資本主義制度，就像我們在16—18世紀擺脫封建制度一樣。”①M.DeWolfe (Ed.),Holmes-Laski letters:The correspondence of Mr.Justice Homes and Harold J.Laski 1916-1935 (Vols.1-2),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p.76.三年后，拉斯基重申了同樣的觀點，他認為資本主義的終結將由無產(chǎn)階級帶來?！拔蚁嘈糯嬖谡嬲碾A級戰(zhàn)爭，……人類能力得到更充分地發(fā)展進步源于工人力量的增長?！雹贛.DeWolfe (Ed.),Holmes-Laski letters:The correspondence of Mr.JusticeHomes and Harold J.Laski 1916-1935 (vols.1-2),p.206.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在20 年代的拉斯基身上繼續(xù)得到加強。到了1922 年，盡管他仍然拒絕馬克思主義的某些要素，譬如價值論，但他提到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時，是如此描述的，“很顯然，這種解釋的實質(zhì)是準確的。階級斗爭的事實，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是歷史學家和經(jīng)濟學的通病，……否認它的重要性就是讓歷史變得難以理解?！雹跦.J.Laski,Karl Marx:An essay,The Fabian Society,1922,p.35.“也不能否認，不少社會演化已經(jīng)按照馬克思所預測的方向發(fā)展，……而且階級沖突沒有緩和的跡象。相反，過去十年的事實直接導致它的惡化?！雹蹾.J.Laski,Karl Marx:An essay, p.38.拉斯基對馬克思主義階級觀點的接受在整個20 年代后期一直堅定不移，直到他生命的盡頭。在其1928 年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價值與缺陷》（The Value and Defects of the Marxist Philosophy）一書中，拉斯基用馬克思主義的術語承認，“不可否認，在任何社會中，生產(chǎn)資料的所有者和那些除了勞動之外無東西可賣的人之間存在著真正的利益劃分”⑤K.Marx &F.Engels,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0,p.31.。

拉斯基在1925 年左右有意識地信仰費邊主義（Fabianism），在1930—1931 年轉(zhuǎn)向信仰馬克思主義。然而，在此時期之前，他就采用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觀。20 世紀30 年代，拉斯基開始將他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洞察應用到他對帝國主義的理解中，特別是對由法西斯主義崛起引發(fā)的帝國主義的理解上。但與布哈林、列寧等其他古典馬克思主義的帝國主義理論家相比，拉斯基并沒有什么原創(chuàng)性，幾乎忠實地模仿了他們。1932 年，他認為帝國主義是發(fā)達國家為剝削不發(fā)達經(jīng)濟體而進行的“市場斗爭”；與列寧一樣，他將一戰(zhàn)視為帝國主義發(fā)動戰(zhàn)爭的典型例子。⑥H.J.Laski,The position and prospects of communism,Foreign Affairs,Vol.11,No.1,1932,pp.96-97.此外，與他的前輩——威爾希爾、霍布森、布雷斯福德、列寧等人一樣，拉斯基強調(diào)資本家要為帝國主義冒險負責，因為他們正在尋求征服新的市場。⑦H.J.Laski,Karl Marx: An essay,The Fabian Society,1922,p.503,p.516,p.524.而且，他與列寧、布雷斯福德相似，強調(diào)資本 被推向出口，因為它在國外獲得的利潤比在當?shù)厥袌霁@得的利潤大，尤其是在不發(fā)達經(jīng)濟體，勞動力對權利和工資的要求更少。

（二）國家工具論對國際關系思想家們理解帝國主義的影響

工具主義國家觀是另一個馬克思主義關鍵準則，它指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1848 年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發(fā)表的著名論斷，“現(xiàn)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chǎn)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倍粋€特權集團，“需要在全球各地為其產(chǎn)品不斷擴大市場”⑧K.Marx &F.Engels,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0,p.34,p.36.。本文論及的四位國際關系早期思想家都接受了這種理論視角。

古典自由主義認為，國家干預越少，對資本家和整個社會的利益越有利。⑨P.Costello,Capitalism,the state and crises,Theoretical Review,No.20,1981,http://www.marxists.org/history/erol/periodicals/theoretical-review/19812001.htm.然而，與馬克思主義一致，霍布森認為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常利用國家權力為自己謀利。在他看來，資本家為了獲得經(jīng)濟利益，特別是為了開辟新的市場，“不得不尋求國家的幫助”⑩J.A .Hobson,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George Allan and Unwin Ltd.,1938,p.xiii.。因此，霍布森認為，“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意味著私人利益集團（主要是資本家），利用國家機器，為他們在本國之外獲得經(jīng)濟利益”?J.A .Hobson,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p.94.。

布雷斯福德也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工具論觀點。在國際層面上，他追隨霍布森，認為國家是為了帝國目的而被資本家操縱的。然而，他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國內(nèi)維度。布雷斯福德堅持認為，“一個建立在嚴重不平等的財富分配基礎上的社會必須要有它的強制手段——可以鎮(zhèn)壓無產(chǎn)階級反抗的國家”①H.N.Brailsford,War and capitalism,The New Statesman and Nation,No.9,1935,p.169.。這類似于被布萊斯福德視為“杰出的德國社會主義作家”卡爾·考茨基的早期觀點，“對資本主義剝削的反抗總是在剝削達到一定程度時就開始了，但在國內(nèi)，資本知道國家力量在背后保護它，這一點讓人放心”②K.Kautsky,Socialism and colonial policy,1907,p.107,http://www.workersliberty.org/files/kautsky_colonial.pdf.?？偠灾?，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布雷斯福德認為“國家是一種為國內(nèi)外少數(shù)統(tǒng)治者的經(jīng)濟利益服務的力量機構”③H.N.Brailsford,Why capitalism means war,The New People’s Library,XIV,1938,p.39.。

伍爾夫與霍布森、布雷斯福德一樣，認為資本家經(jīng)常為了帝國的目的而尋求國家的幫助。例如，在其1920 年的《經(jīng)濟帝國主義》（Economic Imperialism）中，他稱19 世紀末俄羅斯、德國、法國和大英帝國在中國的行動是“外國金融家集團的利益得到其政府支持”的典型案例。④L.Woolf,Economic imperialism,The Swarthmore Press Ltd.,1920,p.90.在其《帝國主義與文明》（Imperialism and Civilization）一書中，伍爾夫聲稱，作為帝國主義的一部分，“現(xiàn)代國家……被資本家援引來幫助他們開發(fā)或剝削其他大陸地區(qū)”⑤L.Woolf,Imperialism and civilization,Hogarth Press,1928,p.10.。

與其他理論家一樣，拉斯基也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工具論觀點。然而，他對這種馬克思主義理論觀點的采納是漸進的。早在1917 年，他就認識到國家是“一個資本主義機構”。⑥M.De Wolfe (Ed.),Holmes-Laski letters:The correspondence of Mr.Justice Homes and Harold J.Laski 1916-1935 (Vols.1-2),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p.76.當時拉斯基思想的特點是否認國家高于其他機構。他認為主權是一個捏造的概念，是將國家作為強制手段的借口。⑦H.J.Laski,Grammar of politics,George Allen &Unwin Ltd.,1938,pp.x-xi.在信仰馬克思主義之前，拉斯基在其1927 年的《共產(chǎn)主義》（Communism）書中寫下了對國家工具主義頗有同情心的觀點。雖然他排斥馬克思主義價值論及其對革命的呼吁，但他既沒有批評布哈林將國家視為“僅僅是資產(chǎn)階級保障剝削的聯(lián)合體”，也沒有批評恩格斯把這個機構定義為“階級壓迫的工具”。⑧H.J.Laski,Communism,Williams &Norgate Ltd.,1927,p.127,p.145.他在1930 年的一次演講中也采取了類似的立場，他批評了“古典唯心主義國家理論”，因為該理論將該國家機構視為一個公正的實體。盡管拉斯基在這次演講中還沒有清楚地將自己描述為馬克思主義者，但他顯然接受了將國家工具主義觀作為他分析的工具。

到了20 世紀30 年代，拉斯基明確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工具主義觀點。他在1932 年肯定地說：“在任何社會，國家都屬于經(jīng)濟權力的擁有者。”⑨H.J.Laski,The present position of representative democracy,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XXVI,No.4,1932,p.640.一年后，他簡稱：“在經(jīng)濟過程中存在不平等利益的任何國家，國家權力將由擁有經(jīng)濟權力工具的人支配?！雹釮.J.Laski,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peace,in L.Woolf (Ed.),The intelligent man’s way to prevent war,Victor Gollancz Ltd.,1933,p.533.1935 年，他把國家設想為“不可避免地成為擁有生產(chǎn)工具的那個階級的工具”?H.J.Laski,Grammar of politics,George Allen &Unwin Ltd.,1938,p.xii.。同年，拉斯基強化了他的馬克思主義立場，聲稱馬克思主義作為理解國家作用的理論工具具有優(yōu)越性：“在馬克思之前，可以說大多數(shù)政治投機是不充分的，因為它沒有理解財產(chǎn)關系在決定國家目的方面的支配性影響。”?H.J.Laski,The state in theory and practice,George Allen &UnwinLtd.,1935,p.103.拉斯基對工具主義的采納在他生命的最后20 年里不斷得到體現(xiàn)。在1943 年為費邊社（Fabian Society）編寫的一本小冊子中，他認為英國工黨的未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是否愿意適應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精髓”?H.J.Laski,Marx and today,The Fabian Society and Victor Gollancz Ltd.,1943,p.3.。他認為英國工黨“必須認識到……未能理解政黨的政策是由更深層的經(jīng)濟力量形成的，這些力量對政黨的影響遠大于政黨對經(jīng)濟力量的影響，……生產(chǎn)關系滲透到社會、宗教、文化、教育等所有其他因素中，并適應它們?！欢h存在對階級斗爭的深度及其所有影響視而不見的情形”①H.J.Laski,Marx and today,The Fabian Society and Victor Gollancz Ltd.,1943,pp.16-17.。

四、早期國際關系思想家與資本主義剝削、社會主義和革命理論觀

正如前文所述，本文所考察的國際關系思想家都是資本主義的批評者，都強調(diào)資本主義和資本家要為帝國主義的行為負責，也都批評資本主義與資本家的剝削性質(zhì)。與此同時，這些國際關系理論家也將社會主義和革命視為解決帝國主義問題的可行方案。

（一）資本主義剝削觀對國際關系思想家理解帝國主義的影響

四位國際關系思想家都一致認為，資本主義是一種剝削制度。他們的觀點至少在三個方面與馬克思主義相一致：

首先，他們經(jīng)常譴責經(jīng)濟發(fā)達國家或帝國主義國家對欠發(fā)達地區(qū)實行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經(jīng)濟剝削活動。霍布森使用當今被認為是種族主義的語言來解釋：“在白人對這些低等種族的管理中，最重要的是維護當前的秩序，私人管理對土地和勞動力進行工業(yè)剝削，以獲取私人的直接利益?！雹贘.A .Hobson,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George Allan andUnwin Ltd.,1938,p.295.布雷斯福德認為：“在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時代，……對弱國和日薄西山帝國的潛在財富的剝削正在迅速成為一項官方事業(yè)，……其中利潤完全進入私人口袋?！雹跦.N.Brailsford,The war of steel and gold:A study of the armedpeace,G Bell &Sons,Ltd.,1918,p.61.伍爾夫和拉斯基也強調(diào)了資本主義帝國國家對欠發(fā)達國家的剝削。④H.J.Laski,Liberty in the modern state,George Allen &Unwin,1948,pp.247-248;L.Woolf,Economic imperialism,The Swarthmore Press Ltd.,1920,pp.66-69;L.Woolf,Empire and commerce in Africa:A study in economicimperialism,Labour Research Department and George Allen &Unwin,1920,p.317,p.352.這與馬克思主義觀點比較一致，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就是資本剝削勞動、列強掠奪弱國的代名詞。

其次，與馬克思和恩格斯一樣，他們認為資本家是剝削工人階級的。他們一致認為20 世紀早期的資本主義造成了巨大的經(jīng)濟不平等。他們相信“由機器而產(chǎn)生的財富創(chuàng)造能力的凈收益并未被社會中的所有階層平等分享，資產(chǎn)階級獲得了最大的收益”⑤J.A.Hobson,Problems of poverty:An inquiry into the industrialcondition of the poor,Methuen &Co.,1899,p.44;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The New Leader,1925,p.50;H.J.Laski,The socialist tradition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FabianSociety and Unwin Limited,1930,p.8;L.Woolf,Cooperation and the future of industry,George Allen &Unwin LTD.,1919,p.9,p.213.。他們追隨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資產(chǎn)階級“集中了生產(chǎn)資料，并將財產(chǎn)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里。”⑥K.Marx &F.Engels,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0,p.37.伍爾夫表示，在他所處時代，大約“英國國民收入的2/3 分配給了1/3 的人口”。他還斷言，“在現(xiàn)有制度下，工具和機器主要掌握在私人手中并受私人控制”⑦L.Woolf,Cooperation and the future of industry,George Allen &Unwin LTD.,1919,p.9;L.Woolf,Socialism and cooperation,Leonard Parsons,1921,p.24.。同樣，拉斯基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存在內(nèi)在矛盾，工人日益貧困，資本越來越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中”⑧H.J.Laski,Communism,Thornton Butterworth,1936,p.29.等。

同樣，布雷斯福德也認為資本主義“將土地、機器和信貸的所有權集中在越來越少的人手中”⑨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The New Leader,1925,p.11.，“資本主義制度……總是通過對工業(yè)產(chǎn)品的不公正分配……拿走了本應支付工資的利潤”⑩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p.50.。這表明，布雷斯福德采用了馬克思主義中的“剩余勞動”的概念。伍爾夫和拉斯基也接受了這一馬克思主義準則，伍爾夫?qū)@一概念解釋道，“體力勞動者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一個系統(tǒng)的中心，這個系統(tǒng)假定只有當你從生產(chǎn)中獲得利潤時，你才會生產(chǎn)；然后他發(fā)現(xiàn)，當他努力增加了生產(chǎn)，大部分利潤卻流入別人的口袋......大量的體力勞動者被迫生產(chǎn)，如果他們不生產(chǎn)，他們就會餓死?！雹貺.Woolf,Socialism and cooperation,Leonard Parsons,1921,p.48.

霍布森和拉斯基認為資本家，特別是金融家對帝國主義的罪惡負有全部責任，但布雷斯福德和伍爾夫也認為，資產(chǎn)階級并不完全犯有資本主義剝削的罪行，罪行源于作為一種剝削制度的資本主義的問題，而不是資產(chǎn)階級個人問題。②H.N.Brailsford,After the peace,Leonard Parsons,1922,p.120;L.Woolf,The international post-war settlement,Fabian Publications Ltd.,1944,p.4.拉斯基和伍爾夫認為，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一般的法西斯分子都是資本主義的產(chǎn)物。伍爾夫進一步解釋了為什么他認為資本家對他們的行為并不完全有罪，“資本主義帝國主義這種社會和經(jīng)濟制度允許把個人牟利本身視為個人或政治行動的合法動機，……并且仍然把自己視為慈善家、愛國者和最可敬的紳士?？浯筮@些人的個人責任或罪孽是錯誤的”③L.Woolf,Empire and commerce in Africa:A study in economicimperialism,Labour Research Department and George Allen &Unwin,1920,p.321.。伍爾夫的觀點類似于馬克思1867 年《資本論》第一卷中最著名格言：“我決不用玫瑰色描繪資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過這里涉及的人，只是經(jīng)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我的觀點是：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的發(fā)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chǎn)物。同其他任何觀點比起來，我的觀點是更不能要個人對這些關系負責的?！雹躃.Marx,Preface to the German edition,In K.Marx,Capital (Vol.1),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marx/works/1867-c1/p1.htm.

再次，盡管他們是資本主義的批評者，但也承認資本主義在這個社會經(jīng)濟體系中存在著進步因素。譬如霍布森在批評資本主義的剝削性特征時，同時認為這種制度也帶來了一些好處，諸如包括創(chuàng)建新企業(yè)和更高的經(jīng)濟效率。⑤J.A.Hobson,Evolution of modern capitalism (Rev.ed.),The Walter Scott Publishing Co.,Ltd.,1906,pp.254-255.布雷斯福德也是資本主義的尖銳批評者，但也承認資本主義帝國主義通常也伴隨著一些進步。他認為，“如果我們否認帝國主義的文明使命，我們這些自稱本能或理智地反對帝國主義的人將犯下嚴重錯誤，……它帶來的教育、智力提高和人道政府的禮物，總是自律行為的副產(chǎn)品?！雹轍.N.Brailsford,Olives of endless age,Harper &Brothers publishers,1928,pp.279-280.同樣，伍爾夫也認識到，盡管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具有剝削性，但它也給不發(fā)達國家?guī)砹擞邢薜囊嫣?，鐵路建設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⑦L.Woolf,Imperialism and civilization,Hogarth Press,1928,p.124.拉斯基也認識到，“早期階段的資本主義代表了對先前經(jīng)濟體系的明顯和必要的進步”⑧H.J.Laski,Communism,Thornton Butterworth,1936,p.105.。盡管如此，他澄清說，從長遠來看，“當收縮階段到來時，資本主義民主如果要繼續(xù)下去，就必須成為帝國主義，這意味著國際緊張和沖突，因此，其生產(chǎn)關系的邏輯要求保留主權”⑨H.J.Laski,On the revolution of our times,The Viking Press,1947,pp.242-243.。

四位思想家客觀評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對殖民地區(qū)存在發(fā)展與進步的作用，實際上是一種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立場。正如馬克思所說：“英國在印度要完成雙重的使命：一個是破壞性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建設性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革命奠定物質(zhì)基礎?！雹釱.Marx,The future results of British rule in India,in P.J.Cain &M.Harrison (Eds.),Imperialism critical concepts in historical studies (Vol.1),Routledge,2001,pp.204-207.

（二）社會主義和革命理論觀對國際關系思想家理解帝國主義的影響

強調(diào)用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的必要性和必然性，這是馬克思主義最基本、最著名的信條之一。盡管上述四位國際關系思想家在此方面與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存在不同意見，但他們在此方面無疑均受到了馬克思主義觀念的影響。

這一點集中表現(xiàn)在，他們都認同需要取代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在他們四人中，霍布森在此信念上離馬克思主義最遠，他也是唯一認為可以改革資本主義并使其更加平等的人。?J.A.Hobson, 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 George Allan andUnwin Ltd.,1938,p.85,p.96.盡管如此，霍布森仍承認社會主義將通過提高工資以及提高工人的購買力來解決剩余資本的問題，從而解決帝國主義的問題。①J.A.Hobson,From capitalism to socialism,Hogarth Press,1932,p.35.而霍布森承認剩余資本“需要‘社會主義’”，并且認為“工會主義和社會主義是帝國主義的天敵，因為它們從帝國主義統(tǒng)治階級手中奪走了形成帝國主義經(jīng)濟刺激的剩余收入”②J.A.Hobson,Imperialism:A study (3rd ed.),George Allan andUnwin Ltd.,1938,p.90.。除此之外，霍布森還接受了社會主義思想家提出要實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分配原則。

其他三位思想家旗幟鮮明地支持社會主義作為對帝國主義和戰(zhàn)爭的直接解決方案。布雷斯福德認為，社會主義是克服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實現(xiàn)和平的唯一真正解決方案。③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The New Leader,1925,p.118;H.N.Brailsford,Why capitalism means war,The New People’s Library,No.XIV,1938,p.86.對他來說，“社會主義為現(xiàn)代世界提供了一種擺脫戰(zhàn)爭的可靠途徑”④H.N.Brailsford,Property or peace? Victor Gollancz Ltd.,1936,p.261.。與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一樣，他認為，對帝國主義的唯一最終補救辦法是建立一個沒有階級的社會。這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觀點不謀而合，因為他們認為共產(chǎn)主義將開始得到加強，“當階級差別在發(fā)展進程中已經(jīng)消失而全部生產(chǎn)集中在聯(lián)合起來的個人的手里的時候，公共權力就失去政治性質(zhì)”⑤K.Marx &F.Engels,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0,p.59.。而且，布雷斯福特堅持認為，在帝國主義時代，貧富之間的階級斗爭不可能最終結束，除非“篡奪的階級已經(jīng)被其資本轉(zhuǎn)移到社會而被處置。斗爭不可避免，但勝利將意味著……階級本身的消滅”⑥H.N.Brailsford,Socialism for today,p.36.。

與布雷斯福德一樣，伍爾夫在國聯(lián)成立后也迅速成了“社會主義是解決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立場的堅定支持者。例如，在1920 年，他明確表示支持社會主義，認為“資本家相信關于社會的某些東西是虛假的，并渴望社會中的某些東西是壞的；反之，社會主義者相信關于社會的某些東西是真實的，并渴望社會中的某些東西是好的”⑦L.Woolf,Socialism and cooperation,Leonard Parsons,1921,p.5.。到了30 年代，伍爾夫又明確宣稱：“社會主義是解決世界經(jīng)濟困境的唯一永久解決方案?！雹郘.Woolf,Socialism in our time,The New Statesman and Nation,No.9,1933,p.302.在伍爾夫的理想社會主義社會中至少有四個核心特征：一是“應該結束私人盈利利益的無序競爭”⑨L.Woolf,The international post-war settlement,Fabian Publications Ltd.,1944,p.3.。二是作為第一點的解決方案，“社區(qū)的經(jīng)濟資源不應由個人或階級擁有和控制，而應由整個社區(qū)擁有和控制”。三是伍爾夫理想中的社會主義共同體將保證“廢除私有制”。四是提出“廢除階級結構”以保障文明的發(fā)展。⑩L.Woolf,Socialism and cooperation,Leonard Parsons,1921,p.21,p.123,p.97.無疑，在伍爾夫反對特權階級、支持社區(qū)利益、消滅財產(chǎn)和階級等立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馬克思主義對其思想的影響烙印。

自1925 年以來，拉斯基認可了社會主義是解決資本主義剝削性和戰(zhàn)爭傾向性的方案。?H.J.Laski,Socialism and freedom,Fabian Society, 1925,p.3,p.7,p.10,p.13.他將社會主義設想為“國家對生產(chǎn)和分配過程的積極干預，以確保在更廣泛的范圍內(nèi)獲得他們的利益”。?H.J.Laski,The socialist tradition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FabianSociety and Unwin Limited,1930,p.6.并且，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他以一種更加馬克思主義的方式定義了這樣一個社會，“所有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都為共同所有，并為整個社會民主運作，因此，人與人之間的剝削就已經(jīng)停止了?！?H.J.Laski,Socialism as internationalism,Fabian Publications Ltd.AndVictor Gollancz Ltd.,1949,p.3.到了30 年代，隨著德國法西斯主義的出現(xiàn)，拉斯基開始更強烈地宣揚社會主義是解決帝國主義的唯一持久方案。在其1933 年《和平的經(jīng)濟基礎》（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Peace）中，他認為社會主義事業(yè)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競爭對手，它代表了通往和平之路。?H.J.Laski,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peace,in L.Woolf (Ed.),The Intelligent man’s way to prevent war,Victor Gollancz Ltd.,1933,pp.525-526.在其1935 年的《國家的理論與實踐》（The State in Theory andPractice）中，拉斯基更是堅稱，“通往有效國際秩序的大道在于重建現(xiàn)代社會的階級關系。這一點做得越有效，國家對推行帝國主義政策方面的興趣就越小”①H.J.Laski,The state in theory and practice,George Allen &UnwinLtd.,1935,p.254.。拉斯基將社會主義作為克服帝國主義的真正手段，這是在他職業(yè)生涯的最后幾十年里始終如一堅持的。②H.J.Laski,The crisis of our civilization,Foreign Affairs,Vol.26,No.1,1947,p.42.

拉斯基廣泛地依靠馬克思主義來闡述他的國際思想，在30 年代，他一直將馬克思主義視為理解世界事務的主要理論工具。正如他自己所言，“社會哲學家所掌握的任何工具，無論是在解釋思想運動的能力方面，還是在預測其實際結果的權威方面，都無法超越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的性質(zhì)和功能，法律制度，資本主義的習慣，……馬克思主義在這個領域與它的任何對手相比都具有優(yōu)勢。關于資本主義民主的崩潰，資產(chǎn)階級文化的衰落，……非革命的社會主義的作用，它都具有其他分析方法所不具備的洞察力”③H.J.Laski,A key to communism,New Statesman,No.20,1935,p.102.。

綜上所述，通過對四位杰出國際關系思想家對帝國主義這一早期國際關系重要研究主題的大量見解的歷史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基本的理論力量，對20 世紀前40 年的早期國際關系的形成發(fā)展，對國際關系思想家的政治思想與國際理論的塑造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國際關系學科的早期形成階段經(jīng)常被著名的國際關系思想家用來理解帝國主義的主題，是他們都明確地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資本集中、工具主義、階級斗爭、資本主義剝削和社會主義等信條作為其政治思想或國際理論的關鍵要素，因此，早期的國際關系理論在很大程度上也要歸功于馬克思主義。誠然，這些國際關系思想家的國際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存有差異，這也是一個可以繼續(xù)探討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