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山
自現(xiàn)代性進入后現(xiàn)代階段以來,“空間”替代了“時間”成為后現(xiàn)代文化所關注的一個核心關鍵詞。①陸揚:《日常生活審美化批判》,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336 頁。“空間”內涵之于人文地理學的演變,隨著列斐伏爾以“空間的生產”理論為思考,開啟了后現(xiàn)代都市地理學研究;列氏“空間(生產)”理論所主張的是一種總體性視野,即將人、物、地理、活動、關系等各種要素納入進“空間”作總體性分析,關注聚焦“由空間中事物的生產轉向空間本身的生產”②[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包亞明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年,第47 頁。。(城市)空間是被人文主義地理學視為主體所感知并賦予情感和意義的“文本”。③周尚意、許偉麟、李建平:《人文主義地理學對城市空間文本的解讀——以〈北京文脈〉插圖為例》,《地理科學進展》2017 年第9 期。而回溯地理學范疇下人文地理學的發(fā)展演進,首先它是以存在主義和現(xiàn)象學為哲學基礎④葉超:《人文地理學空間思想的幾次重大轉折》,《人文地理》2012 年第5 期。,突出人地關系研究的空間性,同時是對自然地理學缺失的社會維度的研究補充⑤石崧、寧越敏:《人文地理學“空間”內涵的演進》,《地理科學》2005 年第3 期。;更是對傳統(tǒng)地理學未能觸及的關于空間(再)生產邏輯與意義、空間實踐中的知識話語和權力關系等探究的補足;①姚華松、許學強、薛德升:《人文地理學研究中對空間的再認識》,《人文地理》2010 年第2 期。其次不論是前期以認識空間/世界為任務,還是自20世紀80 年代“文化轉向”后開始重視對空間/世界的闡釋②周尚意:《人文地理學者的任務:認識空間乎?解釋空間乎?》,《地域研究與開發(fā)》2003 年第4 期。,都始終著眼于對人的關注,即地理學的人文主義視角,如人對空間的感知、人與空間的關系、我者與他者的關系、地理空間中的人文要素等。于是,當地理空間中的人文事象被視為符號系統(tǒng)時,人文地理學的使命除了在對現(xiàn)實空間/世界做“精準”定量描述外,更要去認知這一符號空間背后的意義,并試圖解析其建構和變化的過程。③周尚意:《人文地理學者的任務:認識空間乎?解釋空間乎?》。
亞里士多德認為,從本質上講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④[美]埃利奧特·阿倫森:《社會性動物》,邢占軍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1 頁。人無法作為一個純粹抽象個體而懸空存在,需要依附于空間。而“空間本身既是一種‘產物’,是由不同范圍的社會進程與人類干預形成的,又是一種‘力量’,它要反過來影響、指引和限定人類世界上的行為與方式的各種可能性”⑤[英]菲利普·韋格納:《空間批評:臨界狀態(tài)下的地理、空間、地方和文本性》,程世波譯,載[法]熱拉爾·熱奈特編:《文學理論精粹讀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137 頁。。
如果說上一代人的日常生活經驗,所面對的是不同城市現(xiàn)實生活中立體、真實而鮮活的具身性空間;那么,出生于21 世紀前后的年輕一代,毫無疑問則與數碼媒介共生,他們生命體驗的共同構成,始終是被包裹在一種由電子媒介生成的、扁平化的數位空間之中。伴隨新技術革命所形成的世界日漸數字化,新媒介空間正在逐步覆蓋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空間,成為人們(尤其是當代青年)多場合依附、寄居的生活場景或精神空間。
現(xiàn)如今人們的生活無時無刻不被短視頻、圖文推送等網絡信息流所包裹,同時對移動數媒的過度依賴又直接影響著線上線下日常生活的高效進行與城市空間位移的身體實踐;于是在城市空間媒介化語境下,占據人們資訊獲取來源主導的新媒介,正在編織和決定著當下青年群體對城市空間和城市生活的認知、想象與體驗,替代了前網絡時代借助電視/文學塑造想象和涉地漫游的傳統(tǒng)具身經驗方式。
空間是社會關系(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場所,這一再生產過程貫穿于日常生活、休閑娛樂、文化教育、城市建筑等多場景空間的生產/再生產之中。⑥[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4、11、26—27 頁。在當下蓬勃的新媒介生態(tài)空間中,直接而深刻影響著當代青年群體對城市空間的想象建構與知識認知,并改寫其身體實踐的移動新媒體形態(tài)主要包括:以“高德地圖”“百度地圖”為代表的出行地圖導航類App;以“大眾點評(美團)”“小紅書”為代表的生活信息聚合類App;以“抖音”“快手”為代表的短視頻社交類App;以“美團外賣”“餓了么”為代表的即時配送服務類App 等。
如果說,傳統(tǒng)紙質地圖的空間建構是基于測繪、統(tǒng)計意義層面的“坐標—位置—距離”之量化向度的實證地理學范疇;那么新媒介生態(tài)下以商業(yè)性生活服務為內涵、基于地理信息定位系統(tǒng)的導航式數碼地圖的空間生產,由于其以人機交互為愿景出發(fā)的設定,便先在地決定了其屬性特征是關于探索“人—地”具身體驗、使用者與空間依附關系之質性面向的人文地理學范疇。前者是對物理空間位置、尺度的“真空”化提取與抽象化凝縮;后者所攜載和呈現(xiàn)出的空間信息聚合,則是經過特定范圍與層次篩選的生活經驗維度,而這一篩選機制是由提供服務的市場商業(yè)主體背后的資本邏輯與價值導向所決定的。不過,不管是紙質地圖還是數碼地圖都體現(xiàn)了空間關系的概念化⑦[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王志標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 年,第62 頁。,其本質都是一種抽象空間知識傳遞的載體與方式。
梅洛龐蒂認為,身體是人們“在世”、在與世界相互作用過程中感知世界的媒介與樞紐。⑧[法]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116 頁。面對陌生的城市空間,不論是前網絡信息時代的傳統(tǒng)旅行行為,還是移動新媒體語境下的當代青年旅游行動,對于初訪游客而言,身體實踐都“仍然是人們旅游經驗的核心構成要素”①蔣曉麗、郭旭東:《媒體朝圣與空間芭蕾:“網紅目的地”的文化形成》,《現(xiàn)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年第10 期。;但依托移動新媒介平臺的現(xiàn)實空間探訪,引導行為主體進行具身行動和具身接觸的數碼地圖,卻是以目的、效率、便捷性等工具理性邏輯為原則設計的指向性符號地圖空間。
此符號空間/虛擬空間,作為一種“擬像”/摹本的建構存在,既是自決、獨立于城市物理空間的一處差異性鏡城,同時又區(qū)別于在地居民記憶思維中關于城市印象所累積、拼接出的意象空間。如果說初訪游客在使用數碼地圖時,與手機屏幕上的虛擬空間形成了“一種動力學的、充滿著生成際遇的聯(lián)系”②麥永雄:《光滑空間與塊莖思維:德勒茲的數字媒介詩學》,《文藝研究》2007 年第12 期。,那么在地居民所依賴的意象空間,則是其關于城市物理空間的過往經驗與形象記憶節(jié)點的序列對接。
城市的物理空間和關于城市的數碼空間、意象空間,三者互為映射,平行共存。不同身份的主體在城市空間進行具身穿梭時,其身體與所處物理空間之間進行坐標系建立與方位生成的機制過程是截然不同的。在地居民面對地方/家鄉(xiāng)物理空間,作為主體性“此在的能在”,所調動并觀照的是混合的長期記憶中對城市空間認知的那些意象元素(如高樓外形、廣場方位、街道走向、橋梁余暉、店面樣貌、菜市場叫賣聲、夜市攤的煙火氣等)及其與“我”之象征經驗相關的事件/行動記憶和情感聯(lián)系;這些意象元素是經由“我”身體之視、聽、嗅、味、觸等多路徑感知復合關聯(lián)起的熟悉體驗所共同沉淀下來的日常生活經驗與細節(jié)而構成③[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第8—14 頁。,是一種可回溯的、具有清晰的譜系學軌跡的“根—樹”模式。而初訪游客,在一個陌生空間嘗試具身實踐時,面對手機數碼地圖上羅列標明的代表“點—線—面”的抽象符號名稱,將其與之對照、確認的是眼前物理空間中以標志性單位/建筑為表征的視覺性公共符碼(如某某路標、某某古跡、某某雕像等),是一種“塊莖”圖式的單一的短期記憶模式。
相較于在地居民“根—樹”空間知識結構的組織化記憶認知,在“擬像”鏡城指引下面對陌生空間的初訪游客,似乎是如德勒茲以“塊莖”比喻賽博空間那樣,以一種去中心化的、反譜系性的、具有豐富差異性的、超越停滯與連續(xù)管轄的、充滿生成力量的方式進行流動與認知。④麥永雄:《光滑空間與塊莖思維:德勒茲的數字媒介詩學》。
但是就像機械打字代替手寫文字時,隱蔽了主體的個性展現(xiàn),讓通信交往的雙方都變得千篇一律一樣,當不同的初訪游客不約而同依循新媒介“擬像”化呈現(xiàn)的數碼空間,在大數據賦能的導航下以有限選擇的“最佳推薦路線”踏足城市的物理空間時,卻在另一重意義上遮蔽了其作為觀光旅行的行為主體對一個陌生城市懷抱著一種不確定性的激情去開辟、探索出多樣性的可能;原本可以作為生活的行動、審美的行動、多重感知覺體驗的行動、閑暇無指向性的非線性行動等,都被粗暴通約為僅剩有限視覺理性的、以絕對目的為導向的線性行動。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價值,講究的是非功利的快感、無目的的目的性,要在不期而至中遇見,而不是隨波逐流于消費主義感官愉悅。⑤陸揚:《日常生活審美化批判》,“前言”,第6 頁。如今那些集位置數據提供、地理交通導航、消費信息服務、社交網絡互動等功能于一體的地圖導航類App,即使標榜著便捷、自由、人性化、智能化,即使被青年人群贊譽為外出“自由行”的科技利器,但實際上,在導航指引下的行動身體,只能惰性而謹慎地在預先設定好的數碼地理范圍中選擇和規(guī)劃路徑中前行,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放棄了自由支配、探索陌生空間之無限可能性的主體性權力。
在傳統(tǒng)旅行經驗中,“游客實際上經由多重感官來體驗地方,包括感情及各種身體感官”⑥[英]約翰·厄里、[英]喬納斯·拉森:《游客的凝視》,黃宛瑜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 年,第220 頁。;游客以“詩意”的目光尋獲“震驚”體驗的可能,在于其全身心、多感官的開放性,源自游走在陌生的現(xiàn)實地理空間進行探訪,充滿好奇、想象、探索、感知、發(fā)現(xiàn)甚至迷途的具身實踐時與空間中的他人/他物/他事進行海德格爾之“共同照面”①[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年,第152 頁。、建立聯(lián)系的過程。而在移動媒介“具身技術”加持/支配下的當代旅游實踐中,人們因專注于抽象的空間知識,其注意力和心思全然被數碼地圖中虛擬空間的數字信息所占據(如前方多少米后右轉、距離下一個節(jié)點標識還有多遠),同時帶著鮮明目的地意識和方位指向性的設定,以追求最短距離和最快效率為實用宗旨,所以其身心是被預設了期待的,原本可能與城市建立親密聯(lián)系的感官是封閉單一的(只剩下一邊死盯手機屏幕,一邊抬頭環(huán)視確認方向的眼睛),也就無暇發(fā)掘或者說必然錯失途徑空間的潛在“詩意”與“震驚”。此時的行動身體,幾乎不再可能成為閑庭漫步般“游蕩”在城市與人群中的觀察者,而只能作為步履匆忙、若有所思的過路人。于是,本應懷揣著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去探索、發(fā)現(xiàn)、認知,在與豐富多維、充滿異質性的陌生世界的具身接觸、體驗、交換、碰撞的實踐中逐漸明晰并確認自身獨立而自洽的個體化視野與價值坐標系,形塑起關于“我是誰”“我在哪”“我與世界/空間”之關系的主體性建構,便無從確立,只得延宕乃至放逐。
雖然當前市面主流的數碼地圖服務在其各個終端平臺都已添加了實地街景模式,即通過周期性采集城市主要干道360 度現(xiàn)實地理空間的定格影像,運用智能合成技術形成一種關于物理空間真實擬態(tài)的視象鏡城,供人們在屏幕前實現(xiàn)指尖的游覽、假想性的空間在場;但這種隔著屏幕的具身想象,既是時空錯位的(實地街景從采集到呈現(xiàn)因技術實現(xiàn)需要一個或長或短的時間過程而必然是以過去時態(tài)顯現(xiàn)),也是真空相隔的(當下的數碼擬態(tài)場景并不能恢復原初物理本體空間所附載的聽、嗅、味、觸等多重感知體驗),當然更重要的是因被切斷的人與人、人與地之間通過具身性發(fā)現(xiàn)、接觸、感知、交流等互動實踐而無法完成的記憶建構、經驗生成與意義賦予。
以第三方點評網站平臺為代表的生活信息聚合類App,通常以PGC(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相結合的運營模式,隨時隨地為用戶提供各類基于地理位置的生活信息服務。使用者只需用關鍵字檢索,或者通過服務模塊、信息類別、位置區(qū)域、個性化排序等方式進行篩選操作,即可快速尋獲相關的生活信息條目;同時,App 后臺算法也會根據用戶的使用習慣與行為數據,進行相近信息的推送。此類App 所提供的信息種類主要圍繞餐飲、玩樂、住行、時尚、家政等消費場景的商業(yè)信息為聚合。而平臺服務所能提供信息的數據整合工作,除了前期依靠平臺市場運營部門主動對城市商業(yè)空間的數據采集、匯總、歸類,并聯(lián)合商家推出如團購、代金券等消費優(yōu)惠活動外,后期則主要依靠發(fā)動用戶群進行與消費相關的原創(chuàng)內容生產,以“義務”上傳的方式貢獻其過往消費/探訪體驗的行為數據、圖文評價等信息,進而拉動平臺的網絡流量。最終建立形成以用戶、商家、平臺間信任體系為架構②吳玉蘭、陳佩蕓:《信任理論視角下第三方點評網站的消費文化圖景——以大眾點評為例》,《當代傳播》2020 年第4 期。,集信息服務、內容生產、社交傳播為一體,旨在影響并引導人們日常消費決策與行為的虛擬平臺網絡。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在建立某種總體性、某種邏輯、某種系統(tǒng)的過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③[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19 頁。,它深刻參與著權力關系的生產/再生產,換言之,空間的再生產即是權力系統(tǒng)的再生產。而資本在社會空間實踐中所追求的是(工具)理性,是以利益最大化為目的地將空間納入商品邏輯,標定其交換價值、壓抑使用價值,使其盡可能“被商業(yè)化、碎片化,并被一部分一部分地出售”④[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33 頁。。此時空間即是商品。
于是,上述虛擬平臺網絡所搭建的鏡城空間,既是對現(xiàn)實物理空間有選擇的表象復刻,也是對物理空間的生產性再現(xiàn);是作為資本邏輯生成的符號集合系統(tǒng),也就成為了鮑德里亞“擬像”理論中所指認的“擬真”世界;它掩蓋著“真實的不在場”,雖然不是虛構,但與現(xiàn)實的真實畢竟脫離了關系,甚至某種意義上在反身“篡改現(xiàn)實”,即失落了現(xiàn)實物理世界原本承載的多義的厚度與縱深。而扁平化的后果,便是在鏡城空間呈現(xiàn)中沒有了人、歷史、文化、記憶,只剩下資本商品/品牌的符號堆砌和服務資本的消費性娛樂互動,并在引導用戶以主體性行動介入物理空間時,反身遮蔽、代替、放逐了現(xiàn)實世界的文化歷史、地方記憶和鮮活的人,使其對城市空間從抽象到具象的認知想象,純粹成為一種基于消費意識形態(tài)的狹隘產物。于是,初訪游客在這樣一種符號系統(tǒng)指引下進入一座陌生的城市,所能觸及和體認到的城市獨特性是消逝和缺位的,透過鏡城棱鏡進入游客目光中的城市空間往往無異又無名。
“消費社會中的文化就是身體文化,消費文化中的經濟是身體經濟,而消費社會中的美學是身體美學?!雹偬諙|風:《消費文化語境中的身體研究熱》,《當代文壇》2007 年第5 期。生活信息聚合類App 終極指向的是用戶的身體消費,以使其獲得感官刺激的身體愉悅、滿足身體欲望。在不斷生產、擴充消費符碼空間的同時,引導用戶的身體自覺/不自覺地抵達在場,進而在資本邏輯的規(guī)訓下形塑著他們的身體行為,使其身體之主體性發(fā)生異化。用戶能動的身體性就此被剝奪,成為資本/消費意識形態(tài)依存寄居的容器裝置。人的身體成為了新媒介平臺背后互聯(lián)網資本增值運轉所必然依附的“身體資本”。
作為時下生活信息聚合類App 運營主流架構的UGC 內容生產模式,其背后所包裹的商業(yè)文化邏輯和權力關系是將用戶不斷地詢喚為潛在消費主體,以鼓勵生產所謂“優(yōu)質評價”,并建立積分獎勵體系和賬號影響力的等級標識,提高用戶粘性,吸納其進入并保持在商品交換的資本秩序和身體消費的快感游戲中;通過大數據的用戶肖像側寫,對其進行類別化/標簽化的細分標記,經由鏡城空間中類別化/標簽化的消費性地標和商業(yè)/品牌符號,不斷生產出魅惑的欲望空間,虛位以待不同類別/標簽的用戶身體臨場/在場。在此過程中,首先,用戶原本作為人的豐富內涵與外延被不斷抹平、歸類,消解了其存在的厚度和真實性;其次,一具具迷失話語權、陷入現(xiàn)代性病癥而沉淪的身體,越發(fā)不能切近感知“此在的存在”,他們一邊逃避著關于生命與“存在”的終極問題,滑向虛無,一邊“自為”地遵循著“搜索—導航—消費—打卡”這一機械化的欲望格式撲向對“實在物”(及其所依附的空間)的占有,以期填補虛空——當然這種期盼可能是失敗的,因為它所通向的只會是漫長無盡的歧途,所獲得的也只能是一種“非本真性”②[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323 頁。的存在。最后,用戶在App 指引下完成身體實踐的現(xiàn)實空間探訪之后,以體驗打分、主觀評價、曬圖轉發(fā)等形式的反饋行為,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實現(xiàn)其主體性的能動影響呢?當然這還不包括去考察那些違反平臺公平競爭秩序的不良商家,以注冊“小號”方式“刷好評”的虛假行為,或者通過付費雇傭專業(yè)KOL(Key Opinion Leader)個體/團隊進行自我營銷,從而干擾大眾理性的消費決策和行為。
何塞·范·迪克在分析新媒介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用戶與平臺的互動連接時提出,共享“優(yōu)質內容”是用戶與平臺的共同目標,但二者希望的內容呈現(xiàn)形式卻并不相同:扮演創(chuàng)建和分享角色的用戶樂于生產多樣性的內容,而扮演利用與管理角色的平臺則傾向將內容標準化。③[荷]何塞·范·迪克:《連接:社交媒體批評史》,晏青、陳光鳳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35—42 頁。UGC 模式的開放性,雖然賦權了用戶一定“自由”的內容生成權限,而用戶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以身體實踐的切身體驗經歷為平臺背書,有機參與進“空間”再現(xiàn)與生產的鏡城建構,以此彰顯自身的主體能動性和“民主”權利;但其內容生產所遵循的基本語法和效果指向,事實上卻始終受制于平臺資本話語邏輯內的消費價值取向,如分享前往商家的捷徑、羅列人氣推薦的菜單、指明拍照“打卡”的最佳位置等,都是在有意/無意地提供一種可供仿效的范式,供人們簡單粗暴地追隨,卻也扼殺了后來者身體與空間具身接觸時可能遭遇的“驚奇”發(fā)現(xiàn)與“震驚”體驗。
如果說,傳統(tǒng)旅行經驗中人們對空間的征服,是通過建立若干有著多重感知或情感經歷的地標記憶,并依循路線方向連成一個清晰的地理空間,從而生成一種由熟悉到親切的地方感④[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第58、68 頁。;那么新媒介時代的游客則以“打卡”式定位、拍照、上傳社交網絡獲得一種對初訪空間的心理征服與即時滿足。后者這種匆忙拍照、上傳社交網絡而后轉赴下一個坐標的“打卡”式旅游,無疑將人與城市的關系限定在主客體二元對立的位置。無暇閑顧,也沒有閑情逸致靜心駐足接受風物景致的撞擊。更遑論海德格爾所謂用“詩與藝術”的感知覺,使“我”的此在與他人的此在、與城市的存在之間恢復那種“共同此在”①[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153 頁。的親切連接可能。
而另一方面,生活信息聚合類App 所搭建的鏡城空間,在作為一種欲望生產的空間圖景,不斷吸納人們成為平臺使用者并激發(fā)其進行空間消費的同時,也在影響、形構著平臺用戶的自我界定。在鮑德里亞看來,消費是一種系統(tǒng)化的符號操作行為②[法]讓·鮑德里亞:《物體系》,林志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223 頁。,“一旦人們進行消費,那就決不是孤立的行為了,……人們就進入了一個全面的編碼價值生產交換系統(tǒng)中,……所有的消費者都不由自主地相互牽連”③[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年,第70 頁。。于是,“一個人可通過不同的消費而變得與眾不同”④[美]西敏司:《甜與權力:糖在近代歷史上的地位》,王超、朱健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年,第182 頁。,此時“消費即是編碼,這種編碼同時就是階層區(qū)劃”⑤張一兵:《消費意識形態(tài):符碼操控中的真實之死——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解讀》,《江漢論壇》2008 年第9 期。。對“小資”情調普遍獨鐘的青年用戶,在跟隨App 構建的鏡城地圖探訪隱藏在城市空間的“網紅”人氣小店,然后從“打卡”式定位、“標準”姿勢擺拍、程式化濾鏡修圖、到模板式配文點評、最后例行上傳社交網絡,通過這一系列流程操作和對媒介人設的維護與期待,整個消費行動被設計成為一種儀式化的過程,一種中產階級審美趣味及其生活方式的日常生活扮演儀式。至此,以青年為網民主體的大眾與生活信息聚合平臺默契地構成了一種價值共振的利益合謀:一邊是被社會消費文化語境所濡染的大眾,認同主流新媒介所營造的“小布爾喬亞—新興中產階級”式生活方式的追求;一邊是資本媒介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斷地為大眾生產、建構“中產”幻象的生活理念與消費文化空間,供其憧憬和追捧。
換言之,以擺拍的身體為附著、呈現(xiàn)的“小資—中產”審美時尚空間,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理念包裝,背后是文化區(qū)隔邏輯的權力關系再生產;即通過追隨這一“時尚”生活體驗,仿佛就可以獲得一種中產階級身份的心理確認與媒介性展演。而這一中產身份背后所必然包含的歷史脈絡、知識內涵與文化修養(yǎng),因在社交媒介的拙劣展演中并不能被直接體現(xiàn),或者說也無需被顯現(xiàn)而變得可有可無。于是這種“扮演”實質上也就不會對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中、上階級圈層造成真正意義上的冒犯與稀釋。同時,另一邊滿足于快消品消費的中、下階層,似乎就此以為已然完成了階層身份的提升,實現(xiàn)了“中產”生活憧憬的幻想,因而緩和了對社會階層分化問題熱切關注的情緒張力。于是,依舊失衡的社會結構也就得以在社會心理層面暫時維持在一種虛假的平衡狀態(tài)。
短視頻社交類App 為使用者展現(xiàn)大千世界時,將那些超出身體與想象的城市空間及其生活記錄以剪輯影像的形式不斷在掌上“黑鏡”中展開。有趣的是,在時下短視頻的內容生產中,對于城市空間的包裝呈現(xiàn),經常會看到同時以“新”和“老”作為前綴冠名的文案表達,或者作為視頻內容本身的視覺傳達意象,如“老重慶,新地標”“老北京,新城區(qū)”“老鄭州,新建筑”“老西安,新生活”等,建構出一套關于城市形象一體兩面、互為映照的空間展演模式。無論“新”還是“老”,都是對空間(再)命名的一種時間化修辭。或者說,以短視頻為媒介形式的城市空間(再)生產,是基于一種現(xiàn)代性的時間觀,即“新”意味著先進與時尚,“老”意味著懷舊且可靠——與之相比卻幾乎不會使用“舊”這一表征過時/淘汰之意、作為“新”的實際對立的時間修辭——從而營造出一種“時空折疊”的共時性效果:摩登/時尚與懷舊/戀物共同在場,同時滿足人們對城市空間的“復調”想象。
如果說,短視頻中所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斯科特·麥奎爾提出的“媒體城市”空間,即數碼媒介同時參與城市空間的體驗建構與影像表達⑥[澳]斯科特·麥奎爾:《媒體城市:媒體建筑與都市空間》,邵文實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286—289 頁。;那么,那些通過非人視點的俯瞰航拍、超日常感官經驗的升降格運鏡,以及強濾鏡和高特效視聽包裝的刻意運用,則為用戶營造出一種真實卻又疏離現(xiàn)實的、陌生化的城市空間體驗。如記錄展示各大旅游城市時代風物的“爆款”熱搜短視頻,即是以作為視覺奇觀的城市空間而非日常生活經驗的“家鄉(xiāng)”/地方予以表達、展現(xiàn)的。于是原本現(xiàn)實中平淡無奇、司空見慣的城市日常性場景,經由陌生化處理的影像空間再生產,便重新被賦予了新鮮的感官刺激。
空間從來不是中性、客觀、“純粹”的,而是基于欲望、功能、目的被生產出來的。①[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5 頁。這些短視頻所生產并傳播的陌生化城市空間影像,正是“以大眾文化的名義將欲望的生產和再生產虛構為人民的需要”②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文藝爭鳴》1998 年第6 期。。如果說短視頻平臺中對城市空間/形象的營銷再現(xiàn),是將作為“網紅”目的地的城市空間,視為一種可供消費的商品③[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107—108 頁。,進行影像包裝的生產/再生產;那么在這類短視頻的傳播與接受過程中,受之鼓動所形成的數量可觀的游客群體,前赴后繼地對該城市空間進行實地探訪和“打卡”式拍照,則是為了實現(xiàn)個人對“網紅”目的地中標志建筑符號的媒介化鏡像占有和對“網紅”空間具身消費行為達成的證明。
雖然這類城市主題短視頻的視聽呈現(xiàn)與表現(xiàn)形式令人感到陌生而新奇,但實際上影像內所抓取的城市意象元素,是在各種主流路徑的大眾傳播中已為人所熟知的,甚至某些元素本身就承載著城市名片的空間符號屬性。于是,對于初訪游客而言,依循數碼地圖快速鎖定、尋蹤這些極具辨識性和代表性的城市意象元素,通過具身實踐以這些元素符號作為空間背景依次將身體疊加其上,繼而借助攝影術即刻捕捉親身在場的圖像/影像證據,尤其更要以同款短視頻中他者所演繹的角度、體態(tài)、運鏡,懷抱一種迷影式“故地重游”的心態(tài)進行具身效仿,似乎才算是完成這場“媒介朝圣”的意義追求。
而之于在地居民,雖然部分偏僻的、小眾的,或者新近開發(fā)的游覽空間經由開放、多元的短視頻社交平臺的傳播推廣,拓展、重構了在地居民對其所在城市意象群、城市空間邊界的再認知④吳瑋、周孟杰:《“抖音”里的家鄉(xiāng):網紅城市青年地方感研究》,《中國青年研究》2019 年第12 期。;但本質上,這不過是一個充分非必要條件,即一個人對所在城市邊界的想象與再認知并非只有通過新媒介的明確指引(更直白地講其實是指定/限定)才能實現(xiàn)。換言之,短視頻內容生產者無論出于何種目的在對推介空間/地點/意象進行篩選時,看似為“無(新)處可去”的在地居民提供了新鮮的選擇,其實卻是以“特定的選擇”限制了人們面對城市空間的無限想象,封閉了其所能調動起“本真”的激情,以“游蕩者”之無目的心態(tài)去發(fā)現(xiàn)“存在”開敞的無限可能。
如今,短視頻社交已逐漸成為占據大眾閑暇消遣和日常生活審美主導地位的新媒介形態(tài);其操作設計和快感獲取機制,正在悄然改寫和重新定義著人們對時間的感知經驗,那是一種類比于現(xiàn)代工業(yè)程式化的指尖機械滑動與視聽麻木體驗。在力求即時性心理滿足而強調“短、平、快”傳播特征與效果的短視頻場域中,時間是被壓縮的⑤[荷]何塞·范·迪克:《連接:社交媒體批評史》,“譯者序”,第5—6 頁。,壓縮的不僅是人們對時間敏感的錯覺時長,也是指尖滑動操作時每一次接受視聽刺激的心理預期和耐心時長。同時,人們在“刷”短視頻時所感知的時間流逝,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歷史/歷時敘事那種綿延推移的知覺過程,而是由一個個碎片化空間所拼湊的感觀網絡。受短視頻長度與體量的限制,其所能抓取和表達的城市意象元素難免有所取舍。從傳播心理學而言,“短、平、快”的訴求雖然造就了短視頻得以最大范圍傳播所依賴的文本可讀性。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可讀性和豐富性是不相容的,可讀性的代價是部分內容信息的丟失。⑥[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10 頁。于是,空間文本的可讀/易讀,往往意味著這一空間文本所蘊含意義的單?。环粗?,多義/繁復的空間文本則通常難以獲得直接快速(甚至是精準、唯一性)的解讀。因此,短視頻中所產出的空間影像,雖然使城市空間變得易讀、易于傳播,卻也變得貧乏而單薄,所呈現(xiàn)的城市精神風貌也是不完整、偏狹和失真的。而這難免會誤導短視頻受眾和被吸引前去具身體驗的初訪游客,受制于先入為主的定見,或只顧拘身于短視頻中“網紅”目的地所展演的特定局部空間,未能形成自覺意識去發(fā)掘和沉浸式了解這座未知城市更為全面、更深層次的人文地理。
1.4 統(tǒng)計學相關概念[7] 準確度=(a+d)/(a+b+c+d)×100%,靈敏度=a/(a+c)×100%,特異度=d/(a+c)×100%,假陽性率=b/(b+d)×100%,假陰性率=c/(a+c)×100%,其中a為真陽性例數,b為假陽性例數,c為假陰性例數,d為真陰性例數。
依托新媒介平臺所興起的線上即時配送服務,日漸成為時下青年城市生活便利體驗的核心要素,并在城市空間中持續(xù)生產出龐大的、身著異色統(tǒng)一制服的流動景觀。當消費者足不出戶享受著幾公里外甚至更遠距離的美食佳飲時,“困在算法里”的外賣騎手卻不斷接受著來自服務平臺與消費者用戶的雙重監(jiān)視;在配送服務進程中,通過平臺網絡的實時定位追蹤與“算法”機制,前者在系統(tǒng)管理端以“空間—時間”為考量進行訂單的分發(fā)、引導和考核,后者則在手機客戶端以“距離—時間”為尺度進行消費的預期、等候和評價。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外賣騎手從事勞動實踐時的具身位移行動,還是消費者進行消費實踐時的體驗與評價,二者所依據的都是由平臺“算法”所建筑/生產的一個鏡像地理空間,一個基于現(xiàn)實物理空間與數碼虛擬空間的交叉、復合、再生成,介于二者間但又區(qū)別于二者的“數碼—物理”空間。它既是依托于現(xiàn)實物理空間而生成的媒介再現(xiàn)圖景,同時也是數碼虛擬空間反身作用、干預現(xiàn)實物理空間行為主體具身行動的空間實踐。具體而言,騎手的勞動實踐與用戶的消費實踐看似并不發(fā)生于某個共在的物理場所,但其間所建立的聯(lián)系與互動卻始終都被固定在這一“數碼—物理”空間的場域限制之內。一邊用戶不被允許享有那些超出平臺簽約覆蓋范圍的商戶服務,另一邊騎手的具身位移也不被準許隨意超出這一“數碼—物理”的空間轄閾,并且作為平臺的受雇者,騎手在平臺搭建的數碼虛擬空間的在場顯現(xiàn),是以被迫默許平臺對其在全部現(xiàn)實物理空間內發(fā)生的位移行動及其結果的監(jiān)視與規(guī)訓為代價。
如果說,接受雙重監(jiān)視對于騎手而言是自覺自察的,那么被規(guī)訓以至主動屈從卻是不自覺和無意識的?!皵底挚刂撇粌H削弱著騎手的反抗意愿,蠶食著他們發(fā)揮自主性的空間,還使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參與到對自身的管理過程中。數字控制……正從實體轉向虛擬。”①陳龍:《“數字控制”下的勞動秩序——外賣騎手的勞動控制研究》,《社會學研究》2020 第6 期。比如,面對平臺企業(yè)日漸提高的抽成比例,騎手為了賺取維持自身生存的薪金,超負荷接單、送單,能動地摸索城市空間潛在的捷徑,甚至不惜舍棄人身安全超速、逆行、闖行,以在單位時間內完成盡可能多的空間位移和訂單量。而資本平臺即是從這一空間位移/訂單量與單位時間之間比值的擴大化中,不斷壓榨騎手身體勞動所生產出的剩余價值。
當然,在資本“再生產”的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性內部,也“存在著一些空間的矛盾”,即“管理的普遍性規(guī)劃和空間商品的局部性規(guī)劃之間”的緊張關系。②[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33 頁。線上配送服務平臺,一邊盡可能多地將物理空間的商戶群收納進其邊界不斷擴張的數碼空間內,一邊在其后臺“算法”的支持下通過技術理性的精細化管理對派單、出餐、取餐、配送各個行動步驟的時限不斷進行重估、約束和壓縮。而這一張力關系的共同指向,皆是為實現(xiàn)資本平臺的利益最大化。
資本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治幻象,在于其對社會空間、社會時間、社會財富的控制與分割是虛假的,實際是為維護生產關系再生產的統(tǒng)一性目的而服務。③[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第26—30 頁。比如,平臺無論是出于戰(zhàn)略性技術優(yōu)化還是政策/輿論監(jiān)管下的妥協(xié),所分割給外賣騎手的配送范圍自主權、強制休息時間、獎勵性收入與積分,都是為保證既有勞動生產/再生產的連續(xù)有效運作。其中,以服務評分、賬號積分、騎手等級為系統(tǒng)構成的獎勵性計酬設置,使騎手浸入到一種“游戲”式的互動,在逐漸“上癮”的過程中形成情感依附,從而內化為自覺的自我剝削;騎手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與資本的勞動管理被有機整合在一起。④孫萍:《“算法邏輯”下的數字勞動:一項對平臺經濟下外賣送餐員的研究》,《思想戰(zhàn)線》2019 年第6 期。由此建構出一個看似“自由/自主”的、頗具游戲快感體驗的“多勞多得”致富“神話”、一套關于空間(生產)的話語編碼。這不僅掩蓋了資本壓榨剩余價值的既有事實,而且確認了資本權力的合法性存在,進而支撐起“打工人”在現(xiàn)存社會系統(tǒng)下從事異化勞動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長久進行。至此,經由新媒介所生產、建構出的“空間”反身規(guī)訓和束縛了人的自由身體。
當然,這一規(guī)訓和束縛不僅體現(xiàn)在配送服務的騎手身上,同時也發(fā)生在消費者身上。當他們生活在“宅生存”的狀態(tài)之下,背后卻是無數具身行動者的勞動付出和整個社會系統(tǒng)銜接緊密的運轉,為他們提供生存的支撐和保障,這其中至少包括飲食生活品的生產制作、倉儲管理、電商銷售、輸送配給等勞動生產體系與物流服務系統(tǒng),當然還有水源、電力、網路、廢排回收等城市生活基礎供應系統(tǒng)。但從另一層意義而言,他們身體的存在卻真的被“與世隔絕”了。無論是作為“00/10 后”的“數碼原住民”(指出生并成長在電子數碼媒介環(huán)境包裹的世代群體),還是身為“80/90 后”的“數碼移民”(指青春期或成年后才接觸數碼產品的世代群體,對其有程度不等的使用依賴或者使用生疏)①由美國教育家、科技小說作家馬克·普倫斯基于2001 年提出。,足不出戶的他們,不想也不必走出家居空間的舒適圈進入到物理意義的社會空間。因為數碼空間的建構為他們提供了與社會交往的“跨界”接口,不需具身行動與他人進行物理接觸、現(xiàn)實互動、當面溝通,就可以遠程在線完成挑選、購買、交付等一系列行為,實現(xiàn)消費場景的遷移。于是,不僅進行城市空間探訪不再需要找人問路、與人交談、和世界發(fā)生親密的觸碰;甚至越來越多追求“宅生存”的青少年們,干脆取消了一切具身出行,取消了身體與世界間的動覺經驗,消解了與他人建立多元的、生成性的具身連接的內在動力。肉身的整體功能性被貶抑,取而代之的是全部依靠手指、眼球同三塊“黑鏡”屏幕(手機、Pad、電腦)間的互動,完成對世界的所有認知、連接和想象。而作為消費者的用戶與外賣騎手間發(fā)生的極為短暫的具身接觸,依據戴錦華提出的“工作服原理”來看,也不過是前者將后者視為一種隱身于制服的“非人”存在,一種從屬于物流服務系統(tǒng)環(huán)節(jié)的物化/功能化的存在。②戴錦華援引英國導演肯·洛奇執(zhí)導的電影《面包與玫瑰》(2000)中“一旦你穿上工作服你就隱形了,沒有人看穿著工作服的人”的對白,提出“工作服原理”這一當今城市中一直存在的、也是極為有效的歧視結構,即面對穿著工作服的對象,我們往往并不將其視為和自己一樣的人而看待。
空間與地方最本質的規(guī)定性在于,前者意味著自由,后者意味著安全。③[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譯后記”,第223 頁。對于“宅生存”群體而言,他們對自由與安全感之獲得所需的空間是趨于縮小的——不僅宅于狹小的房間對他們來說就是自由的,同時為他們提供安全感的也不必是作為整個“家鄉(xiāng)”的地方,而僅需要是一間居室結構的地方——這或許是一種逆成人化現(xiàn)象,消解著人作為社會性動物的本質。
資本邏輯及其生產結構主導下的數字新媒介產業(yè)和互聯(lián)網平臺經濟,不僅改變了人的身體行為和具身行動,使其自我馴化,而且也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照面與交流、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具身連接,進一步異化著人與世界、人與他者、人與“存在”的關系。試問,在這樣一種被現(xiàn)代邏輯支配的新技術媒介空間生產所包裹下的人們,又能多大程度使自己徹底外在于這個系統(tǒng)?當人們盡可能試圖抽身于新技術媒介話語的遮蔽與麻痹,去反觀人類自身位置與生存處境的時候,伴隨反思與焦慮而來的,首當其沖便是對“發(fā)展帶來的問題將由發(fā)展來解決”論調的再度質疑。
如果說電影的銀幕是窗、畫、鏡,可以打開朝向現(xiàn)實、歷史、精神的深層緯度,指向柏拉圖“洞穴”之外的真實;那么新媒介這塊貌似更加繽紛絢麗的“黑屏”,卻是再次將人置于囚禁處境的當代“鐵屋子”。雖然它也被視為一扇“窗口”,但卻不朝向任何縱深的緯度;作為精神鴉片,它唯一的能指正是柏拉圖呼吁逃離的幻影假象——讓身處其中喪失了主體性的人,不再思考洞外的真實和如何走出洞穴,只是在安樂麻痹中醒來,又在安樂麻痹中再度睡去。
空間,誠如列斐伏爾所闡釋,它既不是以柏拉圖為代表的基于傳統(tǒng)社會理論的古典式空間觀念,將其視為一個中立、靜態(tài)的“容器”客體;也絕不是康德那種將其認知為一個具有“超驗結構”、屬于“先驗領域”、可以清晰地同“經驗領域”區(qū)分開的“知識的工具”或“將現(xiàn)象加以分門別類的手段”。④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Oxford UK:Blackwell Ltd,1991,pp.1-3.空間、空間形態(tài)和空間行為間的關系,是文化、社會、政治、經濟關系的產物,是被生產和構造出來的。①石崧、寧越敏:《人文地理學“空間”內涵的演進》,第343 頁。
反觀新媒介空間,它同樣既不是被動地等待裝載數碼信息,也不是不敢僭越地與主體性人的經驗世界和具身行動劃清界限。相反,新媒介空間在不斷的生成生產過程中,反作用于人、甚至對進行功能性使用移動新媒介的人的主體性產生異化效果,吞噬、消解著主體性人的能動性和自由價值。如果說,(直立行走的)身體是人接觸、認知世界空間的坐標系,是人作為主體劃分、組織現(xiàn)實空間的直接方式與有效路徑;那么,新媒介通過干預、改寫人在空間中的身體實踐,重構著人們對城市的感知經驗方式——只剩下符號化的視、聽和消費行動。
新媒體的有機介入,數碼空間地理的文化生成,不僅影響的是人們的慣習與審美,更深刻地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和在城市空間中的具身行動實踐,以及人們對城市意象(道路、地標、邊界等)的辨識與(再)認知,進而重構著具身體的人與城市物理空間、與現(xiàn)實世界“存在”的意義關系。它悄然影響著人的身體與世界的交往方式,加劇人與身體完整性的割裂、人與他人和世界的割裂。
人文地理學奠基人段義孚認為,親切經驗是在人際交往中不經意間悄然種下的,通常只有當回望時才后知后覺到其中情感價值的存在,它是個性化的、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因此親切地方感的獲得,依靠的是日常生活接觸中那些普通平淡而細碎的物件細節(jié)、場景瑣事所提供的多感知覺記憶,是與他人切身交流所生成的私享記憶及其回想時所得到的強烈滿足。②[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第114—120 頁。前新媒介時代的人們,與城市、他人的傳統(tǒng)互動仍主要是通過個體的具身經驗,因而尚可形成對世界認知的獨到理解和體認。但新媒介時代的青年群體,其經驗視角的實現(xiàn)與建立卻往往離不開新媒體、大數據的中介阻隔。
新媒介蓬勃、健康的發(fā)展水平,不能僅以效率、便捷性、用戶數、經濟繁榮為標尺衡量,還應以對人的主體性關懷程度為價值評價。于是,如何辯證認知新媒介作為現(xiàn)代生活經驗的工具性,重建青年與現(xiàn)實世界的地方感依賴,重塑青年與城市空間的親切感,重喚人的“本真性存在”,恢復那種以詩意、審美、文化的眼光,發(fā)現(xiàn)、感知城市的人文性,從文化詩學而非消費主義的精神心態(tài)進入到城市空間去具身觸摸城市生活的煙火氣息,成為當下社會亟需關注和反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