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馳
(天津商業(yè)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134)
提要: 什么是法律主體?誰可以成為法律主體?在區(qū)分實在論-非單純資格說-群集論等有關法律主體概念的基本立場之后,力圖發(fā)展出一套基于霍菲爾德權利義務類型理論的法律主體概念,將法律主體資格大致劃分為權利能力、行為能力、義務能力三類要素。其中權利能力的資格不以具備意志為前提,但要以法律的獨立尊重為前提;行為能力與義務能力要以具備意志為前提。在這種情況下,胎兒、動物、自然環(huán)境等新興主體如果獲得了法律的獨立尊重,即便缺乏完整的意志,也不會因此喪失獲得權利能力的機會,盡管它們很難具備行為能力和義務能力。人工智能具有明顯工具屬性,缺乏被法律獨立尊重的理由,因此無法成為類似生物人那樣真正的法律主體。擬制主體是被虛構出來簡化語言表達的人造術語,并非權利義務最終意義上的承擔者;基于表達和思維便利的考慮,不排除人工智能可以像法人、神靈、死者那樣成為擬制主體。
本文是在法理論的意義上對法律主體(legal subjects)這一常見且基礎的法學概念開展的專門研究。在本文的語境中,法律主體與法律上的人(legal persons)、法律主體資格(legal subjecthood)與法律人格(legal personhood)①的含義沒有差別②。法律主體或法律上的人大概是指法律權利義務的承擔者(bearers)。對于某個實體X來說,如果具備了法律主體資格或法律人格,也就成為了法律主體或法律上的人。
誰可以成為法律主體?從人類法律制度發(fā)展的歷史維度來看,法律主體的外延應當是一個逐步擴大的過程。在羅馬法中,只有具備特定條件的成年男子才是完整的法律主體,婦女、幼童、奴隸均非法律主體。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演變和理論爭議,現(xiàn)代法律的法律主體已經(jīng)擴展至所有生物人,并創(chuàng)制出法人這樣的擬制主體。如今,又出現(xiàn)了一大批新興的法律主體“候選者”,如胎兒、死者、動物、自然環(huán)境甚至人工智能等等。顯然,對于新興主體是否屬于法律主體的研究——無論是過去發(fā)生過的,還是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以及將來或許還會出現(xiàn)的——法律主體概念理論看上去一定有所助益,甚至具有決定性。這里存在著一套非常簡單而明顯的論證邏輯:如果需要確認的不僅僅是某類具體對象的主體資格問題,而是不斷出現(xiàn)的新興主體問題,那么法理論意義上超越特定對象視域的法律主體概念理論只要能夠告訴我們何為法律主體,則通過對候選者的觀察,就可以斷定出它是否屬于法律主體了③。
然而,令人感到懷疑的是,法理學界目前對法律主體概念的認識是否已經(jīng)到了一個非常牢靠的程度,以至于它足以被視為法理學知識中的常識,進而馬上足以對新興主體問題提供有效幫助。抑或即使這種理論非常牢靠,基于這種理論的特殊內(nèi)容,它其實無法回答究竟誰可以成為法律主體的問題(如同后文提到的“法定主義-空槽論”支持者認為的那樣)。無論如何,此時均需要對法律主體概念理論開展研討,并在此基礎上探索其對新興主體問題可能的幫助。
在法理論的范圍內(nèi),法律主體概念的理論至少在三個重要問題上沒有達成共識。第一個爭議是,法律主體資格的獲得完全受制于法律的規(guī)定,還是說要受到法律主體概念本身或其他外部考慮的約束或限制,這是法定主義與實在論的對立。第二個爭議是,法律主體資格是單純的權利義務資格,還是包含有其他內(nèi)容?這是(單純的)權利義務資格說與非單純說的對立。第三個爭議是,法律主體資格是全有全無的,還是程度的?或者說,是否存在不完整或部分式的主體?這是整體論與群集論的對立。如果想要回答“何者可以成為法律主體”的基本問題,乃至進一步具體回答新興主體問題,不處理上述爭議是不可能的。
本文將支持實在論-非單純資格說-群集論的觀點,并以此為基本立場,討論權利義務的不同類型在概念意義上對法律主體最低限度的容納和限制——其中的關鍵在于被法律尊重的獨立理由和意志因素。對于新興主體,文章的基本看法是,法律主體概念可能容納的實體,在概念上完全足以超出生物人④的范圍,法律主體被不斷擴大的歷史趨勢,在理論上很難被克制。但是,由于權利義務類型對法律主體概念的影響,主體的擴展并非沒有邊界,那種“萬物皆可為法律主體”的論調(diào)應當被拒絕。
對于“何者可以成為法律主體”這個問題來說,最簡單有力的回答是,無論法律主體意味著什么,實在法規(guī)定誰是主體,誰就是主體,導致某個X成為法律主體的充分且必要條件是,法律認可了X的法律主體地位——這便是法定主義(Legalists)[1]。法定主義式的主張并非法律主體概念的專利,其背后隱藏著一套有關法律概念乃至法律性質(zhì)的基本認識。按照這種觀點,法律來自于人類意志的創(chuàng)設,是人類用來完成其價值或目的的工具。在這種情況下,法律的內(nèi)容完全受制于人的意志,其中涉及的各種法律概念也不過是整個法律機器中的技術性裝置(device),其本身并不包含什么原則性的要求。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法律概念作為技術裝置發(fā)揮功效的過程完全沒有任何章法可言,但這里的章法或規(guī)律,并不會優(yōu)先于法律所包含的意志,法律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服務于被立法者所指定的功能或目標。
具體到法律主體概念,法定主義主張法律主體概念本身是空洞的,是由立法者任意插拔空槽(empty plot)。任何實體,只要法律規(guī)定,無論是生物人、社團、動物、花草、巖石、人工智能均可能成為法律主體。在法定主義看來,法律制度的發(fā)展歷史和某些傳統(tǒng)理論已經(jīng)證明了上述事實。在羅馬法中,主體(persona)最初的意義是劇場表演中表演者所戴的面具。因此,所謂法律資格,不過是法律分配的各種資格(面具),與生物意義上的人沒有必然聯(lián)系。所以,羅馬法中的奴隸盡管是生物人,卻不是法律主體。不僅如此,在人類漫長的法律史中,生物人之外諸如超自然的主神、動物、物件、社團均被某些法律制度當作過或現(xiàn)在仍然是法律主體[2]35。只要立法者愿意,他可以將法律主體的面具戴到任何一類實體上。此時,立法者所需考慮的,并非法律主體的概念,而是一旦賦予某個實體以主體資格,法律對待該實體的方式就發(fā)生了變化;所以立法者必須考慮,他真的打算以某種特定的方式來對待該實體嗎?這是一種來自法律主體概念之外的法政策考量[3]116,法律主體概念沒有能力參加到立法者的政策決策中,它不過是執(zhí)行立法者意志的概念工具。
法定主義可以被接受嗎?首先向法定主義發(fā)起攻擊的是受康德主義影響的德國民法學。薩維尼提到,“所有的法律均因內(nèi)在的自由道德而存在,后者伴隨著所有人類(Mensch)。這就是為什么原始意義上法律上的人或法律主體的概念與人類的概念是完全一致的。兩個概念的原始一致可以以如下方式來表達:每一個個體人類,也僅有個體人類,享有權利能力。”[4]按照這一表述,法律主體概念并非來自法律自身,而是來自某個“什么算作人”的外在標準,特別是倫理人標準在法律中的投射。民法學界通常認為[5],康德倫理學影響到了民法權利能力(Rechtsf?higkeit)的概念:康德倫理學將理性視為“人”的構成條件,因此所有有理性者均為人。權利能力也因此體現(xiàn)著平等主義的價值觀[6]。按照這種看法,羅馬法雖然表面上的確設定了奴隸不具備法律主體資格的法律制度,但這種設定是錯誤的或不恰當?shù)摹?/p>
薩維尼與德國民法對法律主體的認識頗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現(xiàn)代法律中有關法律主體具體內(nèi)容的規(guī)定(例如規(guī)定所有生物人均為法律主體)基本上體現(xiàn)了這種影響力。但他們對法定主義的批評并不完全充分。拋開Person一詞的復雜含義,為什么非要認為,法律主體(人)的意義與倫理學意義上的人是完全一樣,以至于前者必須服從后者的要求?法定主義將法律概念視為技術性的工具,這種概念工具作為人工語言,原本就沒有必要與自然語言或哪怕其他領域的人工語言保持一致。退一步說,即便要求立法者必須遵守倫理學對人的界定,進而將奴隸同樣視為人,也只是對立法者提出了某種道德要求而非基于法律主體概念上的要求。你可以說,立法者沒有將奴隸規(guī)定為法律主體,這是一個很邪惡的規(guī)定,以至于立法者的確做了錯事;但你不能說,由于這種道德錯誤,奴隸在羅馬法中其實仍然還是主體,以至于實在法的這種安排就是愚蠢的。
由此,指出法定主義所可能導致道德錯誤的批評進路,或者將不可避免地去爭論“法律應該如何對待X”這類具體的法政策考量,或者最多只是在指責法定主義是一個容易被立法者濫用的理論,雖不乏合理之處,卻很難構成對法定主義的致命打擊。要反對法定主義,必須基于法學自身(而不是倫理學之類的外部標準)的內(nèi)部視角,證明法定主義“萬物皆可為主體”的主張,將導致某些“原本無法”具備法律主體資格的實體具備了主體資格——這里的“原本無法”是概念意義上的,而非道德意義上的。法定主義如果非要放任立法者將某些實體規(guī)定為法律主體,那么它犯下的可能不僅僅是邪惡的道德錯誤,更是人們在理智上難以接受的范疇錯誤⑤。
就此而論,此種并非罕見的思路時常被視為對法定主義更為有效的打擊:法律主體是法律權利義務的承擔者,只有能夠承擔權利義務的實體,才能被授予法律主體資格。按照某些學者的看法,從根本上來說,法律秩序是生物人的秩序,只有生物人才能承擔權利義務,因此通過權利義務的概念,法律主體的概念被限制在生物人范圍內(nèi)[7]3,110,114 ⑥。這種思路的關鍵不在于爭辯法律主體是否只能是生物人,而在于如何利用法律權利義務承擔者的說法來限制法律主體的范圍。如果法律主體是法律權利義務的承擔者,那么作為“法律權利義務的承擔者”(而非倫理人或其他意義上的人),其概念內(nèi)涵就不再空洞了,主體概念的外延也將因此被限制,進而走出法定主義-空槽論的窠臼。
上述立場稱可被稱為內(nèi)部實在論(Realist)。內(nèi)部實在論與外部實在論均反對“誰都可以”的法定主義,均強調(diào)法律主體的外延設定受到某種“客觀”的限制,因而是“實在論”。但“內(nèi)部”實在論所強調(diào)的是,主體概念應當首先是法學內(nèi)部的概念理論,同時受到概念間相互關系的影響,而不是馬上訴諸于外部實在論具體的道德論證。外部實在論將不可避免地專門討論某個特定實體(例如動物)應當如何被法律對待的問題,它既無法為“誰可以成為法律主體”提供更為一般性的回答,也很有可能被來自法學之外的倫理學、政治學知識所沖淡。況且,內(nèi)部實在論主張對法律主體外延的客觀限制來自法學內(nèi)部的概念考慮,這些考慮將成為外部道德考量所必須尊重的前提條件,沒有這些限制,外部實在論所引入的理論資源將有可能與法學既有的知識發(fā)生沖突。從這個意義上說,內(nèi)部實在論與外部實在論倒也并非嚴格的相互排斥關系,而是邏輯上的先后關系。在操作層面,內(nèi)部實在論并不會排除外部實在論主張的具體考量,無非是將這種考量延后了。因此總體來說,如果法理論依然愿意將法律主體視為有獨特價值的法學基本概念的話,無論如何均應該首先致力于某種最低限度的內(nèi)部實在論。
在確認內(nèi)部實在論這一基本立場之后,自然必須進而說明:(1)法律主體是法律權利義務的承擔者,這一說法究竟是什么意思?(2)它又將如何具體制約到法律主體概念。本部分涉及的另外兩個爭議與第一個問題有關,文章的第三部分將處理第二個問題。
如果法律主體是法律權利義務的承擔者,那么誰有資格(capacity)承擔法律權利義務,誰就是法律主體了。在英語世界,從奧斯丁[8]、格雷[2]24到薩爾蒙德[9],權利義務資格說均獲得了堅持。在國內(nèi)法理學教研中,權利義務資格說也最為常見,只是將法律權利義務的說法與法律關系相并列,指稱在法律關系中享有權利履行義務的人[10]。權利義務資格論很明確地區(qū)別了承擔權利義務的資格和具體的權利義務本身。這是說,某個實體X享有了主體資格,它便成為法律主體,但這種主體資格并非具體的法律權利義務。例如,生物人享有主體資格,這使得他可能承擔具體的權利義務,比如財產(chǎn)權,但他只是有可能享有財產(chǎn)權,并非必然享有財產(chǎn)權,因為他或許一貧如洗,實際上并不擁有任何財產(chǎn)。
權利義務資格說將承擔權利義務的資格與權利義務本身相區(qū)別,并將法律主體等同于前者,由于人們在概念上很容易區(qū)分權利義務和承擔權利義務的資格,因此權利義務資格說本身是融貫而自洽的。但是,問題并沒有如此簡單。權利義務資格說實際上與人們對法律主體概念的某種直覺性認識是沖突的,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理解這種沖突:
其一,權利義務資格說的問題在于這種觀念必然在邏輯上允許此種法律主體的存在:該法律主體X有資格承擔法律權利義務,但由于某些原因,它事實上尚未承擔任何權利義務,只是一個有資格容納權利義務的“空殼”,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可以放心大膽地將此“空殼”視為具備法律主體資格嗎?
其二,假如有某個實體X,它只具備承擔義務的資格并因此承擔了某些法律義務,它能夠被視為法律主體嗎?這種X不僅在邏輯上是可能的,在現(xiàn)實的法律制度中也曾經(jīng)存在過。在美國曾經(jīng)的某些蓄奴州,奴隸受到刑法的約束,犯罪的奴隸依然面臨著嚴厲的刑事制裁[11],但“奴隸不具有法律人格(主體資格)”似乎又是法律制度和法學理論中的常識。相反,現(xiàn)代法律中的幼童或精神不正常的人,具有承擔權利的資格并享有某些權利,同時并沒有資格承擔法律義務并因此承擔法律責任,卻被認為具備法律主體資格。
如果我們能夠認定,事實上沒有承擔任何權利義務的“空殼”不是法律主體,僅承擔義務的“倒霉蛋”也不是法律主體,而僅具備權利資格且享有某些權利的實體是法律主體,所有這些表述沒有犯任何范疇錯誤⑦,它們是有關法律主體正確而自然的表達,那么恐怕就得承認,單純地將法律主體理解為承擔權利義務資格的說法,應當是不充分的。上述表述中所包含的真理還是比較明顯的:除了承擔權利義務的資格,某個實體只有已經(jīng)享有了某些權利(不是資格),才可能被視為法律主體。區(qū)別于(單純的)權利義務資格說,這種看法可被稱為非單純說。
支持非單純說的主要理由在于,法律主體概念包含了對享有主體資格者的某種起碼尊重,單純的權利義務資格或義務,均不足以匹配這種尊重。在法律制度中,只有讓某個實體事實上享有某些權利,才是對它的起碼尊重。仍然從歷史的維度來看,實在法對法律主體外延的不斷擴張,實際上正是“何者值得法律尊重”觀念不斷擴張的結果。如果法律不打算尊重或善待某個實體,它就沒有必要將之視為法律主體,哪怕要求該實體承擔某些法律義務。很容易看到,當奴隸獲得法律人格之后,他首先獲得的是生命權、自由權這些實實在在的權利,而不僅僅是有關生命權或自由權的資格,更不是他之前或許就已經(jīng)具備的對法律義務的承擔。
值得強調(diào)的是,在一般理論的層面只能斷定,法律主體概念要求被視為主體者通過享有權利(下文稱為起碼權利)而獲得了法律起碼的尊重,并不能斷定這種尊重所導致的起碼權利的內(nèi)容。我并不會主張說,只有享有生命權或自由權,才能被稱為法律主體;作為法律主體能夠享有哪些起碼權利,仍然要取決于實在法的具體規(guī)定,難以在法理論的意義上加以預設。
于是,按照非單純說,法律主體概念的內(nèi)涵變得豐富起來。它至少包含有兩部分內(nèi)容,一部分是享有其他權利義務的資格,另一部分是主體享有的起碼權利。這種豐富性和權利義務本身的多樣性,為法律主體概念的群集論提供了基礎,這便涉及到整體論與群集論的爭議。
法律主體是一個整體式的概念,還是一個群集式或程度式的概念?整體論的主張是,法律主體是一個不可分解的整體,某個實體要么是法律主體,要么不是法律主體,不存在部分法律主體資格或局部法律主體資格這樣的東西。承擔法律權利義務是一個不可分解的整體,它無法被區(qū)別為承擔這個(類)權利義務和承擔那個(類)權利義務。實體X如果有資格承擔權利義務,并且它享有某些起碼權利(按照非單純說),那么它就是法律主體,如果它不享有任何權利或沒有資格承擔任何權利義務,便不是主體[2]24。至于承擔哪些(類)權利義務或享有哪些起碼權利,似乎對于是否構成主體或主體的概念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傳統(tǒng)民法理論中的“權利能力”概念也表明,權利能力作為民事主體資格,具有完整性,任何生物人一旦出生,便具備平等的權利能力⑧。
從邏輯自洽的角度上來說,整體論的主張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比較明顯的事實是,在許多法律體系中,不同的法律主體的確常常因其各自能夠承擔的不同權利義務資格或不同的權利義務而被歸類,從而形成不同類型的法律主體。舉例如下:(1)在羅馬法中,自由權、市民權、家父權三種資格被區(qū)分開來;自由權區(qū)分自由人和奴隸,市民權區(qū)分羅馬市民和異邦人,家父權區(qū)分家父與家子。只有在同時完全具備三種資格的情況下,才享有充足的人格,才是充分的法律主體,否則均為人格減等。(2)在現(xiàn)代法律中,法人與自然人均是法律主體,但兩者作為法律主體,依然存在差異。(3)成年人與幼童均是法律主體,但兩者存在差異。這些分類在法律主體理論和相關制度中占據(jù)著十分明顯而重要的地位,某種有關法律主體概念的理論如果不能很好地說明它們,顯然是不能令人完全滿意的。在民法學中,人們即便基于某種道德-倫理觀念認為所有生物人的權利能力平等,也不得不面對不同類型的法律主體,發(fā)展出“行為能力”這類的概念工具,區(qū)別出不同法律主體之間的差異。因此,為了照顧法學中傳統(tǒng)的主體概念理論和實踐,同時將不同主體間的差異借助主體概念理論加以有效說明,整體論恐怕并非最優(yōu)選擇(雖然尚不能說它是錯誤的)。
再進一步說,如果要為內(nèi)部實在論尋找理論基礎,整體論恐怕并非最優(yōu)的選擇。因為如果承擔不同法律權利義務的資格不能被分類處理,那么就必須找到所有權利義務的共性,并在此基礎上探索這種共性對法律主體概念提出了何種要求。要找到所有法律權利義務的共性,要么爭議過大以至于很容易被挑戰(zhàn),要么因為這種共性過于稀薄以至于無法實質(zhì)地影響到法律主體概念。
由此,群集論的優(yōu)勢便顯現(xiàn)出來了。群集論對法律主體概念的基本認識是,法律主體資格是可分解的,具有“群集性”(cluster)屬性,法律主體資格由各種要素構成,以至于法律主體將以程度而非全有全無方式存在。法律主體資格因此不是單一的,而是能被分解為多種不同程度或不同類型的資格。而在完全不具備主體資格和完備的主體資格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人格資格,或者說存在著“部分具備”的中間狀態(tài)[3]121。按照前文非單純資格說的界定可以推知,完全不具備主體資格的是那種不享有任何承擔權利義務資格(從而當然不享有任何起碼權利)或雖享有部分權利義務資格但不享有起碼權利的狀態(tài);完備的主體資格是享有所有起碼權利和具備承擔所有權利義務的資格;鑒于兩者之間的,均屬于部分具備主體資格。
在本文的范圍內(nèi),群集論最大的好處是,在區(qū)分不同程度或不同種類的法律主體資格后,這些不同的主體資格要求的概念條件是不一樣的,“誰可以成為法律主體”的問題,將被分解為“誰可以成為何種法律主體”的問題,這樣的討論將更加具體而充分。但在此之前,還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應當如何區(qū)分這些不同類型或不同程度的法律主體資格呢?無論是起碼權利還是權利義務的資格,法律主體均與承擔權利義務有關。可以想象,按照可以承擔不同的權利義務的差異,便可對不同類型的法律主體資格加以區(qū)分;或者也可以說,權利義務的類型將區(qū)分出不同類型的法律主體資格?;跈嗬x務的不同分類方式,群集論在邏輯上所能容納的群集性要素是無限的。例如我們可以將法律主體資格簡單區(qū)分為享有權利的資格和承擔義務的資格,或是按照規(guī)定權利義務的部門法類型,將法律主體資格區(qū)分為民法主體資格、刑法主體資格、行政法主體資格等等。在羅馬法中,主體資格被區(qū)分為自由權、市民權、家父權三種資格。大陸法系的民法傳統(tǒng)將(民事)法律主體區(qū)分為權利能力與行為能力,均可被視為是依據(jù)不同的標準對法律主體資格所包含要素的厘定。
這里,文章引入霍菲爾德以來有關法律權利義務的語義學分類理論[12],以主張權(claim)-義務(duty),特權(privilege)⑨-無主張權(no-claim),權力(power)-屈從(liability),豁免(immunity)-無權力(disability)八種不同的權利義務類型為基礎,形成承擔這些權利義務的資格類型。霍菲爾德理論的優(yōu)點在于其普遍性,這是說,上述八種權利義務的類型不是哪個部門法或特定時空內(nèi)的法律獨有的,它體現(xiàn)了法律言說中某種不變的深層結構,而且通過不同要素間的區(qū)分和疊加,它在概念意義上能夠說明所有可能的權利義務,由此為基礎厘定的法律主體要素自然也具備了法理論所要求的普遍性。
可以想象,霍菲爾德將權利義務區(qū)分為了八種,那么一種直截了當?shù)姆桨甘?,為每種權利義務設置資格,從而形成八種不同的權利義務資格,進而對這八種不同的主體資格展開分析,認定其內(nèi)在規(guī)定性。但是,這種做法缺乏經(jīng)濟性。因為八種權利義務資格存在某些相似性,可以將相似的權利義務資格加以合并,這樣一來得到的法律主體要素就會大大少于八種類型。最終,法律主體的要素將被區(qū)分為權利能力、行為能力和義務能力三種主要的類型。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雖然這些術語均為法律主體理論中的常見術語,但下面的討論不是對這些術語現(xiàn)有用法的梳理,而是要以霍菲爾德的理論為分析框架,建構式地賦予它們與傳統(tǒng)意義接近、但同時又不完全相同的意義。
傳統(tǒng)民法學將權利能力視為承擔民事權利義務的能力,在中國法理學語境中,權利能力也被認為是承擔所有法律權利義務的資格[10]。在霍菲爾德的理論中,“權利義務”顯然是一個過于粗泛的說法。他的理論能夠幫助我們說明,不同權利義務精巧的區(qū)別和邏輯關聯(lián)。在本文中,我將權利能力狹義地界定為承擔霍菲爾德意義上主張權和自由權這兩類最典型權利的資格。由于主張權和自由權均來自于直接規(guī)制人們行動的第一性(primary)規(guī)則而非規(guī)定權力的第二性(secondary)規(guī)則,權利能力便是承擔第一性權利的資格。
在討論權利能力時,需要問的問題是,給予某個主體承擔第一性權利的資格,在概念上存在何種限制。在通常情況下(不是邏輯上的必然),法律主體所享有的起碼權利(如身體完整權、人身自由等)均屬于第一性權利,對權利能力的概念限制,實際上關系到某個實體有無可能獲得起碼權利。因此,權利能力在法律主體概念中處于核心地位。
1.意志問題
某個實體要獲得第一性權利,它需要具備何種先決條件?這當然與主張權和自由權的性質(zhì)有關系。于是,有關權利性質(zhì)的利益理論和意志理論的爭議將進入到我們的視野。按照權利的意志理論,意志是權利所必備的,權利是對權利人自由選擇的尊重和保護,“擁有權利”類似于“擁有一項小范圍或小規(guī)模的主權”,在這個范圍內(nèi),權利人可以行使或放棄自己的權利[13]。如果權利是對權利人意志的保護,且主張權與自由權是權利,那么要求第一性權利的潛在享有者必須具備意志,看起來就變得無法避免了。因此,權利的意志論便為權利主體設置了“具備意志”這一必要條件[14]。
權利意志論依據(jù)意志限制法律主體范圍的策略能夠獲得成功嗎?作為一篇以法律主體概念為主要內(nèi)容的論文,這里當然不可能進入意志論與利益論曠日持久的理論爭議,通過徹底擊潰意志論的方式證明因為權利不以意志為前提,所以權利能力無需以意志為前提。在區(qū)分不同權利類型的情況下,這里只是想說明,意志對于第二性權利縱然是必要條件(下文將談及),對于主張權與自由權這類第一性權利卻不是必備的。
先看自由權,自由權意味著主體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自由行動的權利。初步看來,“自由行動”暗示了對權利人自由意志選擇的尊重,如果我有在家吸煙的權利,那么該權利就是對我在家吸煙這一行動選擇的尊重。但是要注意,根據(jù)霍菲爾德界定的自由與無主張權之間的相關關系,對于實現(xiàn)這項自由權來說,重點在于其他人無權干涉我的行動就可以了——他人不享有讓我停止吸煙的主張,我的自由權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至于吸煙是否是我自由意志選擇的結果,完全不會影響到自由權的實現(xiàn)。進一步來說,霍菲爾德本人用“無義務”來解釋自由權的性質(zhì)[12],而“無義務者”顯然無需以意志為必要條件。
同樣的道理,主張權的主體也無需以意志為必要條件。主張權意味著,權利主體享有使得(against)義務人實施某種活動的權利。例如,房屋所有者有權不讓試圖進入自己房屋的相關義務人進入自己的房屋,或使得已經(jīng)進自己房屋的義務人離開。主張權與自由權的核心差異可以表示為積極權利和消極權利的差異,前者能夠干擾或制約到義務人原本計劃開展的行動,例如打算進入房屋或尚未離開這棟房屋,義務人必須以改變自身行動計劃的方式或者說積極作為的方式,實現(xiàn)主張權人的權利;自由權則意味著義務人無權干涉或者必須放任自由權人的自由行動[12]。在這個意義上,主張權與自由權的差別僅僅在于相關義務的差異,法律通過對義務人行為的制約,完全能夠實現(xiàn)自由權和主張權的內(nèi)容。自由權或主張權的主體,是否愿意從事權利所涉及的特定活動,在主觀上是否意愿義務人不要干涉自己,或者意愿主張權的對象必須按照某種方法行動,均不會影響到這些權利的實現(xiàn)。
批評者或許會質(zhì)疑說,如果權利主體在主觀上聽任其享有的自由權或主張權被侵犯,此時的權利似乎便會因此被認為沒有被侵犯,這難道不正好證明,權利主體特定的主觀狀態(tài)(愿意排除他人侵犯),是該主體掌控權利的必要條件嗎?舉例來說,我的房屋所有權能夠使得義務人不得進入我的房屋,但如果我邀請朋友來此處做客,朋友便沒有侵犯我的權利,所以,防止義務人進入我房屋的主張權,必然包含“我不愿意義務人進入我房屋”的主觀狀態(tài)。然而,這樣的批評實際上混淆了霍菲爾德意義上的主張權與該主體通過某個意志表達對相關義務的影響。假如在我不在場或沒有明確表達不歡迎義務人進入我房屋的情況下,某個入侵者進入了我的房屋,他當然已經(jīng)侵犯到了我有關房屋的主張權,此時,無論我是否請他離開,他均有義務離開⑩。如果我明確表示他可以不用離開,只是因為我依據(jù)房屋所有權的處分權,免除了此人不得進入我房屋的義務,然而此種處分權與主張權并非同一種類型。就正如在針對動產(chǎn)的所有權中,所有權人包含有一項拋棄該動產(chǎn)的權利,該權利與阻止他人使用該動產(chǎn)的主張權明顯不同,前者依賴意志表達,屬于霍菲爾德意義上的權力范疇。申言之,無論是自由權還是主張權,均可以被完全還原為權利相對方的相關義務,這種義務即便對義務人有要求(參見后文對義務能力的分析),也不會對權利人產(chǎn)生要求。
頑固的意志論者或許會繼續(xù)主張說,任何一項權利,均包含了權利人處置該權利(特別是放棄該權利)的內(nèi)容[15],沒有意志者,自然無法處置權利。對此,應該區(qū)分完整的法律權利和單純的霍菲爾德要素。單純的霍菲爾德要素并非一定等同于完整的法律權利。以所有權為例,作為完整的法律權利,所有權是各種霍菲爾德要素的雜糅混合,其中包含有自由權或主張權,同時還包含有放棄所有權的權利(處分權),此時主張所有權是對權利人意志的保護,當然能夠成立。但是,無意志者縱然無法享有處分權,卻不會因此無法享有第一性權利,無非是,它只能享有自由權、主張權這樣的“權利片段”。享有權利片段與不享有任何權利存在明顯的差別——基于群集論,這樣的主體至少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程度的法律主體資格。
如此一來,構成法律主體核心要素的權利能力和實在法通常為主體規(guī)定的起碼權利,將不再以具備意志為必要前提。由于只有生物人才具備意志,法律主體只能是生物人的傳統(tǒng)觀點,將因此被大大突破。實際上,現(xiàn)代法律制度通常已經(jīng)承認幼童、精神不正常者等不具備意志或意志不健全者享有起碼權利乃至其他第一性權利的資格。在這種情況下,只要認為此時的實在法沒有因此犯下范疇錯誤,就可以承認,同樣缺乏意志的胎兒、動物和自然環(huán)境便不會喪失獲得法律主體資格的機會??梢韵胍姡偃鐒游锬軌蛳碛凶杂蓹嗪椭鲝垯?,可以為野生動物劃定保護區(qū),使其免受人類的驚擾(自由權),或賦予動物被喂養(yǎng)或照顧的權利(主張權)。這些權利均沒有概念上的障礙,在事實上也未必不可行。
2.基于自身理由的尊重
上述論證是否意味著,獲得權利能力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概念限制呢?或許有人會認為,既然我拒絕將意識視為權利主體的必要條件,那么一定要接受利益論的觀點,將利益視為權利的必然條件,由此闡發(fā)利益論立場對權利能力可能的限制。如果利益論已經(jīng)成為替代意志論的通說,這一思路當然是可行的;但倘若并非如此,我的討論便依然有待意志論-利益論爭議的最終結論。然而,作為一篇專門討論法律主體的論文,這種等待其實是不必要的。無論利益論與意志論存在何種差異,它們的共識足以為權利能力的概念給定初步的限制。這種共識可被稱為“基于自身理由的尊重”。權利是對權利主體的保護和尊重,意志論與利益論爭論的是,這種尊重究竟在本質(zhì)上最終指向的,是主體的意志,還是主體的利益[16]。但無論如何,這里的意志和利益,均與主體自身存在直接關聯(lián)。權利對意志或利益的尊重,并不以實現(xiàn)主體之外的其他目的為必要條件,這是利益論和意志論的共識。由此,我主張權利能力仍然會受到權利概念的限制,但這一限制并非是權利能力享有者必須具備意志,而是它必須基于自身的理由被法律所尊重。這種斷定,同時也進一步印證和具化了前文有關主體必須獲得法律起碼尊重(表現(xiàn)為起碼權利)的設想。
其實,如果我們能夠將視野暫時脫離當代分析法理學有些瑣碎的討論,就會更加容易地注意到,基于自身的理由而被法律尊重,是權利能力乃至整個法律主體概念均必須接受的前提條件。在康德哲學將人看作目的的影響之下[17],近代以來法律理論認為只有人類才配得上法律主體,其根本原因也主要在于他們認為只有人類自身才是所有人類活動(包括法律活動)的終極目的。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這種思潮的目標在于建立某種人類平等主義:既然全體人類共享某種特性(在康德那里是理性),他們均應當不加區(qū)別地被視為目的,原則上主張授予全體人類權利能力的法律理論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能認為,“基于自身理由的尊重”是一個很容易達到的條件,以至于將導致權利能力主體的無限泛化。事實上,在近代以來的法律賦予所有生物人權利能力之后,很少有其他實體能夠沒有爭議地獲得法律基于自身理由的尊重。例如,禁止捕殺野生動物的實在法義務雖甚為常見,卻并不會馬上使野生動物成為法律主體,野生動物是否屬于法律主體,還要取決于法律對它們的尊重是基于其自身,還是基于更好地尊重或保護人類自己(比如某種有利于人類的生態(tài)平衡)。因此,對于主張賦予野生動物權利能力和起碼權利的動物保護主義者來說,這里存在一個如何證明野生動物應當基于自身的理由而被法律尊重的困難問題——這是任何倡導法律應當接納某些新興主體的主張均必須克服的困難。
不僅如此,“基于自身理由的尊重”會將許多看似有力的主體競爭者排除在權利能力資格之外。在胎兒、動物和自然環(huán)境之外,一些具備明顯工具屬性的人造物,應當很難具備權利能力,例如建筑物和機器——它們存在的目的僅僅在于服務人類。在目前的情況下,機器哪怕具備了所謂人工智能,也無法逃離人造工具的定位,因此也就很難想象在其實現(xiàn)的功能之外,法律有獨立理由去尊重帶有人工智能的機器。當然,這并不等于說,任何來自人類創(chuàng)造的物件均不可能被當作主體。如果某類人造物因為某種原因足以獲得法律基于自身理由的尊重(例如藝術品或被當作人類伙伴的高智能機器人),則其獲得主體地位依然是可能的(也僅僅是可能的,而非必然的)。在后文有關人工智能法律主體問題的專門討論中,我將回到這個觀點。
行為能力不是行動的能力,也不是行使權利的資格,而是承擔權力的資格。與權力相關的另一個一般法律概念是法律行為,法律行為是實施權力的行為,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將行為能力理解為從事法律行為的資格125。作為由第二性規(guī)范規(guī)定的權利,權力與由第一性規(guī)范規(guī)定的自由權或主張權存在明顯差異。權力不涉及主體物理上的移動或變化,也不直接規(guī)制相對義務的行動,而是幫助權利人改變已有的法律地位(legal position)——無論是自己的地位狀態(tài)還是他人的法律地位。例如,在現(xiàn)代私法中,滿足一定年齡要求和精神狀態(tài)的生物人有權與他人締結合同,這里涉及的權利是權力,即該自然人能夠通過締結合同,進入到合同的規(guī)范狀態(tài)之中。權力在公法領域同樣存在,行政機關有權通過制定行政處罰書,使得行政相對人進入到行政責任的規(guī)范狀態(tài)中。
權力的行使將使法律地位發(fā)生改變,這種改變體現(xiàn)了權力主體的期待或意圖,沒有這種意圖,權力主體就無法通過法律行為來改變法律地位。不僅如此,法律狀態(tài)是規(guī)范意義上的狀態(tài)而并非物理意義上的存在,權力主體并不是通過物理意義上的力量使得物理世界發(fā)生變化,而需要去設想某種法律狀態(tài),法律所規(guī)定的權力將幫助其實現(xiàn)這種設想——通過意志改變法律地位。在這種情況下,要求權力的承擔者具備一定的意志,在概念上便是不可避免的了??紤]到權力概念的上述特征,行為能力所要求的意志準確來說應當是“意愿”(wish),其內(nèi)容應當是“我意愿某個法律狀態(tài)發(fā)生”?,F(xiàn)代心靈哲學通常用意向性(intentionality)來說明“意愿”。簡單來說,意向性是指心理可以各種方式指向、涉及、關于世界中的事物。作為基本的意向性類型,意愿不同于信念的地方在于,它具有世界指向心靈的適用指向[19]。這里不是專門討論這個哲學問題的地方,只需指明一點就夠了:作為某種心理活動(但不是說所有心理活動都是意向活動),意向性應當以某些生物學條件為基礎,如果某個實體缺乏能夠指向事物的意向性和世界指向心靈的適應指向,恐怕很難被認為能夠獨立產(chǎn)生“意愿”這種意識狀態(tài),本文提到的自然環(huán)境、植物和現(xiàn)階段的人工智能應該無法滿足這個條件,幼童、動物則有可能具備簡單或初級的意愿。
由此,本文有關行為能力的看法與現(xiàn)代民法的結論一致,意志(這里主要是意愿)之于行為能力仍然應被視為必要條件,無意愿者,不得具備行為能力,無資格享有改變法律狀態(tài)的權力。但意愿并非行為能力的充分條件,并非所有有意愿者均具備行為能力。如幼童、嚴重的精神病人或動物。很難從心理學的意義上認定,上述主體完全不具備意愿,但這些意愿的內(nèi)容可能在技術上難以準確認定(例如嚴重的精神病人或動物),又或是基于某種實質(zhì)的價值立場或道德立場而不被認真對待(例如某幼童或許的確愿意用1000元去換取一粒糖果)。基于這些考慮,法律可能依然會拒絕將行為能力授予給某些具備意愿的實體。
在霍菲爾德的體系中,義務僅指與主張權相關的法律地位,即為尊重主張權,法律對相關實體實施或不實施特定行為的要求,通常表述為“不得”做某事或“應當”做某事。作為第一性的義務,所謂“某事”沒有改變法律地位的功能,僅僅指向主體的物理移動或變化。這里的關鍵之處依然在于,移動或變化是否以移動者具備意志為前提?某個不受意志影響的人類生理變化、動物活動乃至基于因果律的自然現(xiàn)象,是否能被視為遵守義務或違反了義務?
初步看來,遵守義務似乎沒有太大問題,如果我的貓沒有走出我為它劃定的活動空間,說這只貓遵守了某個義務,好像也說得過去[2]23。違反義務則不同。就義務概念而言,違反義務的不法行為要么是故意的,要么是過失的。在沒有故意或過失的情況下,卻認為違反了義務,這樣的表達是不自然的。理由來自某種雖然傳統(tǒng)但很難被完全顛覆的理論:自由意志是主體承擔義務的前提,只有當主體能夠選擇遵守義務還是違反義務時,由其承擔義務才是恰當。如果某個事實雖然看似違反了義務的要求,但若這種所謂違反缺失了選擇的可能,只是受因果律決定而必然出現(xiàn)的,就不能被認為此時與該事件關聯(lián)的主體違反了義務——因為它缺乏不去違反該義務的可能性。如果可以認為,“應當蘊含著能夠”是一個概念意義上的主張,那么就不能將義務能力交由缺乏意志者承擔,意志應被視為義務能力的必要條件。換句話說,如果法律要求某類野生動物必須在特定區(qū)域內(nèi)活動,在認定動物缺乏意志的情況下,立法者應被認為是愚蠢的(未必邪惡),因為他此時犯了范疇錯誤。當然,義務能力所要求的意志與行為能力所要求的意志存在明顯差異。根據(jù)前文的說法,行為能力需要的意志是希望某個法律狀態(tài)發(fā)生的意愿。而義務能力所要求的意志主要是選擇或控制實施特定行為的主觀狀態(tài)(volition),即在加入了自由意志這一主觀狀態(tài)之后,相關行為不再被認為是在客觀因果律的作用下必然發(fā)生的結果,而是來自于行為人的有意選擇。
現(xiàn)在還剩下的霍菲爾德要素有無主張權、屈從、豁免和無權力。從理論上,當然可以構想出無主張權、屈從能力、豁免和無權力。這些能力在概念上均未限制法律主體的范圍,也很少進入到法學知識的視野中,因此不作重點分析,只是簡要說明如下:
無權利(無主張權、無權力),即不享有主張權或權力的狀態(tài)。在概念上很難想象,不享有某種權利的狀態(tài)對其承擔者提出了某種限制或要求。
屈從能力。在霍菲爾德理論中,與權力相關,能夠因為權力的行使被改變法律地位的法律地位就是屈從。實體具備何種條件,才能承擔屈從?如果可以認定,法律主體所承擔的具體權利義務均來自于法律權威有意識的設定,而這種有意識的設定同樣屬于行使權力的話,屈從能力應當被認為是最為基礎的主體資格要素。在這個意義上,屈從能力與法律主體資格概念就是同義詞了。因此如果問屈從為屈從的承擔者提出了何種限制,其實就是在問權利主體資格對權利主體提出了何種限制,這將回到問題的起點。退一步說,即便不在此種普遍的意義上理解屈從能力,屈從的概念對屈從能力也沒有什么限制。此時,應當區(qū)分作為承擔權利義務可能性的屈從和權力給屈從者帶來的權利義務。后者當然會對何者才能承擔這些具體的權利義務產(chǎn)生限制,前者僅僅是被改變的初步可能性。被改變的可能性本身并不會影響到何者能夠被改變,被改變成什么樣才會有這種影響。
豁免是不被改變法律地位的狀態(tài)。這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無論如何都完全不具備任何法律資格的實體,當然也就無法被法律權力改變法律地位,討論此種豁免權的資格,其實也就是在討論將X視為非法律主體的必要條件是什么,這仍然會回到問題的起點。另一種情況是,若X已經(jīng)承擔了某些權利義務,現(xiàn)在要討論其承擔豁免權的資格是什么。正如“可被權力改變”本身不會在概念上限制屈從能力資格,“不可被權力改變” 本身也不會在概念上限制豁免能力資格——如果說這其中包含有什么限制,這種限制也將來自于不可被改變的主體本身所享有的具體權利義務。
由此,將法律主體資格按照霍菲爾德要素主要分解為權利能力、行為能力、義務能力之后,一個基于霍菲爾德理論或權利義務類型的內(nèi)部實在論,因此被建立了起來。其中,是否具備意志和是否具備被法律尊重的獨立理由,將對某個實體是否享有特定類型的法律主體資格產(chǎn)生概念意義上的約束。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明確:某個X如果具備所有類型的主體資格,當然屬于法律主體無疑,例如沒有精神缺陷的成年人。但如果只具備部分主體資格,是不是能夠被稱為法律主體呢?從群集論的立場來說,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這里需要強調(diào)權利能力在主體資格構成中的特殊性。由于前文界定的起碼權利這一必要條件的存在,權利能力應當是最低限度的主體資格[18]128,缺乏權利能力,則通常無法享有起碼權利,因而不會受到法律的起碼尊重,當然也就無法被視為主體了。這種看法符合某些直覺性認識,也很好地呼應了前文提到的例證:幼童雖然不具備行為能力和義務能力,卻常常被認為具備法律主體資格,而僅僅具備義務能力的奴隸,卻不是法律主體。由此,法律主體資格即便能夠被分解為若干類型,權利能力在其中的地位也更為特殊,所謂部分主體資格,仍然要以權利能力為必要條件。在這個意義上,權利能力中“基于自身理由的尊重”對法律主體概念的限制,應當更為基礎。
最后,簡單說明一下擬制(fiction)主體的工作原理及其對回答人工智能法律主體資格問題所帶來的啟發(fā)。現(xiàn)代法律中法人(corporation)是這類主體的典型,神靈、死者等并不真實存在的東西如果可以成為法律主體,也大致可以被納入擬制主體。法人作為眾人的集合,它既不具備被法律尊重的獨立理由(相對于其組成人員),又不具備意志,卻被認為享有幾乎完備的法律主體資格,這難道不是已經(jīng)說明,本文有關法律主體概念限制的討論統(tǒng)統(tǒng)是不必要的嗎?
在我看來,將法人與生物人、動物、自然環(huán)境加以對比,本身就犯了范疇錯誤,后者是實體,前者則僅僅是方便稱呼法律意義上的眾人集合而被法律擬制出來的一種說法而已,并非真實的存在。當我們主張動物應當成為法律主體時,我們就是在主張某些活生生的動物要承擔某些權利義務。而在法人的情況中,需要區(qū)分不依賴法律而能夠獨立存在的生物人群體,和依賴法律擬制或構成性法律規(guī)則而被稱為“法人”的所謂擬制主體[20]。擬制主體不是真實的存在,真正存在并享有權利義務的,是法人背后的生物人群體。在這個意義上,法人只是囊括其背后諸多生物人一大堆權利義務的“說法”。當法人被法律擬制出來的時候,法律并沒有在生物人之外增加另一種權利義務的真正承擔者,法人本身說到底并沒有什么權利義務。將法人視為主體,很大程度上源于表達和思維的經(jīng)濟性這類認知價值,并不是真的讓這個虛幻的說法承擔什么權利義務[7]109。神靈、死者的主體問題大體與之相當:它們在事實上根本不存在,完全不可能享有主體資格。在將神靈或死者當作法律主體的法律言說中,最終的權利義務也需要生物人來承擔,例如神職人員、死者的繼承人等。在擬制主體的范圍內(nèi),本文所建構的法律主體概念當然不能對“誰可以成為法律主體”產(chǎn)生實質(zhì)影響,神靈、死者這類不存在的東西況且可能成為法律主體,法人這樣的擬制主體不符合本文所建構的法律主體概念也就不足為奇了。由此可見,被擬制出的法律主體完全不是本文所界定的法律主體,法律理論和法律實踐中擬制主體的存在,并不會對本文的立場產(chǎn)生實質(zhì)影響。
或許會有專精于民事主體理論的民法學者指出,我的上述看法隨意選擇了所謂“法人擬制說”,沒有充分尊重其實依然具有影響力的所謂“法人實在說”。這里顯然不是充分檢討這一著名爭論的地方。簡要來說,我認為支持法人實在說的主要理由在于法人與其成員之間的某種獨立性,這種獨立性主要表現(xiàn)為例如法人成員的變更不會影響到法人的存續(xù)、法人機關的成員可由法人之外的人充任、法人的財產(chǎn)權與其成員的財產(chǎn)權相互分離(責任財產(chǎn)的獨立)、法人的行為不同于相關生物人的行為、乃至法人(社團)在社會生活中相對于個人的獨立性等等[21-22]。我當然不會否認這些眾所周知的獨立性,但這些獨立性并不會影響到上文有關法人是不同于生物人的擬制主體的見解。實際上,我的觀點僅僅依賴這一點:法人所具有的權利義務,在語義的意義上(既無關法律條文本身的表述,又無關法人的制度功能或社會角色)一定能夠被充分“轉寫”為生物人的權利義務,哪怕這一轉寫的過程異常得復雜和冗長。換句話說,只要能夠肯定,在法人存在的地方,將法人的權利義務在不損失語義的情況下表述為相關生物人(無論是否屬于法人成員)的權利義務之后,并沒有什么更為神秘的權利義務承擔者出現(xiàn),也沒有無法被轉寫的權利義務剩余,法人的主體資格就無法與自然人的主體資格相提并論,法人的權利義務說到底還是生物人的權利義務這一論斷,就能夠獲得證立。
當然,將法人的權利義務轉寫為相關生物人權利義務的過程幾乎必定是復雜和冗長的,這恰好是現(xiàn)代法律制度通常將法人擬制為法律主體(而非總是規(guī)定與其相關的生物人的權利義務)的首要理由:基于思維經(jīng)濟性或表達便利性的考慮,有時的確需要“虛構”出在本體論層面并不存在的擬制主體,在法律思維中使之“承擔”一定的權利義務,只在必要時(例如法人的清算)再讓法人主體釋放出相關生物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
將擬制主體這類特殊的主體構成方式與本文所著力建構的法律主體概念相區(qū)別,必定會給有關人工智能法律主體資格的爭論帶來啟發(fā)。前文已經(jīng)提及,依據(jù)本文的分析框架,如果無法否認人工智能或帶有人工智能的機器是人類發(fā)明出來服務人類自身的工具,那么在這個觀念被消除之前,人工智能便不可能獲得被法律尊重的獨立理由;而且想一想人類對尊重動物的遲緩態(tài)度就能知道,即便人工智能技術本身快速發(fā)展,人類也很難將至多是針對人工智能某種程度的“珍視”迅速轉化“獨立尊重”。因此,人工智能如果想要成為與胎兒、動物、自然環(huán)境那樣有競爭力的新興主體候選人,在理論上恐怕非常困難,遑論一舉超過這些候選人,直接獲得主體資格。但是,在擬制主體的啟發(fā)之下,無法排除的是,人工智能可以成為像法人那樣的擬制主體,不是作為實體而是作為某種說法,在法律思維中承擔某些最終指向生物人的權利義務。
這里可以舉幾個人工智能法律主體議題經(jīng)常提到的例子:(1)在侵權案件中作為義務主體和責任主體,例如認定自動駕駛汽車在行駛過程中有義務避免碰撞,并在發(fā)生碰撞的案件中承擔侵權責任。但是正如法人無法真正承擔法律義務那樣,真正承擔人工智能注意義務和侵權責任的,依然是相關的生物人。在承認人工智能缺乏意志的情況下,非要認為人工智能違反了義務并應當承擔法律責任,無疑是愚蠢的。(2)享有行為能力,作為其他合格法律主體的代理人締結合同或實施其他法律行為。人工智能沒有意志,法律只能將人工智能算法所導致的某些外部表現(xiàn)“視為”其意志的表達。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作為代理人的所謂意志表達,其實只是被代理人權力的技術化行使,人工智能代理人是被代理人實現(xiàn)其意圖的工具,被代理人-人工智能代理人-第三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最終應當被還原為被代理人與第三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3)人工智能作為著作權人,對其通過算法創(chuàng)造的作品享有著作權,他人未經(jīng)允許不得使用。即使將人工智能的創(chuàng)作視為法律所保護的享有著作權的作品,法律所要尊重的,也不是人工智能本身,而是與人工智能相關的生物人。這一點與法人的財產(chǎn)權有些類似,法律對法人財產(chǎn)的保護,最終將指向社會背后的股東或其他利益人。在上述例子中,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法律主體”的確沒有障礙。創(chuàng)造出這類法律主體在許多情況下無疑會讓我們的法律表達和思維變得更加簡單和便利,簡化法律制度的語言表述和個案處理中的法律推理。因此,伴隨著人工智能領域不斷的技術進步和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我們或許有很好的理由,將人工智能擬制為像法人那樣的主體。只是依照此種方法,權利義務的最終承擔者,恐怕依然是生物人。
結 論
本文是關于法律主體概念的基礎研究,著重在較為抽象的理論層面,初步回答了“何者可以成為法律主體”這一一般化的問題。之所以說是初步的,是因為它只是試圖去指明成為法律主體所需要滿足的最低限度的必要條件,而要使得候選主體最終成為法律主體,還需要針對特定候選主體的具體情況,在本文提供的必要條件之外開展專門的論證。但是,“初步研究”的定位并不意味著本文的觀點過于稀薄從而喪失其應有的啟發(fā)性。在所謂內(nèi)部實在論-非單純資格說-群集論的基本立場之上,文章發(fā)展出了一套基于權利義務類型的法律主體概念理論,將法律主體資格大致劃分為權利能力、行為能力、義務能力三類要素。其中權利能力的資格不以具備意志為前提,但要以法律的獨立尊重為前提;行為能力與義務能力要以具備意志(意愿或自由意志)為前提。我相信,這些斷定不但確認了法理論意義上法律主體概念理論的基本內(nèi)容,也會以一般理論所具備的某種獨特方式,啟迪和幫助人們思考胎兒、動物、自然環(huán)境、人工智能等新興主體的法律地位問題。
注 釋:
① 因此,法律人格或法律主體資格與民法語境中的人格權有聯(lián)系但存在較大差異。民法中的人格權是民事主體(以自然人為典型)享有的具體權利,如健康權、名譽權等。在邏輯位階上,法律人格要優(yōu)先于人格權,只有享有法律人格者,才被視為法律上的人,才可能享有民法所規(guī)定的人格權。后文還將展示,法律人格在內(nèi)容上的抽象程度也不是作為具體民事權利的人格權所能比擬的。
② 對于相關主題的研究,國內(nèi)學界多用“法律主體”,而國外學界多用legal persons或legal personhood。本文選用法律主體的提法,不單是對國內(nèi)學界研究慣例的尊重,更是基于如下理由:漢語中的人或人格的說法,在表達時無法像西文那樣區(qū)分出法律意義上的person(拉丁語persona)和生物意義上的human(拉丁文homo)兩個維度,同時將person抽象且技術化地理解為主體(subjects),因此“法律人格”的說法可能喪失了legal personhood所具備的抽象性和技術性——而這正是本文所追求的。當然,在本文的語境中,法律主體資格與法律人格的含義是一致的。
③ 目前國內(nèi)有關人工智能是否具備法律資格的許多研究均自覺不自覺地使用或包含了這種訴諸于法律主體概念理論的論證邏輯,無論這些研究在結論上是否支持人工智能的法律主體地位。參見馮潔:《人工智能法律主體地位的法理反思》,《東方法學》2019年第4期;劉洪華:《論人工智能的法律地位》,《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1期;郭少飛:《“電子人”法律主體論》,《東方法學》2018年第3期。
④ 這里有意避開了“自然人”這一更為常見的法學術語。按照本文的理解,自然人是享有法律主體資格的生物人的總稱,與所謂法人一樣,均是一個依賴法律制度的技術性術語。當我們問“誰可以成為法律主體”時,這里的“誰”應當是一個前法律的實體,否則將陷入“begging questions”。
⑤ 范疇錯誤的說法來自 Gilbert Ryle, The Concept of Mind, Routledge Press, 2009,p.12.這里的爭論涉及當代法理學中概念分析的方法論問題。本文秉承所謂“方法論的實證主義”(methodological positivism),即認為在厘定法理學中類似法律主體這樣的基本概念時,無需直接訴諸于某種道德價值,概念理論首先解決的應當是認知問題,不涉及人類生活方式的應然狀態(tài)或者道德真理。當然,面對這樣一個復雜而一般性的問題,這篇專門討論法律主體概念的論文難以充分開展。可參見有關此議題的各類經(jīng)典文獻,如Brian Leiter, Beyond the Hart/Dworkin Debate:The Methodology Problem in Jurisprudence,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Jurisprudence, 17-51(2003);Joseph Raz.Two Views of the Nature of the Theory of Law:A Partial Comparison,Legal Theory, 249-282 (1998).
⑥ 許多學者將凱爾森視為法定主義的代表,如Ngaire Naffine, Law’s Meaning of Life:Philosophy, Religion, Darwin and the Legal Person, Hart Publishing, 2009,p.21.但其實凱爾森屬于實在論陣營。凱爾森實際上區(qū)分了“權利義務的真正承擔者”(本文意義上的法律主體)和“被人格化了的權利義務”,前者只能是生物人,后者則是法學中為便于人們思考思維的輔助性概念。本文第四部分的討論將涉及這一重要的區(qū)分。
⑦ “僅承擔義務的奴隸不是法律主體”,這一表述在某些人看來并不正確。但它應該最多只是犯了道德錯誤而非范疇錯誤。
⑧ 但民法學內(nèi)部針對權利能力的完整性,亦存在不同意見,這便是所謂“權利能力相對性理論”,中文文獻參見劉召成:《部分權利能力制度的構建》,載《法學研究》2012年第5期。
⑨ 學界通說認為霍菲爾德的特權與法律言說中更為常見的自由權(liberty)同義,下文采用自由權的說法而不用特權。
⑩ 因此,“claim”的正確翻譯應為獲得權而非請求權或主張權,無論是請求還是主張,均暗示權利人必須具備意志。但是,權利人是否發(fā)出請求或主張,并不是相關義務人履行義務的必要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