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平凹是屈指可數(shù)的文學奇才，其筆下的女性形象或以溫婉賢淑的體貼，或以鮮艷妖嬈的風情，給男性帶來了身體及精神上的慰藉。但縱觀這些女性的命運，大多以悲劇收場：《廢都》中的唐宛兒追愛失敗，被潼關(guān)的丈夫抓了回去，受到百般凌辱；《秦腔》中的白雪生了個畸形兒，遭到丈夫的冷落和嫌棄，最終離婚；《帶燈》中的帶燈在一次次對工作的有心無力中精神崩潰，患上了夢游癥，其干凈整潔的身上也染上了虱子……本文旨在以《廢都》《秦腔》和《帶燈》為例，具體分析“唐宛兒”“白雪”和“帶燈”這三個女性形象的悲劇成因。

關(guān)鍵詞：賈平凹 悲劇女性 《廢都》 《秦腔》 《帶燈》

一、無主浮萍終沉淪——《廢都》中唐宛兒的依附悲劇

《廢都》一出，便因其大篇幅的性描寫而飽受爭議，甚至一度被禁。賈平凹本欲借此書一抒心中郁結(jié)，沒想到卻陷入更大的困境。關(guān)于性描寫，自郁達夫《沉淪》出版以來，描寫女性身體和思想解放的作品便陸續(xù)冒尖，余華于1991年還曾發(fā)表具有“性愛主題”描寫的《在細雨中呼喊》，為何到了1993年，賈平凹的《廢都》就在此問題上折戟了呢？當時出版此書的責任編輯田珍穎曾說：“我至今不認為《廢都》的性描寫就很淫穢，四十萬字的書，性描寫不過幾千字，而且它是為人物和細節(jié)服務的，它不游離、不獵奇?！盿可見思想解放的口號雖喊了近百年，但這個過程中邁出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中國女性離真正的解放還隔著很遙遠的距離，這注定是一場迂回曲折而又曠日持久的戰(zhàn)役。

《廢都》作為一本蘸滿作者“血淚”的“用心之作”，真實地描繪了主人公莊之蝶與幾個女性之間的情欲糾葛以及西京城內(nèi)知識分子頹廢墮落的生活群像。在若干與莊之蝶有曖昧關(guān)系的女性之中，唐宛兒無疑是作者刻畫得最為出彩的一個。她有著驚人的美貌以及迷人的身材，也善于利用自己的先天優(yōu)勢來取悅各色男人，以達到自己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從而躋身上流社會的目的。從她無視道德的戒律，拋棄原來的丈夫和周敏私奔到西京，以及后來堂而皇之地在牛月清眼皮底下與莊之蝶偷情的叛逆行為，可以看出她具有敢于沖破一切束縛的勇氣。然而這勇氣卻不體現(xiàn)為獨立謀生的自主意識，而是源于骨子里對男人的徹底依附。正如她曾對莊之蝶所說的“你與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么來刺激你的藝術(shù)靈感”b這句驚世駭俗的話語一樣，她也需要不斷地尋找男人，才能維持自己的生命活力。因為她是靠用美色取悅男人來換取基本的生存條件和社會地位的，一旦離開了男人的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物質(zhì)上的滋養(yǎng)，她都將枯萎、凋零，成為漂流在死水上的無主浮萍。

唐宛兒這一形象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末商品意識和功利主義潮流盛行時期的典型產(chǎn)物。作為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一無所有的農(nóng)村女性，想要獲得更好的物質(zhì)條件，便只有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美麗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武器，先是周敏，后來又遇到了地位更高也更懂浪漫的莊之蝶，她通過不斷地取悅男人，來滿足自己日益增長的欲望，卻也在盲目的追逐中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愛情還是名利。當唐宛兒發(fā)現(xiàn)莊之蝶喜新厭舊、處處留情時，她說：“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為一個搞創(chuàng)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chuàng)造欲的表現(xiàn)?！眂這句話一語中的，既寬慰和取悅了莊之蝶，也開解和麻痹了自己，同時也揭示了這段感情只是一場建立在“名人效應”之上的逢場作戲的本質(zhì)。因此，唐宛兒的悲劇命運從主觀上來說是受其自身缺乏獨立自主意識，過于依附男人的怯懦心理所控，另一方面也與現(xiàn)代社會中愛情的畸形發(fā)展、功利主義淹沒情懷的時代局限性息息相關(guān)?！稄U都》通過描寫墮落文人莊之蝶與不同女人之間的情欲糾葛，揭示出城市文明和現(xiàn)代性的弊病，在唐宛兒身上，這種精神失落感以被物化、欲望化的方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的靈魂找不到寄托，唐宛兒試圖在欲望的沉淪中確證自身的存在，卻陷入了更大的失落與幻滅，可見現(xiàn)代人失去信仰與理想追求的掙扎與痛苦，無法被短暫的欲望滿足所消解，反而愈發(fā)強烈、深刻。由唐宛兒的悲劇思及自身，可見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性的“異化”，這一問題值得社會關(guān)注。

二、傳統(tǒng)現(xiàn)代難兩全——《秦腔》中白雪的雙重悲劇

白雪作為《秦腔》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作者在故事的開頭便借瘋子引生之口描繪了其不染纖塵的美麗容顏，同時還賦予了她心靈上的高貴純潔以及倫理道德上的盡善盡美，是清風街當之無愧的“鄉(xiāng)土女神”。在事業(yè)上，她是縣劇團年輕的秦腔演員，才貌雙全、勤奮敬業(yè)，懷著一腔要將秦腔發(fā)揚光大的熱血，再加上其得天獨厚的演戲天賦，終于成為劇團的骨干和受人追捧的名角。在家庭中，她溫柔賢淑、尊敬長者，與在城里當記者的夏風結(jié)為連理，被視為金童玉女的典范，引得眾人紛紛艷羨不已。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完美的女性，為何會生出一個沒有屁眼的孩子，并在故事的結(jié)尾遭遇事業(yè)和家庭上的雙重悲劇呢？

首先，她與夏風的結(jié)合不是出于自主的選擇，而是在諸如“夏風有才”“有社會地位”“嫁給他是一種福氣”d之類的世俗觀念的影響下，才接受了夏風的追求。而夏風是一個一心向往都市文明，企圖遠離閉塞落后的故鄉(xiāng)的“新人”形象，他接受了現(xiàn)代化的教育，進入了城市生活，從而對父親以及白雪所津津樂道的“秦腔藝術(shù)”感到嗤之以鼻。所以白雪和夏風的結(jié)合從源頭上來說就不是出于志同道合的靈魂吸引，而且兩人也在某些方面并不門當戶對，例如在一次與二嬸的閑聊中，二嬸說：“白雪你高中畢業(yè)？”白雪回答：“沒畢業(yè)，我不配你夏風了！”e雖然這只是一句調(diào)笑的話語，卻也在無形中暗示了兩人婚姻所存在的隱患。

其次，夏風一直想把白雪的工作調(diào)到省城，甚至犧牲自己的孩子也在所不惜，而白雪卻想堅守在鄉(xiāng)土，不愿意秦腔劇團因她的離開而解散。當白雪拒絕夏風打胎的要求而生下一個沒有屁眼的孩子后，夏風的反應是直接把孩子扔掉，以維護自己的體面和尊嚴，而白雪卻死活也舍不得拋棄自己的孩子。此外，白雪極力想滿足一代藝人王老師出秦腔磁帶的愿望，以及促成公公夏天智出版秦腔臉譜的書籍，而夏風卻不愿意幫忙，屢次不給王老師面子，甚至對父親的出書計劃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敷衍。至此，兩人貌合神離的價值觀開始了明顯的分道揚鑣。

作者仿佛有意將白雪的命運與傳統(tǒng)民間文化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注定了她要與代表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夏風不斷爭吵、磨合，而結(jié)局兩人婚姻的悲劇，則寓示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可彌合的裂縫，孩子作為白雪與夏風感情的結(jié)晶，沒有屁眼的殘缺似乎也在冥冥之中暗示著城鄉(xiāng)融合的失敗。鄉(xiāng)村文明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對夏風毫無約束力，他可以為了自己在城里的利益狠心地拋妻棄子，哪怕承受父輩和鄉(xiāng)人無情的指責，而白雪卻在離婚后依然對公婆盡孝，耐心照料被視為不吉利的女兒，體現(xiàn)出人人稱頌的傳統(tǒng)美德。因此，白雪個人的悲劇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整個秦腔文化和鄉(xiāng)土文明必然走向沒落的悲劇縮影，這體現(xiàn)了賈平凹本人的悲觀，當利益至上的現(xiàn)代化浪潮裹挾而來，傳統(tǒng)文明該如何在與現(xiàn)代文明的和諧共生中煥發(fā)出新的生機，這個問題值得每一個人思考。

三、理想之花陷淖泥——《帶燈》中女干部的現(xiàn)實悲劇

《帶燈》里的女主人公原名為螢，因她不滿于螢生腐草的說法，又驚異于螢火蟲無論是能飛的還是不能飛的，都固執(zhí)地自帶著一盞燈光，于是更改其名為帶燈。帶燈是一個美麗出塵的女子，天生麗質(zhì)，又會打扮，一頭秀發(fā)烏黑如瀑，引得整個櫻鎮(zhèn)的人驚嘆連連。她不僅外表驚艷，還飽讀詩書，富有理想和文學氣息，然而正因如此，鎮(zhèn)政府的工作才讓她痛苦。

固然無知便好了，不知道外面的生活如何，不知道理想的樣子該是怎樣，倒也能夠安于現(xiàn)狀，和大院里的其他人一樣，欺軟怕硬、貪圖小利，飽食終日而庸碌無為。她卻偏偏有一顆敏感細膩、正義凜然的心，偏偏能看得見聽得到平民百姓的困苦，偏偏能感受到工作中的無能與頹喪，于是她便不能安心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她感覺自己老得很快，她很想改變什么，卻在一次次的徒勞無功后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什么也改變不了。這樣一個地方陰暗的角落太多了，她薄弱的微光，根本連千分之一都無法照耀。她只好偃旗息鼓了，改變不了的，就學著去欣賞它。她仍然在抗爭著，卻不是以頭破血流的方式，而是在盡心完成工作的前提下，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去扶弱濟貧，去溫暖這蒼涼世態(tài)下焦灼的心靈。

她依然痛心著，為焦頭爛額的瑣碎，為愚昧麻木的農(nóng)民，為執(zhí)著于畫家夢而一去不歸的丈夫，更重要的是自己滿腹辛酸無處訴說，不甘沉淪心意難平的孤獨。就像張賢亮曾說的，最可怕的不是墮落，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她需要心靈救贖，于是她大膽地給元天亮發(fā)了短信。元天亮是從櫻鎮(zhèn)政府調(diào)去省里當秘書的傳奇人物，他既深諳為官之道，為民謀福利，又才華橫溢，出版了很多自己寫的書，被櫻鎮(zhèn)人民尊為神。帶燈經(jīng)常讀他的散文，在草坪上、山坡下，在空曠的田野里，沐浴著無私的陽光，忙里偷閑地品味，給干涸已久的心補一劑潤澤的甘泉。她給他發(fā)短信，大段大段地抒情：“人生有許多東西可以不盡心而能過癮，我，日出想你回去想你風中想你，靜中想葉下想石上想，山上水邊走著坐著想，花開花落想，可我也像大口吸紙煙一樣不傷心反而痛快。我這樣說你高興嗎，你已經(jīng)是我的神?！?f

自從元天亮給帶燈回復了簡單的短信并夸她文筆好之后，元天亮就完全成為她情感的渡口，她一有空就給他發(fā)短信，將自己心中的郁結(jié)全盤托出，那不假雕飾的才思和文筆如清泉般緩緩流淌，與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中各家各戶的閑碎煩惱相互映襯，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一個青春女子在殘酷現(xiàn)實前的無力與彷徨。然而帶燈不像王蒙《活動變?nèi)诵巍防锏撵o珍，極力扼殺自己內(nèi)心的青春活力，將才情和學識一部分虛擲無用，一部分轉(zhuǎn)變?yōu)樽耘昂团八且环矫嫔萄氏滦羷?，用智慧減少百姓的糾紛，補貼他們的困苦，另一方面將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向往和渴望全部打磨成了珍珠，寄給了她心中完美無缺的元天亮。

在農(nóng)村，你可以很輕易地感受到樸實人民的善良，也能很無奈地發(fā)現(xiàn)他們淳樸背后的狹隘與自私，正如帶燈在文中所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農(nóng)民是那么的龐雜混亂肆虐無信，只有現(xiàn)實的生存和后代的依靠這兩方面對他們有制約作用?！眊他們不安于貧困卻無計可施，譏笑著別人卻可憐著自己，仿佛永遠也走不出俗世日常的瑣碎糾紛與斤斤計較的個人利益。最后，帶燈在長久的有心無力中患上了夢游癥，和街頭的瘋子一起默契地捉鬼，她干凈整潔的身上也染上了虱子，仿佛注定逃不出被同化的宿命。如此出塵的一朵清蓮，卻終究無法普度這人間，誰之罪，誰之責？

賈平凹在《帶燈》的后記中說：“正因為社會基層的問題太多，你才尊重了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工作的人，上邊的任何政策、條令、任務、指示全集中在他們那兒要完成，完不成就受責挨訓被罰……他們面對的是農(nóng)民，怨恨像污水一樣潑向他們……”h出淤泥而不染的帶燈在污濁的環(huán)境中走向精神世界的超脫，然而寫給元天亮的短信卻始終得不到回應，仿佛一切都是她自導自演的一場假象，這個虛幻的發(fā)泄方式最終沒能拯救她的困惑與焦灼。

帶燈最后在瘋狂中陷入了內(nèi)心世界的迷亂，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基層管理痼疾的難以消除和農(nóng)村問題的復雜艱深，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幻想在面對血淋淋的現(xiàn)實時的軟弱無力。這種無能為力的感受其實包含著賈平凹自身對于農(nóng)村問題的思考，同時也是作者在尚未找尋到介入現(xiàn)實的恰當方法時的一種妥協(xié)，然而這種妥協(xié)中又包含著作者深切的呼吁，呼吁相關(guān)人士能夠從帶燈的掙扎和悲劇命運中清醒。蔣方舟曾說過：“記錄本身，即已是反抗?！辟Z平凹正是通過記錄這樣一個基層女干部帶燈在與現(xiàn)實交戰(zhàn)時身心上所受的糾結(jié)和折磨，表達了自己對社會中某些不公平不合理制度的反抗之心，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悲劇就是將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如果帶燈“圣女”形象的最終破滅，能夠讓我們感受到美被撕裂的痛楚，并讓更多人看到某些掩蓋在白日之下的黑暗角落，那么帶燈的犧牲，就是有所值的。

綜上所述，賈平凹筆下的悲劇女性各有其毀滅的原因：唐宛兒悲在獨立自主意識尚未開化，白雪悲在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難以兩全，而帶燈則悲在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的不堪一擊。如若用一種超脫出她們自身局限性的眼光來重新審視此類悲劇，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女性身上寄寓了作者對人類邁向現(xiàn)代化過程面臨的諸多生存困境的思考，這些悲劇不僅屬于唐宛兒、白雪和帶燈，還屬于整個社會，整個時代。

a 魏華瑩：《田珍穎口述：我與〈廢都〉》，《文藝爭鳴》2016年第4期，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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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白軍芳：《試論〈小月前本〉〈秦腔〉中的女性形象》，《當代文壇》2006年第3期，第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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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劉陽揚：《帶燈的等待與等待中的中國——評賈平凹〈帶燈〉》，《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6期，第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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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宋甜，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研究。？？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