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茗婷
“三、二、一。新年快樂!”
2022年元旦零點,240名觀眾聚在杭州上城區(qū)的一個影廳里,迎接著新舊年歲交替一刻的到來。零點過后,在《春節(jié)序曲》悠揚的交響樂中,現(xiàn)場觀眾許下新年愿望。
“這是我第一次看電影跨年,看著秒針突然變零,覺得很開心。新年愿望很簡單,三個字:不加班?!?/p>
“我接下來一年有考研的打算,希望能多看幾部正能量的電影,從電影里面汲取更大的能量?!?/p>
懷抱對工作、學業(yè)和生活的美好祝愿,人們在影廳里、放映機下、大屏幕前,告別2021,迎接2022。
這是鵬宇及其成立的“麻雀放映”在杭州發(fā)起的一場跨年放映活動。鵬宇組織大家一起看電影,已經(jīng)第四個年頭,放映已經(jīng)成為他在電影編劇之外的“副業(yè)”。出于工作的需要和對電影的熱愛,29歲的他,閱片量已經(jīng)超過了7000部。鵬宇告訴南風窗:“電影和我的生活,已經(jīng)密不可分了?!?/p>
像鵬宇一樣,南風窗記者還采訪了另外的一些“普通人”,有電影哲學的碩士,有獨立電影策展人,有純粹的影迷,對于這些人來說,電影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
通過電影,他們了解更多樣的人生故事,甚至因為電影改變過自己生活中的某些抉擇,又或許在精神層面上始終與電影相聯(lián),逐步引申到生活層面的思考。無論是以興趣、職業(yè)、還是自我教育的方式存在,電影都為他們的人生帶來了更多一種可能性。
跨年放映后“新年愿望”環(huán)節(jié)中,一名坐在觀眾席最后排、穿著深藍色背帶褲、戴深色毛氈帽的女孩站起來分享了自己的愿望。
這是她第一次參加跨年放映。2021年12月31日凌晨4點,她一睜眼看到跨年放映的消息,立馬訂了車票,當天從外地趕來杭州參加活動。她說,疫情將人們都困住了,在2021年的最后一天,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所以自己來到了杭州,“與同樣愛電影的人一起跨年”。
這是鵬宇當晚聽到的最印象深刻的分享,聽到這個女孩的分享后,鵬宇覺得,能遇到這樣的觀眾,他四年來所堅持的放映是值得的。
對于鵬宇來說,在影院里跟所有人一起大聲笑,對人物共情,感受故事帶來的悸動,被現(xiàn)場歡樂的氛圍所感染,這是看電影的瞬間給他帶來的快樂。
這一場跨年放映,組織的過程比鵬宇想象的還要曲折。
原先,他考慮過在跨年夜放映元旦檔電影。在觀看了幾場超前點映后,他覺得,“片子都太爛了,絕對不能做(放映)”。豆瓣2021年最佳的華語電影之一、也是鵬宇心中年度最佳的某部電影,成為了跨年放映的首選。
聯(lián)絡影城后鵬宇發(fā)現(xiàn),全杭州的跨年場次幾乎都被元旦檔電影提前預定了。無奈之下,鵬宇找到了一家相熟的電影院,表達了希望能在跨年場做一次放映。出于人情,影城將一場只售出了1/4座位的跨年場轉(zhuǎn)給鵬宇,并為已購票的觀眾提供退款和補貼服務。鵬宇組織的跨年放映,才得以順利開展。
至今,鵬宇組織的放映已經(jīng)接近200場。
2018年,因為工作變動,鵬宇從北京來到杭州。他察覺到,電影的路演一般會選擇北上廣深等國內(nèi)超一線城市,而很少來到杭州。杭州的影院絕大部分難以實現(xiàn)邀請主創(chuàng)到現(xiàn)場與觀眾進行互動交流。
在鵬宇看來,若現(xiàn)場交流未能實現(xiàn),那么通過電影所完成的編劇、導演、演員等與觀眾之間交流回路就不完整了?;谧约弘娪熬巹〉纳矸?,鵬宇在電影圈中擁有一定的人脈和資源,能夠比較容易地聯(lián)系到相關電影劇組主創(chuàng)。
疫情將人們都困住了,在2021年的最后一天,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所以自己來到了杭州,“與同樣愛電影的人一起跨年”。
于是,抱著填補觀影現(xiàn)場交流缺位的目的,鵬宇決定在業(yè)余時間里創(chuàng)立“麻雀放映”。
說實話,賺不了什么錢,主要依靠賣票盈利,幾乎每一場都會印發(fā)周邊,平均每周組織一場放映,一個月下來,利潤在千元上下。目前除了鵬宇之外,還有3名志愿者,負責放映日常的聯(lián)系與落地。在鵬宇看來,“靠放映養(yǎng)活自己”是天方夜譚,組織放映是一件“用愛發(fā)電”的事。
在采訪過程中,獨立電影策展人艾英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做影展,特別是獨立電影影展,也是“用愛發(fā)電”的事。
2019年,艾英以策展人的身份,在西安第一次舉辦了獨立電影展。他從同年誕生的獨立電影中,挑選了《魚樂園》《夫妻不是同林鳥》等4部具有一定社會價值的新片在影展上放映。
在每一個場次中,與200多人共同度過幾個小時的觀影,這樣的儀式,令艾英很享受。在那個能容納200人的影廳里,每一個場次都坐滿了人。沒有位置的觀眾,寧愿坐在臺階上也要將電影看完。
原本只打算舉辦一次的獨立影展,竟然得到了如此多觀眾的支持,這讓艾英看到自己所做之事的意義與價值所在,也看到了獨立影展繼續(xù)辦下去的可能性。
機緣巧合,疫情之后,他來到了廣州,與當?shù)貢旰献?,連續(xù)兩年舉辦舉辦獨立影展。
艾英直言,舉辦獨立影展,沒錢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僅給志愿者和團隊的回報很微薄,在征集影片之前,他甚至擔心過,因為這個影展沒有錢,沒有人會投遞作品過來。但征集結(jié)果出人意料,2021年的獨立影展,艾英征集到了1000多部電影。他從中挑選了30多部電影來放映,觀影人次也超過了1500人。
2021年的某一場電影放映會,現(xiàn)場有一名身穿白色T恤的短發(fā)女生坐在艾英身邊,雙手合十,說:“(影展)特別好,(像是)精神按摩,非常感謝你們?!?/p>
一名身穿紫色波點連衣裙的女生,因遲到而錯過了大部分放映的影片,映后,她找到工作人員問,是否能找到網(wǎng)上的片源。
還有幾個觀眾拉著艾英的手,對他說:“以后一定要再放下去?!?h3>被電影改變的人生
除了放映發(fā)起人外,電影編劇是鵬宇的職業(yè)身份。但無論是編劇還是放映,一切的源頭,都是鵬宇對電影的熱愛。
2005年,那還是一個流行到音像店租借影碟的年代。當時的鵬宇上初一,在山西一個縣城里。
一天放學后,鵬宇和其他五個同學約好一起到音像店里租借一部武打片,到擁有DVD機和彩色大電視的同學家里觀影。他們選擇了《藏龍臥虎》。
在120分鐘的觀影中,和同學圍坐在電視機前的鵬宇,小小的他被電影中李慕白、玉嬌龍與俞秀蓮等人之間流動的愛恨情仇和武俠世界的刀光劍影所沖擊。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和同學觀影后的討論。
在一個小房間里,六個人開始討論這部電影與之前看到的武俠片的不同。從《藏龍臥虎》,他們談論到了《英雄》《黃飛鴻》以及金庸的武俠世界,用童稚甚至拙劣的語言比較不同電影中人物的情感、視聽感受等。
那個下午的觀影與討論,打開了鵬宇對電影的情感閥門,他開始到音像店里不停地租借電影光盤,甚至“想將所有的電影看完”。
自此,他沉醉在光影的世界里。同時,他還鐘情于寫短篇小說。
高中時期的他曾寫過一篇諷刺小說。小說描述了一個特別愛看書的人,突然獲得了走進了自己的大腦中的能力。他在自己的大腦中發(fā)現(xiàn),里面全都是看過的書,卻沒有自己的觀點和想法。鵬宇向朋友借來了一部攝影機,將小說的故事拍攝成了三分鐘的短片。這一次嘗試,讓他產(chǎn)生了讀電影專業(yè)的想法。
因為醉心于電影,鵬宇的學習成績從班級前列一直下滑到班級中后段。成績的滑坡引起了班主任和家長的擔心,他們懷疑鵬宇是早戀或打游戲而學習退步。鵬宇向他們坦白,家里的親戚卻不支持鵬宇的想法,“讀電影風險高,不如文化生更穩(wěn)定”。
唯一支持鵬宇的人,是父親。父親只說了一句:你想讀電影的話,我拿錢給你。那一瞬間,鵬宇得到的不僅僅是學費的支持。
2012年,他順利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的編劇專業(yè)。
父親只說了一句:你想讀電影的話,我拿錢給你。那一瞬間,鵬宇得到的不僅僅是學費的支持。
像鵬宇一樣,因為熱愛電影走上科班,最后成為電影行業(yè)從業(yè)者,是許多影迷夢寐以求的成長路徑。
如今正讀大三的思路樂,也希望能成為一名專業(yè)電影人。
年僅21歲的思路樂,已經(jīng)有1398部電影的閱片量。他在豆瓣上發(fā)表的影評中,活躍度最高的一篇獲得了超過9000個點贊與3000多次收藏。
思路樂與電影的結(jié)緣,要從2010年的《盜夢空間》開始說起。這是思路樂在電影院看的第一部電影,影片中層層嵌套的夢境敘事,給當時僅9歲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懵懵懂懂的他,只會用“好看”來評價。
直到2014年,諾蘭在中國大陸上映了第二部作品《星際穿越》,電影中顛覆常識的時空觀與想象力深深地震撼了他。2019年的他,在豆瓣日記如此回憶起這部電影對他的沖擊:《星際穿越》所描繪的蟲洞、引力波、黑洞、相對論和四維空間等概念,完全重組了我那貧瘠的世界觀。
在168分鐘的觀影中,思路樂完全沉浸到劇情中,“從不覺得有一秒是多余的”。
他記得那一天從電影院中出來后,他跟著父母回家,途中一直反復回味電影的劇情?!拔也幌胱岆娪斑@么快消失,雖然我人走出了電影院,但記憶還留在電影院銀幕的世界里?!?/p>
在觀影后的三天里,他還一直沉溺在電影中,回想每一個畫面、場景和劇情,直至現(xiàn)實生活慢慢地將他拖離出虛構(gòu)的世界。
電影為思路樂打開了一扇了解世界的大門,他開始大量地觀影。
在沒有作業(yè)、沒有補課的初三暑假,思路樂“瘋狂補片”,每天的觀影覆蓋上午、下午、晚上各個時段,最多一天可以看三部電影。
看電影時,思路樂的手和大腦也沒有停止下來,他開始嘗試撰寫影評,從觀看走向評論,在豆瓣上無論是200字的短評,還是上千字的長評論,他都愿意留下。
他曾模仿那些偏吐槽向的影評,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自我感覺良好,但一與豆瓣上的高贊影評寫作相比,便被他人的解讀視角所折服。逐漸地,經(jīng)過大量的閱片和寫作,他從一開始只會復述、吐槽劇情,到如今開始嘗試偏向于從視聽語言與技術(shù)角度分析影片的成色。
大學三年里,在完成課業(yè)外,他沒有停止過對電影的熱愛與追求,依然在以“每天最多看三部電影”的頻率擴充自己的片單。他在向自己的“影評人”之夢前進著。
電影,可以是一種愛好,也可以是一種職業(yè)。對于26歲的劉圣雨來說,電影,還是他抵達自我教育的途徑之一。
劉圣雨最近剛離職,成為了一名自由職業(yè)者,除了給媒體撰稿、翻譯電影相關文獻資料之外,他還會從事聲音或影像創(chuàng)作。
此前,他曾在廣州一家書店擔任品牌總監(jiān),策劃電影沙龍和讀書會活動。在他看來,電影沙龍的存在,除了向更多人推介影片外,還是喚醒人們心中對他人、對生活的觀照的一種途徑。
追根溯源,這種觀照,早在十年前劉圣雨在大學里創(chuàng)辦電影沙龍活動時就存在了。
進入電影很美妙,但從電影中抽離出來回到生活的能力也很重要。
剛上大學時,劉圣雨幾乎是一個完全沉浸在電影世界的人,每一天基本都會看兩到三部電影。一個月下來,接近一百部電影的閱片量,讓他感覺“這個月經(jīng)歷了好多的人生”。豐富的閱歷積攢在他的大腦里,形成了一種充沛的表達欲,他好想把這種體驗帶給別人。
但是,這段把自己整天關在宿舍里看電影的經(jīng)歷,讓他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了脫節(jié)。他對身邊人減少了關注,甚至難以達成對他人的理解,如今回味起來,那是一段“除了電影,你就沒有其他東西的經(jīng)歷”。
從電影回到現(xiàn)實世界的落差,刺激了劉圣雨的思考。
原來,進入電影很美妙,但從電影中抽離出來回到生活的能力也很重要?!澳阋シ此甲约核吹碾娪?,要感受電影的美妙存在,也要從電影中看到生活,看到真實?!?/p>
電影沙龍,成為了他解決這種落差的出口。他在大學里組建了電影沙龍,通過與同學、校友分享經(jīng)典電影,讓更多人看到優(yōu)秀作品,他也通過沙龍上的互動,獲得了一個感知、了解他人的機會。
黑澤明的《生之欲》是劉圣雨在電影沙龍中推薦過的電影:一位垂死的模范公務員,在生命的盡頭,才開始真正反思何為自己的個人價值,反思自己所服務的市民們真正需求何在,反思如何在生活中達成人與人之間的關照。
而電影中諷刺的人心冷漠,恰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當時,劉圣雨遠在昆明的爺爺因為身體不適而暈倒在車站。在人來人往的場所,卻無人扶起這位老人,讓老人在冰冷的地上自己醒來。這讓劉圣雨非常難過:一方面在學校擔心爺爺?shù)那闆r,另一方面也為人心冷漠而不解、憤怒、不認同。
劉圣雨想要改變一點什么,哪怕一點點:個體并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與他人共存于世界上的,人與人需要互相關照、互相幫助。
但作為學生的他手中別無他物,只有電影可以與人連接,只有電影能作為他言說的介質(zhì)。
于是,他繼續(xù)辦電影沙龍,從學校到工作的書店再到自己的家,一辦就是快十年。不同行業(yè)的陌生人在此獲得交流的機會,一起感受電影,一起思考生活,達成一點共識,“讓我們的世界變好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