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世說新語》;《詠雪》;魏晉名士;美學取向
【中圖分類號】G633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672-0490(2022)01-008-03
【本文著錄格式】丁蕓.從《詠雪》出發(fā),透過《世說新語》看魏晉士人理想人格的美學取向[J].課外語文,2022,21(01):8-10.
《世說新語》描繪魏晉時期士族階層的生活,記載內(nèi)容主要為東漢時期魏晉以來士族階層的奇聞逸事,廣泛反映當時的學術思想與社會風尚,長期以來因成為研究“魏晉風度”的絕好范本而備受推崇。魯迅先生將《世說新語》稱為“名士的教科書”,宗白華則從中捕捉到古代美學的重要信息,認為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于是將魏晉時代稱為“世說新語時代”。
細看人教版七年級上冊課本的《詠雪》,原是收錄于《世說新語》的簡單片段,編者為它加上了題目?!对佈分饕枋鲋x太傅一家在院子里賞雪的畫面。謝太傅和子侄們的一段對話簡短,卻道盡了魏晉名士的風骨。柔情似骨卻不矯揉造作,瀟灑飄逸卻沒有放蕩不羈。謝太傅從一場雪中,引導孩子們言簡意賅地勾勒出雪景,展現(xiàn)了魏晉時代輕松和諧的家庭氛圍,更彰顯古代名士的文學素養(yǎng)。本段話也對謝道韞的身份進行了補敘,贊賞其才華橫溢?!拔慈袅跻蝻L起”,一代巾幗形象,符合魏晉時代豁達灑脫的品質。
據(jù)統(tǒng)計,《世說新語》全書出場的人物共六百二十六人,加上劉孝標注,合計約一千五百人,從公元2世紀到公元5世紀,時間空間跨度之大,描繪人物之多,從王侯將相到士庶僧徒,共涉及五六百人。盡管人物、故事紛繁復雜,但是卻相對集中地呈現(xiàn)了各色名士們組成的士族的文化世界:帝王、臣僚、武將、隱士僧眾等。且重心在這些名士的日常生活中,豁達自然、率真隨性,展現(xiàn)了獨特的魏晉士人形象,由此在中國歷史士族部落中脫穎而出、經(jīng)久不衰。對這樣一群特殊的人,已有大量學者通過引證《世說新語》的資料,不論是從思想,還是美學角度,又或是心理學上,對魏晉士人進行過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將《詠雪》作為一扇窗,抓住閱讀教學中學生對謝道韞形象的感佩與欣賞,引領他們看向窗外:外面有更廣闊的世界,《世說新語》中有更多的文人雅士,都具有較高的社會威望,生活環(huán)境優(yōu)雅、雍容。他們常常“把酒臨風、引吭高歌”,很少“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喜歡超然脫俗的生活方式,一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如陶弘景“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他們常常手持麈尾, 以清談玄論展現(xiàn)風流,把縱酒放誕引為時尚,傾慕簡約玄澹、超然絕俗的美。深探究其人格共同點,他們追求個性主義、崇尚自然主義、打造唯美主義,不喜拘束,厭惡追名逐利,向往自然。細究這些性格特征,有時代的烙印、客觀的條件、自我的個性等因素,構成豪放派獨特的風景線。于是初中語文有關個性、有關美學、有關文言的教學就此順利延伸至豐富的魏晉士族天地中。
一、恣情越禮,崇尚自然
魏晉時期,傳統(tǒng)禮教受到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禁錮思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和忽視。戰(zhàn)爭頻繁,社會動蕩,為了躲避禍亂,保持個體的物質安全,從而達到精神滿足,最終的出路也只能是“越名教而任自然”。這一批社會名士,用率真、坦白的態(tài)度處世,漠視禮法、傳統(tǒng)教義,更對社會的評價、后世的是非爭辯不上心,這是魏晉名流內(nèi)心的真實展現(xiàn)。
蓬頭垢面,衣履不整,光著身子、盤腿坐著接待客人。朋友相聚,不敘舊問安,而是一進門就大呼主人賤奴,主人則喚客人狗。不這樣就不顯得親昵,不再跟你來往。魏晉名士這種任性乖張的行為方式最終讓生命回歸本真,讓自然之理、生命之情從思想禁錮中釋放出來,從而達到追求精神上的最終自由。
先看《詠雪》,“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欣然”一詞,謝太傅豪爽,現(xiàn)場取材的性格躍然紙上,引導教育子女,生活中處處是素材,在雪天跟孩子一起賞雪并且考驗他們的作詩能力,公平公正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對侄女的才華很贊賞,這些,都是魏晉名士極致自由的外在體現(xiàn)。
劉伶在屋子里“縱酒放達,脫衣裸形”,又把天地為屋宇,屋則是衣褲,嘲笑別人進了自己的褲子,對當時的禮教傳統(tǒng)提出了挑戰(zhàn),阮籍更是把自己放浪形骸的特點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追求本心: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三斗,然后臨訣……(《任誕》九)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啖酒肉……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任誕》二)
禮教認為孝子喪親,“好器泣悲哀,擊胸傷心;男子哭泣悲哀,觸地無容,哀之至也”(《禮記·問喪》),不能飲酒吃酒。阮籍喪母后,其行為卻與禮教極為不符。
《禮記·曲禮》云:“嫂叔不通問?!比罴皇芗s束,我行我素: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蜃I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世說新語·任誕》七)
男女授受不親。阮籍見酒店女老板長得漂亮,他便常攜友去喝酒,且醉臥其側(《世說新語·任誕》七)。鄰家女子有美色,阮籍與她并不相識,當其未嫁而卒時,他卻“往哭,盡哀而去”。
怪誕乖張的行為在常人看來或許不可理解,但這背后是人的真性、真情的解放。魏晉士人在內(nèi)心世界發(fā)現(xiàn)了自我,與此同時,也意外收獲了外在世界的精彩——自然之美。名士們崇尚老莊,追求一種調(diào)心適意的自由生活,縱情山水,嘯傲林泉,熱愛自然,以隱逸為高,在自然界尋求精神寄托。《世說新語·言語》中記錄了顧愷之評價會稽山川之美:“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币灿浵铝撕單牡塾稳A林園的神思飛揚:“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p>
由此可見,魏晉士人痛恨禮教束縛,以一種極端的反抗方式釋放人的內(nèi)在情感,同時徜徉于外在世界,對自然之美有著極高的審美能力。細細探尋,他們眼中,不論是任性放縱,還是隨性豁達,只要出自本心,即適應了“順其自然”之法,也就具備了審美內(nèi)涵,最終達到人性的純粹,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盡管這價值,可能不是對社會、國家而言的。
二、內(nèi)外兼修,才情俱備
魏晉士人追求的理想人格,首先必須在外在審美上具有漂亮的外貌,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觀。
《世說新語·容止》載: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迸c此同時,王羲之為后人稱頌的是他的一代書圣人,但當時人們熱衷的,卻是他的飄逸、隨性灑脫。如:“時人目王右軍,飄若游云,矯若驚龍?!倍豸酥谛稳萁竺慷藕胫螘r,有如下語言: “面若凝脂,眼若點漆,此神仙中人也! ”“有人嘆王恭形貌者云: ‘濯濯如春月柳’!”當然,還有那位 “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即使不穿官服,蓬頭粗衣也如玉人的裴楷!
魏晉人士對人物夸張式的評價,究其原因:一是符合其對物體的審美,以極致美麗的語言描繪所見所聽所感所想,讓描繪對象以最佳姿態(tài)展現(xiàn)給眾人;二由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決定。魏晉時期多崇尚老子和莊子等人的“清靜無為”,以自然為旨趣,多以自然之美為出發(fā)點,達到抒發(fā)情感的目的。正如莊子的《逍遙游》:“去以六月息者也”,以風來展現(xiàn)人對精神、理想的追求。
如果說相貌容姿之美是魏晉士人理想人格的外在表現(xiàn),只是為了突出人的內(nèi)在智慧和品格,容貌之下的“風神”與“才情”則更受到人們的推崇。不一定要學習飲酒享樂的行為舉止,更多是內(nèi)在的才學、品格、風韻。魏晉時期的人們不再如兩漢時期以外在的功業(yè)論英雄,對人性和人格提出了更多的要求,真正從“人”的意義上出發(fā)。有才之人不少見,有情之人才值得珍惜,這也是魏晉所認可的。于是乎,士人們往往高談玄理,品評人物,求仙問道,服藥煉丹,以獲得清談析理之才、品評賞鑒之才、吟詩作畫之才;又寄情山水,投身自然,鐘情藝術,探求真知,來抒發(fā)胸中蘊藏的充沛感情。
《詠雪》中,謝道韞僅僅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道出了雪花的柔美、純潔,女子的豪情、豐富想象力、嬌美在言語間感受一二。富有才情的女詩人并未在外貌上花筆墨,但卻能在言語間看到此女的大方、優(yōu)雅。
對人物容貌的重視和才情的推崇成為魏晉時人們的價值取向。容貌美好而又才情兼修,容止與風度俱備之人成為魏晉士人理想人格的最高審美要求。
三、率真曠達,人格獨立
再看《詠雪》,“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文章第一句交代詠雪的背景。簡短的幾句話,內(nèi)容其實很豐富。有名的詩書禮儀之家,于雪天“談論詩文”,一來一往得出“未若柳絮因風起”的結論。這樣一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全都說到了。 謝太傅的善于引導、謝道韞的觀察入微、謝朗的直爽豪放,寥寥幾行文字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動作描寫簡單卻生動,語言刻畫深刻,向我們鐫刻了魏晉時代名人雅士的輕松愉悅。
眾多魏晉名士中,筆者認為,王子猷極具率真曠達的品質,遇事隨性、順其自然?!芭d盡而返”的故事已家喻戶曉,此外《世說新語·任誕》還很寫意地記述了關于他的一個令人神往的知音故事:
王子猷應召赴南京,船泊在青溪碼頭,桓伊正在從岸上過,船上有人指明:“此人就桓子野?!迸c桓子野素不相識的王子猷便讓下人去跟桓說:聽說你笛子吹得好,就為我演奏一曲吧。已是朝廷貴官的桓也并不生氣,因為他素來聽過王的名士之風,于是他下車,踞坐胡床,演奏!結束!上車離開!最關鍵的是:二人一言未交。一方面,王子猷“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只因心中夜游的心思起,便出門尋友,一路賞景,到點而歸;另一方面,所遇之人也欣然接受他的率性而為,這恰恰折射出魏晉時代不論權貴、追求本心的社會風尚。細細品來,這樣的豁達在《詠雪》中也可見一斑:“未若柳絮因風起”,將“柳絮”比作雪花的輕盈、漫天飛舞,恰是抓住雪花隨風而飛的特點,這樣的無拘無束,正是魏晉名士豪放不羈、正直端正的寫照。
社會動亂是魏晉的時代特征,亂世生命難以保全,更有儒家禮法的束縛,人們迫切需要思想層面的慰藉。于是,魏晉人士在追求率真豁達的同時,還向往個性的解放、人格的獨立。儒家思想強調(diào)“仁”,強調(diào)“忠孝兩全”,將個人價值附屬在國家價值之后,以禮法對人的行為道德綁架。魏晉時代某種程度上追求的是內(nèi)心解放,即“看到自身的價值”,更注重內(nèi)心世界,追求個人形象的塑造打磨。
我們看下面選段:
“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諠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而回。于是審其量,足以鎮(zhèn)安朝野?!保ā妒勒f新語·雅量》)
乘船遇到風浪,卻還能不慌不忙,告誡眾人“這樣恐慌,是無法回家的”,謝安整個過程中的淡然,像極了《詠雪》中對子女的循循善誘,不著急、不放棄,只是在一旁適時提醒。言語雖少,卻已顯示魏晉名士的超然脫俗、臨危不懼。眾人關鍵時刻也能予以應和,于是“承響而回”,一如宗世林 “松柏之志猶存”之后的志氣宏放;更如阮宣子酒醉之后,依然清醒的隱士之風;又如瞿道淵“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清高。魏晉士人一直宣揚個人的人格尊嚴,其實是為了保持自己在亂世有一份屬于自己的獨立人格。猶如嵇康,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一句“廣陵散于今絕矣”成千古絕唱。魏晉士人率性任達,追求個性解放和人格獨立,魏晉風度遂成為一種人文精神和美學思想。
四、結語
《世說新語》是一部奇特的書,它記敘了一個特殊的時代,記載了一群特殊人物。魏晉主流知識階層——名士群體,在摒棄傳統(tǒng)價值觀念、人生信仰的基礎上,恣情越禮、率真曠達,以極端方式追求著理想人格,他們特立獨行的行為方式和張揚的個性,獨立的人格,可以簡單地用“魏晉風度”來概括,也為后人展現(xiàn)了豪爽的風格。這其中所蘊含的昂揚個體生命力的審美精神,開一代美學風范,對后世影響深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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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丁蕓,女,1989年生,江蘇泰州人,碩士,中學一級,研究方向為中學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