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楓

值得尊重?崔可忻既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國女性，又因自己面對生命的勇敢平和態(tài)度，被世人尊重。?

崔可忻是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的夫人，2019年8月4日逝世，終年83歲。

2021年，《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崔可忻紀念集》這部作品在網(wǎng)絡上被廣泛傳播，訪談節(jié)目《十三邀》中，錢理群先生深情回憶亡妻，崔可忻的名字開始為世人所知。她既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性，又因自己面對生命的勇敢平和態(tài)度，被世人尊重。

崔可忻的一生，有三個身份不容忽視：她是錢理群的夫人;她是中國兒童發(fā)展中心的崔大夫;她是在生命的老年，從容面對生死，坦然歌頌美好的女性。

錢理群先生是1956年本科考入北京大學的，他本科畢業(yè)后離開北京，在貴州教書，一待就是18年。夫人崔可忻比他還多待了6年。崔可忻從上海第一醫(yī)學院兒科系畢業(yè)，兩人同一天到貴州安順衛(wèi)生學校報到，一個教語文，一個教兒科。一生的緣分從此展開。

他們在貴州安順相識并組建家庭。1978年，錢理群考上北京大學研究生，1984年，崔可忻調(diào)入中國兒童中心，發(fā)揮他們各自的作用，成為受人尊敬的學者、醫(yī)生。他們一生命運跌宕起伏，始終堅持把自己的知識和生命獻給社會，發(fā)光發(fā)熱。

崔可忻一生愛唱歌，曾是燕園老年合唱團的主力團員;錢理群是中國研究魯迅最著名的學者，被認為是當代中國批判知識分子的標桿人物。

錢理群的學生范智紅如此回憶：“剛到北大的時候，我?guī)缀鯖]有機會見到師母崔老師。校園里總是不缺世說新語甚至聊齋故事，宿舍室友熟諳中文系老師們的掌故，時常在聊天時講得繪神繪影，唯獨對于崔老師知之甚少。記得她不無遺憾地說過，她只見過崔老師一次，是在郵局去往三角地的路上。?崔老師在前面昂頭走，錢老師在一旁碎步緊跟，而且說著：‘是我弄錯了，弄錯了，你就別生氣了好嗎，別生氣了好嗎？’”

到這時，范智紅已經(jīng)了解，崔可忻是錢理群生活中那個決不能缺席的人，是他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結點和調(diào)節(jié)閥，身兼管家、大廚、秘書、保潔員、私人醫(yī)生、鋼琴師、理財師、采購員、機械電器修理工、IT技術員……因為錢理群除了讀書其他什么都不會，所以崔老師必須無所不能。

每一項最新出現(xiàn)的生活技能，崔可忻都迅速學習掌握，一步都沒落下。除因超齡無法取得駕照，任何方面都不輸于年輕人，甚至在80歲時還能網(wǎng)購大型家具并自己組裝。

錢理群對于崔可忻則無限崇拜，崔可忻選中的美食必定最好吃，她的衣品最好，風度最佳，鋼琴動聽，歌聲美妙。錢理群的目光只要停留在崔可忻身上，必是滿眼的欣賞，無盡的喜愛，崔老師之外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消失了。

用學生桂梅的話說，“崔老師才是錢老師人世安穩(wěn)的底子?！?/p>

錢理群先生曾說，在小環(huán)境里掌握自己的命運，把整個生命投入進去，才能使你的生命達到酣暢淋漓的狀態(tài)，讓自己活得詩意而神圣。

也許，這句話，也是他們夫婦的共同心聲。

崔可忻曾經(jīng)在文章《歌聲伴隨我這一生》總結說，“醫(yī)學和音樂是我生命中的兩大要素和亮點”。因此，崔大夫——這個職業(yè)稱謂用在1960年即從上海第一醫(yī)學院畢業(yè)，此后一生都在從事醫(yī)學教學、診治與研究的崔可忻身上，確實再合適不過。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夏曉虹如此悼念好友崔可忻：“我有了一種覺悟：一直以為崔大夫身上的氣質(zhì)，比如絕對的理智，追求細節(jié)完美，做事干凈利落，說話一針見血，都和她的醫(yī)生職業(yè)有關?，F(xiàn)在清楚了，連同她的愛吃滬菜、善于制作西式糕點，她的美聲唱法、喜彈鋼琴，這一切應當都源自上海教會女校的教育?！?/p>

你的愛在我胸口/每個夢如此溫柔/走過的歲月/風雨的歲月/把你放在我心頭

凝望天邊的星斗/你的腳步從未停留……

感動你所有的感動/懂得你歡樂憂愁

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地方/我的愛為你保留/我的深情為你守候

夏曉紅這里提到的上海教會女校，正是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上海中西女中，宋氏三姐妹、電影演員殷明珠、作家張愛玲都是這所學校的校友。夏曉虹還寫到：“與張允和所代表的更深浸潤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閨秀不同，崔大夫不是那種溫潤如玉的女性，而更像一塊精光四射的鉆石。上海教會女校的雕刻塑造了她的品味，也讓她以理性的智慧照亮了自己的人生與世界。如今，這已成為極為稀缺的教養(yǎng)。”

錢理群先生這樣回憶夫人在生前的最后幾年：“入住養(yǎng)老院后，太太就從繁瑣的家務中解放出來，她重新?lián)碛辛思彝ブ獾男屡笥押托率澜?，不再拘束如一顆終年環(huán)繞無休的衛(wèi)星。她是合唱團的核心，她是教會的活躍成員，是活動組織者們依賴的智囊，是新朋友圈的向心力。在這里她不再是錢理群夫人，而錢理群是崔可忻的先生?！?/p>

住進養(yǎng)老院后，崔可忻曾多次問道：“這樣整天吃吃喝喝，有什么意義？”在那些日子里，崔可忻堅持關注醫(yī)學界最新動態(tài)，提出養(yǎng)老院數(shù)據(jù)庫建設方案，組織系統(tǒng)學習醫(yī)療知識，豐富老年人文化活動。正如她常常說的，人之“幸福”不僅是身體的健康，更有在為社會、他人服務中感到生命存在的意義而產(chǎn)生的精神充實與愉悅。

2018?年下半年，錢理群和崔可忻分別被確診了前列腺癌和胰腺癌。對此，二老一致認為：患了病，哪怕是重病，也應積極治療;但一旦患了不治之癥，就不必勉強治療，不求延長活命的時間，只求減少疼痛，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2018年11月，崔可忻被確診胰腺癌晚期，醫(yī)生說她只有四個月的生命。為了跟死神賽跑，她分別做了四件事：第一是很快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第二就是對自己的病，決定不做化療、不動手術，就住在社區(qū)康復醫(yī)院接受保守治療，錢理群每天走路過去陪她。第三是在燕園做了一場告別演出。第四則是完成了人生的自傳——《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崔可忻紀念集》。

崔可忻又花費了巨大的體力與精力，自己動手或指揮家人，全面清理她使用過的電腦以及房間里的所有物品，直到最后實在無力再坐輪椅回去，仍請學生把衣物書本等搬到病房，逐一過目。這一項浩大的工程花費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現(xiàn)在，那個房間還是保持著崔可忻最后完成的樣貌，無論何時走進都整潔溫馨，一如主人剛剛離去。因為完工后，崔可忻已吩咐錢理群：“房間就這樣了，不能再動?！?/p>

生命的最后，崔可忻告訴錢理群衣服放在哪里，鑰匙放在哪里，遙控器放在哪里。她如此淡定，讓學生毛尖想到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海綿吸夠了水，即使大海從它上面流過，也不能再使它增添一滴?！?/p>

毛尖說：“說不清楚師母從歲月中汲取的水，溫度到底多低或多高，我只知道，在她面前，錢老師的成就，也只是像水滴。而沒見過她的人，根本沒法明了?！?/p>

2019年1月1日，元旦那天晚上，崔可忻回復好友夏曉虹的信息，分兩次發(fā)來：

謝謝你們的關心，多次介紹了有關癌癥的治療經(jīng)驗給我。大概是老錢沒有認真地介紹病情，讓你們不知道我目前的狀況……現(xiàn)在讓我說明一下。11月份在腫瘤醫(yī)院已診斷為胰腺癌并肝轉移，但沒有穿刺活檢的最后確診。為此，12月份我轉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通過了胰腺科疑難會診，并做了穿刺活檢。得出診斷和治療意見如下：1.胰腺癌診斷沒問題，雖是不好對付的腺癌，但病程也會“因人而異”（部分老年人發(fā)展可能慢一些），不用化療也可以，其他藥也基本是對癥處理，最后的疼痛可以看疼痛科，可以按分級治療方案進行;2.生活方面盡量放松，隨意一點，有了這病，其他的病可以不要太在意?，少用藥物和不成熟的治療方法為好。

這病可怕的是疼痛特別厲害，還有就是沒有了胰腺分泌的酶，消化成問題。我現(xiàn)在狀況還可以，好像沒有發(fā)展到疼痛的第二級（中等），還能自己進食……我自己感覺已經(jīng)不錯了。至于生存期的長短，我不在乎……已經(jīng)80多歲了，不是這病也會得別的病死的。讓你們知道一點我的真實想法，不是我對你們的關心不領情，也不是瞧不上，而是實在不需要……

2019年1月28日，已經(jīng)完全不能自主進食的崔可忻，打完點滴，吃了鎮(zhèn)痛片，在燕園新春聯(lián)歡會上登臺，用盡全力，演唱歌曲《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只見她從輪椅上站起來，揭下蓋毯，脫去了厚重的羽絨服，身著一襲雪白連衣裙走到了舞臺中央。

她向鄰居們祝賀春節(jié)，演唱中明顯體力不足，雙手一直顫抖不止。

你的愛在我胸口/每個夢如此溫柔/走過的歲月/風雨的歲月/把你放在我心頭

凝望天邊的星斗/你的腳步從未停留……感動你所有的感動/懂得你歡樂憂愁

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地方/我的愛為你保留/我的深情為你守候

坐在第一排的錢理群從相機取景框里看著夫人，眼睛一刻都沒有移開。他知道，這是崔可忻在向世界、向親友、向他告別。

“不清楚錢老師有沒有掉眼淚。但我打心眼里覺得，沒有師母的深情守候，錢老師的生活會有許多改變吧?！比A東師范大學教師毛尖，曾在紀念文章《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中如此回憶：

師母崔可忻，是中國兒童發(fā)展中心的著名醫(yī)生，不過我認識她的時候，她主要是錢理群老師的管理者。她優(yōu)雅美麗又權威地站在錢老師身邊，為錢老師增加了生活和理智的維度。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死亡能陰影全世界的人，包括錢老師，但是不能陰影崔老師。

那天上午陽光很好，錢老師簽了很多書送給我們，昂揚地告訴我們：我們已經(jīng)對死亡做好準備了。可是我看得出來，錢老師所謂的準備，主體是師母。把全部身心獻給當代中國的錢理群，盡管稱得上和崔可忻風雨同舟，但師母才是那個實際的掌舵者。

“滄海桑田，她依然是人群中最美的那個，歲月流逝，她是那個唯一打了勝仗的人。很多年前，我們就沒有能力抒情了。我們在愛情中死去一點點，在工作中死去一點點，我們暗夜行路唱唱歌，因為心里怕，我們同學聚會唱唱歌，大家隨個喜，生活削鐵如泥把我們都變成了干燥的人。但是崔老師沒有。她是唯一有資格說：那美好的仗我已經(jīng)打過，當跑的路我已經(jīng)跑盡，所信的道我已經(jīng)守住。她說完這些，還能用天使聲音撫慰我們，告訴我們，舊日朋友豈能相忘?！?/p>

深情來自她的音樂生涯，理智來自她的醫(yī)生職業(yè)。兩者如此完美地交織在她的身上，面對突然而至的死亡消息，她展示了真正的風度：各位稍等，讓我安排一下后事。

“童年的純真、少年的狂野、中年的瀟灑、老年的神閑”，?崔可忻活出了一個完整的生命構圖。她讓世人看到，作為女性，生命的每個階段都應該流光溢彩，活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