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素紅 蔡 雙

“存在于我們周圍的空間的直覺形式是由我們身體的肌肉感官、皮膚的敏感性以及所有構成我們身體結構的感官體驗所組成的。一旦我們了解到體驗自身，并將自身置于圍繞我們周圍空間的中心,我們就能發(fā)現其珍貴的核心，也就是建筑創(chuàng)作所依賴的基礎。”[1]RCR建筑事務所因其作品根植本土并結合國際而得到認可，討論其設計理念離不開“自然”、“地域”、“場所”、“材料”等關鍵字。然而，當聚焦到RCR具體空間設計時，會發(fā)現其對體驗性空間的創(chuàng)造同樣具有表現力。在設計過程中，RCR對建筑環(huán)境及本身的空間氛圍的關注，使作品與參與者產生共鳴，搭建起兩者之間的互感橋梁，形成了最直接的體驗性空間語言。

1 建筑空間語言

1.1 建筑空間語言定義

語言作為一種傳播媒介，是人在現實世界和可能世界中具體認知的結果[2]。人對世界的認識是一種體驗過程，空間是世界的一部分，體驗則是連接空間與人的紐帶。布萊恩·勞森（Brian Lawson）在《空間的語言》一書中，將建筑空間比擬為語言[3]，即可以通過空間傳達意愿，或者接受相關信息。具體而言，人利用建成的空間表達自身的某種情緒、思想時運用的設計手法，即為建筑空間語言。

1.2 建筑空間語言作用

空間語言的產生就是為了搭建起空間與人體溝通的橋梁，其具體作用有兩層。一是初級的，通過建筑實體材料、色彩、構件等能直接觀察到的物質表達空間語言；二是更深層次的心理映射[4]，是空間語言通過要素組合、語義、修飾之后形成的空間場所氛圍再為人感知，在這個層面上，初級的空間物質基礎通過一定的組合方式形成完整統(tǒng)一的空間語言，使空間被人體感知得更加深刻。

2 RCR建筑空間語言解讀

身體感官系統(tǒng)在接收空間語言信息的過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建筑空間里的人一般通過視、聽、嗅、觸覺等感官系統(tǒng)獲取空間語言信息[5]，身體在主觀認識和客觀世界中起中介作用，感覺上的關聯(lián)是身體接收物質世界的基礎。在RCR建筑作品中，建筑師正是利用這些感官體驗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建筑空間語言。

2.1 視覺主導的空間語言

通過視覺感官感知獲取的空間信息是最直接的空間體驗方式，視覺系統(tǒng)參與空間語言解讀時，能激發(fā)腦部對已有圖式的反應。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認為人的視覺感受凌駕于其他具體感覺之上，并將其稱為“心智之母”。建筑空間的視覺語言通常通過空間形狀、材料色彩、質感、空間光影變化等方面來傳達，即空間的“形”[6]，這種“形”在一定程度上主導人的感知體驗。

RCR主要運用三種視覺空間語言來處理建筑與環(huán)境的層次關系。

首先，通過構建視線通道表達視覺空間語言。在位于西班牙奧洛特小鎮(zhèn)的Tossols-Basil田徑運動場項目中，RCR沒有像一般運動場那樣留置出大片場地進行活動，而是在滿足各項運動開展所必須的空間條件下，最大程度保持原有生態(tài)環(huán)境不被破壞。RCR將原有帶狀樹林中部分樹木移除，由此形成視線通道（圖1），從入口的Tossls-Basil Pavilion開始，隨空間路徑變化，視線通道被打開，在行進過程中形成對應不同景觀的視覺停頓點（圖2），使參與空間的人能互相感知其存在，減少運動中由于視線阻擋造成的心理負擔。

圖1 Tossols-Basil 運動場平面圖

圖2 運動場視線通廊

其次，利用視覺“景框”喚醒參與者體驗自然。每一種可感知的三維視覺形式都具有被相對二維的邊界界定而被理解為一幅二維平面圖畫的傾向[7]。在視線地平宅中，建筑匍匐于開敞草地且基地被斷崖切割，形成高度不同的兩部分（圖3），RCR利用基地本身特點將沿斷崖水平的建筑幾何體部分間隔切割成豎向窗口，面對開闊的林地及遠山，形成“景框”，人在室內能看見被盒裝空間框出的景觀，豐富視覺感知體驗（圖4）?！熬翱颉庇汕岸蟮囊曈X順序增加了畫面的層次感，由此完成視覺上由空間向平面的轉化，視覺空間語言信息更易被理解。

圖3 貫通的窗口

圖4 從窗口看到的間斷風景

此外，利用材質顏色、質感等特性及光的明暗、色彩、陰影面積和造型營造視覺空間氛圍。如貝爾略克釀酒廠地下空間，利用黑暗干預視覺感知，借由鋼材縫隙中微光的引入強調光影變化（圖5），烘托地下空間神秘氛圍。高爾斯餐廳休憩亭利用玻璃地板反射景象（圖6），空間參與者能不斷重復地看到周圍景色，從而加深對場地自然的印象。

圖5 貝爾略克釀酒廠地下品酒區(qū)光影

圖6 高爾斯休憩亭玻璃反射

2.2 基于觸摸意向的空間語言

建筑空間內具有獨特肌理質感和形態(tài)的材料通常能刺激人的觸覺，改變人對空間的體驗和認知。人處于空間環(huán)境中，最先受到建筑內實體物質的視覺支配，而忽略絕大部分由觸覺、嗅覺、聽覺帶來的感知體驗。與其他知覺系統(tǒng)不同，觸覺具有直接與三維世界接觸并改造空間環(huán)境的能力[8]。肌理和質感最初就是由觸覺直接引發(fā)的，觸覺能夠解讀質感、重量、密度和溫度[9]。在建筑空間語言表達中，觸覺感知一般分兩個層次，一是與身體直接接觸的觸覺感知，二是以視覺作為媒介引發(fā)的皮膚體驗[10]，即“觸摸意向”。

RCR作品建筑表皮多采用耐候鋼，這種鋼材在風雨侵蝕后帶有獨特的銹色（圖7），接近土壤顏色，同時其擁有的粗糙質感也貼近于土壤的粗糙顆粒感[11]（圖8），即以視覺為媒介引發(fā)人體感知大地的觸覺體驗。除此之外，在RCR作品中，接近地面土壤的部分采用耐候鋼材料，接近天空的部分采用純凈透明的玻璃材質（圖9），由此打破室內外空間界限，空間參與者即使身處室內也能產生強烈的融于自然的心理感受和情感變化。

圖7 耐候鋼接近土壤的銹色

圖8 耐候鋼粗糙質感

圖9 玻璃百葉屋頂

2.3 聽覺記憶聯(lián)系的空間語言

在關于聽覺的空間語言塑造上，RCR利用了聽覺體驗與記憶關聯(lián)的表達手法。聽覺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身體內部的感受，具有連接和結合人與物的作用，同時它也是一種被動接受的體驗方式[12]。風聲、雨聲、流水聲，在人工環(huán)境中利用不同種類的自然界聲音來塑造空間氛圍，通過聲音的線索拓寬空間維度，也使人通過聯(lián)想和記憶進入時間性的“詩境”中[13]，產生無限遐想。

Tossols-Basil田徑運動場中清晨的鳥叫聲、落在跑道上的雨滴聲、樹葉與風沙作響，在人工環(huán)境中匯聚自然界聲響可增強自身的環(huán)境感染力，塑造趣味的聽覺體驗。藍蓮花遮陽空間中，RCR采用折面鋼板與水池，利用“水”元素變現建筑室外的平靜空間。鋼板整體構成傘狀空間，雨水與板面接觸發(fā)出聲響，人可在傘狀空間內避雨賞景，得到身處室內卻能與大自然無限親近的輕松愉悅體驗。

2.4 嗅覺輔助感知的空間語言

在空間語言表達中，視覺、觸覺、聽覺感受占主導地位，嗅覺與味覺感受相對較少，尤其是味覺感受，在建筑空間體驗中幾乎難以利用。嗅覺給身體留下的記憶是最長久的，儲存在大腦中的記憶庫和人們不經意時被喚醒的記憶，能夠將兩個事件間的時空距離拉近[14]。建筑材料或是建筑空間中的微弱氣味如果加以利用能喚起人們過往的某種回憶，提升空間的體驗質量。

3 RCR空間語言綜合分析

空間語言表達的完整性要依靠各感官體驗的協(xié)調作用，通過不同感覺間的相互影響與補償，形成建筑空間的語序。同時，由于嗅覺、聽覺、觸覺等具有片斷性，隨身體移動勢必產生某些時間上的關聯(lián)，在這條無形的移動路徑中，將產生建筑空間語言的起承轉合。

以貝爾略克釀酒廠為例，RCR利用形體與材料處理，通過路徑引導人們感知酒莊獨特的建構方式。建筑的選址由建筑師確定，在田園和海面之間做連線，選定建筑坐落于葡萄園和樹林之間（圖10），一條馬路連通整個釀酒莊園和外界[15]。

圖10 貝爾略克釀酒廠屋頂平面及周圍環(huán)境

RCR將主體建筑半埋于地下（圖11），上面進行封頂，整座建筑隱匿于樹林中，從遠處只看得見屋頂和葡萄園及藤架。沿葡萄園行進，耐候鋼板傾斜形成入口空間（節(jié)點①），一方面達到了內外空間的自然過渡和建筑融于環(huán)境的目的；另一方面又暗示了地下空間的幽暗神秘。向暗口行進，能從鋼板縫隙看到土壤、石子等，自然元素被輕易觸碰。

圖11 貝爾略克釀酒廠平面圖及空間序列

到達地下空間后（節(jié)點②），光線漸暗，視覺感受降低，加之耐候鋼板的墻壁傾斜，天花低矮，材質表現出粗糙而自然的質感，引發(fā)空間參與者深陷于土壤之中的心理感受。同時，縫隙中的自然元素交錯出現，聽覺及嗅覺感受被放大，空間的邊界在耐候鋼的維護下呈現出模糊和不確定性，空間深度和方向變得不可探測（節(jié)點③～⑤），此時當光線介入，地面的木質鋪地和可觸摸到的鋼板材質與地下整體氛圍恰當融合。

一段“黑暗”旅程后，到達空間高潮品酒區(qū)（節(jié)點⑥），由于頂棚連續(xù)漏下的光線作用在耐候鋼材紋理上，使六面圍合的地下空間成為一個光線的“紋路空間”，光與影的對比達到極致，隨時間變化而變化，同時陳列品散發(fā)葡萄酒的氣味，感知體驗被無限放大。

影像區(qū)作為離開地下空間的最后一個節(jié)點（節(jié)點⑦），著重內部的空間布置和墻體轉折等，將上地面的坡道與柔軟座椅結合，石子臺階的條形光線與屏幕對應，為下一處空間室外光亮作了鋪墊，從門縫中不時露出的涼風預示地下空間的結束。

在空間出口活動區(qū)，可看到由折形低矮天花與傾斜鋼板墻體框出的水平自然景觀（節(jié)點⑧），光線變強，豁然開朗，從右側出口透出的強光暗示參與者離開建筑的路徑（節(jié)點⑨），沿著次路徑，遠山、樹林等景觀疊加，混入自然環(huán)境中的聲音，豐富的細節(jié)變化使空間表現更具層次，建筑空間語言表達得更加豐富（表1）。

表1 貝爾略克釀酒廠節(jié)點空間感知體驗

在行進路徑中，綜合對各感官體驗的分析，得出感知強度變化圖（表2），各折線分別代表沿路徑不同節(jié)點空間感知強調的變化。

表2 貝爾略克釀酒廠節(jié)點空間感知強度變化

其中紅線代表隨路徑視覺感受逐漸降低，到達品酒區(qū)時強度突增，隨后產生短暫波動，直至離開地下，視覺強度一直增大。綠線代表皮膚感知冷暖（觸覺感知）的強度，整個過程相對平和?；揖€代表聽覺強度變化，隨路徑不斷深入，視覺感受降低，聽覺的感官感受被放大。黃、藍線分別代表嗅覺、味覺感知強度，有明顯的趣味中心，也有明顯的“零”區(qū)。

五項感官體驗隨路徑深入不斷發(fā)生變化，節(jié)點①到③的過程中作為空間序列的起始，有“引入”的作用，視覺感受逐漸降低，同時皮膚冷感、腳步聲增強，襯出地下空間的寂靜。從節(jié)點④開始，人逐漸習慣黑暗，聽覺、冷暖感受變化不明顯，氣味趨于增強……待到節(jié)點⑥位置時，光影變化達到極致，視覺再次占主導位置，此外嗅覺被調動起來，舌尖甚至能感覺到紅酒的味道，嗅覺體驗達到高峰，感官綜合體驗達到最大化。從節(jié)點⑦開始，除視覺外，其余感官體驗逐漸降低，趨于平緩，空間體驗結束。

RCR的建筑空間語言是在人體自然環(huán)境或空間中相互交流、感知中產生的。感知是一種綜合體驗，包括各種感官的交叉反應?？臻g語言的創(chuàng)造本身就是對已有空間的運用，使其更加符合人們的心理需求，空間表達出的某種特定感情或信息片段需要人體感官去理解、解讀，兩者之間的轉譯則是構建空間語言的基本過程。

4 建筑空間語言創(chuàng)造方法

4.1 空間語言要素表達

在具體的體驗性空間設計中，將各感知要素組合，逐漸引入五感體驗，使之交互作用建立起體驗者與建筑空間的聯(lián)系，同時重視感官系統(tǒng)和身體感知的整體性，加強人對建筑環(huán)境的理解。

從RCR作品中可以提煉出視覺感知要素相關的設計方法，如視線通廊、景框、光影變化、材料反射等，將光影逐步引入，保持視線上的穿透與連續(xù)，實體元素的視覺感知，營造出一個清晰的秩序，組織層次分明的體驗空間。

對于觸覺感知，空間冷暖、材質觸感等與皮膚感知相關的內容對空間設計產生直接影響，利用材質肌理和質感引發(fā)聯(lián)想，材料間隙裸露自然元素形成界面虛實變化等方式使空間更加多元化。

聽覺具有方向性，因此聲音的強弱、遠近、方向、大小等都直接影響感知的結果，增強或減弱自然界或人工環(huán)境中不同種類聲音，營造有特色的空間意境。同時考慮聲音發(fā)射、折射、隔聲等手段，更有效地控制聽覺空間節(jié)奏。

氣味能引發(fā)聯(lián)想，由于嗅覺適應的節(jié)奏快，將氣味源散點布置，形成有效節(jié)奏，并考慮風向、風速、不利氣味等因素的影響，合理布置氣味源，同時可短暫降低視覺體驗，放大聽覺及嗅覺感受，利用建筑材料中的微弱氣味喚起過往回憶，加強場所印象。

4.2 感知干預與路徑設計

對RCR建筑空間語言解讀時，不難發(fā)現，對于各感官體驗，通常會有較明顯的關聯(lián)。皮膚冷暖、材質觸感、光影變化會對聽覺體驗產生干預，而家具、陳列物品、空間形態(tài)等又會牽連到視覺、嗅覺體驗。

單個要素作為空間語言的詞，需要經過一系列組合、變化表達完整的語義。其中，組合要素則為“路徑”，如從釀酒廠進入到完成整個空間體驗的過程牽扯的行動路徑。要素構成節(jié)點，節(jié)點組合形成路徑，最終完成建筑空間語言的完整語義表達，兩者缺一不可。

通過路徑中的感知要素設計、空間節(jié)點選擇、高潮處理，增強空間體驗的豐富性和曲折性，引導空間參與者投入與之關聯(lián)的體驗探索，將空間轉換成記憶場所，實現體驗型空間設計。

結語

當空間有了語言，便能夠與人進行交流。在空間語言的表達過程中，功能布置、形態(tài)處理是語言的基礎，決定空間的氛圍基調，材料、光線、物品陳列方式等是空間語言的修辭手法，是使空間語言敘述更加明確完整的手段，感官系統(tǒng)則是解讀或傳達空間語言的關鍵。RCR建筑事務所在追求建筑與自然共生的背后，對人體感官體驗的交織、轉換、配合的設計手法，使得其作品能引發(fā)參與者的探索和想象活動[16]，以此去發(fā)掘形式、空間和材料的潛在力量，構建起人與自然互感互通的空間語言形式。

資料來源:

圖1：https://www.archdaily.com/806238/tossols-basil-athletics-stadium-rcrarquitectes/；

圖3～4：https://www.archdaily.com/635710/rural-house-rcr-arquitectes；

圖6、9：https://www.archdaily.com/703751/lescols-pavilions-slash-rcr-arquitectes；

圖10～11：https://www.archdaily.com/536508/bell-lloc-winery-rcr-arquitectes；

文中其余圖表均為作者自攝、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