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已故著名史學家田余慶先生《東晉門閥政治》(以下簡稱“田著”)以提出東晉為“門閥政治”時代而著稱。然田著在理論闡釋和史實分析兩個方面都有值得商榷之處。田著對“門閥政治”這一核心概念的定義含混而模糊,在其多種說法中尤強調(diào)兩個特征:一是士族與皇權的“共治”,二是門閥士族勢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但這兩點并不能證明東晉為“門閥政治”時代。君臣“共治”乃中國古代政治的常態(tài)而非“變態(tài)”,東晉百年亦然,士族與皇權“共治”并未改變東晉皇權政治的基本性質(zhì)。田著強調(diào)東晉“權力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變化,也與史實不符,東晉以皇帝專權為核心、執(zhí)行皇權政治的官僚體制為基礎的皇權政治“權力結(jié)構(gòu)”并未發(fā)生根本性變化。秦至清兩千多年間,官僚或其它勢力集團的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為皇權政治波浪起伏運行中的常態(tài),東晉及其之前、之后皆然,以此作為東晉“門閥政治”的理據(jù)并不能成立。田著將次等士族與門閥士族的矛盾視為東晉末年的社會主要矛盾,并在此根本性錯誤前提下分析東晉末年的其他各種矛盾關系,從而得出東晉“門閥政治”的錯誤結(jié)論。實際上,東晉社會的主要矛盾仍然是“皇權與吏民”的矛盾,故東晉仍是皇權政治時代,而非所謂“門閥政治”時代。
關鍵詞: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東晉 “門閥政治”;士族;皇權政治
中圖分類號:K237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1-0093-18
已故著名史學家田余慶先生所著《東晉門閥政治》(以下簡稱“田著”),自1989年出版以來曾多次重版① ,在個人學術著作中可謂聲譽隆盛。筆者多年前曾拜讀“田著”,當時對其考辨細微頗為服膺,但近年來隨著對中國古代政治特別是皇權政治理論問題思考的深入,遂對東晉“門閥政治”說漸生疑惑。茲不揣谫陋,僅就其東晉“門閥政治”說略陳管見,以就正于方家。
一、“門閥政治”概念的定義是什么?
東漢以降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門閥士族”這一社會階層,到魏晉南北朝時期臻于鼎盛,活躍于其時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諸領域。因此,如果我們將這個群體在此期間政治領域內(nèi)的種種活動稱為“門閥政治”或“士族政治”,其涵義應該還是清楚的。然而,“田著”的“門閥政治”概念與此不同:“在作者看來,嚴格意義的門閥政治只存在于江左的東晉時期,前此的孫吳不是,后此的南朝也不是;至于北方,并沒有出現(xiàn)過門閥政治。門閥士族存在并起著不同程度政治作用的歷史時期,并不都是門閥政治時期”(《自序》,第2頁)??梢?,田著的“門閥政治”是有其獨特涵義的一個概念。那么,田著對“門閥政治”概念所做的定義是什么呢?
田著在1989年第1版《自序》中曾這樣定義“門閥政治”:“門閥政治即士族政治……”在學者提出 “‘門閥’不等于‘士族’,‘門閥政治’也不應等于‘士族政治’” ,故“這一看法似有不妥”② 的異議后,1991年第2版對此做出了回應,云:“《自序》中曾說門閥政治即士族政治,正文中也有類似的提法,這個提法易生歧義,再版中刪去了?!雹?田著并不認為自己的說法“不妥”,只是“易生歧義”而已。田著雖然刪除了一些“門閥政治即士族政治”明顯的提法,但繼續(xù)堅持“門閥政治即士族政治”的基本立場并未改變,只不過從第2版開始,修改為曲折隱晦甚至是模糊的表述,如:“東晉門閥政治,可以說是門閥士族在相爭中求發(fā)展而又維持東晉于不墜的政治”(第37頁)?!耙陨纤Q的僑姓士族,是就東晉高層的當權士族,亦即本書所謂門閥士族而言。門閥政治,就是指由這些士族所運轉(zhuǎn)的東晉政治”(第323頁)?!伴T閥政治,是皇權與士族勢力的某種平衡,也是適逢其會得以上升的某幾家士族權力的某種平衡”(第343頁)。除了這些含糊的說法之外,第2版對“門閥政治”的概念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定義:“本書所指門閥政治,質(zhì)言之,是指士族與皇權的共治,是一種在特定條件下出現(xiàn)的皇權政治的變態(tài)。它的存在是暫時的。它來自皇權政治,又逐步回歸于皇權政治”(《自序》,第1—2頁)。此后,這個說法就成為田著對“門閥政治”這一概念的定義而廣為學術界所接受,如??偙笙壬u價說:“作者在自序中說:所謂門閥政治,‘是指士族與皇權的共治……’這是本書的核心思想,也是它的主要理論意義所在。”④ 然而,士族與皇權的“共治”何以就成為了“門閥政治”呢?“門閥政治”與“皇權政治”的根本區(qū)別是什么呢?田著說這是皇權政治的“變態(tài)”,然則士族與皇權兩者“共治”何以就導致皇權政治出現(xiàn)“變態(tài)”了呢?“變態(tài)”之后的皇權政治仍然是皇權政治,還是已經(jīng)變成了與皇權政治不同的別的什么“政治”了呢?從上引田著的最后一句話“它來自皇權政治,又逐步回歸于皇權政治”來看,似乎皇權政治已經(jīng)變成了不同于皇權政治的所謂“門閥政治”,只是在經(jīng)過了東晉百年發(fā)展之后它又回歸于皇權政治了。言下之意,東晉時期的政治是與皇權政治有別的所謂“門閥政治”,然而如何定義這種與皇權政治有別的“門閥政治”呢?田著在《后論》中對其觀點作了進一步闡發(fā):“王與馬的結(jié)合發(fā)展到了江左,權力結(jié)構(gòu)才發(fā)生變化,門閥士族勢力得以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皇權政治從此演化為門閥政治,竟維持了一個世紀之久。這是皇權政治的一種變態(tài),是皇權政治在特殊條件下出現(xiàn)的變態(tài)”(第327頁)。
然而,東晉時期的“權力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從而導致并體現(xiàn)出皇權政治已經(jīng)變化為“門閥政治”了呢?田著說:“從宏觀考察東晉南朝近三百年總的政治體制,主流是皇權政治而非門閥政治。門閥政治只是皇權政治在東晉百年間的變態(tài),是政治體制演變的回流。門閥政治的存在是暫時性的,過渡性的,它是從皇權政治而來,又依一定的條件向皇權政治轉(zhuǎn)化,向皇權政治回歸”(第345頁)。這段自相矛盾的說法把問題搞得更加混亂,既然包括東晉在內(nèi)的“近三百年總的政治體制,主流是皇權政治而非門閥政治”,那么東晉時期的主流也應該是皇權政治而非別的什么“政治”,但是田著卻強調(diào)東晉時期是“門閥政治”時代,那么東晉百年究竟是皇權政治時代還是門閥政治時代呢?如果說東晉時期的主流既是皇權政治也是門閥政治,那么這樣兩個“主流”并存的社會是什么社會呢?這種“變態(tài)”了的“皇權政治”的基本屬性仍然是皇權政治,還是與皇權政治不同的別的什么“政治”呢?東晉時期又是什么“政治”在“向皇權政治轉(zhuǎn)化,向皇權政治回歸”呢?不過,從這些語意含混、自相矛盾的話語中,應該還是能夠看明白田著所要表達的意思,即:東晉時期的政治已經(jīng)不是皇權政治而是“門閥政治”了, “門閥政治”是不同于東晉南朝近三百年政治體制的主流——皇權政治的。
我們這樣理解田著的意思,是否對其有所曲解呢?且看田著其他相關論述:“如果說西晉自武帝以來,士族名士是司馬氏皇權(包括強王權力)的裝飾品,那么東晉司馬氏皇權則是門閥政治的裝飾品;西晉尚屬皇權政治,東晉則已演變?yōu)殚T閥政治。東晉皇權既然從屬于門閥政治,皇帝也就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對象……”(第25—26頁)顯然,在田著看來,東晉已經(jīng)不是皇權政治時代而是門閥政治時代了,皇權不過是門閥政治的“裝飾品”,是“從屬于門閥政治”的,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已。這里的表述與上引田著的表述自相矛盾已毋庸贅言了。依田著的邏輯,皇帝成為被“利用的工具”而非“效忠的對象”的時代,其政治體制就不是皇權政治,而是某個掌權階層或集團的政治了。但是,田著又強調(diào)東漢盡管“外戚宦官擅權……仍然是皇權政治而不是其他”(第327頁)。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將在下文申論。根據(jù)田著的上述邏輯,必然得出這樣的認識,即:“東晉”這一朝代稱謂并不是皇朝—皇權的符號,而是“門閥政治”的符號了。田著還引沈約《上〈宋書〉表》說到京口共義者劉毅、何無忌等人“志在興復,情非造宋”之后作了如是解說:“這就是說,他們參加起兵,目的只在于打倒桓玄,興復晉室,而沒有廢晉自立,取代門閥政治的意圖”(第285頁)。田著這里將“廢晉自立”用作“取代門閥政治”的同義語,從而將“晉”這個概念等同于“門閥政治”。 但是田著又說:“劉裕則乘桓玄篡晉而起兵消滅門閥士族的代表桓玄”(第308頁)。既然桓玄是“門閥士族的代表”,則作為桓玄對立面的“晉”是什么“政治”呢?仍然是“門閥政治”還是別的什么“政治”呢?或者說“晉”和桓玄的性質(zhì)是相同的,都是代表“門閥政治”或“門閥士族”的呢,還是兩者性質(zhì)是不同的呢?劉裕起兵消滅桓玄又是什么“政治”的代表呢?桓玄篡晉是企圖建立“門閥政治”還是別的什么“政治”呢?沈約那段話完整的表述是這樣的:“劉毅、何無忌、魏詠之、檀憑之、孟昶、諸葛長民,志在興復,情非造宋,今并刊除,歸之晉籍?!?⑤ 沈約的意思十分清楚:劉毅、何無忌等人京口共義的目的只是為了興復東晉,而不是為了建立宋皇朝,所以現(xiàn)在將上述人等從《宋書》中刪除,而把他們歸入晉朝史籍。但是,田著卻將這句話解釋為:京口共義的目的不是為了建立宋皇朝,而是為了興復東晉的“門閥政治”。田著如此解讀,顯然不符合沈約的原意⑥。因為沈約“志在興復,情非造宋”之句中,與“造宋”對舉的是“復晉”而非其他。
將“東晉”這一皇朝概念等同于“門閥政治”,貫穿于田著始終。田著將北府兵的發(fā)展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咸和三年到太和四年(328—369),“這個階段的北府兵是一支門閥士族兵,從戰(zhàn)略上說來,它的主要作用是支持建康朝廷的門閥政治”(第286頁)。田著這里是將“建康朝廷”作為“門閥政治”的修飾語而使用的,意在強調(diào)北府兵的主要作用是支持“門閥政治”,而不是支持東晉皇朝,因此“建康朝廷的門閥政治”盡管是一個偏正結(jié)構(gòu)的短語,但所要表達的真實含義卻是:建康朝廷并非東晉皇朝,而是等同于門閥政治。然而,按照正常的思維,這里所說的“建康朝廷”應是東晉皇朝。第二階段是從太元二年至十二年(377—387),“這個階段的北府兵仍然是一支門閥士族兵”(第286頁),其性質(zhì)、作用與第一階段完全相同。也就是說前后五十多年時間里,北府兵的作用都是“支持建康朝廷的門閥政治”,而非支持東晉皇朝。在論述孫泰運用道術圖謀反晉的問題時,田著云:“可以說,以道教為活動手段的這一部分次等士族的代表人物,蓄謀取代門閥士族統(tǒng)治,取代東晉政權,本來是走在北府將前面的”(第297頁)。在這里,取代“東晉政權”即等同于“取代門閥士族統(tǒng)治”。田著進而連孫恩起義“反晉” 等同于“取代門閥士族統(tǒng)治”也還嫌迂回,于是說道:“孫泰、孫恩等人在江左以道術奉事帝王公卿,又轉(zhuǎn)而以道術聚眾起兵反對東晉當權人物。這是一部分其身份同于次等士族的晚渡僑人謀求政治出路的手段,其社會、政治意義,與原為門閥政治服務的北府將轉(zhuǎn)而顛覆門閥政治一樣”(第307—308頁)。在這里,田著將其舊版中的“反晉”修改為“反對東晉當權人物”⑦,將孫恩起義曲解為不是反對東晉皇朝而只是反對其中的“當權人物”,將“建康朝廷”徑直謂之“門閥政治”,試圖更直接地證明孫恩起義的目的乃是“顛覆門閥政治”。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田著說:“瑯邪王氏王導、王敦兄弟與司馬氏‘共天下’,開創(chuàng)了東晉門閥政治的格局,建立了祭則司馬、政在士族的政權模式,維持了一個世紀之久”(第6頁)。將“祭則司馬、政在士族”視為東晉“門閥政治”特有的政權模式,并認為這是王氏兄弟和司馬氏所開創(chuàng),試圖以此證明東晉是一個有別于其前其后朝代的“門閥政治”時代。事實上“祭則司馬、政在士族”的政權模式并不能證明東晉屬于“門閥政治”時代,而且東晉百年歷史中是否一直處于這樣的政權模式之中也是不無疑問的。
首先,所謂“祭則司馬、政在士族”一類的政權模式古已有之,并非東晉才出現(xiàn)的獨特情況。魯襄公二十六年(前547)被驅(qū)逐在外的衛(wèi)獻公欲回國復位,遂派使者與衛(wèi)國執(zhí)政寧喜協(xié)商:“茍反,政由寧氏,祭則寡人?!雹?寧喜于是殺衛(wèi)殤公而迎接衛(wèi)獻公復位。魏晉時期同樣存在這種情況,蜀先主劉備以諸葛亮為太子太傅,劉禪繼位后,以諸葛亮為丞相,“委以諸事,謂(諸葛)亮曰:‘政由葛氏,祭則寡人。’亮亦以(劉)禪未閑于政,遂總內(nèi)外?!雹?十六國時期前趙大臣靳準發(fā)動政變,殺劉粲,“自號大將軍、漢天王,稱制,置百官?!雹?相國劉曜聞變后亦在外自行即帝位,他讓卜泰轉(zhuǎn)告靳準曰:“司空(指靳準)若執(zhí)忠誠,早迎大駕(指劉曜)者,政由靳氏,祭則寡人,以朕此意布之司空,宣之朝士?!?雖然由于靳準顧慮在政變中殺害了劉曜的母親和兄弟而沒有答應劉曜的要求,但也說明這種政權模式在當時并非陌生事物。由此可見,從先秦到魏晉時期,這類政權模式都曾經(jīng)存在過,并非東晉時期的首創(chuàng)。
凡是主弱臣強或君主處于不利地位的情況下這種政權模式都可能出現(xiàn),不必有史籍明確記載“祭則寡人,政由某某”的句式才是。例如:曹操迎漢獻帝都于許昌、挾天子以令諸侯以后,“時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胡三省在注解中說:“言恭己南面而已,政事無所預也……后世遂以政在強臣、己無所預為恭己?!?司馬懿“既誅曹爽,政由己出,網(wǎng)羅英俊,以備天官。及蘭卿受羈,貴公顯戮,雖復策名魏氏,而乃心皇晉?!?曹操專權、挾漢獻帝以令天下時的東漢皇朝、司馬氏專政時期的曹魏皇朝,都應該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椤凹绖t寡人,政由某某”類型的政權模式了。唐后期“威柄下遷,政在宦人” 也屬于這種模式,代宗時 “朝廷裁決”,宦官魚朝恩“或不預者,輒怒曰:‘天下事有不由我乎!’” 開成四年(839),唐文宗召見周墀,“帝曰:‘自爾所況,朕何如主?’墀再拜曰:‘臣不足以知,然天下言陛下堯、舜主也?!墼唬骸詥?,謂與周赧、漢獻孰愈?’墀惶駭曰:‘陛下之德,成、康、文、景未足比,何自方二主哉?’帝曰:‘赧、獻受制強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遠矣!’因泣下,墀伏地流涕?!?宦官仇士良退休時向其他宦官傳授經(jīng)驗:“天子不可令閑暇,暇必觀書,見儒臣,則又納諫,智深慮遠,減玩好,省游幸,吾屬恩且薄而權輕矣。為諸君計,莫若殖財貨,盛鷹馬,日以毬獵聲色蠱其心,極侈靡,使悅不知息,則必斥經(jīng)術,暗外事,萬機在我,恩澤權力欲焉往哉?” “代宗立,(李)輔國等以定策功,愈跋扈,至謂帝曰:‘大家弟坐宮中,外事聽老奴處決?!圹侨挥宄鴳勂湮毡?,因尊為尚父,事無大小率關白,群臣出入皆先詣輔國”。顯然,“祭則寡人,政由某某”這種政權模式在東晉之前、之后均有存在,故以此作為東晉門閥政治的證據(jù)難以成立。
其次,所謂“祭則司馬、政在士族”之類的政權模式在東晉百年中是否一直存在,也是不無疑問的。應該說,“祭則司馬、政在士族”的政權模式在東晉百年中的確存在過,如唐代史臣評論曰:“簡皇以虛白之姿,在屯如之會,政由桓氏,祭則寡人?!?認為簡文帝時期即此屬,這是主弱臣強的皇朝都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時桓溫“既仗文武之任,屢建大功,加以廢立,威振內(nèi)外。帝雖處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懼廢黜?!?那么,是否從元帝創(chuàng)業(yè)伊始即“建立了祭則司馬、政在士族的政權模式”,并“維持了一個世紀之久”呢?史稱“穆哀之后,王猷漸替,桓溫居揆,政由己出,而有司或曜斯文,增暉執(zhí)事,主威長謝,臣道專行?!?唐朝史臣認為自穆帝、哀帝之后才逐漸淪入此境,穆哀之前尚不可一概而論。東晉開國君主司馬?!耙砸恢菖R極,豈武宣余化猶暢于瑯邪,文景垂仁傳芳于南頓,所謂后乎天時,先諸人事者也?!?在王氏兄弟的翼戴之下,“由是吳會風靡,百姓歸心焉。自此之后,漸相崇奉,君臣之禮始定?!?晉元帝創(chuàng)建了東晉皇朝,盡管創(chuàng)業(yè)的資本并不雄厚,但尚不至于淪為“祭則司馬、政在士族”的境地。其繼承者晉明帝“神武明略”,為“朝野之所欽信”。王敦舉兵內(nèi)向之謀,明帝事先即“密知之”,微服潛入王敦營壘偵察,及王含、錢鳳進攻之時,“帝躬率六軍,出次南皇堂。至癸酉夜,募壯士,遣將軍段秀、中軍司馬曹渾、左衛(wèi)參軍陳嵩、鐘寅等甲卒千人渡水,掩其未畢。平旦,戰(zhàn)于越城,大破之,斬其前鋒將何康。王敦憤惋而死?!逼陂g“劉遐、蘇峻等帥精卒萬人以至,帝夜見,勞之,賜將士各有差?!迸衍姳粨魯≈蟆暗圻€宮,大赦,惟(王)敦黨不原。于是分遣諸將追其黨與,悉平之”。明帝在王敦之亂中親臨前線,調(diào)兵遣將。叛亂平定之后,又下詔曰:“大事初定,其命惟新。其令太宰司徒已下,詣都坐參議政道,諸所因革,務盡事中?!庇衷t曰:“湌直言,引亮正,想群賢達吾此懷矣。予違汝弼,堯舜之相君臣也。吾雖虛暗,庶不距逆耳之談。稷契之任,君居之矣。望共勖之?!崩^續(xù)干預內(nèi)政的運作。晉明帝朝,“于時兵兇歲饑,死疫過半,虛弊既甚,事極艱虞。屬王敦挾震主之威,將移神器。帝崎嶇遵養(yǎng),以弱制強,潛謀獨斷,廓清大祲。改授荊、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勢,撥亂反正,強本弱枝。雖享國日淺,而規(guī)模弘遠矣。”史家評論曰:“明皇負圖,屬在茲日。運龍韜于掌握,起天旆于江靡,燎其余燼,有若秋原。去缞绖而踐戎場,斬鯨鯢而拜園闕。鎮(zhèn)削威權,州分江漢,覆車不踐,貽厥孫謀?!?又曰:“賴嗣君英略,晉祚靈長,諸侯釋位,股肱戮力,用能運茲廟算,殄彼兇徒,克固鴻圖,載清天步者矣?!?可見,晉明帝在位期間的政治狀況,與“祭則司馬、政在士族”的情況是有所區(qū)別的。
綜上所述,盡管田著對“門閥政治”這一概念給出了各種各樣的說法,但其核心定義究竟是什么呢?除了在第1版《自序》中將其定義為“門閥政治即士族政治”,而后在重版中修改為“是指士族與皇權的共治,是一種在特定條件下出現(xiàn)的皇權政治的變態(tài)”“門閥政治,就是指由這些士族所運轉(zhuǎn)的東晉政治”等模糊說法,可知其界定“門閥政治”概念的核心都是圍繞“士族政治”而做出的。而在其諸多理由或者說“門閥政治”的特征中,我們在上文已經(jīng)辨明它們與所謂“門閥政治”并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除此之外田著所反復強調(diào)的尚有兩點,一是士族與皇權的“共治”,二是門閥士族勢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磥磉@兩點似是所謂“門閥政治”說的重要理據(jù)了,然而,這兩點同樣證明不了東晉是所謂“門閥政治”的時代。
二、士族與皇權“共治”就是“門閥政治”嗎?
田著說:“本書所指門閥政治,質(zhì)言之,是指士族與皇權的共治。”東晉之所以是“門閥政治”時代而不是皇權政治時代,其主要“理由”之一,即這個時代是士族與皇權“共治”的時代。然而,這個“理由”并不能證明東晉是所謂“門閥政治”的時代。
事實上,君臣“共治”乃是中國古代政治的常態(tài),而非“變態(tài)”,東晉百年也不例外。中國歷史從秦始皇統(tǒng)一開始進入了“皇權—吏民”時代,這一時代的政治模式就是皇權政治,并延續(xù)至清朝被推翻為止,歷時兩千年之久。這里有必要先界定一下“皇權政治”這一概念:“皇權政治并非僅僅表現(xiàn)為皇帝專權,而是以皇帝專權為核心,以皇權所派生的官僚體制為基礎,以皇權思想和文化為靈魂,三者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體系,相互配合,共為表里,缺一不可,從而實現(xiàn)對于全體‘吏民’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的統(tǒng)治?!?因此,我們說中國歷史從秦至清這兩千多年都是皇權政治時代,并非僅僅表現(xiàn)為皇帝專權這一種形態(tài),而是在皇帝專權的前提下依靠從中央到地方的龐大官僚體制為基礎,并輔之以已經(jīng)成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主流的皇權文化和思想,從而實現(xiàn)對全體“吏民”的統(tǒng)治。以其中的第一要素皇帝專權而言,兩千多年間不僅皇帝的族姓不斷變遷,皇帝專權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也是千差萬別,皇帝的種種不同內(nèi)在特質(zhì)和外在條件決定了其權力的大小強弱各不相同。以其中的第二要素官僚體制而言,其成員的構(gòu)成成分及其統(tǒng)治表現(xiàn),如強勢與弱勢、勤惰與貪廉等也是紛繁復雜不可勝言的。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皇權統(tǒng)治并非皇帝個人的統(tǒng)治——即由皇帝包攬全部政治事務,而是皇帝與官僚的“共治”。從秦至清的兩千余年間,這一政治模式并沒有也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變化。
君臣“共治”不僅是中國古代政治的常規(guī)表現(xiàn)形式,也是中國古代政治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君臣“共治”作為儒家政治理論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可謂源遠流長?!洞呵锕騻鳌酚性疲骸岸Y,諸侯三年一貢士于天子,天子命與諸侯輔助為政,所以通賢共治,示不獨專,重民之至。” 商王盤庚遷殷時,召集族眾進行動員:“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币饧础跋韧踔\任久老成人共治其政”,認為“共政”“共治”乃是商王朝的政治傳統(tǒng)?!芭f人”即商王族眾的先祖先父,亦即所謂“古老成人”,王肅云:“‘古老成人’,皆謂賢也。”也就是說,商王朝的傳統(tǒng)政治模式是商王與商貴族的賢人“共治”天下。由此可見,“共治”乃是從長期的政治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從三代起就已成為普遍性政治理念的“圣人之治”的重要特征,即“所貴圣人之治,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眾共治”。秦漢之后的政治家和思想家繼承了這一古老的政治傳統(tǒng)和理念,史載漢武帝招延士大夫常慮不足,然督責甚嚴,小有犯法輒誅殺之而無寬貸,汲黯上疏勸諫,指出漢武帝如此做法,“恐天下賢才將盡,陛下誰與共為治乎!” 強調(diào)皇帝與賢才“共治”天下。曹操頒布告示:“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 曹魏宗室曹冏也在上疏中強調(diào):“先王知獨治之不能久也,故與人共治之?!?諸如此類,不煩枚舉。
秦漢之后,一直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政治模式和理念而實行君臣“共治”,只不過“君臣”的性質(zhì)都發(fā)生了變化,“君”由以前的“王”變?yōu)榱嘶实?,“臣”則由原來的世襲貴族變?yōu)榉鞘酪u的官僚。東漢陽嘉二年(133),順帝下詔征求“群公卿士將何以匡輔不逮” ,李固奏云:“今陛下共理天下者,外則公卿、尚書,內(nèi)則常侍黃門,譬猶一門之內(nèi),一家之事,安則共其福慶,危則同其禍敗。” 指出了皇帝與官僚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道理和意義。李固所言主要是指中央政府中的官僚與皇帝“共治”的問題,而西漢宣帝則強調(diào)了地方官員與皇帝“共治”的問題。據(jù)《漢書·循吏傳序》云:
自霍光薨后(宣帝)始躬萬機,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職而進。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zhì)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為太守,吏民之本也……
漢宣帝此言一直被后世的皇權統(tǒng)治者奉為圭臬?!颁撬畱?zhàn)”后,劉隗之孫劉波出督淮北諸軍、冀州刺史,以疾未行,他在上疏中引用漢宣帝此語:“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東晉孝武帝詔書中,也曾引漢宣帝這句名言“可與共治天下者,良二千石也?!?歷代政治家不厭其煩地征引漢宣帝此語,表明重視地方政府長官的選拔任用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關心的關鍵問題,因為這是加強皇帝與官僚“共治”天下的重要組成部分。北魏孝文帝太和元年(477)正月辛亥詔有云:“今牧民者,與朕共治天下也”。太和十七年五月,孝文帝于朝堂引公卿以下決疑政,謂司空穆亮曰:“自今朝廷政事,日中以前,卿等先自論議;日中以后,朕與卿等共決之”。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520)五月癸未詔亦云:“刺史守令與朕共治天下”。對于皇帝必須和官僚“共治天下”,皆有明確認識。北魏韓顯宗在上疏中說:“臣聞君不可以獨治,故設百官以贊務。” 西魏大統(tǒng)十一年(545)三月,宇文泰令中也說:“古之帝王所以外建諸侯內(nèi)立百官者,非欲富貴其身而尊榮之,蓋以天下至廣,非一人所能獨治,是以博訪賢才,助己為治?!北敝苄㈤h帝元年(557)二月丁亥詔曰:“朕文考昔與群公洎列將眾官,同心戮力,共治天下?!本旁赂暝t再次強調(diào):“朕聞君臨天下者,非由一人,時乃上下同心所致。” 凡此皆明確指出,君主不能“獨治”,而需要百官“贊務”“助己為治”,亦即君臣“共治天下”。由此可見,皇權政治并非君主“獨治”,而是皇帝與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僚“共治”,君臣共治乃是中國古代通行的政治理念。
君臣“共治”之所以成為“皇權—吏民”時代統(tǒng)治者的共識,是由于君臣“共治”乃是皇權政治之必須和必然,因為皇帝權力再大也不可能由他自己或其家族成員包攬?zhí)煜滤姓?,而是必須依靠復雜的官僚機構(gòu)及其成員的共同協(xié)作。對于這個問題,古代政治家和思想家皆有明確認識,并從不同角度進行了闡釋。北周樂運曾上疏指陳周宣帝“八失”,第一條就是批評他專行“獨斷”而不能與大臣“共治天下”,云:“一曰:內(nèi)史御正,職在弼諧,皆須參議,共治天下。大尊比來小大之事,多獨斷之。堯舜至圣,尚資輔弼,比大尊未為圣主,而可專恣己心?凡諸刑罰爵賞,爰及軍國大事,請參諸宰輔,與眾共之?!?這是從反面加以批評,說明君臣“共治”天下的道理,要求周宣帝“參諸宰輔,與眾共之”。隋文帝詔曰:“君為元首,臣則股肱,共治萬姓,義同一體?!?這是說皇權政治如同大腦與四肢的關系,必須協(xié)同運作實行“共治”,才能實現(xiàn)對于“吏民”的統(tǒng)治。故“萬務之繁,庶官共治”,繁復的政務非依賴眾官治理不可,“故官必眾建,乃能為共治”。因此,選拔賢才治理國家便成為統(tǒng)治者的要務,“朕制臨天下,思與賢材而共治之”。李百藥《封建論》有云:“設官分職,任賢使能,以循吏之才,膺共治之寄。” 就連把明皇朝從專制推向獨裁的明太祖朱元璋,也認同君臣“共治”對于皇權政治的意義,認為“人主職在養(yǎng)民,但能養(yǎng)賢與之共治,則民皆得所養(yǎng)?!?/p>
那么,東晉時期士族與皇權的“共治”,與以上所述君臣共治有什么不同呢?是否超越了中國古代皇權政治的軌道而成為了有別于其前、后時代的另外一種“特殊的”“共治”呢?答案是否定的。東晉仍然是在皇權政治這一軌道上運行的君臣“共治”形態(tài)。是否由于東晉的達官顯貴主要被門閥士族階層所把持而進行的“共治”就變?yōu)橛袆e于皇權政治的“門閥政治”了呢?也不是。門閥士族之所以能夠在東晉百年的政治中起到重要作用,端賴其家族成員進入了東晉皇權的官僚體系之中擔任了不同的官職并成為東晉皇帝的“臣”,舍此別無他途可以在東晉政治中發(fā)揮如此作用,即使門第顯赫如王、謝、桓、庾等世族人物,如果沒有承擔東晉皇朝的官職從而進入東晉皇權政治的官僚體系之中并成為東晉皇帝的“臣”,他們也是不可能發(fā)揮如此重要作用的。陳寅恪先生謂:“東晉元帝者,南來北人集團之領袖。” 何以然?因為他是皇權的象征和旗幟,門閥士族欲謀得政治上的利益與發(fā)展,必須依附并團結(jié)在他周圍。因此,東晉皇權與其時的門閥士族官僚的“君臣”關系與其他朝代的“君臣”關系并無本質(zhì)不同,兩者的合作“共治”與其他皇朝時期的君臣共治也沒有本質(zhì)不同。既然東晉君臣“共治”與其他皇朝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故仍然是皇權政治,皇權政治并不因為臣下的出身和成分的差別而發(fā)生改變。東晉時期士族中的人士無論職位多高、權勢多大,對于東晉皇帝來說仍然屬于“臣”,晉元帝“嘗從容謂(王)導曰:‘卿,吾之蕭何也?!蓖鯇t以“國臣” 自謂。王導籠絡江東大族擁戴司馬睿后,“由是吳會風靡,百姓歸心焉。自此之后,漸相崇奉,君臣之禮始定?!辈徽撃舷率孔暹€是江東士族,他們出任東晉臣僚之后與司馬氏的關系就是皇權政治下的君臣關系。從根本上說,秦以后的兩千年間“‘官僚’‘官僚政治’并不是一個獨立產(chǎn)生和存在的歷史現(xiàn)象,它是皇權體制的產(chǎn)物和延伸,它依附于皇權、寄生于皇權、服務于皇權,每一個新的皇朝建立,必然建立一套新的官僚體制,隨著舊皇朝的被推翻,這個官僚體制亦隨之瓦解消失,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東晉如此,東晉之前之后亦然。王、謝、桓、庾之代表性人物之所以能夠在公元4至5世紀之間的百年中叱咤風云于政治舞臺,若非依傍于司馬氏皇權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們另起爐灶建立一個新皇朝。雖然東晉士族中有少數(shù)成員不滿足于“臣”的地位而試圖突破“君臣”之間的紅線而上升為“君”,但是在東晉百年來他們都沒有取得成功,這種企圖不僅遭到皇帝的反對,也遭到了臣僚、社會輿論乃至他們本家族成員的抵制。我們試以王導、王敦為例觀之。王敦就是試圖變“臣”為“君”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曾經(jīng)與從弟王導共同翼戴司馬睿建立東晉皇朝,“立大功于江左,專任閫外,手控強兵”,他們都是通過輔佐皇權而居于高位。在這種情況下,王敦逐漸萌發(fā)不臣之心,“遂欲專制朝廷,有問鼎之心”。永昌元年(322)興兵向闕, “王敦之反也……(王)導率群從昆弟子侄二十余人,每旦詣臺待罪。帝以(王)導忠節(jié)有素,特還朝服,召見之。(王)導稽首謝曰:‘逆臣賊子,何世無之,豈意今者近出臣族!’帝跣而執(zhí)之曰:‘茂弘,方托百里之命于卿,是何言邪!’乃詔曰:‘(王)導以大義滅親,可以吾為安東時節(jié)假之?!?明帝太寧元年(323)王敦“謀篡位”,“諷朝廷徵己”“ 移鎮(zhèn)姑孰”而與東晉皇朝分庭抗禮,“既得志,暴慢愈甚,四方貢獻多入己府,將相岳牧悉出其門”。明帝下令王導等人率軍十道并進討伐王敦。王導對于王敦的篡逆之舉明確表示反對,他在給投靠王敦的族兄王含的信中敦促他們一伙回頭是岸,指出王敦等人的所作所為“皆是將禪代意,非人臣之事也”,認為他們企圖由“臣”而“君”,越過了“君臣”的紅線,規(guī)勸他們謹守臣節(jié),指出他們“不北面而執(zhí)臣節(jié),乃私相樹建,肆行威福,凡在人臣,誰不憤嘆!”強調(diào)自己“寧忠臣而死,不無賴而生” 的態(tài)度和決心。王敦埋怨王導耽誤了他的計劃,然而王導“猶執(zhí)正議,(王)敦無以能奪?!?史稱王導“提挈三世,終始一心,稱為‘仲父’,蓋其宜矣?!?可見王導忠于東晉皇朝、恪守“君臣之道”的初心始終沒有改變,王導是在這個前提下被尊為“仲父”的。
也許有的讀者會覺得田著的這種“共治”與歷代的君臣共治是不相同的,可能是有特定意涵的,田著反復強調(diào)東晉“門閥政治”是“皇權與士族的平衡”,“本來只是兩晉之際具體條件下形成的‘王與馬共天下’的暫時局面,就被皇權與士族共同接受,成為東晉一朝門閥政治的模式”(第328—329頁)。而“王與馬共天下”是“指在權力分配和尊卑名分上與一般君臣不同的關系”(第3頁)云云。看來,欲明東晉政治格局中的君臣關系與其他皇朝的君臣關系性質(zhì)是否有別,必須正確釋讀“共天下”之意涵。
事實上,所謂“王與馬共天下”所確立的東晉君臣關系與其他皇朝所建立的君臣關系并無不同,其基本性質(zhì)是相同的。史稱晉元帝“初鎮(zhèn)江東,威名未著,(王)敦與從弟導等同心翼戴,以隆中興,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在瑯邪王氏王導、王敦兄弟協(xié)力輔助之下,司馬睿在江左建立了東晉皇朝,要之,王氏兄弟是在“同心翼戴,以隆中興”,即以襄贊、輔佐司馬氏皇權的前提下確立了“王與馬,共天下”政治格局的。
首先,所謂“共天下”是以皇權政治為主流、為核心的“共天下”?!顿Y治通鑒》載此事曰:“帝之始鎮(zhèn)江東也,敦與從弟導同心翼戴,帝亦推心任之,敦總征討,導專機政,群從子弟布列顯要,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蠖刈允延泄Γ易谧鍙娛?,稍益驕恣,帝畏而惡之,乃引劉隗、刁協(xié)等以為腹心,稍抑損王氏之權,導亦漸見疏外?!?顯然,司馬氏與王氏的“共天下”或“平衡”是建立在皇權體制下的“共天下”或“平衡”,亦即以皇權為主體、為核心的“共天下”或“平衡”,并非兩者對等而平分秋色的“共天下”或“平衡”,更不是以門閥士族為主體、為核心的“共天下”或“平衡”。后來王敦試圖打破這種“共天下”的“平衡”,“稍益驕恣”,遂引起了司馬睿的警惕,“帝畏而惡之,乃引劉隗、刁協(xié)等以為腹心,稍抑損王氏之權,導亦漸見疏外”,以圖恢復原來的“共天下”的“平衡”關系。于是王敦進而興兵向闕,采取更嚴重的步驟試圖打破這種“共天下”的“平衡”,但還是以失敗告終,主要原因就在于其時政治中的主流是皇權政治以及維護皇權政治的共識,包括王導在內(nèi)亦然。其后的桓玄也企圖打破這種君臣“共天下”的“平衡”,同樣遭到失敗。由此可見,所謂“王與馬共天下”政治格局中的主流和核心是皇權政治而非其它。在皇權政治時代,皇權始終位于政治的核心地位,其他各種政治勢力都圍繞這個核心,相互制約、相互平衡,才能夠?qū)崿F(xiàn)君臣之間的共治,才能夠維持皇朝的存在。盡管歷史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權臣專權的現(xiàn)象,但并不能改變這種局面,當這種“共天下”的“平衡”被打破,皇權失去了核心地位時,則這個舊皇朝即將被新的皇朝所取代。
其次,所謂“共天下”即君臣“共治”天下之意。任何一個皇朝之得以建立和維持,均需要君臣合作共治,缺少任何一方都是不能成事的。上文所述歷朝歷代的君臣共治,均屬君臣共天下之意,東漢李固論君臣共治時,《后漢書》記作“共理天下”,此即“共治天下” 之謂,《資治通鑒》則徑直記作“共天下”,皆清楚地表明一個皇朝的存在和維持必須建立君臣合作共治的政治格局,亦即“共天下”政治格局。李固所謂“安則共其福慶”是君臣共治的“平衡”,“危則通其禍敗”則是這種平衡被打破。西漢宣帝強調(diào)皇權與地方長官“共治”天下的話語,后世也徑直謂之“共天下”:“與我共天下者,其二千石乎!” 或謂之“共治天下”,表明從中央到地方長官都是君臣“共天下”政治格局中的必要組成部分?!盾魇霞覀鳌份d:荀愷字茂伯,小而知,外祖晉宣王甚器之,字為虎子。弟悝為龍子。王每謂曰:“俟汝長大,當共天下。” 此處之“共天下”也是指司馬懿期待日后其外孫能夠成為司馬氏皇朝的高官顯宦從而共治天下。蘇轍《御試制策》有云:“狄仁杰有言:‘文士中不足快意,要得奇才之士與共天下。’乃進張柬之以代李嶠、蘇味道?!?宋英宗時,鄭獬上疏曰:“陛下初臨御,恭默不言,所與共政者七八大臣而已”。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九月二十五日《新定三公輔弼御筆手詔》:“所與共天下之政者,惟二三執(zhí)政之臣?!?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左司諫王巖叟言:“臣竊以陛下所與共天下之治者,惟二三執(zhí)政大臣而已。得其人,則陛下不勞而天下蒙福;非其人,則天下受敝而陛下獨勞。故執(zhí)政不可不用天下之賢。” 均強調(diào)君主與“執(zhí)政之臣”共天下之重要性,而所謂“共天下”,即“共天下之政”“共天下之治”之謂,亦即君臣“共治”之意。近人梁啟超致孫中山曰:“我輩既已訂交,他日共天下事必無分歧之理。” 亦以“共天下”之傳統(tǒng)意涵而用之。根據(jù)“共天下”之傳統(tǒng)意涵,或有更進而言之者,謂:“天子所與共天下者民也?!?“夫上所與共天下者民而已。書言邦本,詩歌父母,故曰得其民者,得其心也。” “夫天子所與共天下者民,所與共安天下之民者吏。未有吏不廉而民安者,未有民不安而天下能治者也。” 明末學者周鳳翔“嘗論史曰:三代而后,漢與外戚共天下,唐與女后、宦官共天下,魏晉以下與膏粱子弟共天下,宋與奸臣共天下,元與族類共天下,我國朝皆無之,可謂盛矣。” 則從歷代君主所與“共天下”之用事權臣之成分、出身各有側(cè)重與特點通而論之,“王與馬共天下”應屬于其所謂“與膏梁子弟共天下”的范疇。總而言之,東晉的“共天下”與歷史上諸皇朝的君臣共天下的意涵和性質(zhì)也是一致的,都是指君臣共治。
關于東晉初年諸帝與丞相王導的關系,田著還有這樣的論述:
東晉初年諸帝,待王導以殊禮,不敢以臣僚視之。《世說新語·寵禮》:“元帝正會,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辭,中宗(元帝)引之彌苦。王公曰:‘使太陽與萬物同暉,臣下何以瞻仰?’”元帝對王導,素以“仲父”相尊。成帝給王導手詔,用“惶恐言”、“頓首”、“敬白”;中書作詔則用“敬問”。成帝幸王導宅,拜導妻;王導元正上殿,帝為之興。
……“王與馬共天下”,不再是指裂土分封關系,而是指在權力分配和尊卑名分上與一般君臣不同的關系。王與馬這種名器相予、御床與共的關系,發(fā)生在東晉創(chuàng)業(yè)、元帝壯年繼嗣之時,不是末世權寵禮遇非凡,也不是阿衡幼主僭越名分一類不正常的情況。王導以一代名相處此而不以為非分,這在歷史上是罕見的(1—3頁)。
田著此處旨在說明“東晉初年諸帝,待王導以殊禮,不敢以臣僚視之?!边M而證成其關于“東晉皇權從屬于門閥政治”“皇權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效忠的對象”等相關論點。然而,田著用來證明東晉初年諸帝“不敢以臣僚視之”的論據(jù),并不能成立。朝會時元帝引王導“登御床”的故事毋庸過度解讀,它證明不了“不敢以臣僚視之”,更證明不了所謂“門閥政治”。事實上,此類同“登御床”同“升御床”的事情在歷史上并非“罕見”,在王導之前即已有之,如曹魏齊王芳正始十年(249)正月,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之變,在寫給朝廷的奏章中說:“臣昔從遼東還,先帝詔陛下、秦王及臣升御床,把臣臂,深以后事為念。” 從中可知,當初魏明帝曹叡臨終之際,曾下詔讓齊王曹芳、秦王曹詢與司馬懿同升御床,并將齊王曹芳托孤給司馬懿。在王導之后亦有之,如張奫對于楊堅建隋多所貢獻、賀若弼平陳立有大功,隋高祖均曾“命升御坐”或“命登御坐”,并重賞、加官、進爵以為褒獎。唐高祖李淵對幫助他取得帝位的有功之臣裴寂也于朝會時“引與同坐”,史載“高祖既受禪,謂寂曰:‘使我至此,公之力也。’拜尚書右仆射,……高祖視朝,必引與同坐,入閣則延之臥內(nèi),言無不從,呼為裴監(jiān)而不名。當朝貴戚,親禮莫與為比?!?因為裴寂“仕隋為晉陽宮監(jiān);親之,以舊官稱之。” 得到此殊榮者并非裴寂一人,史載高祖“每視事,自稱名,引貴臣同榻而坐”,裴寂之外而得同升御坐殊榮者,至少還有竇抗、竇軌、李綱、蕭瑀、阿史那思摩、杜伏威、李孝常、李密、賈閏甫等人。于是劉文靜諫曰:“昔王導有言:‘若太陽俯同萬物,使群生何以仰照!’今貴賤失位,非常久之道。”高祖曰:“昔漢光武與嚴子陵共寢,子陵加足于帝腹。今諸公皆名德舊齒,平生親友,宿昔之歡,何可忘也。公勿以為嫌!” 由此可見,君主與大臣同“升御床”或同“升御坐”并非罕見的歷史現(xiàn)象,既可以在元會或日常朝會的時候,為表示對某些功勛卓著者的禮敬而讓其“升御坐”;也可以出于特定的需要或為解決特殊問題(如安排后事、托孤等)而讓其“升御床”。上述魏明帝、隋高祖、唐高祖引大臣“升御床”或“升御坐”的做法,并沒有也不可能改變他們與臣僚之間的君臣關系。至于王導把他與元帝的關系比作太陽與萬物的關系,恰恰是雙方為君臣關系的生動形象比喻,此乃常識,不必多論。此外則多屬田著對史料的誤讀或曲解。
其一,元帝對王導,素以“仲父”相尊。這個史實說明元帝與王導之間的關系較諸其他大臣有所區(qū)別,謂之“殊禮”亦無不可,但并不能改變二人之間的君臣關系。中國歷史上君主對臣僚以“Х父”相稱者,自古有之,西周武王之與呂望,稱“師尚父”為較早一例,《詩·大雅·文王》:“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毛傳:“師,大師也;尚父,可尚可父也?!编嵐{:“尚父,呂望也,尊稱焉?!笨梢?,周武王之稱呂望為“尚父”,只是一種尊稱,并沒有也不可能改變二人之間的君臣關系。以“仲父”而言,猶如今日對于父輩的親密友人稱叔叔,古代帝王也有以“仲父”尊稱宰相的,如秦始皇稱呂不韋為仲父,這種稱謂雖然含有尊重、親密之意,但并不意味著改變了雙方的君臣關系。此類情況自古以來頗為常見,如齊桓公亦以“仲父”稱管仲,《荀子·仲尼》注曰:“仲者,夷吾之字,父者,事之如父?!背h之際,項羽尊稱范增為“亞父”,也只是表明二人之間關系較為親密,并不能改變他們之間所存在的君臣主仆關系。漢靈帝稱宦官張讓為“張阿公”,稱宦官趙忠為“趙阿母”,也是如此,只表明靈帝與他們關系親密,卻不改變彼此間的君臣關系。蜀先主劉備臨終敕后主劉禪,“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唐僖宗即位后,以所寵宦官田令孜“知樞密,遂擢為中尉……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 這些都是除了表示尊重、關系密切之外,并不改變雙方的君臣關系。因此,田著以元帝司馬睿尊稱王導為仲父為據(jù),無助于佐證元帝對王導“不敢以臣僚視之”。
其二,田著所謂“王與馬共天下”是一種“名器相予、御床與共”而“與一般君臣不同的關系”,并特別強調(diào)這種關系發(fā)生于“東晉創(chuàng)業(yè)、元帝壯年繼嗣之時,不是末世權寵禮遇非凡,也不是阿衡幼主僭越名分一類不正常的情況”云云,進而說“王導以一代名相處此而不以為非分,這在歷史上是罕見的。”然而,這些說法并不符合史實,而且自相矛盾,是站不住腳的。
首先,所謂“名器相予、御床與共”,與史實并不符合。晉元帝確曾請王導“御床與共”,不過,王導堅決謝絕而并未真的登御床與之同坐,至于“名器相予”則絕無此事,孔子曰“唯名與器,不可假人”,因此司馬氏皇室出于籠絡人心,可以讓王導“同升御床”,卻不可能將皇帝的“名器”拱手相送,王敦、桓玄試圖奪取“名器”,最終便只能以失敗為結(jié)局。我們上文所舉漢唐時期的大量史實,皆可證明同登御床在漢唐時期并非“罕見”,而是習見之事,而且隋高祖、唐高祖時諸多臣僚都是實實在在地登御床而與其共坐的。其次,田著所強調(diào)的晉元帝請王導同登御床發(fā)生于東晉建國初期云云,也沒有說服力,上文所舉眾多事例中,如隋高祖、唐高祖等,也都是發(fā)生于皇朝建國初期,不僅改變不了他們之間的君臣關系,更不可能改變這些皇朝的政權性質(zhì)。最后,就隋、唐兩朝情況來看,對于同登御床之事,除劉文靜表示不妥之外(其意圖可以另外討論),當事者本人也多數(shù)是心安理得,并未有“非分”之感。這里還要特別指出的是,晉元帝邀其同登御床而王導“固辭”,并以“使太陽與萬物同暉,臣下何以瞻仰”為喻,表明自己不可以和晉元帝共坐御床的道理,此事清楚地表明:王導內(nèi)心深處恰恰認為“御床與共”乃是“非分”之舉,故而在晉元帝“引之彌苦”的情況下仍然“固辭”,最終王導并沒有登御床而與元帝共坐,所謂王導“不以為非分”之說并不符合事實。
其三,關于成帝給王導手詔,用“惶恐言”“頓首”“敬白”;中書作詔則用“敬問”。田著以此說明成帝對王導“不敢以臣僚視之”,同樣不能成立。據(jù)《晉書·荀奕傳》云:
時又通議元會日,帝應敬司徒王導不。博士郭熙、杜援等以為禮無拜臣之文,謂宜除敬。
侍中馮懷議曰:“天子修禮,莫盛于辟雍。當爾之日,猶拜三老,況今先帝師傅。謂宜盡敬?!?/p>
事下門下,(荀)奕議曰:“三朝之首,宜明君臣之體,則不應敬。若他日小會,自可盡禮。
又至尊與公書手詔則曰‘頓首言’,中書為詔則云‘敬問’,散騎優(yōu)冊則曰‘制命’。今詔文尚異,況大會之與小會,理豈得同!”詔從之。
據(jù)此可知,當時晉成帝致王導的文書有這樣幾種格式:(1)“手詔”的起首語為“頓首言”;(2)由中書省起草的詔書,起首語為“敬問”;(3)由散騎省發(fā)出的優(yōu)冊,起首語為“制命”。因為王導其時為三公,地位崇重,又因為他是“先帝”(即晉元帝)的老師,所以當時晉成帝給他的“手詔”,起首語為“頓首言”,而那些起首語為“敬問”者,則系由中書省所起草的詔書,如果是由散騎省起草的優(yōu)冊,則起首語為“制命”。這一方面固然體現(xiàn)出對于王導的敬重,另一方面更是因為當時公文的程式就是如此。是以,晉成帝給王導手詔用“頓首”,中書作詔用“敬問”,并不能夠用來說明晉帝對王導“不敢以臣僚視之”。
時至南朝亦然,宋文帝劉義隆致彭城王義康詔書,也以“皇帝敬問”為起首語,并非因為義康與宋文帝之間有手足之情,而是因為義康其時位當三公,故中書作詔按照格式以“皇帝敬問”起首。又,南郡王劉義宣上表,皇帝答詔也是“皇帝敬問”起首,道理與此同。宋齊禪代之際,宋帝命璽書于蕭道成,曰:“皇帝敬問相國齊王……”也是因為其時蕭道成封為齊王,地位更在三公之上,故中書作詔以此起首。至于“敬白”一詞,更是魏晉隋唐時期的常用語,書信、講演中都可使用,以示對別人的尊重,意思與“敬告”大致相當,一般用于向別人征求意見、求請他人或公開布告某事時,所使用的一個敬語,大意相當于現(xiàn)在所說:“請允許我告訴您一件事”或“請讓我來告訴您……”等等。特別是這個時期的佛教文獻中,“敬白”一詞使用更多,其例不勝枚舉。就文獻所載來看,帝王對臣民僚屬講話或發(fā)布文書時,經(jīng)常使用“敬白”,反之亦然;更多的則是友朋、同僚之間的書信往還中使用。因此,晉成帝致王導文書,使用“敬白”一詞,同樣不能用來說明“不敢以臣僚視之”。
既然東晉時期士族與皇權的關系與歷代君臣之間的關系并沒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則東晉時期士族與皇權的“共治”,與中國歷代皇朝的“君臣共治”也就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東晉時期的“共治”是否超越了中國古代皇權政治的軌道而成為了有別于其前、其后時代的另外一種“特殊的”政治形態(tài)——“門閥政治”呢?答案是否定的。東晉仍然是在皇權政治這一軌道上運行的政治形態(tài)。是否由于東晉的達官顯貴主要被門閥士族階層所把持而進行的“共治”就變?yōu)橛袆e于皇權政治的所謂“門閥政治”了呢?也不是。盡管東晉時期士族勢力空前膨脹,但其入仕于晉室而為“臣”的地位并沒有改變,其與東晉皇權的“共治”仍然屬于“君臣共治”這一范疇而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故東晉時代仍然是皇權政治時代,皇權政治并不因為臣下的出身和成分的差別而發(fā)生改變。
事實上,從秦漢以降至清朝滅亡的兩千多年間,各個皇朝“君”和“臣”的出身、身份都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但是這些變化并不能改變皇權政治的基本屬性。以“君”而言,不僅皇帝的家族隨著皇朝的變遷而不斷易姓,開國皇帝的出身也是千差萬別:有出身國王者如秦始皇,有出身“吏民”者如劉邦、朱元璋等,有出身武將者如劉裕、蕭道成、趙匡胤等。無論他們出身如何,一旦奪得皇權建立新的皇朝,他們就變成了與其出身階層迥異的人物——皇帝,從而成為皇權政治的最高代表。以“臣”而言,不論“臣”的出身、成分如何復雜多樣,他們一旦進入官僚系統(tǒng)、承擔官僚職務,就成為皇權政治的代理人和維護皇權政治的工具,而不是他們原來出身階層的代表,也不可能將皇權政治改造為代表某一身份的“特殊的”政治。西漢前期的官僚多為“布衣將相”,但我們并不能把西漢的政治謂之“布衣政治”;魏晉時期的官僚多為士族,我們不能將魏晉皇朝謂之“士族政治”時代;隋唐之后的官僚不少出身于進士,我們不能將其政治形態(tài)謂之“進士政治”。因此,我們不能以官僚的出身來區(qū)別不同的政治形態(tài),不能依據(jù)某一皇朝官僚的不同出身而區(qū)別其政治性質(zhì)。他們在進入皇權體制下的官僚系統(tǒng)后,就成為皇權政治的一分子,成為貫徹執(zhí)行皇權政治意圖的工具。東晉時期,雖然門閥士族以其在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處于優(yōu)越地位,而盤踞政壇力度大、時間久,但他們并沒有建構(gòu)有別于皇權政治的另一套政治體制,從而導致“權力結(jié)構(gòu)的變化”,他們都是在皇權體制下的官僚機構(gòu)中任職,東晉的政治體制與之前之后相比,皆沒有發(fā)生根本變化,故仍然屬于君臣“共治”的皇權政治的時代,東晉皇權政治的基本性質(zhì)并未發(fā)生變化。
田著反復強調(diào)東晉時期“權力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變化,以圖表明東晉政治形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已經(jīng)由皇權政治轉(zhuǎn)變?yōu)樗^“門閥政治”了。然而所謂“權力結(jié)構(gòu)”的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呢?這個時期“權力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怎樣的具體變化,有什么新的“權力結(jié)構(gòu)”取代了舊的“權力結(jié)構(gòu)”?田著理應作出解答。事實上,征諸魏晉南北朝相關史籍,我們能夠看到的卻是:東晉時期以皇帝專權為核心、執(zhí)行皇權政治的官僚體制為基礎的皇權政治的“權力結(jié)構(gòu)”并沒有發(fā)生變化,社會意識形態(tài)中判斷是非順逆的皇權思想、文化也沒有發(fā)生變化,所變化者主要是官僚的出身、成分有所不同而已,但官員出身或成分的變化,并不能等同于“權力結(jié)構(gòu)”的變化。實際情況是,從田著中看不到所謂“門閥政治”的“權力結(jié)構(gòu)”究竟是何種具體樣貌,更遑論這種“權力結(jié)構(gòu)”是如何取代已有的皇權政治“權力結(jié)構(gòu)”的了。
三、士族“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就是“門閥政治”嗎?
盡管秦漢以后兩千余年都是皇權政治時代,但是兩千多年間并非都是強勢的皇帝專權,皇帝權力的大小強弱也并非一成不變。事實上,在同一皇朝中,皇帝個人的權力大小強弱往往是不同的,不同皇朝之間的差異就更大。同樣,某一皇朝官僚權力的大小強弱并不相同,不同皇朝之間官僚的權力大小強弱自然也是千差萬別的。因此,官僚的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在中國古代是頗為常見的現(xiàn)象,并非只有東晉一朝才出現(xiàn)這種情況。
如所周知,東漢中后期一百多年也是官僚的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的時代。但是,田著對此并不認同,認為其與東晉時期完全不同,田著云:“從理論上說來,在皇權政治格局下,不但宗族力量處在皇權控制之下,而且一切其他社會力量都處在皇權控制之下,不可能與皇權平行,更不可能超越皇權。甚至東漢宦官外戚擅權,也只能視為專制皇權發(fā)展到空前強大水平而出現(xiàn)的皇權旁落現(xiàn)象。掌握了皇帝(通常是嬰幼的或弱智的皇帝),等于掌握了一切權力,因而弄權者得以假皇帝之名行事。這只是對皇權的竊取,而不是對皇權的否定。與之相應的政治現(xiàn)象,則是宮廷陰謀不斷,多數(shù)是擁立或廢立之爭,爭則大開殺戒。而且勝利者很難長久維持權力。這仍然是皇權政治而不是其他”(第326—327頁)。一般來說,“理論上說來”與“事實上說來”應該是一致的,但是我們不知道田著的“理論上”與歷史事實是否統(tǒng)一。在田著看來,東漢宦官外戚擅權“只是對皇權的竊取,而不是對皇權的否定”,因此東漢“仍然是皇權政治”。言下之意,東晉門閥士族的擅權,就不是“對皇權的竊取”,而是“對皇權的否定”,故東晉是“門閥政治”而不是“皇權政治”。那么,田著的這個說法在“理論上”說得通嗎?與東晉的歷史事實相符合嗎?司馬氏皇權除了王敦、桓玄企圖篡晉這種特殊情況之外,在什么時候、被哪一個門閥士族“否定”了呢?很顯然,田著的這個說法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事實上”都是不能成立的。
東漢為皇權政治,學界并無疑義。東漢的政治完全符合并按照上述皇權政治的三要素進行統(tǒng)治。事實上,東晉繼承漢魏以來的政治體制,上述皇權政治三要素也沒有發(fā)生變化,并沒有出現(xiàn)其他政治體制取代皇權政治體制的情形,因此,我們說東晉仍然是皇權政治。眾所周知,東漢自和帝以后的一百多年間,基本上都是幼主登基,從而導致了皇權的軟弱無力,為官僚的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這與東晉的統(tǒng)治狀況有很大的相似性。東晉一百年間皇權軟弱,也為門閥士族的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提供了機會。這里我們先對“官僚”的含義略作說明。一般來說,所謂“官僚”多指行政和軍事系統(tǒng)的官員,并不包括宦官這類宮廷內(nèi)侍,但是上引東漢大臣李固奏疏卻將行政系統(tǒng)的公卿、尚書和內(nèi)侍系統(tǒng)的常侍、黃門都包括在內(nèi),故這一概念實際上是泛指皇權體制中的各級、各類官員。因此,東漢的外戚、宦官和士大夫均屬“官僚”之列,正如東晉時期的門閥士族、庶族寒門等不同出身的各種各樣的官員均屬“官僚”。兩個時代官僚的成分和出身雖然不大相同,但他們均在皇權體制之中任職,執(zhí)行朝廷的方針政策,為統(tǒng)治政策的貫徹效力則并無二致,他們都是皇權政治的有機構(gòu)成。
東漢和東晉的官僚雖然都是皇權政治的執(zhí)行者和工具,但是他們之中不少成員都不約而同地利用皇帝幼弱的機會竭力進行控制,以謀取個人或家族的最大利益,從而表現(xiàn)出“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的政治特征。東漢和帝之后的一百多年時間里,先后出現(xiàn)了竇氏家族、鄧氏家族、閆氏家族、梁氏家族專權的局面,其基本運行規(guī)律是扶立幼主—太后垂簾聽政—太后兄弟專權,從而將皇權控制于本家族手中。太后家族專權引起皇帝不滿,于是皇帝依靠近侍而誅殺后族,皇權又落入宦官手中。如此周而復始,惡性循環(huán)。以梁氏家族而論,梁商、梁冀父子在順帝時相繼掌握朝廷大權,順帝死,年僅兩歲的沖帝即位,梁太后臨朝,其兄梁冀輔政。沖帝立一年而死,梁冀立不滿八歲的質(zhì)帝。質(zhì)帝“少而聰慧,知(梁)冀驕橫,嘗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將軍也?!铰劊類褐?,遂令左右進鴆加煮餅,帝即日崩?!绷菏嫌至?5歲的桓帝,繼續(xù)掌控皇權:“專擅威柄,兇恣日積,機事大小,莫不咨決之。宮衛(wèi)近侍,并所親樹,禁省起居,纖微必知。百官遷召,皆先到(梁)冀門箋檄謝恩,然后敢詣尚書?!碑斒菚r,梁氏權力凌駕于政府之上:“其四方調(diào)發(fā),歲時貢獻,皆先輸上第于(梁)冀,乘輿乃其次焉?!绷菏系臋嗔σ擦桉{于皇帝之上。宦官控制皇權之后亦然,“宦官得志,無所憚畏”,玩弄皇帝于股掌之中。漢靈帝常說:“張常侍是我公,趙常侍是我母?!?就是這種情況的反映。
田著引南宋陳亮《念奴嬌·登多景樓》中“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后說:“門閥政治,也就是‘門戶私計’的政治,嚴格說來,只限于東晉”云云(第6頁)。對此祝總斌先生一方面認為“將‘門戶私計’的政治限定于東晉,這當然是創(chuàng)見”,一方面又提出異議,認為“我們今天來理解‘門戶私計’,恐怕只應從總的趨勢、規(guī)律上把握,至于具體事件、人物,則未盡毫無例外”,進而祝先生以庾、王江州之爭為例分析,得出結(jié)論:“庾亮從整個一生看,固是‘只成門戶私計’,但具體到咸和四年則有例外。即他的‘欲遁逃山?!颉笸怄?zhèn)自效’,的確出于內(nèi)心慚悔以及輿論壓力,而與庾、王之‘門戶私計’沒有多大關系?!?然而,田著將門閥政治界定為“門戶私計”的政治并將之嚴格限定為東晉一朝,并不符合歷史事實,實際上“門戶私計”在中國古代政治中是一貫的,以秦至清兩千多年的“皇權—吏民社會”而言,皇帝乃是“門戶私計”政治的最高、最大代表者,此已毋庸贅述,其所依靠的官僚群體亦無不以“門戶私計”為事,史籍記載斑斑可稽,不勝枚舉。東漢的竇氏、鄧氏、閆氏、梁氏四大家族,哪一個家族不為“門戶私計”?史稱梁冀“一門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將、尹、校五十七人。在位二十余年,窮極滿盛,威行內(nèi)外,百僚側(cè)目,莫敢違命,天子恭己而不得有所親豫。” 這不是為“門戶私計”嗎?甚至宦官掌控皇權之后也競為“門戶私計”,桓帝時宦官“五侯”“四侯”操控皇權,他們“多取良人美女以為姬妾,皆珍飾華侈,擬則宮人。其仆從皆乘牛車而從列騎。又養(yǎng)其疏屬,或乞嗣異姓,或買蒼頭為子,并以傳國襲封。兄弟姻戚皆宰州臨郡,辜較百姓,與盜賊無異?!?他們的“父兄子弟皆為公卿列校、牧守令長,布滿天下?!?靈帝時“十常侍”掌權,時黃巾起義天下響應,“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親、賓客典據(jù)州郡,辜榷財利,侵掠百姓”?;鹿僬D殺何進之前,教訓他說:“天下憒憒,亦非獨我曹罪也,先帝嘗與太后不快幾至成敗,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財千萬為禮,和悅上意,但欲托卿門戶耳。今乃欲盡滅我曹種族,不亦太甚乎!卿言省內(nèi)穢濁,公卿以下忠清者為誰?” 北魏宋隱臨終謂子侄曰:“茍能入順父兄,出悌鄉(xiāng)黨,仕郡幸而至功曹史,以忠清奉之,則足矣,不勞無數(shù)詣臺閣。恐汝不能富貴,而徒延門戶之累耳?!?陸凱也曾對諸親說:“吾所以數(shù)年之中抱病忍死者,顧門戶計耳?!?可見,在皇權政治體制下,不論朝官宦官,也不論為官大小高低,皆“私計”一己之“門戶”,古人所謂“光大門楣”是也。把“門戶私計”視為只存在于東晉,作為東晉“門閥政治”的根據(jù),是立不住的。還必須指出,東晉時期士族“門戶私計”的主流是以維護皇權為家族最高、最大利益的,即通過與皇權的緊密結(jié)合以達到維持和擴大門戶利益作為首選。王敦和王導對于如何才能更好地維護“門戶私計”有不同的想法和打算,王敦企圖通過將司馬氏皇朝改變?yōu)橥跏匣食_到“門戶私計”的最大利益,而王導則持反對態(tài)度,認為只有更好地維護司馬氏皇朝才是維護“門戶私計”的最佳選擇,王導寫信警告與王敦狼狽為奸的族兄王含:“以天子之威,文武畢力,豈可當乎!事猶可追,兄早思之。大兵一奮,導以為灼炟也。”但是王含聽不進去,明帝遣中軍司馬曹渾等擊王含于越城,王含軍敗,王敦得知后怒曰:“我兄老婢耳,門戶衰矣!兄弟才兼文武者,世將、處季皆早死,今世事去矣?!?認為王導反對他們的行為導致“門戶”衰敗,招致王氏家族覆滅的后果,曰:“不從吾言,幾致覆族。” 王敦另一重要黨徒錢鳳攻至京師,明帝“親率六軍以御(錢)鳳,頻戰(zhàn)破之。”這時病危中的王敦謂羊鑒及其子王應曰:“我亡后,(王)應便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后乃營葬事?!蓖醵匦床∷溃衍娨鄰氐赘矞?,王敦、沈充之首被“同日懸于南桁”,王含父子“乘單船奔荊州刺史王舒,舒使人沈之于江,余黨悉平?!?/p>
雖然王敦企圖將司馬氏皇朝改變?yōu)橥跏匣食?,但是他也深知這個企圖事實上是難于實現(xiàn)的,并非“門戶私計”的最佳選擇。王敦病危之時,其同黨錢鳳謂王敦曰:“脫其不諱,便當以后事付(王敦子王)應?!蓖醵卦唬骸胺浅V拢M常人所能!且(王)應年少,安可當大事。我死之后,莫若解眾放兵,歸身朝廷,保全門戶,此計之上也。退還武昌,收兵自守,貢獻不廢,亦中計也。及吾尚存,悉眾而下,萬一僥幸,計之下也?!?認為依附東晉皇朝為“保全門戶”之上計,實際上回歸于王導所持的“門戶私計”。從王導、王敦諸人“門戶私計”觀之,所謂“門戶私計”云云不僅證明不了東晉是所謂“門閥政治”時代,反而證明東晉仍是皇權政治時代。故史家評論此事曰:“賴嗣君英略,晉祚靈長,諸侯釋位,股肱戮力,用能運茲廟算,殄彼兇徒,克固鴻圖,載清天步者矣。” 由此可見,田著所謂“門閥政治,也就是‘門戶私計’的政治”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
此外,田著為了證明東漢外戚宦官專權與東晉不同,還以東漢外戚、宦官的“勝利者很難長久維持權力”作為根據(jù),但田著的這項根據(jù)也缺乏說服力,因為東漢的外戚、宦官相繼操弄皇權長達百年之久,僅梁氏家族控制皇權就長達20年,而東晉門閥士族的四大家族相繼掌權也不過百年,在這個方面即使有某些差異,也并不能成為兩者性質(zhì)不同的根據(jù),因此田著所提出并試圖論證的這個問題,對于證明東晉為“門閥政治”時代并無價值。
東晉時期門閥士族掌控皇權與東漢時期外戚宦官專權并無實質(zhì)性區(qū)別?!皶x自中興以來,號令威權多出強臣,中宗、肅祖斂衽于王敦,先皇受屈于桓氏?!?“晉主雖有南面之尊,無總御之實,宰輔執(zhí)政,政出多門,權去公家,遂成習俗。” 王敦“既得志,暴慢愈甚,四方貢獻多入己府,將相岳牧悉出其門”。諸如此類,與東漢時期外戚、宦官專權 “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的情況,在本質(zhì)上究竟有什么區(qū)別呢?何以東漢這種情況就屬于“對皇權的竊取,而不是對皇權的否定”(第327頁),而東晉則不然呢?東晉的司馬氏皇權除了少數(shù)野心家企圖否定之外,在何時、又被哪一個士族“否定”了呢?實際上,上述兩個朝代的“權力結(jié)構(gòu)”和政權性質(zhì)并沒有什么根本的區(qū)別,所區(qū)別者只是兩朝弄權者的成分、出身階層不同而已,前者為外戚、宦官,后者為門閥士族,就其侵奪或竊取皇權的本質(zhì)而言,則完全一致,都體現(xiàn)了官僚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的政治特征。因此,正如我們不能把東漢視為“豪族政治”“外戚政治”或“宦官政治”一樣,也不能把東晉視為“門閥政治”,兩者都屬于兩千年間皇權政治發(fā)展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一種波動起伏現(xiàn)象,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們都是“正常”的而非“變態(tài)”的政治現(xiàn)象。
順便指出,東晉門閥士族也并非單純因其為門閥士族而躋身貴官顯宦,同時亦以外戚而進一步拓展其政治勢力,同歷史上其它皇朝類似,東晉官僚也往往與外戚一身兼而有之,兩者相得益彰,故也有因外戚而專權者。事實上,王、庾、謝、桓四大家族皆與司馬氏皇室有姻親關系而難脫“外戚干政”之底色,其中潁川庾氏能夠與司馬氏“共天下”,更是主要憑借其外戚的身份,史言“庾亮為中書令,成帝初太后臨朝,政事一決于亮?!?晉成帝“少而聰敏,有成人之量。南頓王宗之誅也,帝不之知,及蘇峻平,問庾亮曰:‘常曰白頭公何在?’亮對以謀反伏誅。帝泣謂亮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復若何?’亮懼,變色。庾懌嘗送酒于江州刺史王允之,允之與犬,犬斃,懼而表之。帝怒曰:‘大舅已亂天下,小舅復欲爾邪?’懌聞,飲藥而死。然少為舅氏所制,不親庶政,及長,頗留心萬機。” 庾氏以外戚身份而專權,庾亮本人對此也有清醒的認識,他在晉明帝即位時曾上表讓中書監(jiān),其中說道:“臣與陛下,后之兄也。姻婭之嫌與骨肉中表不同……是以前后二漢,咸以抑后黨安,進婚族危。向使西京七族、東京六姓皆非姻族,各以平進,縱不悉全,決不盡敗。今之盡敗,更由姻昵?!劣谕馄荩瑧{托天地,連勢四時,根援扶疏,重矣大矣。而或居權寵,四海側(cè)目,事有不允,罪不容誅。身既招殃,國為之弊。其故何邪?由姻媾之私群情之所不能免,是以疏附則信,姻進則疑。疑積于百姓之心,則禍成于重閨之內(nèi)矣。此皆往代之成鑒,可為寒心者也?!?庾亮不僅坦承自己憑借外戚身份而得權的事實,而且對于西漢、東漢兩朝外戚因私而敗亡的前車之鑒也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這就更加表明庾亮對于其本人的“外戚屬性”,以及這一“外戚屬性”可能造成的政治后果,均有深刻而警醒的認識。唐代史臣也充分認識到庾氏家族憑借外戚身份掌權干政之事實,《晉書·庾亮傳》“史臣曰”有云:“外戚之家,連輝椒掖,舅氏之族,同氣蘭閨,靡不憑藉寵私,階緣險謁?!?顯然,在修撰《晉書》的唐代史臣看來,庾亮及庾氏家族之所以能夠掌權干政,主要憑借其外戚的身份,即“靡不憑藉寵私”。在《晉書·陶侃傳》“史臣曰”中,唐代史臣也強調(diào)了庾亮憑借外戚身份干政擅權,云:“元規(guī)(按,庾亮字元規(guī))以戚里之重,挹其膺而下拜”。宋代史學家、政治家司馬光曾評價庾亮輔政,云:“庾亮以外戚輔政,首發(fā)禍機,國破君危,竄身茍免……人臣之罪,孰大于此!” 所強調(diào)的也是庾亮以外戚的身份輔政而“首發(fā)禍機”,并認為“人臣之罪,孰大于此”。元代史學家胡三省亦然,晉明帝“引太宰(司馬)羕、司徒(王)導、尚書令卞壸、車騎將軍郗鑒、護軍將軍庾亮、領軍將軍陸曄、丹楊尹溫嶠,并受遺詔輔太子,更入殿將兵直宿?!焙⒃唬骸鞍磿x制,領軍將軍在護軍將軍之上;今先書庾亮而后陸曄,亮以外戚受遺專權故也?!?胡三省這里特別強調(diào)了庾亮的外戚身份,指出他正是憑借外戚的身份而得以“受遺專權”。明人王圻也將庾氏擅權視為外戚干政,云:“按,(庾)亮以外戚輔幼主,任法裁物,頗失眾心。至剪除宗室,激叛蘇峻,陶侃謂朝政多門,喪亂有自,蓋指亮耳。后遷武昌,輕信趙胤、賈寧,卒致邾城之陷,竟以憂死。(庾)懌初監(jiān)秦州,誤用霍佐,亡奔石季龍,遭貶爵秩,逮鎮(zhèn)蕪湖,鴆殺江州刺史王允之,成帝曰:‘大舅已亂天下,小舅復爾?’則文康與簡二謚,殆未協(xié)輿論也?!?綜上可知,無論是東晉當朝皇帝,還是后世歷代史家,莫不強調(diào)庾亮以外戚身份干政這一事實,而非指斥其因門閥士族而干政,甚至連當事者庾亮本人,也坦承其家族憑藉外戚身份而得政專權的事實。潁川庾氏藉外戚身份干政專權的行為,與歷史上其他朝代的外戚擅權干政并無二致,田著對此無視,當根源于為證成其所謂“門閥政治”之說,而有意淡化或回避相關史實。
曹魏皇朝同樣出現(xiàn)了官僚的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的情況。田著曰:“曹魏政權有點特殊,它并未等到真正鞏固下來,就被強大的宗族司馬氏取代了……曹魏時期士族在曹馬之間各屬一方,以學術助長政治紛爭。司馬氏代魏,他們悉歸于晉”(第326—327頁)。這段敘述,基本上回避了司馬氏的權力“平行于或超越于”曹魏皇權的問題。事實上,河內(nèi)大族司馬氏取代曹魏皇權也經(jīng)歷了較長時間,僅從“高平陵事變”到司馬氏逼曹魏禪讓就有16年之久(249—265)。就統(tǒng)治集團的內(nèi)部矛盾而言,曹魏皇朝雖然存在“士族在曹馬之間各屬一方,以學術助長政治紛爭”的情況,但主要的矛盾并不在于此,而在于權臣司馬氏與曹魏皇權的矛盾?!案咂搅晔伦儭敝螅芪夯蕶嗖倏v于司馬氏手中,曹魏皇帝只能“恭己南面”,而由“宰輔統(tǒng)政”。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三世宰輔”,凌駕于皇帝之上,曹魏皇帝“政非己出,情不能安”,以致“肅慎來獻楛矢、石砮、弓甲、貂皮等”,“命歸于大將軍府”。司馬昭“每曰:‘此景王之天下也?!?更是直接將曹魏皇朝稱為司馬氏的“天下”。在司馬氏權力“超越”曹魏皇帝的基礎上,“晉德既洽,四海宅心”,禪讓于晉只是舉行一個儀式而已。曹魏皇朝雖然只有44年的光景,同樣經(jīng)歷了官僚的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至少16年的階段,盡管如此,皇權政治的三要素在曹魏時期仍然沒有發(fā)生變化,它與東晉皇朝的區(qū)別,主要也是官僚的成分和出身的不同,但這并不影響其皇權政治的基本特征。因此,我們也不能將曹魏后期稱為皇權政治“變態(tài)”的“大族政治”階段,它仍然屬于皇權政治。
東晉及其之前如此,東晉之后亦然。唐后期“帝室微,人主贅斿然?!?“威柄下遷,政在宦人,舉手伸縮,便有輕重?!?宦官進而凌駕或操弄皇權于股掌,甚至任意廢立皇帝,導致唐代政治愈加黑暗腐敗,終至滅亡,史稱“漢、唐相去五百歲,產(chǎn)亂取亡猶蹈一轍?!?明后期宦官專權愈演愈烈,“當此之時,內(nèi)外大權一歸(魏)忠賢……自內(nèi)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遍置死黨?!?貢生錢嘉徵疏劾魏忠賢十大罪,首曰“并帝”:“阿附諸臣,凡有封章必先關白(魏)忠賢,至頌莽功德,必以上配先帝,及奉俞旨必曰朕與廠臣……” 宦官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與前代亦如出一轍。但是,這種情況同樣沒有改變唐朝或明朝之為皇權政治的事實。由此可見,官僚權力“平行于皇權或超越于皇權”是中國歷史兩千年來皇權政治波浪起伏運行中的常態(tài),東晉及其之前、之后皆然。
四、東晉時代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田著說:“回顧晉末歷史,事端迭起,矛盾交織。各種矛盾在局勢的演化中都起了自己應起的作用。我在這里企圖說明的問題只是:各種矛盾的發(fā)展都受這個時代的主要矛盾的制約,都在促進次等士族奪取門閥士族的統(tǒng)治權力,從而完成孝武帝開始的重振皇權的過程”(第310頁)。田著還強調(diào)“次等士族反對門閥士族壟斷政權,反對門閥政治,在東晉末年是遍及全國的事”(第310頁)。由此可知,田著此處所要表達的核心觀點是:東晉末期的主要矛盾是次等士族與門閥士族的矛盾。正是基于對東晉末年時代主要矛盾為次等士族和門閥士族的矛盾這一認識,東晉末年的各種政治、軍事斗爭都被田著納入這一“主要矛盾”的框架之中。由此出發(fā),田著認為“孫恩等的活動,客觀上看來也是次等士族對門閥士族的一種反抗……他的野心具有突破門閥政治這一時代特點,這與劉牢之、劉裕并無不同”(第306—307頁)?!皠⒗沃c劉裕,孫泰與孫恩,這是兩支雖然表現(xiàn)迥異但實質(zhì)上卻有許多相同之處的平行活動力量……孫恩乘農(nóng)民暴動之勢起兵與門閥士族決裂,劉裕則乘桓玄篡晉而起兵消滅門閥士族的代表桓玄。兩種勢力所走的道路如此相同,是由于它們反映了統(tǒng)治階層變化這同一的歷史趨勢的緣故”(第308頁)。也就是說,孫恩領導的“吏民”反抗斗爭與劉牢之、劉裕等人所開展的政治、軍事斗爭,其性質(zhì)是相同的,都屬于次等士族反對門閥士族,都是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的斗爭。
任何一個社會都存在諸多的矛盾關系,但是這些矛盾關系中必有一個主要矛盾,這個主要矛盾影響并決定其它諸多矛盾關系。因此,如果對主要矛盾的判斷有誤,則對于這個社會的諸多問題的認識就會出現(xiàn)偏差。作為論述東晉一代歷史的著作,這個問題尤其有其重要性和根本性。田著對于東晉時代主要矛盾的這一說法是否符合歷史實際呢?中國歷史自秦漢以降,直到清朝滅亡的兩千多年期間,社會的主要矛盾誠如黎虎先生所說,乃是“皇權與吏民的矛盾”,其它眾多矛盾關系皆受到這個主要矛盾的影響和制約。那么,東晉時期的情況是否發(fā)生變化了呢?或者說,這個主要矛盾關系在東晉時期是否已經(jīng)消失或轉(zhuǎn)移了呢?
事實上,東晉時代的主要矛盾并沒有發(fā)生變化,而且由于東晉立國的特殊性所致,“皇權與吏民”這個主要矛盾關系顯得更為突出而尖銳。東晉皇朝是在經(jīng)歷“八王之亂”和“五胡亂華”之后而在江左建立的偏安朝廷,除了面臨北方胡族的強大壓力之外,其內(nèi)部矛盾較之前更為錯綜復雜,具體表現(xiàn)為:一是皇權與吏民矛盾的復雜化,這主要表現(xiàn)在皇權與北方南下吏民、土著吏民的矛盾,以及南下吏民與土著吏民的矛盾。二是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的復雜化,這主要表現(xiàn)在皇權與南下士族、本土士族的矛盾,以及南下士族與本土士族的矛盾。田著主要論述的是后者,后者中又主要是南下士族與皇權的矛盾關系。關于東晉皇權與吏民的矛盾問題,應當指出的是,由于大量中原吏民過江,導致皇權與吏民的矛盾更為激化。南渡吏民或成為黑戶,“自中原喪亂,民離本域,江左造創(chuàng),豪族并兼,或客寓流離,名籍不立。” 或成為豪族地主的“客”,“時百姓遭難,流移此境,流民多庇大姓以為客?!被虮患{入僑立郡縣之中,“晉自中原喪亂,元帝寓居江左,百姓之自拔南奔者,并謂之僑人。皆取舊壤之名,僑立郡縣,往往散居,無有土著。” 在這種情況下,東晉皇朝對于南渡吏民的賦稅徭役征發(fā)遂不得不大打折扣,前兩者基本上是無法征斂,后者的征發(fā)也是困難重重,“凡荒郡之人,星居東西,遠者千余,近者數(shù)百,而舉召役調(diào),皆相資須,期會差違,輒致嚴坐,人不堪命,叛為盜賊。是以山湖日積,刑獄愈滋?!庇谑菛|晉皇朝企圖通過“土斷”以整頓戶籍,“以土斷人戶,明考課之科,修閭伍之法?!?在東晉皇朝與南渡吏民矛盾激化的同時,與土著吏民的矛盾也在加劇之中,上述情況必然加重土著吏民的賦稅徭役負擔,導致東晉皇朝與土著吏民的矛盾也更加尖銳,“三吳奧壤,股肱望郡,而水旱并臻,百姓失業(yè)”,“東土囂然,人不堪命,天下苦之矣?!?總之,不論僑、土吏民,與東晉皇朝的矛盾均處于空前激烈的狀態(tài)之中,史稱“強寇未殄,勞役未息”,“毒賦年滋,愁民歲廣”,“倉庾虛秏,帑藏空匱。古者使人,歲不過三日,今之勞擾,殆無三日休停,至有殘刑翦發(fā),要求復除,生兒不復舉養(yǎng),鰥寡不敢妻娶?!本头从沉诉@個主要矛盾關系的激化狀況。
東晉面臨如此激烈而尖銳的社會矛盾,故東晉末年爆發(fā)了浙東大規(guī)模的“吏民”抗爭實屬必然之事。南下大族孫氏“世奉五斗米道”,傳至孫泰時“見天下兵起,以為晉祚將終,乃扇動百姓,私集徒眾,三吳士庶多從之。” 孫泰被東晉軍隊打敗后,其侄孫恩繼起,“及(司馬)元顯縱暴吳會,百姓不安,(孫)恩因其騷動,自海攻上虞,殺縣令,因襲會稽,害內(nèi)史王凝之,有眾數(shù)萬。于是會稽謝針、吳郡陸瓌、吳興丘尪、義興許允之、臨海周胄、永嘉張永及東陽、新安等凡八郡,一時俱起,殺長吏以應之,旬日之中,眾數(shù)十萬。” 雖然孫泰、孫恩都與東晉當權的士族有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但是“數(shù)十萬”吏民一時并起響應,其為“吏民”抗爭自無疑義。應該看到,孫氏起事的矛頭所指乃是東晉皇朝,孫泰因見“晉祚將終”而首義,孫恩起事殺東晉地方官吏,“畿內(nèi)諸縣處處蜂起,朝廷震懼,內(nèi)外戒嚴”,“復寇刑浦,害謝琰。朝廷大震,遣冠軍將軍桓不才、輔國將軍孫無終、寧朔將軍高雅之擊之,恩復還于海。于是復遣(劉)牢之東屯會稽,吳國內(nèi)史袁山松筑扈瀆壘,緣海備恩。……尋又集眾,欲向京都,朝廷駭懼,陳兵以待之?!?孫恩被鎮(zhèn)壓之后,其妹夫盧循、盧循姐夫徐道覆繼起。徐道覆在番禺勸說循曰:“朝廷恒以君為腹心之疾,劉公未有旋日,不乘此機而保一日之安,若平齊之后,劉公自率眾至豫章,遣銳師過嶺,雖復君之神武,必不能當也。今日之機,萬不可失。既克都邑,劉裕雖還,無能為也。” 顯然,孫恩為代表的大規(guī)模“吏民”抗爭,其矛頭明確指向東晉朝廷、東晉首都建康、東晉地方政府,而東晉皇朝亦以他們?yōu)椤案剐闹病?。雖然起義者殺死了很多門閥士族出身的刺史、郡守等地方長官,但不能因此就認為孫恩、盧循起事乃是專門針對門閥士族的反抗運動,因為這些被殺的地方長官都是東晉皇朝統(tǒng)治地方的政治代表。所以,這場起義乃是東晉時期“皇權與吏民”矛盾尖銳化的必然產(chǎn)物,并非由門閥士族與次等士族的矛盾而引起。
田著說:“農(nóng)民群眾爆發(fā)斗爭,是階級斗爭性質(zhì)。但是從其領袖人物而言,無論是盧悚還是孫恩和盧循,他們所追求的,從首要方面說來,既不是宗教的目的,又不是宗教徒日常的生活目的。他們謀求自身的政治權力,謀求可以與門閥士族相當甚至是超過門閥士族政治權力,這卻是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斗爭的問題”(第300頁)?!皩O恩等的活動,客觀上看來也是次等士族對門閥士族的一種反抗……孫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野心家,他的野心具有突破門閥政治這一時代特點,這與劉牢之、劉裕并無不同”(第306—307頁)?!靶枰f明,本節(jié)主旨只是從孫恩、盧循、徐道覆家世的社會屬性和政治動向立論,而不求綜論數(shù)十萬農(nóng)民的反晉斗爭。被壓迫群眾自發(fā)的反晉斗爭是正義的,爆發(fā)這場斗爭的原因和斗爭的英勇事跡,史籍俱在,清楚可考,只是這些并非本節(jié)主旨,所以不多論敘”(第307頁)。筆者對田著的這些說法難以茍同。首先,田著以個人出身判斷其政治、軍事行動的性質(zhì),并不妥當。正如貫穿田著中的所有論述那樣,人們的政治、軍事活動的性質(zhì)是由這個人的出身和身份決定的,東晉的高層官僚多出身于門閥士族,因此東晉就是“門閥政治”。同理,孫恩出身于士族,因此他所領導的吏民抗爭,就被分割為兩個部分:領袖人物孫恩所進行的是反對門閥士族的斗爭,而非反晉斗爭;“數(shù)十萬農(nóng)民”所進行的是階級斗爭,是反晉斗爭。那么,這場斗爭的性質(zhì)究竟屬于什么呢?實際上,田著認為孫恩領導的“吏民”抗爭就是反對門閥政治,屬于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斗爭,從而混淆了兩組不同性質(zhì)的矛盾。在田著看來,孫恩等人與劉牢之、劉裕等人的政治、軍事行動的性質(zhì)是一致的,目的都是反對門閥士族,都是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斗爭。也就是說,當時鎮(zhèn)壓孫恩起義的劉牢之、劉裕與被鎮(zhèn)壓的孫恩的政治、軍事行動性質(zhì)是一致的。當然,按照田著的用詞,“晉”就等同于“門閥政治”,因此孫恩反晉就是反對門閥政治。然而,當時劉裕卻是代表東晉皇朝而鎮(zhèn)壓孫恩起義的,那么劉裕就不能被看作反晉的,因為其鎮(zhèn)壓孫恩的目的是為了保晉。按照正常的邏輯,既然孫恩反晉就是反對門閥士族,那么劉裕保晉就不應該是反對門閥政治的了。然而,田著又明確將劉裕鎮(zhèn)壓孫恩的軍事行動視為反對門閥政治,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么一幅怪異現(xiàn)象:反晉的和保晉的雙方都被說成是反對門閥政治,顯然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就史實來看,當時劉牢之、劉裕是代表東晉皇朝鎮(zhèn)壓反抗者孫恩的,雙方是反晉與保晉兩種不同性質(zhì)之間的斗爭。這與劉裕后來迫使東晉“禪讓”,推翻東晉皇朝而建立宋皇朝,完全不同。晉、宋易代是以一個新皇朝取代一個舊皇朝,是兩千多年來中國歷史反復演出的改朝換代的老劇。田著對于東晉主要矛盾的這種認識,并非由于“這些并非本節(jié)主旨,所以不多論敘”之故,而是全書在這個問題上的認識均是如此,因此,田著在對東晉時期主要社會矛盾關系判斷有誤的大前提下討論其它問題,即使再以更多篇幅進行論敘也是彌縫不了其自相矛盾的。盡管秦至清的兩千多年間社會主要矛盾的強弱及其具體形態(tài)會有所發(fā)展變化,例如這種主要矛盾在秦末、隋末突出表現(xiàn)為對于“吏民”的極度徭役,而在明末則突出表現(xiàn)為土地兼并和重賦導致大批“吏民”脫離土地而喪失了基本生存條件,等等,故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歷史,也應當研究其在各個時期的特點和變化,但這種變化和差異無論多大或多么突出,也不能以統(tǒng)治集團的內(nèi)部矛盾取代“皇權與吏民”這一主要社會矛盾。
綜觀田著,不僅把次等士族與門閥士族的矛盾視為東晉末年的主要矛盾,而且將其視為整個東晉時代的主要矛盾,這種判斷和認識可謂貫通于田著全書。田著之所以把東晉皇朝定義為所謂“門閥政治”,關鍵就在于他對東晉時代的主要矛盾判斷有誤,離開了“皇權與吏民”這一主要矛盾關系去分析各種社會矛盾,將門閥士族與東晉皇朝的矛盾以及士族內(nèi)部層級之間的矛盾擴大化,以之取代社會其他矛盾關系而居于主導地位。上述諸多捍格難通的說法,即緣于此。在這一根本性前提錯誤的情況下,其所謂東晉“門閥政治”的結(jié)論自然也就不可能正確,一言以蔽之,所謂東晉“門閥政治”的說法,并無堅實的理論和事實依據(jù)。歷史的事實是:東晉皇朝與其前、后的其它皇朝相同,仍然屬于皇權政治時代。
注釋:
① 田著自1989年第1版,迄今共有6個版本,皆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版次分別為:1989年第1版、1991年第2版、1996年第3版、2005年第4版、2012年第5版。2009年,收入《中國文庫》,署為第1版。本文所引田著,均據(jù)2012年第5版。
② 陳蘇鎮(zhèn):《東晉政治史研究的新成就——讀〈東晉門閥政治〉》,《史學史研究》1989年第4期。
③ 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第2版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④ ??偙螅骸对u田余慶著〈東晉門閥政治〉》,《歷史研究》1993年第1期。
⑤ 《宋書》卷100《自序》。
⑥ 按,田著在征引這段史料的時候,只引到“志在興復,情非造宋”,而省略后面一句“今并刊除,歸之晉籍”,目的就是為了將“晉”與“門閥政治”這兩個概念進行互換,從而證成自己的觀點。
⑦ 按,此處“反晉”改為“反對東晉當權人物”,始于田著2005年第4版(第264頁),此前1989年第1版(第317頁)、1991年第2版(第320頁)、1996年第3版(第323頁),皆作“反晉”。
⑧ 浦衛(wèi)忠、龔抗云、胡遂、于振波、陳詠明整理、楊向奎審定:《春秋左傳正義》卷37“襄二十六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6頁。
⑨ 《三國志》卷33《蜀書三·后主傳》注引《魏略》。
⑩ 《資治通鑒》卷90晉元帝太興元年(318)八月。
《晉書》卷103《劉曜載記》。
《資治通鑒》卷64漢獻帝建安十年(205)胡注。
《晉書》卷24《職官志》。
《新唐書》卷207《宦者傳上》。
《新唐書》卷208《宦者傳下》。
《晉書》卷9《簡文帝紀》。
《晉書》卷19《禮志上》。
《晉書》卷6《元帝紀》“史臣曰”。
《晉書》卷65《王導傳》。
《晉書》卷6《明帝紀》。
《晉書》卷98《王敦傳》。
黎虎:《中國古史分期暨社會性質(zhì)論綱——兼論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主要矛盾問題》,《文史哲》2020年第1期。
黎虎:《中國古史分期暨社會性質(zhì)論綱——兼論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主要矛盾問題》(刊后修訂稿)。
黎虎先生在揭示皇權與官僚關系的實質(zhì)時指出:“中國古代政治理論之所以強調(diào)君臣‘共治’或‘共天下’就是這個道理,都是指在皇權體制下依靠‘官僚’以治國理政?!保ā吨袊攀贩制隰呱鐣再|(zhì)論綱——兼論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主要矛盾問題》,刊后修訂稿)
浦衛(wèi)忠整理、楊向奎審定:《春秋公羊傳注疏》卷6莊公元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頁。
廖明春、陳明整理、呂紹剛審定:《尚書正義》卷9《盤庚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71、276頁。
錢熙祚校:《尹文子·大道上》,上海書店(影印《諸子集成·6》)1986年版,第3頁。
《資治通鑒》卷19漢武帝元狩三年(前120)。
《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
《三國志》卷20《魏書·武文世王公傳》“評曰”注引《魏氏春秋》。
《后漢書》卷6《順帝紀》。
《后漢書》卷63《李固傳》。
《漢書》卷89《循吏傳序》。
《晉書》卷69《劉隗傳附孫劉波傳》。
《晉書》卷75《范汪附子寧傳》。
《魏書》卷7上《高祖紀上》。
《資治通鑒》卷138齊武帝永明十一年(493)五月。
《魏書》卷9《肅宗紀》。
《魏書》卷60《韓麒麟傳附韓顯宗傳》。
《周書》卷2《文帝紀下》。
《周書》卷3《孝閔帝紀》。
《周書》卷40《顏之儀傳附樂運傳》。
《隋書》卷48《楊素傳》。
《宋大詔令集》卷145《典禮三十·試約內(nèi)外群臣不得非時廣為聚會淹延刑禁詔(大中祥符二年四月壬寅)》。
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71《居士外集卷二十一·國學試策三道》,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034頁。
蔡襄:《端明集》卷10《制誥·戒勵臣僚奏薦敕》,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舊唐書》卷72《李百藥傳》。
《明太祖實錄》卷40洪武二年三月乙未朔條,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801頁。
陳寅?。骸妒鰱|晉王導之功業(yè)》,《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59頁。
《資治通鑒》卷92晉明帝太寧元年(323)三月。
《資治通鑒》卷91晉元帝太興三年(320)十月。
唐人避唐高宗李治諱而書“治”為“理”。
《資治通鑒》卷51漢順帝陽嘉二年(133)六月。
王夫之:《讀通鑒論》卷22《玄宗·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60頁。《大明神宗顯皇帝實錄》卷381萬歷三十一年二月癸巳條,亦作如是語。
詳見前文所引《晉書》卷69《劉隗傳附孫劉波傳》、《晉書》卷75《范汪附子寧傳》等。
李昉等:《太平御覽》卷363《人事部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671頁。
曾棗莊、馬德富校點:《欒城集·欒城應詔集》卷12《御試制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25頁。
《宋史》卷321《鄭獬傳》。
《宋大詔令集》卷163《政事十六·官制四》。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70《哲宗》,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935頁。
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9集《函電一》“致孫中山書(1900年1月11日)”,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97頁。
何良棟:《皇朝經(jīng)世文四編》卷5《學術·原學一》,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刊本。
賀長齡:《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21《吏政七·守令上》,清道光七年(1827)刊本。
麥仲華:《皇朝經(jīng)世文新編》卷5上,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上海大同譯書局刊本。
計六奇:《明季北略》卷21上《殉難文臣》“周鳳翔”條,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30頁。
《三國志》卷9《曹真?zhèn)鞲阶铀瑐鳌?。又《晉書》卷1《宣帝紀》所載與此同。
《隋書》卷64《張奫傳》:“征入朝,拜大將軍。高祖命升御坐而宴之,謂奫曰:‘卿可為朕兒,朕為卿父。今日聚集,示無外也?!浜筚n綺羅千匹,綠沉甲、獸文具裝。”同書卷52《賀若弼傳》:“命登御坐,賜物八千,加位上柱國,進爵宋國公,真食襄邑三千戶,加以寶劍、寶帶、金甕、金盤各一,并雉尾扇、曲蓋,雜彩二千段,女樂二部,又賜陳叔寶妹為妾?!?/p>
《舊唐書》卷57《裴寂傳》。
《資治通鑒》卷185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六月。
《新唐書》卷95《竇威附竇抗傳》載:竇抗“與高祖(李淵)少相狎”,曾鼓動李淵起事奪隋政,武德元年(618),竇抗以本官兼納言,“帝聽朝,或引升御坐,既退,入臥內(nèi),從容談笑,極平生歡,以兄呼之,宮中稱為舅,或留宿禁省,侍燕豫?!薄杜f唐書》卷61《竇威附史子軌傳》:武德四年(621),竇軌被“征入朝,賜坐御榻?!薄杜f唐書》卷62《李綱傳》載:劉武周攻并州,并州總管李元吉棄軍逃跑,并州失陷,唐高祖擬重責元吉等人,李綱諫止,“翌日,高祖召(李)綱入,升御坐,謂曰:‘今我有公,遂使刑罰不濫”云云?!杜f唐書》卷63《蕭瑀傳》載:“時軍國草創(chuàng),方隅未寧,高祖乃委以心腹,凡諸政務,莫不關掌。高祖每臨軒聽政,必賜升御榻……與語呼之為蕭郎?!薄杜f唐書》卷194上《突厥傳上》:唐高祖武德七年(624),李世民用反間計離散突利、頡利二可汗,頡利欲戰(zhàn)而不能,遂遣突利、阿史那思摩二人奉見請和,“思摩初奉見,高祖引升御榻,頓顙固辭,高祖謂曰:‘頡利誠心遣特勤朝拜,今見特勤如見頡利?!桃?,乃就坐,尋封思摩為和順王?!薄顿Y治通鑒》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622)七月丁亥,“杜伏威入朝,延升御榻,拜太子太保,仍兼行臺尚書令,留長安,位在齊王元吉上,以寵異之?!薄秲愿敗肪?84《將帥部四十五·褒異第十》載:李孝常隋末為華陰令,以所守永豐倉歸附唐高祖,后又參與平定平薛仁杲有功,“高祖又念以其倉歸義,手敕褒美,進爵義安王,邑三千戶,著屬籍宗正。高祖臨朝,每賜同榻而坐,其寵遇如此。”《資治通鑒》卷186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十一月,唐高祖遣李密詣山東,收其余眾之未下者,“密請與賈閏甫偕行,上許之,命密及閏甫同升御榻?!?/p>
《三國志》卷35《諸葛亮傳》。
《資治通鑒》卷252唐僖宗乾符二年(875)正月。
《晉書》卷39《荀勖傳附荀奕傳》。
《后漢書》卷78《宦者列傳》。
唐圭璋編:《全宋詞》第2冊,陳亮:《念奴嬌·登多景樓》,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2098頁。
《后漢書》卷34《梁統(tǒng)傳附玄孫梁冀傳》。
《后漢書》卷69《何進傳》。
《魏書》卷33《宋隱傳》。
《魏書》卷40《陸俟傳附陸凱傳》。
《晉書》卷91《儒林·范弘之傳》。
《晉書》卷117《姚興載記上》。
以言瑯邪王氏,王敦尚晉武帝女兒襄城公主;以言陳郡謝氏,晉康帝褚皇后(蒜子)母親出自陳郡謝氏,謝安為褚皇后從舅、謝安孫謝混尚晉孝武帝女晉陵公主;以言譙國桓氏,桓溫尚晉明帝女兒(晉成帝長姊)南康長公主??梢?,王、庾、桓、謝四家,與司馬氏皇室皆有姻親關系,皆具有“外戚”的政治屬性。
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338《宰輔部·專恣》,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000頁。
《晉書》卷7《成帝紀》。
《晉書》卷73《庾亮傳》。
《晉書》卷66《陶侃傳》“史臣曰”。
《資治通鑒》卷94晉成帝咸和四年(329)三月“臣光曰”。
《資治通鑒》卷93晉明帝太寧三年(325)閏七月壬午。
《續(xù)文獻通考》卷139《謚法考》,明萬歷三十年松江府刻本。
《三國志》卷4《魏書·三少帝紀》“評曰”。
《晉書》卷2《文帝紀》。
《晉書》卷3《武帝紀》。
《新唐書》卷223下《奸臣下·崔昭緯傳》。
《明史》卷305《宦官二·魏忠賢傳》。
《崇禎長編》卷2,天啟七年十月壬戌,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86頁。
余嘉錫箋疏、周祖謨、余淑宜、周士琦整理:《世說新語箋疏》上卷《政事第三》注引《續(xù)晉陽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5頁。
《南齊書》卷14《州郡志上》。
《隋書》卷24《食貨志》。
《晉書》卷9《孝武帝紀》。
《晉書》卷64《武十三王·會稽王道子傳》。
《晉書》卷100《孫恩傳》。
《晉書》卷100《盧循傳》。
作者簡介:李文才,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揚州,22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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