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寒意正濃,上海人心心念念吃大閘蟹了。還有一樣美食也是一期一會的,那就是鴨子。
長三角地區(qū)河汊網(wǎng)布,水田肥沃,養(yǎng)鴨是農(nóng)耕文明形成的傳統(tǒng)。作家汪曾祺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中寫道:“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钡衾虾孟駴]專門寫過家鄉(xiāng)的鴨子,咸蛋倒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溫情脈脈的筆端。我在高郵請教過一位與汪老相熟的老前輩,他說:“高郵過去很窮,養(yǎng)大的鴨子大多賣到南京、揚州那邊去了。汪老的祖父開了兩家藥鋪,一只咸鴨蛋佐酒,也要分作四頓呢?!蔽以诟哙]參觀過汪曾祺紀念館,館里陳列著汪家開的萬全堂藥店的建筑模型,好像有十二開間,那是相當大喲。
現(xiàn)在的高郵當然發(fā)達了,街上的熟食攤檔里也有鹵鴨,主角卻是肥厚的醬豬頭肉和汪老寫過的蒲包肉。
鴨子經(jīng)過一個夏季的滋養(yǎng),進入秋季后就相當肥碩了。上海人吃鴨子,一般是喝老鴨湯,老鴨加紅梗芋艿和天目山扁尖,一起煮上一砂鍋,一家人吃得其樂融融。醬鴨也是上海人的心頭好,光明邨門口每天排隊,大叔大媽們千辛萬苦地排到櫥窗發(fā)貨口,終于憋出了聲:“斬半只醬鴨!”
20世紀70年代末,上海街頭似乎一夜之間冒出不少烤鴨店。比如廣式燜爐烤鴨,鐵皮爐子就像一只豎起來的深水炸彈,三只腳撐起,穩(wěn)立屋檐下。師傅先把鴨子縫嚴實了,用自行車打氣筒給鴨子打氣,鴨子鼓鼓囊囊喜感十足,最后刷上自己調(diào)配的脆皮糖水。一只只鴨子齊刷刷地掛在屋檐下,也是一道溫暖人心的風景。
我在家里煮老鴨湯用的是荔浦芋頭,芋頭切塊后油炸至結(jié)皮、八九分熟,等鴨子酥軟后投下芋塊,蓋鍋燜一會兒就行了。粉嘟嘟的芋頭香極了,我以為比芋艿仔好吃。這一招,是20世紀80年代末金陵東路上大鴻運飯店的香港老板娘教我的。
至于鴨子的“下水”,上海人也是不肯怠慢的。除了鴨血湯,香菜爆鴨腸、糟熘鴨肝、菊花鴨肫等也是佐酒妙物。對了,還有稻香村的鴨肫肝,亦是上海人記憶中的一道經(jīng)典小吃。
上個月,國家級高級烹飪技師李興福的新書《李興福百味川揚菜》問世,在淮海中路香港三聯(lián)書店舉行首發(fā)式,很多人趕來祝賀。李師傅年逾八旬,老當益壯,事后借了一家飯店的廚房,親自做了一桌全鴨宴答謝朋友,我忝陪末座。
以一種食材為主整出一桌菜,對廚師是一個很大的考驗,需要借助多種技法,展現(xiàn)多種味型,讓食客獲得豐富的味覺體驗。就像一部交響曲,有主旋律,也有變奏,時緩時疾、跌宕起伏,按照內(nèi)在的邏輯走向高潮。
李師傅戴上皇冠般的白色高帽子,眨眨眼睛對我說:“我能做一百多道鴨肴,等會兒你就放開肚子吃吧?!惫黄淙唬洳酥械乃喎?、椒麻鴨掌、怪味鴨丁、糟香鴨肫等,別具一格,令人驚艷。珊瑚白菜是他的拿手菜,此次在鴨宴上客串。這道菜以大白菜為原材料,稍作腌制后切成細絲,再澆上紅油裝盆。吃過鴨子,再夾一筷白菜,清脆爽口。
熱菜也依次上桌:香酥鴨卷、芙蓉鴨舌等都是功夫菜;紅云紫菊更具創(chuàng)意,紅云就是云腿片,貼在蝦排上入油鍋輕炸至脆,圍在盆邊,中間則是脆爆鴨肫,如散開的一叢菊花。杭州菜中有炸響鈴,淮揚菜中則有響鈴鴨子,而李師傅用20張小餛飩皮子裹了雞茸餡,油炸至金黃,與紅燒鴨塊一起上桌,小餛飩可以蘸著鴨子的湯汁吃。
香酥鴨是海派川菜的經(jīng)典,也是李興福年輕時從師傅何其坤那里學來的。一只鴨子經(jīng)過腌制、蒸煮、吹涼和油炸等多道工序,皮脆肉松,香氣濃郁。
點心中有一味鴨蝦春卷,鴨絲與蝦仁作餡,包得闊實而健碩,炸至脆皮,吃起來非常過癮,一個就吃飽了。但沒想到李師傅還要露一手,三套鴨上來了!
三套鴨是淮揚菜系的名菜,屬于燜菜,食材由家鴨、野鴨和鴿子組成。清代有一本美食界的“葵花寶典”《調(diào)鼎集》,里面記載了套鴨的制作方法:“肥家鴨去骨,板鴨亦去骨,填入家鴨肚內(nèi),蒸極爛,整供。”整供的意思就是不能改刀,用來祭祖有型有款,祖宗享受完畢一家老小才能分來吃。食材好,花頭透,再拜文人食客的推崇,不久便聞名遐邇。
三套鴨是一道有懸念的大菜,家鴨、野鴨、鴿子整料出骨,層層疊疊,三體合一,構(gòu)成了“套中套、碟中碟”的架構(gòu),再將竹箅墊在砂鍋底部,上置三套鴨,加黃酒、蔥姜和清水,中火燒沸后轉(zhuǎn)小火,3小時火攻直至酥而不爛。最后揀去蔥姜,將冬菇、火腿片、筍片等鋪排在鴨身上,湯色清澄,口感馥郁。
上桌后,李師傅樂呵呵地執(zhí)匙開膛分碗,我顧不得燙破“天花板”,含一口在嘴里。閉上眼睛,自有一種來自田野湖澤的芳香,仿佛童年記憶被慢慢喚醒。
上周我去蘇州參加一個活動,蘇州飲食研究會原會長華永根先生請我們吃飯,席間上了一道古董級老菜:母油船鴨。
這道菜屬于太湖船菜。一百多年前太湖上游船如鶩,船家在船上燙酒烹菜,以廣招徠。船娘將整只鴨子放在陶罐內(nèi)煨制,原汁原味,酥爛鮮美,深受游客歡迎,故稱“船鴨”。母油是“母子醬油”的簡稱,是陽光與大豆、微生物的天作之合?!芭f曬三伏,晴則夜露。深秋第一簽者勝,名秋油,即母油?!保ㄇ宕跏啃邸峨S息居飲食譜》),故又有“伏醬秋油”之說,在清代袁枚的《隨園食單》里也有記載。
據(jù)說,此菜制作不太難,取太湖麻鴨一只,或者婁門麻鴨、吳山麻鴨、微山麻鴨也行,但是“雞母鴨公”,吃鴨子應該選公鴨。另配金華火腿腳爪半只,帶皮五花肉一塊,紅棗四五枚。麻鴨和火腿尖、五花肉、紅棗一起埋入砂鍋,注入母油與黃酒,加蔥結(jié)姜塊,加清水蓋過鴨身,中火煮沸,撇去浮沫。待鴨子翻身后,轉(zhuǎn)小火再燉四五個小時,上桌前揀去蔥姜,澆一勺熱蔥油在砂鍋里,吱吱作響,香滿餐室。
母油船鴨湯色紅亮,肥腴鮮美,酥而不爛,咸中帶甜,好一款吳中佳味。吃了鴨子,可關照廚房再下一碗面條投入砂鍋,分而食之,有昆山奧灶面之妙。
我次日轉(zhuǎn)到吳江,國家級高級烹飪技師徐鶴峰正好在吳江賓館指導廚師團隊研發(fā)新版全鴨宴。擇日不如撞日,徐師傅請我們品鑒幾道鴨肴。我也終于吃到了傳說中的美人肝——100年前由南京馬祥興清真館子大廚馬定松創(chuàng)制的金陵名肴,取幾十條鴨胰子,配上雞脯絲,用鴨油爆炒而成。據(jù)說于右任品嘗此菜后乘興寫了一副對聯(lián):百壺美酒人三醉,一塔孤燈映六朝。
還有一款古董菜:鮑魚葫蘆鴨。將十幾頭鮮鮑塞在鴨子腹腔內(nèi)煨煮,鴨子色呈紅亮,形同葫蘆。這道菜在《隨園食單》里有記錄:“莊太守用大塊鰒魚煨整鴨,亦別有風趣。但其性堅,終不能齒決?;痨腥?,才拆得碎?!爆F(xiàn)在廚具先進了,鴨子在高壓鍋里歷練兩三小時便成,臨吃時澆上預制的濃湯,芳香四溢。鴨腔一開,鮑魚蜂擁而出,不過我只嘗了一小塊鴨肉便罷。
還有一道鴨肴引起了我的興趣:甫里鴨羹。我在老菜譜里見過這道菜。甫里是蘇州甪直鎮(zhèn)的古稱,唐代文學家陸龜蒙晚年在此置地造屋定居。與王羲之愛鵝異曲同工的是,陸龜蒙喜歡養(yǎng)鴨,有時候還會與鄉(xiāng)人玩一把斗鴨的游戲,據(jù)說甪直至今還有“斗鴨池”的遺跡。陸龜蒙請皮日休、羅隱等詩友觴詠雅集,常以鴨肴款待,其中一款即為鴨羹。陸龜蒙的夫人蔣氏持家勤儉,煮鴨羹時會加入鴨內(nèi)臟、黃豆、百果等輔料,想不到不僅有去腥功效,而且味道很好,大家贊不絕口,詢問菜名。陸龜蒙便戲稱為“甫里鴨羹”,此菜由此而名揚文苑詩壇。
此菜靠的是煨功。嫩鴨一只為主,輔料有火腿、蹄筋、瑤柱、山藥、百果等,還必須有一把薺菜。先將鴨子煮至酥而不爛,撈出待涼后拆骨,切成骨牌塊,再將預先經(jīng)過加工的輔料一起下鍋煮沸,再轉(zhuǎn)小火燜至酥爛即可,上桌前撒上氽熟的薺菜末添色增香。
因為山藥久煮即能起稠,故而甫里鴨羹湯汁濃稠、鮮香酥爛,特別適合中老年人食用,又能恍然間品出大唐遺意。我對甫里鴨羹情有獨鐘,看來“青春小鳥”已一去不復返了。
回上海后,我總覺胃納欠佳,飲食無味,太太便祭出法寶,煲了一鍋新米粥,送粥小菜就是咸蛋了。當我叩破蛋殼、筷頭戳開一注紅油時,心里欣喜莫名。一碗熱粥下肚,頓覺周身舒泰,看來我這平民百姓的胃,吃吃家常菜最為適宜,所以汪曾祺先生對家鄉(xiāng)的咸鴨蛋如此眷戀,也是別有深意的。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