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作為一門藝術,表演同時關照世相與人心,它首先攤開真實,進而搖撼魂靈。熱依扎塑造出了李水花,角色雖生于幽微,其生命力卻難以摧折;在長天大地之間不斷摔打,雖謙卑卻從未真正變得溫馴。她們最終都成為了母親,她們的內(nèi)心深處,有共同的女性核心。那個核心所具有的能量,讓她們在微茫的同時強大,在柔軟的同時堅硬。我們當以愛為它命名,那就像是鑲嵌在她人格里,一顆閃光的水晶。
《山海情》里的李水花,和熱依扎此前塑造出的角色都似乎不太一樣。
從前,她出演《甄嬛傳》里的寧貴人葉瀾依,或是《長安十二時辰》里李必的侍女檀棋,都是那樣愛恨分明的女性形象。從她們淡漠如霜雪般的神色里,人們就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主體意識,一種不可侵犯性。
但李水花不同,成長在西海固那片荒蕪的土地上,她不得不被父親強嫁給她素未謀面的男人,只為換取牲口和水窖。她本已經(jīng)踏上逃婚之路,卻因為擔心父親被傷害而原路返回。她接受了命運強加給她的婚姻,并且在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不斷辛勤勞作,始終忠于自己的家庭。
她瞧人時眼睛總是從低處往上看,從前存在于葉瀾依和檀棋身上的那些外在的棱角,被悉數(shù)收斂起來,卻把硬骨往心底內(nèi)化而去。
她說水花給了她莫大的力量。對她自身而言,差異可能在于,出演水花時,她自己也成為了一位母親。
她是在哺乳期完成了《山海情》的拍攝。她知道,從前“只活自己那部分”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她能夠為水花注入靈魂的原因可能是,如今,她們的生命,都承載著另一個生命。
于2021年年初播出的《山海情》,講述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寧夏西海固地區(qū)的人民,響應政府號召進行易地搬遷,并且在福建省的對口幫扶下,將寸草難生的沙石土地建設成富裕宜居的新城鎮(zhèn)的故事。
在劇中,熱依扎飾演李水花,一個美麗、善良、聰慧、家境貧寒的女性形象。她的心上人原本是和她一起長大的男主角馬得福,但她最終被父親李老栓“賣”給了隔壁村的安永富做媳婦。
安永富想要給水花挖一口全村最大的水窖,但水窖塌方砸傷了他的雙腿,落下了終身殘疾。在歲月的淘洗中,水花沒有背離自己的家庭,最終憑借一己之力支撐起生活。
由于出色的演繹,在今年年中的白玉蘭頒獎禮上,熱依扎憑此角色角逐“最佳女主角”獎項,但最終錯失視后桂冠。水花在《山海情》中的戲份并不多,這也許是熱依扎落敗的原因,但這完全無法掩蓋水花的出彩。
在西海固的風沙中,熱依扎不再是那個膚白貌美的標準美女,她的皮膚干燥泛黃,面部散落些許斑點,兩頰還有日曬留下的兩團酡紅。她的體態(tài)毫不挺拔,略微塌縮著肩膀,講一口流暢的西北方言。
水花在劇中的首次現(xiàn)身,就是她為了反抗父親強加給她的婚姻而逃走,她和村里的幾個大孩子一起跑過遙遠的山路,跑向遠離村莊的鐵路沿線登上火車,卻被趕來的得福撞個正著。
她一開始瑟縮著肩膀背對著得福,不敢跟他對視,接著,她小心翼翼地轉(zhuǎn)身過來又問他:“你是要抓我回去,嫁給安永富的嗎?”
得福最后沒有帶走水花,他搜遍全身上下所有的錢,全部塞進了水花手里,希望她能去過自己想要的人生。
熱依扎在思考這場戲里水花的反應時,她想,水花可能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錢,她一定是選擇拒絕,不敢用手去接,甚至連看一眼都會顯得卑怯。于是她表現(xiàn)出了一種悲哀與無奈、委屈與心酸交錯而成的神情,她像流浪貓一樣望向得福,流下了眼淚。
水花擁有了逃走的機會,但她最后卻沒有選擇離開。
由于擔心父親被接親的人傷害,她最終回到了原地。這也是水花這個角色的核心特質(zhì),她的柔善和慈悲注定讓她的反叛變得不再徹底,也為她的生命蒙上了一層保守的色彩。但毫無疑問,她的選擇也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女性的掙扎與妥協(xié)。
在這種掙扎與妥協(xié)之下,水花身上蘊藏的那種強大的生命力才更顯得真切和可貴。
其中有一場戲,講的是水花拉著板車,板車上馱著丈夫、女兒和所有家當,在七天七夜的時間里就這樣拉著板車走過四百多公里的戈壁灘,最終移民至閩寧村的故事。
熱依扎覺得,如果一個女人走了這么遠的路,一定是要給自己一些精神上的動力,于是她在拍攝時,一邊拉著車前進,一邊領著女兒唱起了民歌,大聲地唱著:“快了,快了?!本驮谶|闊的天幕下,在熹微的天光中,一步步地走向了目的地。
水花可不會讓自己把這理解為人生的苦難,她只會笑著說:“好著呢?!?/p>
水花柔軟,但卻并不柔弱,這二者之間有重要的分別。
這個角色的反叛雖不徹底,但熱依扎準確地呈現(xiàn)了一個出走失敗的、傳統(tǒng)的女性角色,是如何在有限的身份框架內(nèi)讓自己的生命產(chǎn)生重量的。
在劇中,福建支援西海固移民時,為他們帶來了種植雙孢菇的技術,但是建造菇棚需要兩千塊錢,因此大多數(shù)村民都不敢率先嘗試,不敢去做這件無法預期回報的事。而得福的弟弟得寶拿出了在新疆挖煤掙的錢,建起了第一個菇棚。
水花主動想要去幫忙。她想在這個過程中學習養(yǎng)菇的知識,等到她自己有了能力,就想建起自己的菇棚,以改善困窘的生活。但她的丈夫安永富始終反對她的選擇,覺得水花一個女子無法完成建棚養(yǎng)菇這件事,去給得寶幫忙只能是浪費時間和精力。
對于丈夫的反對,水花心中不認同,她不會激烈地同丈夫爭吵,但是卻會固執(zhí)地離開家里去做她認為對的事情。當丈夫以“你只是一個女子”這樣的理由來與她爭辯時,她雖然仍然是低垂著眼睛,但卻會迅速地進行反駁,說:“女子怎么了?”
她深知命運中有些桎梏難以反抗,因此成為一個外在柔順的人,但是她從沒有放棄過自己憧憬美好、向往新生活的能力,轉(zhuǎn)而把所有反叛與斗爭都內(nèi)化為她身體里的一把硬骨,內(nèi)化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而這把硬骨,最終支持著她承受住生活中難以承受的重壓,支持著她最終走向更美好的生活。
雖然在熱依扎飾演過的角色里,《甄嬛傳》里的葉瀾依和《長安十二時辰》里的檀棋,表面上看起來都和水花那么不同,但是稍加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她們的內(nèi)核是共通的。她們都是性情嶙峋、棱角清晰的女性角色,只不過那些棱角有外化與內(nèi)化的區(qū)分而已。
在《甄嬛傳》里,葉瀾依是身份低微的百駿園馴馬女,她早年間被果郡王所救,因此對果郡王產(chǎn)生愛意,后來卻因神采酷似華妃而被招納入宮,成為雍正的嬪妃,此后晉位“寧嬪”。
雖成為他人眼中一夜飛升、享盡尊寵的嬪妃,她卻因為自己失去了“選擇的權利”而悲憤難平。即便面對皇帝,她也是神色冷峻,雙眼如寒星。最終為了給死去的果郡王復仇,她聯(lián)手甄嬛,用慢性毒藥一日日侵害皇帝的身體,使得雍正喪命。
而《長安十二時辰》中的檀棋,更是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確定自己對一個人的愛意,為了救此人的性命,她甚至不惜站上被火燒紅的木炭跳舞。她是至情至性,毫不猶豫。
想要傳神地塑造好一個角色,演員本身與角色之間必然有內(nèi)在的相通之處。而上述這些角色最終都成為熱依扎本人人格特質(zhì)的注腳。看她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一雙深邃的、意味深長的眼睛,其中潛藏的靈慧,讓她很難展現(xiàn)出完全的天真無知,卻讓她所飾演的女性擁有了真正成熟的面貌。
2020年底,熱依扎在微博曬出了自己和女兒的合照,她沒有化妝,抱著女兒,而小小的孩子正在親吻她的臉頰,她寫道:“我是你的翅膀,你是我的藥,我永不倒下,你努力成長。”
熱依扎的生命和另一個新生命建立起了難以斷絕的關系。
她常公開談論自己和女兒之間的趣事,她說早上醒來看著女兒,她們互相沖著對方笑,笑得眼睛彎彎也停不下來。她曾和姜思達有過一場對話,對話中她講起這些故事的時候,眉目舒展,聲音溫柔。那種銳利的棱角被她收縮起來,像是擔心傷害到孩子那樣的,轉(zhuǎn)而敞開了她那極其柔軟的、母親的懷抱。
在完成《長安十二時辰》的拍攝后,熱依扎被診斷出重度抑郁癥,如今已經(jīng)很難再去追溯病情的成因。但是身為演員,她的內(nèi)在評價常常會受到外界評價的拉扯,在這種長年累月的巨大張力之下,她精神上那根緊繃的弦就是這么斷掉了。
那時候,如果有人肆意評價她的著裝、她的體態(tài),她會強硬地反擊。但不難想象,這些舉動的反作用力同樣強大。
直到女兒出生,就像她說的,女兒成為了治愈她的良藥,或者說,愛成為了她的藥。
成為母親這件事,讓她重新變得強大。正是在成為新手媽媽的哺乳期,她無意間得到了《山海情》中水花這個角色,她帶著孩子去拍攝現(xiàn)場,在工作的間隙照顧孩子。
那時候她飽受哺乳期的折磨,堵奶嚴重時胸部發(fā)炎,要用一根長長的針扎進去吸取膿液,因為要給孩子喂奶,她甚至不能使用麻醉劑。但她不僅承受住了這一切艱辛,還塑造出了震撼人心的李水花。
她說,是水花給了她力量。
在《山海情》里,走過七天七夜的路途,水花最終來到移民村時,得福領著她去看劃分給她的宅基地,那里仍然是一片荒土,她必須得從打地基開始建造自己的新家。這其中有難以想象的艱苦,但是水花走到那片土地上,笑著說:好,好著呢。
在西海固能生存下去的人民,是最堅強勇敢的人民。
而熱依扎與水花共同經(jīng)受這一切,她們共享著同樣的艱辛,也共享著同一份堅信希望總會到來的熱忱。
那種樂觀其實早已顯現(xiàn)在熱依扎身上,她曾在接受采訪時說起:“我覺得我現(xiàn)在特別幸福,我父母身體還不錯,還能讀書寫字,跟朋友一塊兒聚會到凌晨兩點才回家,我還有一個哥哥,還有三只貓,卡里面有儲蓄的錢,我還有一個不胖不瘦的身材,有一個健康的體魄。我覺得這已經(jīng)很好了,你已經(jīng)比很多人都要好了。”
在這之后,她和水花一樣,她們都成為了母親。生活的重壓可能曾經(jīng)讓她們難以喘息,讓她們想要逃離,但最終她們因為堅信愛而有了力量,能夠獨自用雙手托舉起沉重的一切。
最終,希望會像陽光一樣,把原本坍塌成廢墟的內(nèi)心,重新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