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書畫部 | 楊博然
明代畫院在永樂時期大致建成,洪熙至正德年間,明代畫院不斷延續(xù)和發(fā)展,宣德處于繁榮時期,隨著“雅善繪事”[1]的宣宗朱瞻基繼位,畫院畫家人數(shù)進一步增加,宮廷繪畫環(huán)境更加包容。其中以鼠為題材的繪畫在明朝第五位皇帝宣宗朱瞻基和畫院畫家孫隆的筆下均有出現(xiàn),他們對宣宗朝宮廷及后世鼠畫的發(fā)展帶來很大的影響。宣宗朱瞻基(1399—1435),號長春真人,是開創(chuàng)“仁宣之治”的太平天子,他通博文藝,擅長詩文書畫,在明代諸皇帝中頗具畫名。其留神詞翰,尤善繪事,山水、人物、花鳥、草蟲,無不臻妙。明人徐沁在《明畫錄》中評價明宣宗:“有明翰墨,莫尚于景陵,縑素點染,天機橫溢,頒賜臣列,目為至榮。”[2]1408
朱瞻基《三鼠圖》卷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經(jīng)《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此卷分三幅,分別是《苦瓜鼠圖》(圖1)、《鼠石荔圖》(圖2)和《食荔鼠圖》(圖3),前三幅各繪一鼠,最后為明憲宗題詩,合裱一卷。有關(guān)這三幅圖有諸多討論。余輝1996年發(fā)表的《從明宣宗畫鼠說起》認為宣宗是畫史上第一位畫老鼠的畫家,其所畫鼠圖可能是賞賜給屬鼠的臣下的,其中《苦瓜鼠圖》與明宣宗筆法一致,且“宣宗繪此圖是祈?;驊c賀皇家順產(chǎn)得子”[3];《食荔鼠圖》應(yīng)是宣宗朝宮廷畫家之筆;《鼠石荔圖》則系明畫。而明代宮廷畫家“孫隆就是得益于宣宗畫鼠而涉足此藝的”[3]。吳誦芬2012年發(fā)表的《宣德宸翰——允文允武的藝術(shù)天子明宣宗書畫作品》中提出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明宣宗《夏果寫生圖》頁與《食荔鼠圖》構(gòu)圖題材完全一樣,但《夏果寫生圖》頁的技法與造型處理都欠佳,且其款、印均與明宣宗標準作品不似[4]。文金祥2014年發(fā)表的《大明朱氏家族書畫藝術(shù)》認為《苦瓜鼠圖》系明宣宗二十八歲時喜得長子朱祁鎮(zhèn)后所繪[5]。還有朱萬章2020年發(fā)表的《御筆畫鼠》認為《苦瓜鼠圖》為明宣宗朱瞻基之筆,《鼠石荔圖》和《食荔鼠圖》則有可能出自宮廷畫家的代筆。[6]莊吉發(fā)在其著作《生肖圖騰文化趣談》中則詳細描述了鼠圖騰崇拜的文化意義。[7]
圖1 苦瓜鼠圖 明 朱瞻基
圖2 鼠石荔圖 明
圖3 食荔鼠圖 明
筆者梳理《三鼠圖》卷相關(guān)史料時,發(fā)現(xiàn)上述研究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仍有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地方。筆者將《三鼠圖》卷與可靠的朱瞻基、朱見深繪畫、書法進行對比,判斷這三幅圖及題詩的真?zhèn)?,同時試圖探討明宣宗朝宮廷鼠題材入畫的原因。
朱瞻基《三鼠圖》卷中,第一幅《苦瓜鼠圖》為紙本水墨,畫上有作者自識:“宣德丁未(1427),御筆戲?qū)憽?。圖繪一鼠立于石上,回首垂涎望著枝上垂下的一大一小兩苦瓜,瓜藤攀援于竹枝,石下雜草斜出,無限生趣,躍然紙上。第二幅,《鼠石荔圖》為絹本設(shè)色,畫上有御題:“宣德六年(1431)御筆,賜太監(jiān)吳誠” 。作者畫石旁栓一正大口吃紅荔的小鼠。荔殼已被小鼠啃開,荔皮散落一地。被栓著的小鼠眼神機警地望著四周,小鼠與荔枝碩大體積相映成趣。第三幅,《食荔鼠圖》為工筆設(shè)色磁青紙本,無款。作者用強烈的黑白對比,突出一只正在偷食紅荔的白鼠。最后,對幅有朱見深題跋:“御制:累累果實委塵垂,夜靜無端出沒時。意料貍奴蹤跡少,肆行竊嚙上新枝。成化甲辰仲秋吉日。” 全卷鈐“廣運之寶”“宋犖審定”“乾隆御覽之寶”“寶笈重編”“武英殿寶”“三希堂精鑒璽”“嘉慶御覽之寶”和“宣統(tǒng)鑒賞”等印。
1984年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記錄故宮博物院藏《苦瓜鼠圖》《武侯高臥圖》卷(圖4)和《松蔭蓮蒲圖》卷(圖5)為朱瞻基之筆。[8]三圖皆以墨筆繪之,《苦瓜鼠圖》中的山石、雜草與《武侯高臥圖》卷的地面、墨竹及《松蔭蓮蒲圖》卷中的壽石、蘭草的皴法、筆法一致。又《苦瓜鼠圖》中鼠的絨毛與《武侯高臥圖》卷武侯的胡須、毛發(fā)都用沒骨淡墨加以干筆皴擦描繪,且兩幅的御題上都鈐有“廣運之寶”印??芍犊喙鲜髨D》為明宣宗朱瞻基筆意。清阮元《石渠隨筆》著錄《鼠石荔圖》:“立石上有菖蒲數(shù)葉,石下平地有金杙連索鎖,一小鼠方噉荔子,荔子尚大于鼠,款楷書宣德六年御筆,賜太監(jiān)吳誠中,鈐武英殿寶?!盵9]文中太監(jiān)為吳誠中和御題中的吳誠不一致①。通過現(xiàn)在可以得見的《鼠石荔圖》,可知其畫風與朱瞻基御筆《苦瓜鼠圖》相比不一致,畫中老鼠與荔枝都為工筆設(shè)色,用筆細膩,只有壽石菖蒲為小寫意,《苦瓜鼠圖》則為意筆寫之。且《鼠石荔圖》題中“宣德”“御筆”四字明顯與《苦瓜鼠圖》朱瞻基御題有異?!妒笫髨D》題跋筆力纖弱,字形清瘦、工整,《苦瓜鼠圖》御題則筆畫較粗重,字形略寬,向右上欹側(cè)。對比《鼠石荔圖》“武英殿寶”印與遼寧省博物館藏朱瞻基《萬年松圖》卷“武英殿寶”印,其既不合規(guī)矩,筆力亦偏軟,系仿刻。如余輝所說,此圖系明畫,款印為清代添加[3]。《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食荔鼠圖》為朱見深所作:“明宣宗憲宗三鼠圖:本幅四幅,宣宗憲宗各二?!盵10]但1988年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記錄吉林省博物館藏《樹石雙禽圖》軸(圖6)為朱見深之筆[11],而《食荔鼠圖》畫風與之相距甚遠,可見《食荔鼠圖》不是朱見深所作,且余輝認為,此圖為宣宗朝的宮廷畫家之筆[3]。綜上所述,《苦瓜鼠圖》為朱瞻基御筆之作,而《食荔鼠圖》和《鼠石荔圖》則源于宣宗畫鼠,可能為宣宗朝宮廷畫家之筆。
圖4 武侯高臥圖 明 朱瞻基
圖5 松蔭蓮蒲圖 明 朱瞻基
圖6 樹石雙禽圖 明 朱見深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珍圖薈帙》冊之“明宣宗夏果寫生圖”頁(圖7),絹本工筆設(shè)色,畫上有題:“宣德三年戊申,武英殿御制。賜臣邢寬?!鄙涎骸拔溆⒌顚殹?。對幅為清仁宗御題:“梅子熟團欒,鼯鼪竊取餐。寫生形態(tài)肖,小道亦堪觀?!逼浔痉鶚?gòu)圖、題材與《食荔鼠圖》幾乎完全一樣,不同之處在于《食荔鼠圖》為黑底圓幅的磁青紙本,又根據(jù)畫中老鼠啃食的白色果肉,可知圖中所畫為荔枝,而《夏果寫生圖》頁則為白底方幅紙本,從仁宗御題中知圖中所畫為梅子,且其畫面右下楊梅葉子旁似有他物?!断墓麑懮鷪D》頁在技法方面也遜于《食荔鼠圖》,其老鼠形態(tài)僵硬,鼠毛疏硬,造型能力不足,絲毛技法不嫻熟,且款、印皆偽。綜上所述,《夏果寫生圖》頁與《食荔鼠圖》均為偽作,從兩幅圖的對比中可知,后人在仿作的過程中有時會有稍許變化。
圖7 《珍圖薈帙》冊之“明宣宗夏果寫生圖”頁
宣德時期,明宣宗朱瞻基對繪畫的熱衷帶動宮廷繪畫的繁榮,畫院出現(xiàn)一大批有名的宮廷畫家,如李在、孫隆、商喜、戴進、林良等。其中,除朱瞻基之外孫隆也有鼠題材的繪畫傳世。孫隆,字廷振,號都癡,武進人,是開國忠愍侯孫興祖之孫。吉林省博物館藏孫隆《花鳥草蟲圖》卷(圖8),在533厘米的長卷上,依次表現(xiàn)了瓜鼠、紫茄、萊菔、鹡鸰秋荷、青蛙睡蓮等景。圖卷無款識,卷末鈐印“孫隆圖書”“癡”和“開國忠敏候?qū)O”。卷中“鼠瓜圖”一段(以下簡稱孫隆“鼠瓜圖”),老鼠立在瓜前,雙手捧握剛剛尋覓的食物,邊啃食邊瞪大雙眼機敏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此段與明宣宗朱瞻基《苦瓜鼠圖》同樣都是瓜鼠題材,兩只老鼠都有長長的胡須、黑黑的大眼睛,身形靈活、矯健。不同的是孫隆“鼠瓜圖”,所畫為西瓜,且老鼠在石邊呈立姿吃食狀,而《苦瓜鼠圖》所畫則為苦瓜,老鼠站在石上做欲食狀。但兩圖對老鼠鼠毛、姿態(tài)細微之處的描繪都反映出畫家善于捕捉大自然中的天然情趣,充滿生機活力。
圖8 花鳥草蟲圖 卷 明 孫隆
顯然,不論真?zhèn)?,鼠題材都是明宣宗時期宮廷繪畫中備受青睞的題材。
老鼠在文學中出現(xiàn)早于繪畫,早在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就提到老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碩鼠,無食我麥……?!盵12]《詩經(jīng)·碩鼠》將殘酷的貴族奴隸主比作大老鼠,這時候?qū)鲜蟮挠∠蟠蠖嘤X得其形象不佳,所以較少出現(xiàn)。
最早記載鼠題材繪畫的是宋代文獻《宣和畫譜》和南宋《畫繼》,其中《宣和畫譜》記載了邊鸞的《石榴猴鼠圖》,鄧椿撰的南宋《畫繼》卷八“銘心絕品”則記載了黃筌的《鼯捕鼠圖》,現(xiàn)在無法得知文獻所記的畫作是不是邊鸞和黃筌的,但至少我們知道老鼠題材繪畫在宋代就已出現(xiàn)。且在沈括《夢溪筆談》中還記載了關(guān)于鼠毛、馬毛、虎毛和牛毛畫法的討論,并指出“鼠乃如其大,自當畫毛?!盵13]
北宋時期,畫科已分為十門,但僅《宣和畫譜》記載北宋畫家徐崇嗣《茄鼠圖》一幅,將老鼠與茄子組合在一起。此時人們對老鼠的態(tài)度還比較消極,如,蘇軾的《黠鼠賦》描寫一只老鼠,在偷食嚙物被關(guān)在袋子里后,“不嚙而嚙,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脫也?!盵14]其借假死以脫身的故事。雖然此賦突出了老鼠狡黠偷食的形象,然而南宋對鼠的態(tài)度似乎有所轉(zhuǎn)變,且鼠畫的題材增加了鼠與果的組合形式。南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九曾記,在東安縣有一士人善于作畫,畫了一幅鼠軸獻給縣令,縣令最初并不喜歡此軸,隨意掛在墻上,但之后軸總墜在地上,且屢掛屢墜。起初縣令覺得很奇怪,但在某天早上卻見“軸在地而貓蹲其旁, 逮舉軸,則踉蹌逐之?!盵15]于是拿軸在群貓前試,貓也都跟著縱躍竄跳起來,于是知道了這幅圖之精,畫中鼠之逼真。文中群貓以為畫中之鼠為真鼠,所以欲逮之,可知當時畫鼠的技法之高超,并且當時畫家對如何畫鼠有一定的研究。②
元代對待老鼠的態(tài)度則更加寬容,劉因在《靜修集》的《馴鼠記》中載:“蓋安靜慈祥之氣,與物無競,而物亦莫之攖也”[16]。文中的“物”指的就是老鼠,告誡人們遇鼠不要慌,人之氣不能暴露于外,無害鼠之心,安靜慈祥地與老鼠和諧相處,它就不會觸犯我們,人和鼠是可以共生的。傳宋末元初畫家錢選,也畫過一些鼠畫,其中有以老鼠和瓜組合為題材的畫作,有記載的有《鼠食瓜圖》《禾鼠圖》《碩鼠圖》和《瓜鼠圖》等,但是一般都不是真跡。
同時,在民間關(guān)于鼠的故事也頗多,鼠被認為具有某種非凡之力,且經(jīng)常被賦予吉祥富貴的寓意。夜間十一時至凌晨一時為子時,得陽氣,此時鼠最為活躍,所以子屬鼠,鼠咬開天,老鼠咬開了混沌,開天辟地。又《漢書·律歷志》載“此陰陽合德,氣鐘于子,化生萬物者也,故孳萌于子?!盵17]鼠有很強的繁殖力,子鼠的“子”又與多子的“子”同音同字,故古人多將其與家族后代聯(lián)系起來,祈愿子孫繁衍,家族興盛。
鼠還被認為有長壽、祥瑞之兆。民間相信“鼠狼來窯,其家必長吉”“凡見鼠立,土大吉慶”[18]“狼恭鼠拱,主大吉慶”[19]。晉葛洪的《抱樸子內(nèi)外篇》對俗記,老鼠有三百歲的壽命,善于憑人而卜,能知一年中的吉兇和千里之外的事情。又《本草綱目》也說因鼠的壽命最長,稱其為老鼠。所以將鼠入畫有生生不息、祈福不止、健康長壽、多子多福的寓意。
老鼠題材入畫雖然至少宋代已有出現(xiàn),但關(guān)于該題材的繪畫鮮有流行,有著錄的不多,現(xiàn)存在世流傳有序的更是少之又少。能確定的是,1988年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記錄吉林省博物館藏《花鳥草蟲圖》卷為孫隆之筆[11],此卷有“鼠瓜圖”一段。同時還有1984年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記錄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朱瞻基《苦瓜鼠圖》[8]。民間關(guān)于鼠的藝術(shù)作品有很多,如剪紙、年畫等,但宣宗作為明朝第五位皇帝,將活躍于民俗文化,形象難登大雅之堂的老鼠作為繪畫作品的題材,又是何用意?
鼠題材入畫最直接的原因即其所具有的求子、多子的吉祥意涵,明宣宗及宮廷畫家孫隆所繪鼠題材繪畫亦突出了此含義。宣宗《苦瓜鼠圖》中懸于藤蔓上的苦瓜已經(jīng)成熟并裂開,露出粒粒抱團的籽,以“多籽”寓意“多子”,與鼠多子的意涵相呼應(yīng)。孫隆所繪“鼠瓜圖”中,畫家刻意描繪了一個在田間生長的大西瓜,瓜蔓蜿蜒消失于沒骨法繪出的葉片間,突出了其“生長”的特征,而土堆后的鼠正捧食一小塊瓜皮,這里突出西瓜也應(yīng)主要是取其“多籽(子)”之意。此外,西瓜左側(cè)叢草間還繪有一螽斯(從其長觸角來看應(yīng)為螽斯),螽斯在《詩經(jīng)》中即有表現(xiàn),突出了其繁殖能力強的特征,因此孫隆圖中鼠、西瓜、螽斯的組合皆強調(diào)的是多子的含義。
本文在認可宣宗宮廷鼠題材繪畫具有求子、多子含義的前提下,擬進一步追問,既然鼠畫求子、多子的含義在宋代以來就已經(jīng)具備,那么為何元代很少出現(xiàn)或基本消失的鼠題材繪畫在明宣宗宮廷會突然頻繁出現(xiàn)?本文認為,應(yīng)從宣宗宮廷文人趣味、平民趣味向?qū)m廷繪畫的滲透這一更深層次的理念上來考慮。
宣德時期宮廷審美不再只是追求一味的貴族化,而是有文人化的趨勢。這時明宣宗朱瞻基和孫隆所欣賞的是文人士大夫所崇尚的野逸之趣。他們的花鳥畫,無論是從筆墨技法的簡逸疏縱,還是題材的田園野趣,審美趣味都很接近“徐熙野逸”[20]。徐崇嗣系徐熙之孫,初承家學,后被迫“效諸黃之格,更不用墨筆,直以粉色圖之”[21],創(chuàng)沒骨圖。從繪畫風格上看,宣宗和孫隆鼠題材繪畫均運用了沒骨法。
所謂沒骨法,是指主要用顏色或墨蘸水暈染,不以線條勾勒輪廓或不突出線條勾勒痕跡的畫法。孫隆是擅長沒骨花鳥的高手,如徐沁《明畫錄》稱孫隆“畫翎毛草蟲,全以彩色渲染,得徐崇嗣、趙昌沒骨圖法,饒有生趣”[2]1502。孫隆“鼠瓜圖”中,西瓜、藤蔓、土堆均用顏色、水墨沒骨渲染,相對比較容易,鼠以沒骨法描繪則相對較難,該圖中畫家以淡赭色精致地渲染老鼠的身體,除鼠嘴、耳、爪及尾稍有輪廓勾痕外,其他部位均刻意消隱、淡化輪廓線,同時以略深的棕赭色表現(xiàn)鼠毛及勾勒鼠須,形態(tài)頗為生動,螽斯也是采用顏色渲染和淡彩勾線相結(jié)合的方法繪出。徐沁已指出,孫隆沒骨法實際上是源自北宋初徐崇嗣的沒骨花,但是從該圖可以看出,孫隆發(fā)展了沒骨法,將徐崇嗣表現(xiàn)西域芍藥的沒骨畫法擴展到整個花鳥畫領(lǐng)域,包括鼠、螽斯這樣形體較為復(fù)雜的動物也能以沒骨法來表現(xiàn)。
孫隆的沒骨法雖受徐崇嗣影響,然而從他現(xiàn)存的作品中可知,他不但以色彩渲染,還加入了墨色,且其審美風格也與徐熙的野逸之風更加接近。畫史中記載孫隆“山水宗二米”[22],且有“仙人風度”[23]。在其花鳥畫上,董振秀在《花鳥草蟲圖》卷跋中說孫隆作畫為“戲筆”,形神逼真。如《雪禽梅竹圖》軸(圖9)描繪雪霽天寒葉落,石輪盡白,雀躍寒梅之景。琉璃世界,一片靜寂深心,寄梅竹兩君歲寒明潔之意。孫隆用點厾畫梅枝的同時,大量留白堆雪,并雙勾寫青竹,制造寧靜的畫面,同時用小寫意手法畫出喧鬧的山雀,動靜結(jié)合,充滿文人趣味,寓意了文人浩蕩堅貞,怡然高迥往飛之心。在其山水畫上,從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孫隆《寫生圖》冊之“雨山圖”頁(圖10)中可以得見,其山水宗法為文人所推崇的米芾、米友仁父子,表明了文人野趣在他個人性情和沒骨圖上的體現(xiàn)。
圖9 雪禽梅竹圖 明 孫隆
圖10 《寫生圖》冊之“雨山圖”頁 明 孫隆
明宣宗的沒骨法應(yīng)是受到孫隆的影響。董振秀在孫隆《花鳥草蟲圖》卷題跋中說:“宣宗章皇帝時灑宸翰,御管親揮,公嘗與之俱?!笨梢妼O隆常陪伴宣宗作畫,孫隆亦有“御前畫史”“金門御史”印可以證明這一點。宣宗《苦瓜鼠圖》與孫隆“鼠瓜圖”在畫法上較為接近,宣宗圖中苦瓜、藤葉用點厾法闊筆點簇而成,局部用濃墨襯淡潤之葉,鼠身以色入墨,用濕畫法加以淡赭點染而成,富有毛絨的質(zhì)感。相對而言,孫隆的畫法更精細老練,更具備職業(yè)畫家的特點,包括精細地畫出了鼠毛,宣宗則更像是業(yè)余的文人畫家。宣宗《苦瓜鼠圖》款署“御筆戲?qū)憽?,明顯是受到了文人畫家游戲翰墨觀念的影響,與傳統(tǒng)的宮廷畫作款署多稱“制”已有較大區(qū)別。另如宣宗《松蔭蓮蒲圖》卷、《武侯高臥圖》卷(皆藏于故宮博物院)亦運用的是文人畫家所喜愛的畫法,其中前圖運用典型的沒骨法,后圖粗筆簡簡富有戲謔趣味,并款署“御筆戲?qū)憽?,兩圖均凸顯了宣宗對文人趣味的推崇。孫隆具有的文人趣味并不失精工的沒骨畫法能在宮廷中得到推崇,與宣宗的喜愛是緊密相關(guān)的。
明宣宗推崇孫隆的沒骨法,不僅與該技法有既不失精工的描繪物象的能力有關(guān),也與此技法符合文人趣味有關(guān)。朱瞻基《苦瓜鼠圖》同樣用“御筆戲?qū)憽斌w現(xiàn)了文人趣味,孫隆與朱瞻基的沒骨圖,崇尚情趣,不僅服務(wù)于對物象的傳神寫照,生動描繪對象的形神、動態(tài)、質(zhì)感,還加入了個人主觀意向的抒發(fā),不僅考究畫面的藝術(shù)功夫,還通過“游戲翰墨”寄文人情思于尺幅之外。
宣宗、孫隆以沒骨法表現(xiàn)鼠題材繪畫,從技法上解決了以沒骨法畫鼠的問題,并在其中凸顯了游戲翰墨的文人趣味,但在意涵上則更顯著地表現(xiàn)出寓意喜慶的民俗趣味,表現(xiàn)出帝王俗世生活趣味的另一面。
《苦瓜鼠圖》作于宣德二年(1427),余輝在其1996年發(fā)表的《從明宣宗畫鼠說起》指出該圖的創(chuàng)作與宣宗求子的愿望有關(guān)[3]。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宣宗的寵妃孫貴妃“生”了兒子英宗朱祁鎮(zhèn)。③據(jù)薄松年先生研究,民間美術(shù)中常以諧音寓意,象征類比的巧妙手法,將鼠與瓜、果等組合成優(yōu)美的畫面。[24]且《詩經(jīng)·大雅·綿》曾記:“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盵25]瓜象征著生長與發(fā)詳,鼠與瓜的組合有著多子的意涵,構(gòu)成了加強人丁興旺的主旨。他畫《苦瓜鼠圖》似乎是為慶祝兒子朱祁鎮(zhèn)出生所畫,期望多子多福。
明宣宗還以十二生肖及家禽、家畜等題材入畫,突出民俗和吉祥趣味,宣宗朝的宮廷鼠畫應(yīng)也與之有關(guān)。在明宣宗朝宮廷中有大量的動物圖像藝術(shù)品,其中明宣宗朱瞻基繪制的就有11幅,《苦瓜鼠圖》中的“子鼠”作為十二生肖之首,位列其中。同時,他還繪制了其他以生肖題材入畫的作品。如,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朱瞻基《戲猿圖》軸(圖11)、《三陽開泰圖》軸(圖12)和《子母雞圖》軸(圖13)等,其中《戲猿圖》軸與《苦瓜鼠圖》同一年繪制而成,圖中母猴緊抱小猴蹲踞于石上,小猴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望向在樹上摘枇杷的公猴,三猴體態(tài)各異,在宣宗的細心觀察下,形象生動地描繪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溫馨親子之景致,且有崇尚人倫之意。宣德四年,宣宗朱瞻基繪制《三羊開泰圖》軸,畫子母山羊一大二小,兩只小羊,前一只正低頭吃草,第二只則在后聞訊趕來,同樣表現(xiàn)了母子親情的景象。圖中“三陽開泰”典出《易經(jīng)》,預(yù)示冬去春來,陰消陽長,有祥瑞而亨通之象,寓意吉祥。據(jù)東晉葛洪《抱樸子》記載,羊和猴都象征著長壽的意涵?!蹲幽鸽u圖》軸則繪雌雄二雞帶七只雛雞覓食,右側(cè)雄雞低首給兩只雛雞喂食,左側(cè)五只雛雞則圍繞雌雞,其中一只跳在雌雞背上玩耍,溫馨的親情之景躍然紙上。除了十二生肖之外,朱瞻基還繪制其他動物形象,如《壺中富貴圖》軸(圖14)畫一只可愛圓胖的扁臉貓,身子作拱起狀,搖著尾巴,正望著頭上插著牡丹花的銅壺,仿佛馬上要跳起來一探究竟,貓諧音耄,加上牡丹,寓意富貴長壽。
圖11 戲猿圖 明 朱瞻基
圖12 三羊開泰圖 明 朱瞻基
圖13 子母雞圖 明 朱瞻基
圖14 壺中富貴圖 明 朱瞻基
除了繪畫,在其《大明宣宗皇帝御制集》中也著錄了許多如《鵝》《瑞兔》《蟹》《白鷺窺魚》《清河道中小獵》等描寫家禽、家畜和生活趣事的詩句。且明宣宗曾為《歲寒圖》題詩:“百尺龍鱗苔蘚斑,梅花竹色共清寒。畫師知有冰霜操,寫作人間三益看?!盵26]這些以動物為題材的藝術(shù)作品多取材于生活,反映了宣宗有著對民間趣味的追求,以此來與大眾交流。
在明宣宗朱瞻基和孫隆之后,以鼠為題材的繪畫漸漸在文人畫家的筆下活躍起來?!昂I纤娜巍敝坏娜晤A(yù)和近現(xiàn)代畫家齊白石都將老鼠偷食在筆下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任預(yù)《十二生肖圖》冊中之“鼠圖”頁(圖15),描繪五只狡猾的老鼠將罐子打翻,正爬上爬下偷吃罐中散落的瓜子,畫中鼠在結(jié)構(gòu)與塊面的表達上受孫隆影響,其絲毛法隱現(xiàn)在鼠的結(jié)構(gòu)中,鼠毛隨形而轉(zhuǎn)。鼠與“子”的組合,有期望后代繁盛、多子的愿望。齊白石《鼠燭》軸畫兩只鼠在燈臺旁偷食葡萄的情景,圖中的鼠則發(fā)展了朱瞻基的沒骨法,從點染畫鼠到以濃濕不同、變化豐富的墨色直接幾筆鋪出鼠的結(jié)構(gòu),此畫將鼠與油燈、葡萄組成妙趣橫生的畫面,葡萄有多子的自然屬性,燈與“丁”字諧音,同時鼠也與“儲”字諧音,燈油暗指了家產(chǎn),表達作者期盼家庭富足,后代繁榮的心愿。
圖15 《十二生肖圖》冊之“鼠圖”頁 清 任預(yù)
以鼠為題材的繪畫,通過文獻記載可知在宋代就已出現(xiàn),之后的朝代也有該題材的作品,但是少有流行,沒有有序的流傳。隨著對待老鼠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將其“變憎為玩”,直至明代孫隆與宣宗朱瞻基開始畫鼠,帶動影響了明代宮廷及后世鼠畫的發(fā)展,宣宗朱瞻基受孫隆沒骨法影響以點染沒骨意筆繪鼠,凸顯文人野趣。宣宗宮廷老鼠題材頻繁入畫,一則與傳統(tǒng)的求子愿望有關(guān),再則具有民俗趣味的十二生肖、家畜等題材大量入畫,反映了該時期宮廷繪畫不再一味追求貴族化,而是體現(xiàn)了民俗趣味和文人趣味的統(tǒng)一。
宣宗本人及宮廷繪畫中體現(xiàn)平民趣味并非偶然。明太祖朱元璋出身民間,故明代皇帝和貴族喜好的趣味中均帶有濃厚的民間因素。正如石守謙《浙派畫風與貴族品味》所言:“在他們(指明初皇室及貴族)的休閑生活里,出身民間而有較活潑生動個性的雜劇,才是最主要的活動。朱元璋本人不僅酷愛《琵琶記》,而且還在每個封王就藩之時,各賜給詞曲1700本。他的后代亦多精于雜劇者,朱權(quán)的《太和正音譜》是研究北曲的重要著作,朱有燉制作的30種雜劇也在內(nèi)府流行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27]明宣宗宮廷實際上是延續(xù)了明太祖以來就有的平民趣味,并在其中融入了文人因素。
注釋:
① 《石渠隨筆》著錄的畫已不見,無法查證。
② 吳師道在北宋末南宋初宮廷畫家李安忠《鼠盜果圖》中跋:“世之可畫物甚多,而彼乃用心于鼠,亦異矣。使觀之者變憎為玩,豈非筆墨之妙足以移人也哉!”(見厲鶚. 南宋院畫錄:卷二[M].于安瀾. 畫史叢書:第六冊. 張自然,校訂. 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2069. )畫不知真?zhèn)?,倘若吳跋為真的話,那么畫家“用心于鼠”通過筆墨的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將鼠“變憎為玩”,改變了對鼠的態(tài)度,觀念的轉(zhuǎn)變對之后鼠畫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③ 宣宗自永樂十五年(1417)結(jié)婚以后,就盼望著能有個子嗣,可胡皇后長期無生養(yǎng),對此宣宗未能早早如愿。宣德二年,天遂人意,在他二十八歲時,孫貴妃陰取宮人子為己子,即朱祁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