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大樹一直活著,因此成為地老天荒之樹,樹上的不死鳥垂著極細小的流蘇般的頭飾,每日晨中繞樹三匝,飛來飛去。樹木高大,通向膏肓的原野、裂開的山峰。魔域悲心本就是流浪兒的名字,不死鳥昔年便曾與他為伴,但是時間浩荒,最后彼此都有些厭倦了。
“如果讓你在這里一直飛下去,片刻不歇,你會不會憎惡飛行?”
“會的。而且,我所知道的鳥類中,就有一部分死于飛行術(shù)。”
“空氣中會有暴風(fēng)巨浪,那是因為時間老人神色麻痹了,所以夢魘趁隙而入。”
穿過占據(jù)無限領(lǐng)空的大樹,不死鳥飛到了一個顏色瑰麗的廣場上空。廣場周圍遠處皆是崇山峻嶺,大體遮蔽了古往今來的風(fēng)雨。廣場的顏色是濃烈的,連盤旋其上的云層經(jīng)常也是大紅大紫色。土地是黑黝黝的地獄之色。空氣中有時也會泛出金黃色、翠綠色。
魔域悲心曾在這里盤桓了一些日子,但是他不喜歡飛行。他只喜歡直上直下或者縱橫無匹的跳躍術(shù)。鳥兒懸浮在空氣中的優(yōu)雅,他既不屑于學(xué),也是學(xué)不來的。不死鳥最初是他的鄰居,因為魔鬼的洞窟旁邊就是密密麻麻的林木。林木之上,住滿了不死鳥家族。
不死鳥,是因為混合了魔域的鬼氣、林木綻綠時的勃勃生機以及望不到邊的飛行之絕望從而臻于不死之境的。不死鳥充滿了不死的憂傷。它的流蘇般的細小頭飾來自于夜影子不屈不撓的饋贈。
不死鳥現(xiàn)在住在了大樹的頂端,星辰與月光的呼吸,它須臾間可見、可聞。
夜影子日日生,日日死,所以它們的記憶永遠徘徊在無端的彼岸世界。彼岸世界有一條大白蛇,是夜影子的祖母變成的。她或許是唯一不死的夜影子。
大樹歷經(jīng)地老天荒而不會死去。不死鳥因此日日繞樹三匝,始終流連忘返。在這片地域,大樹是最重要的坐標,它與魔域悲心的關(guān)系是極好的。因為魔域悲心最初從石頭的縫隙里跳出來時,它剛剛萌生第一片葉子,所以,它記下了這個名字。它給自己身上第一片葉子的命名即是魔域悲心。
但魔域悲心本是一個流浪兒的名字,他時時刻刻都無法安穩(wěn),因此,他的心始終在疾馳,大樹的第一片葉子卻最多隨風(fēng)搖曳片刻,它從來沒有追隨魔域悲心發(fā)怒奔跑時帶起的高昂大風(fēng)而成為一片流浪四方的葉子。
不死鳥從來不為自己的垂邁悲傷,它很早就到垂邁之境了,因為垂邁始終就是蒼老的標志吧。但是,最終使它感到不應(yīng)該再活下去的那個夜晚已經(jīng)近在眼前。它飛到了自己所能飛到的黑暗的最高處。
通向烏有之國的門就在那個瞬間“吱呀”一聲敞開了。
烏有之國是彼岸世界的一個小小分支。但因為從來沒有一只鳥兒洞悉了飛行的極限和窮盡夜影子的生死,所以在它們看來,烏有之國高峻而廣闊。但不是還有人間布谷的叫聲嗎?
不死鳥把巢筑在了大樹的頂端,因為這樣一來,它便可以窮盡目力看到無涯四海萬千物類的多數(shù)。生病的時候,不死鳥便在樹上吃喝拉撒,這使大樹覺得糟心透了。而且不死鳥喜歡嘰嘰喳喳地亂叫一通,這也使大樹感到糟心透了。
通向烏有之國的門懸在一條大河的上方。因為大樹嫌棄不死鳥嘰嘰喳喳地亂叫,所以發(fā)動自身的生命之力,又造出了一條大河,鋪排在自己的根系周圍。大河一直延伸到山嶺腳下,又孳生出無數(shù)的暗河通達更深遠無窮處。不死鳥每天要做功課,飛越這條大河,直到山巒的盡頭。
它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地抵達生之廣闊的。
大樹占據(jù)無限領(lǐng)空,與河流的洋面波濤彼此輝映,成為不死鳥在漫長的飛行中所忘不掉的珍奇一景。當它以不死之心卻感到死之將近時,正是那個夜晚。黑暗的極光漸漸吞噬了它的飛行之志。
不死鳥不想沖著那黑暗的極光再飛過去,它想折返到大河的源頭落在自己構(gòu)造于大樹頂端的鳥巢上。但是時間老人再度打了個盹兒,夢魘趁隙而入,不死鳥歸途的空氣中涌起暴風(fēng)巨浪。
這是前所未有的暴風(fēng),“這下子會被吹到天涯海角,撞上最堅硬而尖利的礁石,到末了定然尸骨無存……”
不死鳥過大河,魔域悲心和布谷都趕來助陣?!斑@是天網(wǎng)恢恢,對我們活得久的物種進行考察來了,通不過的話,你就會變成死鳥兒?!薄八啦脊取!?/p>
魔域悲心:“我無生無死,所以只作壁上觀?!?/p>
不死鳥:“你來助我過大河!將你的身軀展開,變成一座穹廬,這樣便可以擋住大風(fēng)的考察?!?/p>
“不,我生來不愛作弊,你得直面這種考察,不卑不亢,無死無休!”
不死鳥過大河,把夜影子祖母變成的白蛇驚動了?!翱丛趦簩O們的面上,我來助你過河吧。你把自己的翅膀合攏,變成一柄劍,我吹一口龍蛇氣,使你像劍一般飛起來。”
不死鳥變成了輕輕麗麗一柄劍,直穿暴風(fēng)之眼而去。
布谷鳥:“這是它的命!它會被暴風(fēng)之眼吞噬,化為齏粉?!?/p>
魔域悲心:“不會的,不會的。大樹生大河,大河柔腸多,風(fēng)浪再大也難持久。這柄劍的強弩之末,正好落在時間老人的夢醒時分,當然,也就是暴風(fēng)之眼惶然一覺的盡頭?!?/p>
“真的會醒?”
“真的會醒!宿命如此?!?/p>
但是不死鳥感覺到了死亡的迫近,它的呼吸分外緊促。
通向烏有之國的門就在這個瞬間“吱呀”一聲又合上了。烏有之國是山崩海裂之國,它的存在像你的記憶一般高峻而廣闊。不死鳥撲通一聲掉在河里,暈了過去。河水飄飄蕩蕩,把它的小身體連同樹枝和落葉一起送到了天冷氣清的岸邊。水流的速度降下來了。夜影子忍不住牽掛,跑到了河邊,撿起不死鳥的小身體。
“兒孫們,你們犯了大戒。聽祖母的話,趕快回去。”
“我們無家可歸。”
“到彼岸世界來吧,帶上這只鳥兒。否則,你們會連累它的。”
于是,不死鳥被冒險出行的夜影子帶到了彼岸世界。
“娃兒,你真的是個娃兒。但你卻是不死的白頭翁,小娃兒。”
“我是不死鳥君王。我可不是一個娃兒?!?/p>
“在我看來,你就是個娃兒。和我的這些兒孫們一樣。但它們改變不了速生速死,你卻能夠保持不死。我想把你解剖來看看,研究一番你為什么不死。”
“說什么呢?我豈能任你宰割!”
夜影子祖母變成的大白蛇哈哈大笑。“你真是不自量力。不但不自量力,而且愚蠢得像塊朽木!”不死鳥也哈哈大笑地原樣反駁:“你真是不自量力。不但不自量力,而且愚蠢得像塊朽木!”
夜影子團團跳出來,橫在蛇和鳥兒之間。“不行,不行,祖母你萬萬不能動它。”“這又是為何?”“因為我們送給了它流蘇般的頭飾!”“這能代表什么?”“這代表它可以延續(xù)我們的生命,它是帶著我們饋贈它的頭飾活著的呀。”夜影子說話語速極快,聽起來就像機關(guān)槍掃射。
“倒也像個理由。好吧,看在兒孫們出面求情,暫且饒了你這回。”
不死鳥打了一個哈欠。看起來它的確有些困倦。夜影子戀戀不舍地將它送回了大樹上的鳥巢里。不死鳥的巢穴并無絲毫溫馨之感,里面不止凌亂,而且臭烘烘的。
“原來我們并不知曉,不死鳥君王居然是個懶蟲!它是因為懶而活得久嗎?”
“不是,它是因為每天在拼命地飛行才活得久。如果它連續(xù)十日不去飛,它的不死的身軀就會變得肥胖,肉體中多余出來的成分便會將它的靈魂奪走。它的靈魂一旦被奪,就會變成一只死鳥兒。這不是沒有發(fā)生過的事?!?/p>
“你是誰?”
“我是魔域悲心?!?/p>
“天地間著名的流浪兒吶?!?/p>
夜影子守候了一陣子,將不死鳥的頭飾重新?lián)Q新,然后,它們便悄悄地消失,徹底地死去了。
魔域悲心:“原來死亡就是不見形影。無聲無息,甚至無色無臭。說起來,真的連悲傷也不會有。但是不死鳥卻看起來不快樂。我也感到不快樂。”
昏昏沉沉地做完了一個大夢醒來,不死鳥看見頭飾已經(jīng)變成新的了。它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流蘇一般泛黃的頭飾,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驚叫起來:“不對,這次它們把自己的靈魂灌注了進去,我可能要倒霉了?!闭f完,它就準備把它摘下來扔掉,但被魔域悲心阻住了:“你大可不必擔(dān)心,這些玩意的靈魂微小得絕對可以忽略不計。對你,是不可能造成任何傷害的?!?/p>
“真的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如果要說有的話,就是你以后夜里睡覺會在夢中見物,盡管做不到視覺通明,但也感悟深沉。換句話說,你會利用自己的肉眼看到自己的靈魂。”
“這算不上是一種傷害嗎?我已經(jīng)對自己無止無休的飛行和活著感到厭倦了。讓我看到了我的靈魂,不外乎是大白蛇要對我動手術(shù)刀?!?/p>
魔域悲心哈哈大笑:“不會的,無論你看見還是看不見,你的靈魂始終就只是一只小雀兒的羽毛形狀。它沒有別的意思,從不思考,也沒有智力。它只有本能!”
“誰說我沒有智力?”
“你的靈魂只能在完整地同你的肉體融合時才屬于你。你夜里睡覺的時候,它其實是獨立存在的?!?/p>
“說的好像就不是我的靈魂似的?!?/p>
“它的確不完全是你的靈魂?!?/p>
不死鳥嚇了一跳:“此話怎講?”
“嚴格說起來,你就是一只鳥兒中的試驗品,否則你想呀,成千上萬只鳥兒,為什么只你可以不死?”
不死鳥:“……”
“你就是只傻鳥,還以為自己聰明睿智,本事大得驚人?!?/p>
不死鳥的痛苦突然在這個瞬間又加深了一層?!拔也凰溃瓉硎且驗槭艿搅瞬凰滥Хǖ酿佡?。我的頭飾,是受到了夜影子的饋贈。那么你呢?”
“我是魔域悲心,是流浪、災(zāi)難和死亡的饋贈?!?/p>
不死鳥呆了呆?!澳闶菫?zāi)難和死亡的饋贈……那你為什么要在這里待著???你走吧,我不想同你談?wù)撨@些了?!薄拔沂且叩?,但我得看看你,得確信你沒有什么問題了我才可以放心走?!薄拔矣惺裁磫栴}?我會死嗎?”“你不想死?”“無所謂!我早都活得厭煩了,整天沒完沒了地飛行……”“這就是你的問題,你的生死觀念已經(jīng)動搖了。你可能會繼續(xù)面臨生死的考驗。記著我的話,你要勇于面對一切,不要逃避!但切記不要莽撞?!?/p>
說完話,魔域悲心便不見了。不死鳥有些孤單地飛了起來,它飛過大樹和大河的上空,飛過星星點點的夢境的上空,飛過雪山上空,飛過自己的眼淚和羽毛的上空,飛過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的上空。它有些驚恐地沖著那些烏云和雷霆飛了過去。大白蛇從昏暗中抬頭觀蒼天,突然看到了不死鳥異于往常的飛行。
“它這是要做什么?雷霆可不會客氣的!”
不死鳥想知道自己的靈魂如何,所以,它只能靠近雷霆,依靠那種通天徹地的大聲來檢驗自己的感官能力。它在這些大聲中已經(jīng)忘掉了其余的一切,它只是想知道自己的靈魂如何,它是來自何方神圣的饋贈?
而自己,卻又為什么不能自由地選擇一個恰當?shù)撵`魂活著啊。
不死鳥飛行的意志起初是清醒的,后來卻糊涂了,只是憑借本能扇動翅膀沖向了雷霆。它感覺到自己的驚恐之心與身體中的靈魂并無關(guān)系。“或許,這才是我自己的靈魂吧,它被收縮到了一個最小的角落里。它不該這么驚恐才對啊,但是它為什么這么驚恐?”
一聲驚雷炸響,直截了當?shù)卦抑辛瞬凰励B的身體。一個瞬間的爆破從它身體的核心泛起,后來,這只鳥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死鳥沒有變成飛灰,但奇怪的是,它被一聲驚雷轟成了三瓣。一瓣是它的肉身和羽毛,一瓣是新奇地飄蕩的屬于它自身的小靈魂,另外一瓣才是烏黑、橢圓,像是一只小小惡魔般被種植進來的靈魂。好在,如今,它被自己驅(qū)除出去了。它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不死鳥從此一分為三,變成了肉身和靈魂分離的鳥兒,但它想得不對,最重要的一瓣曾經(jīng)被種植進它的身體的靈魂仍想完成對它靈與肉的真正的主宰。它并沒有遠離,而是以一種冷眼旁觀、幾乎無聲息的存在繚繞在它的身體的上方。這只曾經(jīng)被植入的靈魂總是伺機重新占領(lǐng)它的身體,但是因為不死鳥已經(jīng)身心分離之故,它的努力一直難以得逞。
奇怪的是,或許因為丟開了悲喜色,不死鳥飛得更快了,它可以在一個須臾間繞樹三匝,繞大河上下飛行一個來回,完成以往通常需要一天才能達成的飛行任務(wù)。它的身體不再受到靈魂的控制,它自己的靈魂無所謂,但是曾被植入的靈魂卻極為惱火。因為不死鳥的飛行術(shù)已經(jīng)登峰造極,成為這片天地里的新的標高,再也不可能有比它飛得更快的生物了。除了極光和雷電,不死鳥已經(jīng)成為最高速度。
夜影子的靈魂潛伏在那個蠢蠢欲動、準備重新控制不死鳥的靈魂內(nèi)部。一個小小的角落里,若有若無地浮現(xiàn)著它們靈魂的影蹤。夜影子不用擔(dān)心自己被驅(qū)逐,因為祖母化成的大白蛇曾經(jīng)賦予它們?nèi)缬半S形的本領(lǐng),可以令神鬼不知。但是,靈肉已經(jīng)分離的不死鳥卻超越了這個神鬼的范圍,它能夠在夢中見物,盡管做不到視覺通明,但也感悟深沉。換句話說,它能夠利用自己的肉眼看到一切靈魂之物。屬于它自己的一瓣新奇地飄蕩的小靈魂總是孤若無依,而另外一瓣看起來像只小小惡魔般的靈魂則是烏黑的,橢圓形,神色凌厲而霸道,夜影子似乎是這只“惡魔靈魂”的小小伴當,甚或詭秘之主?
不死鳥的肉體盡管可以做到夢中見物、感悟深沉,但也只是來自本能,它不知道這些感悟意味著什么,因此對它們是沒有真正的判斷力的。真正的判斷力只來自于它的靈肉合一的時刻——但魔域悲心的表述并不完整,它的靈魂與肉體其實互為鎖鑰,它們的合體會產(chǎn)生頂級智力——但是,因為惡魔靈魂的阻隔,它總是很難將這一目標完成。夜影子常常被不死鳥的夢中之目窺視,渾身都感到不自在。它們常常想的是,不死鳥君王的流蘇般的頭飾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換新了,如果賦予我們的靈魂新的功能,那我們至少應(yīng)該像從前一樣,每天重新布置它的頭飾。不死鳥君王如今是速度之王,那它的頭飾就應(yīng)該更有威儀才對。
夜影子的計劃難以實現(xiàn),但是它們總在鍥而不舍地想啊。時間一久,惡魔靈魂就感到了它們的異動。夜影子之想也超出了神鬼感知的范疇。惡魔靈魂如今知道了它們的存在,因此驚詫不定,如坐針氈。它想殺死這些在它的內(nèi)部異動的夜影子靈魂。但它每每嘗試這么做的時候,就感到邪惡意念的力量在濃縮,而善念的因與果卻開始分枝布葉地生長出來。在惡魔靈魂內(nèi)部,如今最得庇護的就是夜影子靈魂。那個籠罩在夜影子靈魂之上的神秘造物,像是緊箍咒一般鎖死了惡魔靈魂的弒殺之念。日復(fù)一日,它的殺心竟然慢慢被吞滅了。
惡魔靈魂的控制力開始松動下來之后,不死鳥漸漸顯示出靈肉合一的跡象。詭異的是,隨著它的靈魂意識漸入它的身體,它的悲喜心再度回來了,飛行的速度也慢慢地恢復(fù)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但是,死亡的感受卻始終籠罩著它。惡魔靈魂自然沒有離開,但感知它們的存在卻是極為難之事。不死鳥飛到了大河的盡頭,它在那里看到了夕陽凋落,萬山一片蒼茫。而那棵大樹的種子,也早已撒落四處,現(xiàn)在,在整個顏色瑰麗的廣場上空,也開始長出若有若無的大樹。它們看似密密麻麻地籠罩著廣場,但事實上,它們是無形的大樹,除了對飛行之物產(chǎn)生視覺影響,在本質(zhì)上仍是虛無的。
大樹的第一片葉子魔域悲心仍在長著,它是這世間最為古老的從未凋落的葉子。它的葉瓣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反反復(fù)復(fù),生長著無盡的復(fù)數(shù)。由于生長的時間太久,如今它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魔域悲心是個流浪兒的故事它也知道一些,但如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片葉子一樣,它從未聽到完整的講述。魔域悲心總之是個令人思之便痛苦的名字。不死鳥現(xiàn)在思念魔域悲心的時候,也控制不住地厭煩自己?!八莻€討厭的人,我為什么要思念他呀?”但是魔域悲心和大白蛇一同前來的時候,不死鳥還是友好地向他撲打了一下翅膀:
“你好,魔域悲心。”
“你好,不死鳥?!?/p>
它仍然痛恨大白蛇想要把它解剖來看的惡心腸,因此就沒有同大白蛇打招呼。
“我從彼岸世界前來,是想同你說說你的死亡之事?!?/p>
不死鳥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拔沂遣凰励B君王……”但是大白蛇打斷了它:“但你并不畏死?!薄斑@又怎么樣?”“所以你有選擇死的權(quán)力呀?!薄啊薄澳阒溃@世界最讓大伙兒難受的事情就是無生滅了。你只有死過一回,兩回,才能知道死是怎么回事?!辈凰励B聽了很不痛快,但它也無話反駁?!澳憧梢詼蕚湟幌?,只要依我所言,將你的靈魂里的頭飾找出來,你就可以到彼岸世界,看看同這里不同的景觀了。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回來,以你的不死鳥君王之資,你還是可以隨時回來的?!薄耙砸恢凰励B的身份回來?”“不,是以無常之鳥的身份回來。像我一樣?!薄澳闶俏此赖模 薄安?,我只是參透了,生死對我沒有意義。我是夜影子死去靈魂的匯集,它們每一個的死最后都參與塑造我,所以,我才是它們的祖母吶?!薄安?,這同我所了解的真相不一樣?!薄斑@就是事情唯一的真相!”
不死鳥看了看魔域悲心,但是他的神色無悲無喜。“看來你們都設(shè)計好了,所以我沒得選?”魔域悲心:“與我無關(guān),我提醒過你的。我說過,這是因為你的生死觀已經(jīng)動搖了……”“那又怎樣?”“你去彼岸世界看一看,你自然會明白夜影子為什么要給你戴頭飾了?!薄盀槭裁??你現(xiàn)在不可以告訴我嗎?”“你去看一看,印象會更深刻,對生死的洞察會更高明。你的不死之路會更加充滿魅力!”
他媽的。不死鳥對魔域悲心充滿了憤恨,對他的話充滿了不解。但是,它的確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不死鳥再度感到了無法抉擇的痛苦,“我第一次不死,是因為受到了不死魔法的饋贈,那時它們就告訴我,我天然應(yīng)該有一個頭飾,日日更換,而夜影子便承擔(dān)了為我更換頭飾的責(zé)任,但它們換一個,死一次,現(xiàn)在,我的頭飾上面,便像一襲華美的袍子上爬滿了虱子。那么魔域悲心呢,他說自己是流浪、災(zāi)難和死亡的饋贈?!?/p>
現(xiàn)在,他帶著災(zāi)難和死亡來了。
“夜影子的祖母,大白蛇,你告訴我吧,我應(yīng)該怎么做?”
“你再度使自己的靈肉分離。這次,不但你肉體里的頭飾,就是你靈魂里的頭飾,也會一同掉出來?!?/p>
“如果我反對呢?”
“那我只能動用手術(shù)刀了,你要記得,我是幫過你的,我的龍蛇氣能夠把你變成一柄劍,那柄劍也可以被我剔出來成為我的手術(shù)刀!不過這次我要做手術(shù)刀,從你身上取一根羽毛足矣?!?/p>
“你上次是不是在我身上動了什么手腳?”
“沒有,上次你差點就碰到烏有之國的門檻上了,你自然受到了烏有之人的窺視……”
“烏有之人?”
“它們是夜影子的前身,但后來被我們丟棄了,所以它們?nèi)チ藶跤兄畤?,發(fā)展出了一種吞噬人的靈魂的力量。你應(yīng)該被它們種下了生死之念。上次你難道沒有感覺到死亡的迫近嗎?”
不死鳥回想了一下,似乎確有其事?!吧乐钜坏╄T成,就很難解除。要不,我也不會對你動生死念頭。你放心吧,你的頭飾只有一根羽毛的萬分之一重量,少了它,你會感到?jīng)]有束縛一身輕。不會有任何其他影響的……”
不死鳥想了想。“我可以照做,再利用雷電之力使靈肉分離一次,但我需要知道,我自己的靈魂到底怎么回事?”說完,它看了看魔域悲心。后者卻扭過了頭去看著蒼天云影。
大白蛇:“他是無法回答你的。因為魔鬼的心聲就是你的頭飾,你的靈魂就是你的頭飾。魔域悲心,也可以說,他就是你廣大無邊的鬼影子。當然,他不只是你的鬼影子,他還盜竊了大樹的第一片樹葉和大河的第一縷波紋,所以,他是滔天巨浪的始作俑者,也是葉枯葉黃生死無窮已的始作俑者?!?/p>
不死鳥:“我明白了,這其實像一出鬧劇。而我,只是其中的丑角而已?!?/p>
大白蛇:“現(xiàn)在要使你的靈肉分離,不需要再等雷霆了。你只要站在這個人的頭上直飛九霄就可以了。能飛多快飛多快,能飛多高飛多高?!?/p>
魔域悲心突然站了起來,霎時間身長萬丈,不死鳥被他的氣勢帶動,凌空飛上了九霄。它在飛升的過程中感到自己的生死心開始突破,成了一條大河波紋中的點點星帆,成了大樹頂端垂下的高空枝條,成了兩瓣、三瓣、無數(shù)瓣輕盈如無物的真空羽毛?!拔椰F(xiàn)在便是死了吧,我得同這個世界告別?!边@樣想著,他便瞪大了眼睛,只見懸空之中,如魚鱗般的片片白云都在向著自己匯聚而來。
“再見了,不死鳥君王?!?/p>
“再見了,魔域悲心?!?/p>
不死鳥的身體突然一陣悸動,緊接著,它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大白蛇幻成一個巨大的夜影子突然飛龍般躍起,將不死鳥的身體接住,取下頭飾,然后,它便突兀地鉆進了不死鳥的身體,像是徹底地死去了,又像是主動地為不死鳥獻祭。魔域悲心有些冷漠地看著眼前的變故?!霸瓉硭劳鼍褪遣灰娦斡?。無聲無息,甚至無色無臭。說起來,真的連悲傷也不會有?!?/p>
“原來我才是不死鳥。原來不死鳥真的可以不死。這下子,我就脫離陰暗無邊的彼岸世界了。哈哈哈?!?/p>
魔域悲心:“你是大白蛇?”
不死鳥正色斂容:“不,大白蛇與我融為一體了。剛才我去往彼岸世界,我看到它其實也怪可憐的。雖說是龍蛇相,但卻終日只能盤踞在朦朧隱晦的水邊。而我作為不死鳥,卻能夠飛越九天,觀千萬里河山,飲無限數(shù)瓊漿玉液。魔域悲心,我現(xiàn)在是快樂的。你呢?”
魔域悲心:“你錯了。我說過我是流浪、災(zāi)難和死亡的饋贈?!?/p>
不死鳥:“……”
魔域悲心:“你的靈肉分離,肉體雖一樣存留,靈魂卻因此化作無數(shù)。你很快就會知道,在你的身體中盤踞了無數(shù)生命,它們的聲音競相說話,萬般喧囂。你吵也會被吵死的?!?/p>
不死鳥:“不,我是夜影子的祖母,我離開彼岸世界,成了久存不滅的虛無真身……”“不,我是不死之樹,我可以活到地老天荒……”“我是大河踴躍,波浪上下,我是萬水之源……”“不,我是膏肓的原野、裂開的山峰……”“我是被崇山峻嶺包圍的顏色瑰麗的廣場,你瞧那些錯亂的顏色,密云般的雨水……”“我是不死的布谷?!薄八啦脊龋 薄八励B兒!”
魔域悲心突然縱身而起,穿過大樹、大河和顏色瑰麗的廣場上空,一個大跨步就回到了魔鬼的洞窟。洞窟旁邊仍是密密麻麻的林木。林木之上,住滿了不死鳥家族。魔域悲心一落地,就聽到了一片嘰嘰喳喳之聲。
他做了個手勢,它們便靜了下來。
“現(xiàn)在,我把你們的不死鳥君王帶回來了。它現(xiàn)在有一個萬般喧囂的名字,叫作‘靈魂的復(fù)數(shù)’。它的身體,被太多事物的靈魂侵占。他的神志已亂?!?/p>
“它大概會有很多年不能說話,就跟死了一樣,但你們不必驚恐。要想解救它,你們只要日日為它取來不死泉谷的水,照料它飲用就可以了。每飲七七四十九天,就會逐出它身體中的一個多余靈魂。”
“每飲七七四十九年,它就會多一種心智靈通。等到它的七竅洞開,它就可以變成一只真正睿智的鳥兒了。到時候,它就會無懼生死,福祉萬鳥,令你們脫離生死未明、無可抉擇的無涯苦海?!?/p>
眾鳥兒被他的話嚇得呆住了。萬般沉默使魔域悲心變得神情抑郁,他也終于沉默下來?!霸瓉?,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在這里,它終于坐到了沉默王國的寶座上。作為一只不死鳥,原來沉默倒是對的?!?/p>
不錯,“不死就是此刻的寧靜”,魔域悲心想了想,突然從懷中掏出了一片葉子放到了眾鳥的面前?!坝眠@片葉子為它汲水,水流會更加清澈明凈,它的心智便會恢復(fù)得更快。對了,關(guān)于這片葉子,它有個與我同樣的名字,叫魔域悲心?!?/p>
說完這句話,時間就凝固下來。魔域悲心看了看不死鳥,一陣無法言語的憂傷,使他的心也在瞬間里凝固了。
作者簡介:閆文盛,男,1978年生。山西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主要著作有《主觀書》(120萬字),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小說集《在危崖上》,長篇人物傳記《羅貫中傳》等。曾任文學(xué)雜志《都市》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