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夏， 一隊清軍乘船從璦琿溯江而上，進行一年一度的邊界巡查，行至著名的雅克薩（俄名阿爾巴金諾）江面，發(fā)現(xiàn)沙俄移民居然在右面的島上大肆墾種，立刻登島阻攔。官兵平毀了俄民搭建的窩棚之類，也對禾苗踩踏一番，返回后報知上峰。代理副都統(tǒng)愛紳泰曾全程參加璦琿簽約談判，深知對方的得寸進尺，立刻赴布拉戈維申斯克（海蘭泡）嚴正交涉，清廷與沙俄的一場領土之爭隨即拉開序幕。

本文所說的島嶼， 今天叫古城島，隸屬漠河縣興安鎮(zhèn)。該島位于雅克薩的對面， 中間隔著約三百五十米的黑龍江主航道， 其與右岸之間則是一道江汊細流， 水波不興。整個島嶼近似元寶形，大勢平緩，土地肥沃，面積約十五平方公里，為黑龍江第二大島。

雅克薩，本名阿爾巴津，為達斡爾酋長拉夫凱的一座城寨，位于黑龍江左岸的崖壁之上。清順治七年（一六五0），哈巴羅夫幫伙從雅庫茨克翻越外興安嶺而來，發(fā)現(xiàn)這座江畔小城，“城與烏盧斯中已空無人影，城中有五座塔樓，城旁有幾座大碉堡，壕溝很深，在所有塔樓下面都有地道和通向水邊的暗道，城周圍環(huán)以一條小河，通向阿穆爾河”（《歷史文獻補編》，35—36頁），遂加占領，并在此基礎上興筑堡壘，仍稱阿爾巴津。沙皇聞知后很興奮，打算設立阿穆爾（黑龍江）督軍區(qū)，后因哥薩克在中下游連遭挫敗，難以立足，便將雅克薩劃歸尼布楚督軍管轄。此地的自然條件遠優(yōu)于尼布楚，殖民者招徠流犯和移民，在周邊墾荒耕種，設立村屯，甚至還建了一座東正教堂，成為沙俄侵入黑龍江流域的橋頭堡?？滴醵哪辏ㄒ涣宋澹┪逶拢瑪?shù)千清軍精銳水陸大進，打響收復雅克薩之役，一舉將該城拿下。此乃康熙帝經(jīng)過數(shù)年籌備的一次軍事行動，不光克復羅剎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的雅克薩，粉碎沙俄建立阿穆爾督軍府的企圖，也將沿江上下的沙俄據(jù)點基本掃清。由于地處僻遠，清軍在得勝后沒有留兵駐守，而哥薩克于數(shù)月后潛回，搶修了更為堅固的城堡，增派了軍隊，意圖殊死一搏。次年七月，黑龍江將軍薩布素率部再至，進攻受阻，遂將雅克薩堡團團圍住。敵軍死傷慘重，一年后所剩不及十分之一，最終在《尼布楚條約》簽署后徹底撤出。

兩次進剿雅克薩，清軍均在正對著它的島上修筑土城，排列大炮向?qū)Π睹娃Z，因而又稱作紅衣炮城。古城島一名，即來源于此。康熙帝對雅克薩之役極為重視，欽派都統(tǒng)朋春為水陸統(tǒng)帥，護軍統(tǒng)領佟寶、副都統(tǒng)班達爾沙為參贊，另有在璦琿督辦屯田的戶部侍郎薩海，在索倫辦理后勤支援的理藩院侍郎明愛、副都統(tǒng)馬喇，加上黑龍江將軍薩布素與兩位副都統(tǒng)，可謂大員云集。前敵指揮部就設在該島，臨時軍臺驛道也通向這里?？梢韵胂蟠髴?zhàn)期間的繁忙熱鬧，而戰(zhàn)爭一旦結(jié)束，軍隊與后勤保障人員呼啦啦全撤，剩下的又是一座荒島，偶爾有鄂倫春獵人路過，燃起一堆篝火。

“雅克薩”一語，意為“被江水刷塌的灣子”，崖岸壁立，而江中島嶼則彌望平衍，每年春季都會遭遇流冰的沖擊。春汛嚴重時，冰排涌積如峰如巒，蔽島而過，當年清軍所筑炮城很快垮塌淪沒?！董a琿縣志·古跡》記載：

雅克薩又名紅衣炮城，康熙二十二年征剿羅剎，運用神威大炮十三尊，比及羅剎敗北，我軍暫住于雅克薩城地方。嗣經(jīng)奉命撤防之際，請炮凱旋，獨有一炮搖之堅不可動，始遺于彼。道光以前有查邊者旋，稱尚見此炮半陷土中;以致咸同年間有人去看，僅見炮口;而后光緒之初即無影響。昔有人云：彼已奏明敕封鎮(zhèn)北侯矣。

這是一個與雅克薩之戰(zhàn)相關(guān)聯(lián)的傳說，其中的“雅克薩城”實指古城島。史籍中常這樣真假纏結(jié)，由于曾作為攻打雅克薩的基地，島上的紅衣炮城竟與對岸的羅剎堡壘合二為一。而所稱遺留原地的大炮，也只能在古城島上才會出現(xiàn)漸漸被淤土掩埋的情形。清軍也曾繞著雅克薩筑壘設炮，但不會把炮留在那里，也不易被淤埋。

一八五四年五月，在俄軍首次闖行黑龍江的開航儀式上，石勒喀東正教堂司祭向親率船隊的東西伯利亞總督穆拉維約夫致敬，獻給他一幅撤離雅克薩時帶回的圣母像;船隊經(jīng)過雅克薩時，穆督特命停船，帶領部下登遺址憑吊。而在強占黑龍江左岸之初，俄方即重點在雅克薩原址興建移民村落，命名阿爾巴金諾。比起那些匆忙撒下的零星移民點，這里一開始就較有規(guī)模，幾十戶人家復耕舊有田垅，也在山林間開荒種地。沙俄當局重視的是其象征意義，而新移民卻很快體會到田地匱乏，生存艱難，發(fā)現(xiàn)江中島嶼土地肥沃，便悄悄登島開墾。他們當然知道這是中國的土地，起初不免膽怯，但見無人過問，便爾大肆耕種，并逐漸擴展到右岸地區(qū)。

清廷忽視邊防，收回雅克薩之后沒有在當?shù)伛v軍，古城島上沒有固定的清朝居民，附近一帶也沒有卡倫和村屯。當?shù)囟鯗乜?、鄂倫春部落以打獵謀生，居無定所，不事農(nóng)業(yè)，也造成俄人的越界私耕愈演愈烈。乾隆三十年制定巡邊制度，“每年派出黑龍江城官兵，格爾畢齊河口巡查邊界一次，又每屆三年赴格爾畢齊河源至興安嶺梁巡查一次”，也做不到及時發(fā)現(xiàn)與解決問題。得知俄人私自登上古城島耕種，黑龍江將軍特普欽即命璦琿副都統(tǒng)提出抗議。此時穆拉維約夫雖已離任，左岸軍政長官多為其愛將：阿穆爾駐軍司令為少將布謝，原為近衛(wèi)軍少校，曾任老穆的專差官、庫頁島駐軍司令;而布拉戈維申斯克的長官薩斐啟也是其舊部，兩年前曾隨船抵達大沽口外洋面。薩斐啟自知己方無理，答應約束移民不再偷越墾種，并親筆寫了一份承諾書交給清朝官員。

那時該島既無人居住，也沒有名字。特普欽在奏折中稱作“黑龍江右岸地方”，“有俄人越界，在雅克薩對岸私墾地畝”（《黑龍江將軍特普欽詩文集》，129 頁，因俄人于雅克薩對岸越界種地嚴飭巡江各員加意防禁片）。璦琿衙門奉命對俄交涉，也如此指稱，未說明那是一個島嶼。這樣做自也不難理解，一旦說明是島，俄方便會找到圖賴的理由。無論如何，阿爾巴金諾村民不僅沒有撤出，種植面積反而擴大到近千畝，而且就連右岸的阿奇夏納，也侵占耕種了六百多畝。

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夏天，巡邊清軍再次發(fā)現(xiàn)盜耕，登島干預，對方已有準備，倚仗人多拒不服從，并聲稱已得到上方的批準。璦琿副都統(tǒng)派員去找布謝指控，回稱去年的字據(jù)是別人寫的，自己不知道，并說已奉有上司的明文，允許俄人前往耕種。清方追問為何違反條約，奉了誰的命令？這個老兄大約也覺理虧，支支吾吾，不得已才吐露實情：雅克薩一帶山多林密，難以大面積開墾，移民請求到右岸空曠處開墾種植，已得到新任東西伯利亞總督卡爾薩科夫批準，不便阻止，只能將清方的意見轉(zhuǎn)報上司。

特普欽要求璦琿委派精干之員再次過江，指出其上司的做法屬于嚴重違約，如果對所屬人等毫無約束，甚至要他們越界胡作非為，怎么能使兩國和約生效？布謝理屈詞窮，只好又寫了一份字據(jù)，表示“ 下年再不違約越界耕種”。特普欽將此事奏報朝廷，并說 ：

奴才伏查沿江地面，自額爾古訥至黑河口三千余里，江左俄屯處處，接連不斷，而江右一帶多屬曠地，并無人居。每年派員上下迎查，即遇有越界耕種之事，與之理論，決不聽從，欲即平毀，則彼眾我寡，橫行阻攔，且未便以微事與之啟釁。迨與該管上司持約商辦，又復推脫耽延，仍將田禾乘隙收去……（《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十一，特普欽奏今年俄人仍越界私種已與俄酋布色依理論片）

特將軍抓住了事情的關(guān)鍵：幾年之間，沿江數(shù)千里，左岸俄國村屯接連不斷，右岸中國地方則是一派空寂，增建的十余所卡倫，也因經(jīng)費不足被迫裁了一半;俄方在左岸修筑了快速驛道，江上有火輪，清軍則仍是百余年前的木船，因缺錢維修，能下水的不足一半。特別是雅克薩所處的上游地域，中方幾乎是荒無人煙。這就是《中俄北京條約》后兩岸的實際情形，追索其遠因，應是清廷長期封禁大東北造成的，是以特普欽急切呼吁允許移民實邊。

多年與俄方打交道的經(jīng)驗，使特普欽對于布謝的承諾很懷疑，奏稱：“本年雖又給字據(jù)，難保下年不仍蹈故轍，似此輾轉(zhuǎn)推托，實屬狡詐異常?！彼f會嚴命巡江將士“加意防禁”，也將詳情咨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希望朝廷能予以關(guān)注。

特普欽的判斷是正確的，俄方明知該島屬于中國，也不愿乖乖讓出已經(jīng)耕種的土地。阿穆爾州駐軍司令布謝，同時也是穆督設立的“阿穆爾防線”司令，近衛(wèi)軍出身，一貫持強硬立場。同治二年（一八六三）三月，布謝讓人通知璦琿衙門，說要派員前往齊齊哈爾的黑龍江將軍衙門。新任副都統(tǒng)關(guān)保趕忙攔阻，并親自到布市溝通，豈知布謝根本不聽，堅稱東西伯利亞總督有公文急需送交黑龍江將軍，并說如璦琿當局不提供驛馬，將自備馬車前往，除非將他們套上枷鎖押回。第二天一早，俄方信使馬列為乞等就渡江登岸，自帶馬匹和四輪大車，沿驛路直奔省城而去。關(guān)保覺得不便動粗，只能派人陪伴監(jiān)視，一面派飛騎報知將軍。

特普欽見阻攔不住，倒也鎮(zhèn)靜應對，將馬列為乞邀至將軍署會談。馬列為乞恭謹有加，遞上布謝簽署的公文（并無東西伯利亞總督的文件），“懇求在省城通商，并乞由齊齊哈爾省城，借道前往吉林，由松花江水路回國”。此類訴求歷來為清廷所忌，又有明顯的偵察窺測之意，特普欽以條約不載予以駁回。對方還要爭辯，特普欽便拿出《中俄北京條約》文本，讓他指出哪一條寫著準許俄方在省城通商，遂為之語塞。特普欽態(tài)度和悅，詢問有何重大事件要面商，馬列為乞提出的第一條就是越界開墾，說是去年俄國村民在雅克薩對岸種地，中方派兵阻攔，而此地從前屬于俄國，自然有權(quán)耕種。特普欽告知：不要說此地本來就屬于中國，不可能允許你們越界耕種;即使從前歸屬俄國，現(xiàn)已立約分界，在中國界內(nèi)，也應該雙方遵守，不應違約。

馬列為乞頗能狡辯，又說該島與右岸之間有江汊，“所種之地，原在江汊之左，因江汊北移，始歸右岸”。特普欽指出：條約以大江主流分界，俄人耕種之地既然在大江右岸，無論有沒有江汊，也不管江汊有沒有移動，都要以主流為限。見特普欽頭腦清晰，所講句句在理，馬列為乞無話可說，轉(zhuǎn)而懇請暫借該島耕種。特普欽坦言告知：“如果與和約相符，即百年亦不相爭;如與條約不符，即暫時亦不應借?！币环捥锰谜?，俄方信使只得返回，特普欽派員“伴送該俄人回行”。清廷對此做法很滿意，也提醒特普欽“俄人貪得無厭，詭譎異常，現(xiàn)雖廢然而返，難保不另生枝節(jié)，別啟狡謀”（特普欽：《阻止俄酋布色依非法借馬借地通商及俄人越界耕地折》）。

豈知就在此時，沙俄軍隊已攜帶槍械登上該島，保護俄國移民大肆開墾。布謝唯恐清兵干預，派出騎兵和步兵一百多人日夜守護，不光將島上墾荒擴大至三四千畝，還在右岸多處墾荒播種。清軍前往盤查驅(qū)趕，哥薩克態(tài)度蠻橫，堅稱該島歸屬未定，爭吵不退，然后收割載運而歸。

此一事件遷延數(shù)年。俄國移民越界開墾的越來越多，從上游蔓延到下游，愈演愈烈。布謝經(jīng)關(guān)保副都統(tǒng)多次交涉，不得不承認右岸是中國土地，確屬在右岸盜耕的，并不派兵保護，聽任清軍采取驅(qū)逐行動，唯獨對雅克薩對面島上的土地堅執(zhí)不退。

對于這個無名島嶼，雙方在表述時都動了心思：清方直接說“黑龍江右岸地方”“雅克薩對岸”，避免說它是一個島嶼;俄方則堅稱它與右岸之間有江汊隔開，甚至胡說這條江汊就是原來的主流，將之稱作“夾心灘”。這是一種有意模糊主權(quán)的叫法，竟也出現(xiàn)在同治二年八月初所發(fā)諭旨中：“惟夾心灘一處，該酋布色依輒以和約內(nèi)并未載明，強稱為兩國之地……”（《清穆宗實錄》卷七十六）。其中的“夾心灘”一名，應是沿用特普欽奏折中的說法，而特普欽則是轉(zhuǎn)述布謝（即布色依）之言。十天后，特將軍奏報與俄方交涉情況，再一次提到“夾心灘”，曰：

經(jīng)副都統(tǒng)節(jié)次面見，該酋始則稱他處之地，均聽平毀，惟雅克薩對過夾心灘地方，系兩國公中地址，已種禾苗，撥兵看守，不準平毀。又經(jīng)該副都統(tǒng)執(zhí)約辯論，始許飭散看守之人，并言俟秋后伊親見該悉畢爾將軍，轉(zhuǎn)行該國駐京大臣，懇求將雅克薩對過地方，暫借墾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二，977—978 頁〕

請注意，以上仍是轉(zhuǎn)述布謝的話，由“夾心灘”而“公中地址”，聲稱總督卡爾薩科夫親許移民耕種，阿穆爾州和布市軍政長官無權(quán)做出讓步，還出示了一份卡督的手諭。

夾心灘，無疑是俄人想出來的一個詭巧之名，包藏禍心，為俄方的侵占提供了借口—既然被江水夾在河道中心，界約中并未明確屬于哪方。先說“共管”，進而就是“俄管”，在沙俄殖民史上早有惡例：《尼布楚條約》留下的烏第待議地區(qū)，《璦琿條約》對于烏蘇里江以東地域，寫明的都是“共管”，但很快就被沙俄獨占。

關(guān)保拿出薩斐啟和布謝寫的字據(jù)，對方仍不松口，只答應將軍隊撤走。布謝不久后離開布市，所承諾的撤兵撤人在他處大體實行，“惟雅克薩對過夾心灘地方，查有俄人種地二百余晌，馬、步兵等一百余名，各執(zhí)槍刀，聲言系兩國公中地方，所換和約，并未指明”。特普欽如實奏報俄方的作為，稱其在右岸私種之莊稼均聽任踏平，“尚知說理”，接著述說其拒絕退出的該島情況：

惟夾心灘一處，據(jù)委員探稱，長約二十里，寬約十余里，灘西有小河一道，上下河口俱入黑龍江身大流，余在灘之左邊。（特普欽：《查辦俄人越界于雅克薩對過夾心灘地方種田不肯退讓折》）

這位將軍在領土之爭中持有堅定立場與足夠的警惕性，可還是被老毛子帶到了溝里—采用其“夾心灘”之說，當也因原來的說法不夠簡潔。精明如恭親王奕一開始也沒留意，當年九月在對俄國駐華代辦開列“界事清單”時，照錄特普欽奏折中的說法：“今年七月間，俄人在黑龍江右岸夾心灘，私墾地畝二百余。”雖強調(diào)是右岸，也沿用了“夾心灘”之名。

其實布謝也承受著內(nèi)外兩方面的壓力，心知錯在己方，璦琿官員盯著不放，而雅克薩的移民生活艱難，強烈要求越界墾種，甚至鬧到總督那里。他盡量拖延避見，提出“夾心灘”“公中地”的托詞，也包括暫借島上土地耕種的請求，輾轉(zhuǎn)委托沙俄駐華使節(jié)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協(xié)商。這場領土之爭很快反映到兩國高層，局地爭端也上升為外交爭端。

接特普欽咨文后，掌領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奕即行照會俄使巴留捷克。巴留捷克回復已發(fā)給東西伯利亞總督，如經(jīng)查實，必會嚴辦背約之人。不久巴公使因病回國，代辦格凌喀反誣清軍進入俄界抓人毀房。總理衙門對此事積極展開交涉，與俄國公使照會往來，反復辯論。請看奕于同治二年八月的照會：

本王大臣查此項江灘，緊靠黑龍江右岸，實系中國專管地方。緣和約統(tǒng)以黑龍江左右分岸，自當以江身大流為斷，該灘既靠右岸，自與俄國無干……即該頭目布色依亦明知系中國地方，是以前次派員與之理論，始則推脫上年字句為署任所給，伊不知情;繼因理竭詞窮，方允飭禁所屬，下年不準越界耕種，并送給中國俄字一紙，以備將來為據(jù)。是該頭目自認違約，已確有憑證，今忽為此論，顯系故意狡賴，希圖小利，并藉掩飾其背約之咎。似此越界私墾，藉詞狡強，又復先行帶兵攔阻，實出情理之外。至所稱奉上司飭令耕種等語，是否奉貴國之命，抑系該上司自己主意？〔《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1092 頁〕

層層說理，環(huán)環(huán)相扣，文字簡潔有力，尤應注意的是以“右岸江灘”代替了“夾心灘”。俄使理屈詞窮，只好念起拖字訣，聲稱要向東西伯利亞總署及阿穆爾州了解情況，然后就沒了下文。

奕認為“此事倘不力為爭論，恐其端一開，該俄人得步進步，無所底止，實于邊疆大有關(guān)系”。兩個多月后，俄國新任駐華公使倭良戛里抵京，奕再次強調(diào)爭議島嶼為“右岸江灘”：“早已明知右岸為中國專管地方，不應越墾，故托言該管上司從中主使，以期掩飾其背約之咎……相應再行照會貴大臣，轉(zhuǎn)行東悉畢爾總督嚴飭邊界官，將所耕不應耕種之中國江灘，任憑中國平毀，不準再有越界私墾情事……”〔《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1095 頁〕在這份照會中，奕措辭更為嚴正，也注意分寸的把握，只說當?shù)囟韱T食言狡賴;對該島的表述也更嚴謹，稱其為“黑龍江右岸江灘”及“中國江灘”。

倭良戛里復照，答應將照會轉(zhuǎn)發(fā)東西伯利亞總督，商請查辦。新任總督卡爾薩科夫雖為穆拉維約夫一手提拔，但做事比前任要規(guī)范且溫和許多。一八六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倭良戛里照會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告知卡督已行文阿穆爾省，要求“嚴行禁止本國民人，嗣后不得越界于黑龍江右岸私行墾種地址”。此日為同治三年四月十九日，奕立即復照，表示“本王大臣等同深嘉悅”，并提醒對方落實。撤出已在島上耕種數(shù)年、開墾數(shù)千畝的移民，并非易事，但這次俄方?jīng)]有食言，當年就撤離了該島，沒再發(fā)生越界耕種事件。

“弱國無公義，弱國無外交”，此言出諸北洋政府外交部長陸徵祥之口，頗能傳遞出早期中國外交官的悲涼無助。而仔細斟量，此語難免口號化，有失偏頗和空疏，甚至不無卸過推責之嫌。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列強相繼入侵，所逼簽的條約無一平等，在在呈現(xiàn)出強梁霸凌之勢;而與之相對應，戰(zhàn)場上仍有舍生忘死的志士，談判桌上也不乏據(jù)理力爭的前賢，似乎從未有過什么“任人宰割”。古城島的失而復得也證明：越是在危弱之際，越是需要展開積極外交，需要當事者的膽略與智慧，而公義往往就出現(xiàn)在堅持和苦撐之后。

古城島今屬漠河縣興安鎮(zhèn)，島上原有一個生產(chǎn)大隊，就叫古城村，多為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后裔。二0一九年夏天，我與潘振平兄乘一條鐵殼小船渡越江汊登島，走上數(shù)十米緩坡，滿眼是望不到盡頭的大豆，田間有一條筆直的水泥路，走上二三里后，兩旁可見廢棄的木刻楞，稍遠也可見村落遺跡。年輕的村長介紹，一九五八年春季開江時，上游沖下的巨大冰塊幾乎掃平了島上房屋，全村躲在稍高的島脊上。而對岸的阿爾巴金諾村民發(fā)現(xiàn)后，很快告知蘇軍派直升機前來救援……一九八五年又出現(xiàn)過一次流冰災難，古城村民被迫遷徙，但一直在島上耕種。橫穿過古城島，便是黑龍江的主航道，遠遠望向?qū)Π?，依稀見一群俄羅斯婦女兒童在游泳野餐，江水淙淙溶溶，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