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鵬飛 汪夢茹
近年來,隨著新聞媒體陸續(xù)披露未成年人暴力犯罪的相關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下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的嚴重性。為此,2020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十一)》對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作出了修改。我國新刑事責任年齡制度主要運用了罪錯未成年人〔1〕所謂罪錯未成年人,是指實施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屬于犯罪學意義上實質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參見[法]雅克·博里康:《法國的犯罪——犯罪人二元論體系介紹》,朱琳譯,載《法學雜志》2006年第6 期,第141 頁。分級處遇制度,以補充說明的方式來規(guī)定已滿12 周歲未滿14 周歲的未成年犯所需承擔刑事責任的情形。由于新規(guī)定的年齡下調只針對特殊情形的低齡未成年犯,因此其理論基礎并非來源于傳統(tǒng)的降低學說,或使用“一刀切”的傳統(tǒng)立法模式,而是更為靈活的彈性說,具體表現(xiàn)為該年齡段的未成年人只有滿足了“實施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的犯罪行為”“造成嚴重客觀危害”“情節(jié)惡劣”及“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這四個要件,方能對其適用刑罰。刑事責任年齡的下降,引發(fā)了學界的熱烈討論。對此,學界存在兩種主流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對于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將產(chǎn)生極大的消極影響;〔2〕參見劉憲權、陸一鳴:《<刑法修正案(十一)>的解讀與反思》,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 期,第40 頁。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的預防作用十分有效且需大力推崇?!?〕參見彭文華:《論<刑罰修正案(十一)>關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21年第1 期,第28 頁。本文嘗試采用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分析法,科學地呈現(xiàn)我國未成年人的犯罪現(xiàn)狀,結合國內外理論與實踐研究,著重分析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對于我國未成年人犯罪預防的潛在影響,并提出相應的改進措施。
筆者認為,民眾對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意見傾向,主要還是來自媒體對于未成年人暴力犯罪事件頻發(fā)的直觀感受,有輿論導向性。為獲得我國未成年人的實際犯罪趨勢,筆者通過整合最高人民檢察院所發(fā)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下稱《白皮書》)、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所公布的《未成年人犯罪研究報告》及2002年至2020年的《中國法律年鑒》所披露的信息,得出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未成年人犯罪率呈下降趨勢。未成年人犯罪率反映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狀況。根據(jù)有關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我國未成年人的犯罪率正逐步降低,犯罪總體趨勢穩(wěn)定向好。如圖1所示,全國法院在2001年至2019年共判處1186823 人,整體來看,未成年人的犯罪數(shù)量長年保持在較高水平。2001年到2005年,未成年人犯罪率呈較高的增長速度,平均每年遞增;2005年到2019年,未成年人犯罪率則呈逐步下降趨勢,上升勢態(tài)被有效遏制。
圖1 2001—2019年未成年人犯罪率〔4〕參見中國法律年鑒社:《中國法律年鑒》,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185 頁。
第二,已滿14 周歲未滿16 周歲的少年犯比重有回升趨勢。已滿14 周歲未滿16 周歲的少年犯比重情況,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我國未成年人犯罪低齡狀態(tài)的嚴重程度。根據(jù)202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白皮書》揭示,我國2014年至2019年,全國檢察機關受理起訴14 周歲至16 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的人數(shù)共減少5890 名。如圖2 所示,14 周歲至16 周歲的未成年犯占未成年人犯的比例從2014年開始下降,由8.48%(2014年)下降到4.55%(2018年),但2019年又增長到4.97%,有回升趨勢。
圖2 2014—2019年相對刑事責任年齡段的未成年罪犯占全部未成年犯的比重〔5〕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14—2019)》。
第三,未成年人暴力犯罪人數(shù)減少。未成年人暴力犯罪人數(shù)的總體狀況,可以反映我國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嚴重程度的變化趨勢。據(jù)202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14—2019)》反映,從2014年起,我國未成年人暴力犯罪情況還是比較嚴峻的,但總體趨勢在逐步轉向良好,其中未成年人嚴重暴力犯罪的總體數(shù)量呈下滑趨勢。如圖3 所示,我國未成年人暴力犯罪人數(shù),從2014年的35414 人大幅下降至2019年的18172人,降幅達51.96%。在這6年間,我國檢察機關受理審查起訴未成年人嚴重暴力犯罪嫌疑人數(shù)量,除強奸犯罪有所上升外,其余嚴重暴力犯罪數(shù)量均在下降。
圖3 2014—2019年未成年人嚴重暴力犯罪人數(shù)
結合圖1 至圖3,通過對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率、14 周歲至16 周歲的未成年犯罪人數(shù)的比重情況,以及未成年人暴力犯罪人數(shù)狀況可以看出,我國未成年人刑事犯罪總體趨勢逐年下降。這從側面證實了部分學者的觀點,在總人口犯罪率逐年上升的狀況下,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率呈現(xiàn)出逐年下降的良好趨勢,并非為一些媒體為追求“眼球效應”所呈現(xiàn)在社會民眾面前的偏頗言論?!?〕參見劉憲權、陸一鳴:《<刑法修正案(十一)>的解讀與反思》,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 期,第40 頁。筆者認為,唯有正確客觀地揭示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的總體狀況,擺脫對未成年人群體的偏見,方能構建更為有效的預防體系??隙ㄖ啵瑓s同樣也不能忽視未成年人犯罪新問題: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呈“量降質升”〔7〕所謂“量降質升”,是指我國未成年人目前犯罪率下降,但犯罪手段、情節(jié)惡劣性有所上升。參見管偉康:《未成年人犯罪防治研究》,載《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9年第2 期,第3 頁。新勢態(tài)。當前未成年人犯罪具有趨于成人化的特點,雖然嚴重暴力犯罪率在下降,但個別罪錯未成年人的犯罪行為卻顯得更具惡劣性。追溯原因可發(fā)現(xiàn),未成年人較弱的辨認與控制力,可輕易接觸的色情、暴力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等因素,都影響著當前未成年人的犯罪行為,致使其呈現(xiàn)出“天真”感,與成年人的犯罪行為對比更具暴力色彩。此外,未成年人的還擁有較強的模仿性特點,倘若這些實施嚴重暴力的未成年人,在不加以遏制批判的前提下便回歸社會,強烈的色彩渲染很可能會導致其相鄰未成年人群體的同化。
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是對犯罪圈的擴大,這使得低齡罪錯未成年人被納入刑法規(guī)制。刑罰的最終目的是預防犯罪,其因預防對象不同而被區(qū)分為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法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下調,便可通過對低齡罪錯未成年人適用刑罰,來防止一般未成年人實施嚴重暴力犯罪行為,讓其知曉對于低齡罪錯未成年人的懲戒不再是“不了了之”。在《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僅針對實施故意殺人或故意傷害、手段殘忍、情節(jié)惡劣的低齡未成年犯罪主體適用刑罰,此外還需滿足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起訴的程序要件,這樣嚴格的實體要件與程序要件體現(xiàn)了立法者謹慎適用刑罰,而只對極少數(shù)惡劣的案件進行有效制裁,則體現(xiàn)了立法者注重事先干預而非事后懲罰,以此達到震懾未成年人犯罪的預防效果。
特殊預防是刑罰目的的另一重要體現(xiàn),本文具體指通過對已實施嚴重暴力犯罪行為的低齡未成年犯適用相應刑罰,來預防該類未成年犯回歸社會后再犯罪。由于未成年人比成年人更具可塑性,成功矯治的概率較大,所以針對罪錯未成年人刑罰上的普遍做法是,暫時剝奪其再犯罪條件,以思想教育為主,輕微勞動為輔,來達到專門矯治的目的。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可以讓低齡未成年犯在適用刑罰的過程中,正確認識自己的犯罪行為,產(chǎn)生悔悟思想,重新形成正確的辨認控制力,且能學到賴以生存的勞動技術,待其回歸社會時,提高預防其再犯罪的可能性。對于因先天因素導致其存在無法矯正的情形,以及個別接受矯正措施卻仍存在犯罪危險的實施犯,刑罰的適用可使其與社會隔離,并剝奪其再犯罪的物質條件,從而降低其對社會的危害性,減少同齡人對其不良思想、行為的效仿。如韓國媒體報道的仁川女童分尸案,犯罪者因缺少鏡像神經(jīng)元而無法感知到他人的痛苦,而在接受矯治過程中,他對自己的犯罪行為也仍毫無悔意?!?〕參見《韓國17 歲少女勒死8 歲小學生并肢解,稱她的手指很漂亮》,載海外網(wǎng)2017年6月19日,https://m.takefoto.cn/viewnews-1182565.html。顯然,對于該類未成年犯,剝奪其再犯罪條件是必須的。
社會支持系統(tǒng),是指弱勢群體接收本人社會關系網(wǎng)中來自他人物質和精神上的支持。根據(jù)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現(xiàn)狀可知,未成年人犯罪率是得到有效遏制的。常規(guī)而言,刑事政策的變更,應基于實際國情出發(fā),刑罰的嚴厲程度也應隨著犯罪率的下降而降低,而刑事責任年齡的個別下調,顯然是擴大了刑罰的處罰范圍,使得刑罰嚴厲程度也隨之上升。究其根本,這是因立法者直接將社會現(xiàn)象本身抽象為犯罪構成要件。〔9〕參見陳金林:《現(xiàn)象立法的理論應對》,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2 期,第470 頁。筆者通過網(wǎng)絡平臺調查、個人訪談等形式,來了解我國社會公眾對于“未成年人群體”“未成年人犯罪”及“對刑事責任年齡降低”的看法。如圖4、圖5 所示,有84%的受訪者認為我國目前未成年人犯罪現(xiàn)狀嚴重,有65%的受訪者,支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限度。個別受訪者主張,立法者應將刑事責任年齡降低至十周歲,甚至提出廢除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觀點。在調查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社會公眾隨著一些媒體的輿論導向,已對未成年人群體產(chǎn)生強烈的反感情緒。
圖4 對我國目前未成年人犯罪現(xiàn)狀的認識
圖5 是否支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
成年人將當前未成年人犯罪的主要原因,歸咎于未成年人心理的病態(tài)化。但根據(jù)社會支持系統(tǒng)理論,未成年人這一弱勢群體的心理成長變化,主要受社會行為的影響。此外,已有相關實證研究表明,社會支持與弱勢群體犯罪率呈現(xiàn)整體負相關性?!?0〕See Cullen,Francis T.,John P.Wright,and Mitchell B.Chamlin.Social support and social reform: A progressive crime control agenda.Crime and Delinquency,Vol.45,p.200(1999).社會支持越欠缺,弱勢群體犯罪率越高,未成年人暴力犯罪的惡劣性相對越明顯,因此,社會也需為此買單。
一般而言,民眾普遍會站在被害人的角度,在無法預判,也難以制止一些未成年人對受害者實施嚴重暴力犯罪行為的情況下,民眾便希望嚴懲犯罪人,以此來慰藉受害者及其家屬。但由于未成年人的特殊性,國家規(guī)定在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時,即便該罪錯人實施了犯罪行為,也不構成犯罪、不承擔相應責任。于是,對于未成年人重要的無形支持如尊重、信息等社會支持受到?jīng)_擊。因此,要消除一些民眾對于未成年人群體的敵意?!?1〕參見何挺、張麗霞:《未成年人司法社會支持體系之思考:基于風險控制理論范式的視角》,載《中國應用法學》2020年第2 期,第94 頁。
為此,立法者采取折中說,〔12〕折中說認為,在短期內無法構建針對性的干預處分體系的情況下,為避免對刑事責任年齡以下嚴重罪錯未成年人一放了之,有必要借鑒法國少年司法制度的理念和經(jīng)驗,在我國《刑法》中增加規(guī)定過渡刑事責任年齡,即對于已滿12 周歲不滿14 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罪的,如能證明其具備明辨是非能力,可以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后追究刑事責任。采取“原則上不追究,例外情形追究”的方式。參見俞亮、呂點點:《法國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及其借鑒》,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2 期,第171-172 頁。以在刑事責任年齡制度中保留一個例外規(guī)定的方式,既保護了未成年人的權利,也安撫了社會民眾,使得民眾對于法律恢復信心,對未成年人的敵意被逐步化解。未成年人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被再構建,以此消除未成年人的犯罪心,修正其行為模式,達到預防之效果。
法國針對罪錯未成年人的處遇措施,同樣也運用了分級處遇制度。具體表現(xiàn)是法國檢察官在接受類似我國公安機關的部門所提供的未成年人刑事犯罪案件相關報告時,會根據(jù)罪錯未成年人的年齡、實施的犯罪類型、犯罪事實等作出相應的處理方式?!?3〕參見俞亮、呂點點:《法國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及其借鑒》,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2 期,第166 頁。唯有犯罪案情極度惡劣,法國檢察院才會起訴低齡罪錯未成年人并交由法庭審理,其中對于7 至10 歲的罪錯未成年人僅可實施教育措施,其余可由少年法庭作出教育懲罰措施。而在我國,立法者通過賦予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則的附屬性以及較為嚴格的程序性限制,將核準起訴低齡罪錯未成年人的自由裁量權交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盡管該制度的提出具有一定的先進性,但不加以約束的制度也可能存在不良后遺效果。
法國擁有獨立的少年刑事實體法,并在少年司法的理論與實踐方面擁有深厚的基礎。對于不滿足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則的罪錯未成年人,法國也有相應的保護處分制度。而在我國,新制度缺少情節(jié)惡劣的判斷標準界定,這便會導致司法部門工作量擴大,且司法資源不能得到有效配置。情節(jié)惡劣的認定標準,需要我國立法與司法界進行長期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而在這界定的空白期,司法部門只能憑借以往的經(jīng)驗進行核準判定。自由裁量權擴大且暫時還未出臺約束性的細化規(guī)定,自然會導致一部分想要徇私舞弊的司法人員投機取巧。因此,界定標準的缺失可能會誘發(fā)以下兩種現(xiàn)象:其一,司法部門不起訴符合刑事歸責范圍內的犯罪行為人,將有犯罪危險性的未成年人重新放歸社會;其二,司法部門錯判,對在歸責范圍外的未成年人核準起訴,又會出現(xiàn)擴大刑罰適用的消極現(xiàn)象。
美國學者對于未成年人再犯罪的情況,曾做過相關的追蹤研究,研究結果發(fā)現(xiàn),對于未成年犯刑罰越嚴厲,他們的再犯罪率就越高,且這類未成年犯的高中畢業(yè)率也是極低的?!?4〕See A. Aizer&J.J.Doye,Juvenile Incarceration,Human Capital,and Future Crime: Evidence from Randomly As- signed Judges,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130, p.25-26(2015).美國犯罪學家薩瑟蘭曾提出差異接觸理論,指出犯罪行為的產(chǎn)生基于每個人對外在經(jīng)驗鏈接的方式,即當一個人過多接觸犯罪人,便很有可能產(chǎn)生或者再次產(chǎn)生犯罪行為,〔15〕參見吳宗憲:《西方犯罪學史》,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23 頁。因為該人在與一定數(shù)量的罪犯進行親密接觸的過程中,可能會相互交流并模仿新的犯罪手段。在我國,未成年人的重新犯罪率長年保持在2%左右?!?6〕參見《我國未成年人重新犯罪率約 2%》,載新華網(wǎng),http://education.news.cn/2014-12/10/c_127290843.html。刑事責任年齡降低后,一批辨認控制力更顯弱勢的低齡未成年犯與僅被專門矯治教育的未成年人關在一起,在服刑過程中,未成年犯可能會出于炫耀的心理,互相傳授犯罪經(jīng)驗與犯罪手段。這樣一來,部分未成年犯的消極思想觀念還未被成功矯治,就被暴露在新的不良環(huán)境中,而這些獲得新犯罪經(jīng)驗的未成年人,回歸社會后,便很有可能會采用在監(jiān)禁場所所學到的新犯罪手段再實施犯罪。
當?shù)妄g罪錯未成年人滿足“實施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行為”“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與“情節(jié)惡劣”要件時,才可以追究其刑事責任。顯然,這三個要件屬于實體法上的并列要件?!?7〕參見何挺、劉穎琪:《低齡未成年人犯罪核準追訴“情節(jié)惡劣”要件的思考》,載《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21年第2 期,第19 頁。而在上述三個入罪要件中,“情節(jié)惡劣”是最為含糊的概念,需要對罪錯未成年人的主客觀惡性有多重把握,進行綜合判定,這極其考驗相關檢察官的法學素養(yǎng)以及過往經(jīng)驗。因此,“情節(jié)惡劣”認定標準的細化,是嚴格控制司法部門自由裁量權擴大的關鍵。
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肯特案中,曾列出較為系統(tǒng)的對于未成年人主客觀“惡意”的實質認定標準。少年法院通過判斷仍在緩刑期間的16 周歲少年肯特在實施入室盜竊和強奸婦女的犯罪行為是否老練與成熟,通過結合醫(yī)學臨床評估所反映出來的矯治預測情況,以及其被指控罪行的社會危害性,來放棄審判管轄權,并將此案移送至成人刑事法院審理,最終判處肯特30年至90年的有期徒刑。〔18〕See Kent v .United States,383 U.S.541(1966).我國雖與美國不同,并未分設少年法院與刑事法院,不存在放棄審判管轄權的可能,但在刑事責任年齡個別下調限度已確立的前提下,美國少年司法中對于未成年人的“惡意”判斷標準,也可對我國在核準起訴罪錯未成年人中“情節(jié)惡劣”的認定標準,予以借鑒。具體表現(xiàn)為:其一,判斷未成年行為人是否具備相應的認知與控制能力。根據(jù)低齡罪錯未成年人應當能夠辨認自己實施的行為具有危害性,且能夠認識到其行為與客觀危害存在因果聯(lián)系,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理沖動,方能使其承擔刑事責任。其二,未成年人的社會危險性也是認定“情節(jié)惡劣”的標準之一,評估未成年人當時的社會危險性,以及預測實行強制措施后的社會危險性。〔19〕參見何挺、劉穎琪:《低齡未成年人犯罪核準追訴“情節(jié)惡劣”要件的思考》,載《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21年第2 期,第19 頁。其三,需分析該未成年行為人的可矯治性,判斷專門矯治教育是否可有效作用其身,能使其樹立良好的思想觀念。其四,低齡罪錯未成年人的客觀危害性也是“情節(jié)惡劣”的認定標準,具體可以結合犯罪手段和結果來認定。
可見,最高人民檢察院需要以充分的證據(jù)來證明,未成年行為人的主客觀情形滿足上述“情節(jié)惡劣”的認定標準,符合承擔刑事責任的要求。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檢察官主觀上對未成年行為人產(chǎn)生偏見,影響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承擔。
1.有效落實專門矯治教育制度
專門矯治教育制度屬于國民教育體系,現(xiàn)已被納入我國少年司法處遇措施體系內。專門矯治教育是一種被重新構建的,限制犯罪未成年人人身自由的封閉性矯治措施,具備保護處分與教育處分的雙重屬性,保護處分屬性主要表現(xiàn)為改善罪錯未成年人的微觀環(huán)境,而教育處分屬性則體現(xiàn)在改善罪錯未成年人不良心理與行為習慣以實現(xiàn)其復歸社會的目標?!?0〕參見狄小華:《中國特色少年司法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4 頁。與懲戒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少年犯懲罰系統(tǒng)不同,它屬于更偏向對因不滿法定刑事責任年齡無法適用刑罰的未成年人矯正系統(tǒng)?!?1〕參見沈穎尹:《淺析未成年人專門矯治教育制度的適用》,載《浙江大學學報》2020年第5 期,第50 頁。因此,專門矯治教育制度具有提前干預的特性。預防關口的前移,可較早地約束未成年人犯罪行為的產(chǎn)生,也可對年齡低于刑事責任年齡限度的罪錯未成年人加以管控。
為確保專門矯治教育制度的效力,我國需對其中的適用標準、不同被矯治者的處遇措施與實施細則,進行分級制定。專門矯治教育制度應對被矯治者不良行為及嚴重不良行為進行具體劃分,方便采取相應措施。此外,還可借鑒日本少年院的專門劃分標準,將被矯治者具體劃分為四個年齡段,并根據(jù)其是否有明顯身心障礙或者有障礙傾向來進入分級教育學校。對未成年虞犯的人身及社會危險性進行專業(yè)的分級評估,須由具有權威性的獨立第三方機構作出。應設立不同類型、不同等級的矯治學校,如專門治療青少年心理的醫(yī)療矯治教育學校,面向有身心障礙傾向的未成年人特別教育學校,針對無身心障礙問題并實施輕微暴力行為或嚴重暴力行為的未成年人初級教育學校、中級教育學校等。〔22〕參見蔣文星:《試論日本少年院在少年矯正教育中的作用》,載《北京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11年第3 期,第27 頁。不同的教育學校同樣要實施不同的分級處遇措施,如采取封閉性、半封閉性及開放性方式進行矯治,確保能將不同類型的未成年人互相隔開,減少不同罪犯的交叉感染,以此來降低再犯罪率,并做到真正彌補刑事責任年齡條款之外的空白區(qū)。
2.界定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
對于有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實施矯正措施,在我國并非為強制性規(guī)定。有學者曾表示,個別家長害怕將孩子進行專門教育會將其“標簽化”,并影響其之后的發(fā)展,從而選擇放棄矯治。犯罪“標簽化”的出現(xiàn),可能導致部分專門矯治教育學校變?yōu)榘霊铱諣顟B(tài),就如同收容教養(yǎng)制度下的“工讀學校”。為確保專門矯治教育制度正常且全面運行,有必要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的概念作出界定,以此來防止專門矯治不良后遺效果中的“標簽化”產(chǎn)生。該制度在司法適用過程中存在沖突,具體表現(xiàn)為有些司法部門將未成年人的犯罪記錄予以消滅,視為沒有前科,而另外一些司法部門則視未成年犯的記錄為客觀存在,認為其不同于消滅,是可以有條件查詢的,相關部門僅需確保將此犯罪記錄與社會公眾保持隔離即可。因此,為消除司法實踐中的沖突,“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的概念需要明確界定。具體可根據(jù)未成年犯的實際案情、刑罰適用等因素進行分級,劃分為犯罪記錄消滅、使其客觀存在且需加以妥善保存這兩種封存制度。毋庸置疑,未成年人的專門矯治教育記錄,也要被消滅。
在家庭教育方面,我國可以采取構建強制親職教育制度,通過對監(jiān)護不力的父母及其他監(jiān)護人采取追究法律責任的形式,來確保家庭教育建設在可以外界強制干涉的情況下推進。若因家庭教育問題而導致未成年人實施了犯罪行為并產(chǎn)生嚴重后果的,其監(jiān)護人便需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針對監(jiān)護人的強制措施,可借鑒我國臺灣地區(qū)“兒童及少年福利法”中的相關規(guī)定。監(jiān)護不力的監(jiān)護人,需要強制接受相應的一定學時的教育學習,若考核失敗,須處以罰金。在學校教育方面,學校應將文化教育與德育教育進行平衡,主動關注學生心理的發(fā)展,具體措施表現(xiàn)為可以在學校內,構建系統(tǒng)性且具實效性的心理課程與心理評估機構,結合學生的心理狀態(tài)提供相應的幫助。此外,學校教育還可與法制教育相融合,進一步強化未成年人的法律意識,樹立正確的法治觀念。
特拉維斯·赫希認為:“未成年犯罪行為的發(fā)生和個人與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樞紐緊密相關?!薄?3〕[美]特拉維斯·赫希:《少年犯罪原因探討》,吳宗憲等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年版,第3—4 頁。這種樞紐,可以讓未成年人產(chǎn)生極強的社會責任感,使其遵從社會傳統(tǒng)規(guī)范,從而對未成年人犯罪及再犯罪進行有效預防。因此,唯有“擰緊”該樞紐,方能對未成年人犯罪行為產(chǎn)生強勁的約束力。特拉維斯·赫希在《少年犯罪原因探討》一書中認為,社會外界的看法會影響未成年人對自身的判斷。未成年人產(chǎn)生犯罪心理后,通過社會的約束性,可以控制其暴力行為的產(chǎn)生。但隨著不良網(wǎng)絡等外界社會因素的影響,“樞紐”開始松動,未成年人被“牽引”著去實施犯罪。因此,為重新加強聯(lián)系樞紐,應對社會環(huán)境進行優(yōu)化,以此加強對未成年人犯罪的預防。其一,需控制普通傳媒的負面報道。目前,一些媒體正通過大肆報道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并加以渲染,潛移默化地將“未成年人群體”與“犯罪潛在對象”掛勾,使得社會公眾逐步形成排斥心理,在影響著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構建之余,還增加了司法機關落實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難度。此外,這種“掛勾”行為,也在影響著學習性極強的未成年人,信息擇選能力的偏差,使得未成年人開始吸收大眾媒體所暗示的暴力犯罪知識,這樣夸張的宣傳反而起到了反面教育的作用。其二,需對未成年人給予群體關愛。雖然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有助于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再構建,但社會民眾也需要對未成年人犯罪作出理性的判斷,解除其特定的行為模式,使得未成年人重新獲得社會支持,強化未成年人對社會產(chǎn)生的依附關系,以此來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
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弱化了原有的剛性立法習慣,有助于實現(xiàn)對未成年人犯罪的一般預防、特殊預防及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再構建。但隨著刑事責任年齡的個別下調,潛在的預防問題相應而生。核準追訴權的交付,意味著最高人民檢察院自由裁量權的擴大?;焱逃碌奈闯赡攴福诨貧w社會后,有再犯罪的風險。本文基于這兩個潛在問題,提出了相應的矯治方法?!扒楣?jié)惡劣”認定標準的細化,是縮小司法部門自由裁量權的“閥門”。司法部門需從未成年行為人認知辨識能力、社會危害性、可矯治性、犯罪事實出發(fā),來認定其主客觀惡性。當然,這些細化標準需要在實踐中進一步檢驗。確立專門矯治教育制度中的實施細則,通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的界定,來彌補專門矯治教育制度中的非強制性,使得專門矯治教育真正落到實處。家庭與學校作為社會紐帶,可以幫助未成年人克制心理沖動。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協(xié)同落實,可讓未成年人從社會化障礙中恢復。與此同時,社會環(huán)境的優(yōu)化,可筑牢未成年人與社會的聯(lián)系樞紐,使得社會對未成年人產(chǎn)生有效的約束。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已經(jīng)付諸實施,學者們對其的批評與質疑持續(xù)不斷,比如現(xiàn)象立法、出現(xiàn)從嚴從重的立法趨勢等,但這一制度本身也在不斷地探索以修正和改進。本文期望能從挖掘刑事責任年齡降低的潛在影響之視角,來提供一個觀察和反思我國未成年人犯罪預防體系的機會,或有益或偏誤,這都需要后續(xù)實踐來進一步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