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岷山之巔，我心澎湃，

目光如手，輕輕撫慰，

胸前這一院子里盛開的群山，

儼然若軍隊，波瀾挺進(jìn)，

在遙迢星空的對面，

在亞洲高地的中央，

長江上游與黃河上游之間，

環(huán)繞我以馨香的花蕊，原野，

雪峰，湖泊，鋪上云端的村莊。

我如魂魄，歸附群山。

群山是存在的另一種狀態(tài)，

人生的另一種具象，

蘊含秘密，對應(yīng)無限可能，

因為靈魂的進(jìn)入而無比尊嚴(yán)。

陽光磅礴，從東面灑下，

風(fēng)雨隨心，因為感動，

千姿萬態(tài)映現(xiàn)山山水水。

于是，我看見。

二

嶙峋山崖上，嬌小地開放著，

一株野桃花怯怯的思念。

喇叭花助陣，羊角花簇?fù)恚?/p>

從煙雨到日出，從秋日到春天，

岷江吟唱在藍(lán)天的倒影中。

石紐山微笑，

歷史遂心，

刳兒坪石刻是雷打不掉的記憶。

誰想搬動這石刻的天書，

向天而語，

這可是群山最早的表白。

誰敢懷疑這石刻的女陰，

不是人類最美的祈愿，

繁衍是戰(zhàn)勝自然的第一方式。

誰會否認(rèn)，這石刻的巨斧，

不是現(xiàn)實的手臂和思想的延伸，

在禹岷山導(dǎo)江的年代。

誰匍匐在地，

卻不曾膜拜這古老的石刻，

這可是禹們禱告感恩的神臺。

誰還會漠視這石刻的天象，

不是一輩輩先祖，

攀峰而上，直達(dá)天宇。

誰，還曾忘記，

這石刻淋漓的雨點，

從群山的天空滂沱而下，

沖毀炊煙，卷走希望。

誰，

還不想順著野桃花的思念，

向往昆侖，復(fù)活禹的童年，

和他英雄的族群。

三

孔子高聲贊美：

禹是天上太陽，照亮心扉，

禹是十五月亮，華貴而完美，

高高皎潔在仰望的盡頭。

受宮刑的司馬遷滿腹惶恐，

面朝南窗，手握巨椽，

遙對大禹故里，

久久地，不敢輕易落筆。

時光花蝴蝶一樣飛飛停停，

轉(zhuǎn)眼落在東漢初年，

大禹子嗣的景云碑上，

赫然，粲然，鏗然刻出：

——祖顓頊而宗大禹

——惟汶降神，梃斯君兮

神禹之邦破空而來，

——術(shù)禹石紐，汶川之會

躍出1800多年的風(fēng)云，

好書一樣展開在世界面前。

四

包括齊天高群山都要一尊一尊閱讀，

每一尊都有每一尊的名字和威嚴(yán)，

每一尊都有每一尊的思想和個性，

每一尊都藏著一道神秘的門，

每一道門代表天地的秘密，

每一個秘密充滿期待，

每一個期待攥緊村莊的雙手。

開門。祖祖輩輩都在開門，

都想走進(jìn)門里。

開門。山外目光也在叩門，

一茬茬奔來，一代代離開。

山挨著山，一尊一尊，

向天無語，

難道山的門都在頭頂上空，

不在群山的掌中。

五

山的懷抱里是靈性的村莊。

布谷鳥歡心的笑語中，

炊煙如旗，房屋似島，

前呼后應(yīng)的水浪般的梯田，

從谷底直達(dá)高山的森林和草場。

牛和羊跟雨點移動，

隨云霧起降，選擇草的品質(zhì)。

山歌牽動羌繡的奔放，

千年又千年的祖母，

踩過十八歲的心跳，遠(yuǎn)遠(yuǎn)地，

繞開村莊慈祥的火塘，

在羊角花歡呼的山坳上，

龍池映照漲潮的目光，

身體是漫山的花朵，

千年地開放祖父的心香。

山下，岷江架起美美的彩虹。

六

朗朗的軍號撐起五星紅旗，來了。

斬斷村莊身心的枷鎖，

從雙手深入生命內(nèi)部，

汗滴和心血散出糧食的本意，

淚水浸泡的苦難，

是失蹤千年的蔚藍(lán)。

沉默的群山笑了，手挽著手，

心向東方，打開第一道山門。

黎明是自己的，月光是自己的。

咂酒詭秘鍋莊的豪情，

在雨過天晴的曬場，

在不斷開朗的莊稼地上，

一場場豐收裝滿糧倉之后，

合作社哨聲撩開生活的面紗之后。

是電影把山外的世界拉近許多許多。

七

課本跟隨工作組到來，

紅領(lǐng)巾嬌嫩幸福的希望。

人、口、手，上、中、下，

1，2，3，4，5，6，7，8，9。

韶山、井岡山，遵義、延安，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一個一個新異從教室的黑板上，

從核桃樹斑駁陽光的涼蔭下，

從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高音喇叭聲中，

快速到來，興奮得群山青筋突起。

每條山路都不再那么坎坷和蜿蜒，

每種過去都記錄著落后的凄慘，

村莊的炊煙都朝一個方向飄動。

以供銷社為半徑，

以公社為圓心的群山里，

當(dāng)家作主的喜悅澆灌大紅花最美，

握緊拳頭挺臂一呼的口號最紅。

熄滅了堂屋里的火焰，

凋零了神龕上的千年供奉，

八仙桌的上首席入地了，

釋比響徹天地的鼓聲也寂靜了，

房頂上白石神光消散了。

鼓出蠻勁，鑼鼓熏天，

每個日子兩頭黢黑，匆匆忙忙，

每個村莊躊躇意志，不苦不累，

每個人都想告別曾經(jīng)的過去，

每個家庭都備足天堂的觀念，

打開胸膛，漂洗五臟六腑，

眼睛，清澈得幾近靈魂的凈土。

許多美好超出想象的速度。

八

羊山龍山羊龍山玉壘山，

山山魁梧，山山簡樸 。

靈盤山布瓦山涂禹山，

山山堅定，山山奮搏。

每座山都順著原初的心意，

走出翠綠，雪白在村莊的夢境，

當(dāng)果樹莊稼口渴無淚的時候，

讓人想念那個給山命名的人。

他吞云吐霧，

他分布晝夜星辰，

腳步舉起雄心和高遠(yuǎn)的眺望，

引領(lǐng)身旁和周邊的生活，

修好每一條季風(fēng)吹斷的小路，

圍獵群山中突然的天災(zāi)，

和獸的攻擊，

把山的命脈與自己融在一起，

他手中一定掌管著開山的鑰匙。

九

經(jīng)過數(shù)千年萬年的開墾和尋覓，

天空下的大地依舊緊閉雙唇，

村莊依舊深刻著饑餓和汗流疲敝，

群山發(fā)出沉重的嘆息，

再一次，

將目光投向更加遼遠(yuǎn)的天宇。

十

當(dāng)村莊，

消瘦得快要被風(fēng)吹滅的時候，

煙云暴漲，

海運流轉(zhuǎn)，

天上的雨水飄進(jìn)承包的土地，

久違的泥土沐浴新鮮的目光，

羊皮褂子打開驚喜，

一個接一個。

水蜜桃牽著甜櫻桃的小手，

徜徉胃口，以美的滋味，

驚呆洋芋、番茄、蘋果和李子，

親人一樣的山藥材山泉水山野菜，

投奔旅行者的發(fā)現(xiàn)，

普通話的韻味點綴山風(fēng)清純的悠遠(yuǎn)，

岷江邊上一條新生的國道，

奔跑著繁忙。

新品種玉米和小麥，

站在秋天的墻頂之上，

燦爛，欣喜，

迎送過往的鳥鳴和陽光，

等待盤山而上的專業(yè)鏡頭，

和文辭需要。

包括昨天的汗水和糧倉，

臘肉和香腸，

山歌振落露珠的柴垛，

繡花的新圍腰，

走過格外清醒的清晨，

月色披掛的泉水邊，

神跡處處的山道，

牛羊一樣回到胸膛，

村莊以光與影的美好和諧，

登上報刊網(wǎng)絡(luò)的臉面。

蘭花煙熏染的故事

在岷江濤聲的澆灌與陪伴之下

一條條山歌澆筑的水泥公路

揣著膽識，甩開臂膀

奔跑著卡車，摩托車，

轎車，微型車，小四輪，

震撼之美越過綁腿的千年固守，

憧憬著一日三餐之外的許多秘密。

短裝，從好奇注視山腳開始，

怯怯而簡潔，

在麻布長衫的微笑中，

兌現(xiàn)教科書中逗人遐想的畫面。

更多聲音穿出塵埃和不解的眼光，

在黑白電視機(jī)節(jié)目的培訓(xùn)下，

漫漶大峽谷最初的色彩和基調(diào)。

龍山上黃土夯筑的布瓦寨，

龍溪溝石頭修砌的垮坡寨，

熱情利索的電爐取代柴燒的火塘。

穿著很少的明星，

一個比一個大膽野放，

開懷在煙熏的墻壁上，

看忙碌的山寨，一天天，

習(xí)慣流光的水泥地板，

迸濺年輕的聲音，硬朗而且權(quán)威。

十一

蛛絲一樣的電線，

網(wǎng)絡(luò)整片群山的天空和山梁，

淳樸失去爽朗，

神靈因為眷戀煙霞，

聚向更深的山谷，

更高的山巖。

起灰的山路上，

響動一雙雙剛落戶的高跟鞋，

羊皮褂子和云云鞋，

都離開了癡情的心愛，

回到祖先的夢境和現(xiàn)實當(dāng)中。

迪斯科與流行歌曲，

鍛煉著村莊的筋骨和活力。

枝頭喜鵲飛向天邊，

草叢中的壁虎，

習(xí)慣了沒有山歌的日子，

迎面吹來的海風(fēng)，

沒有了草木的呼吸和滋味。

山峰無語而看，

天幕上的星辰日月，

緊貼懸崖峭壁對面的虛空，

奢侈而夸張，海報一樣，

點綴著老屋沉默的窗欞。

群山看見了自己的墮落。

十二

這樣的日子很短，很鋒利，

手術(shù)刀一樣結(jié)束了村莊失血呻吟。

蘿卜寨羌峰村三官廟村首先醒來，

新農(nóng)村的風(fēng)貌拉開了序幕。

圖書室，活動室，遠(yuǎn)程教學(xué)點，

孵化出新的思維和活路。

東門寨雁門村芤山寨緊緊追上，

以最好的目光和理想，

海風(fēng)一樣深入大陸內(nèi)部，

滋補群山一個個村寨的精氣神。

網(wǎng)絡(luò)以最快的速度看見，

假日都市人潮涌入這一片群山，

滿臉興致探入歷史和民俗的中心，

布瓦山下卡庫寨，雁門溝上白水寨，

徜徉綿虒禹廟的傳說，

一邊撫摸大熊貓，

近看化石生靈的憨態(tài)和心動。

一撥一撥影視拍攝和新聞報道，

傳遞山村自言自語的美。

羌笛在紀(jì)錄片中探索發(fā)現(xiàn)，

羊皮鼓聲在釋比手中一一醒來，

民間故事復(fù)活在書刊心里，

蘭香的羌繡走出愛情的邊界，

新的美好讓世界愛不釋手，

失蹤的云云鞋回到深愛的山路，

感情興奮點上山歌燃起。

十三

一束陽光雪亮了太久的沉默，

千里岷江大峽谷敞開心懷，

忽啦啦一聲驟響，

一只鳳凰從傳說飛進(jìn)村莊，

抖開一家家振作，

在氣候時令的安排下，

新的心意走進(jìn)洞房中的梯田。

青春的鋤頭在田野歌唱，

那些優(yōu)秀的種子散發(fā)的芬芳，

那些族群的目光溫存的力量，

那些血管中奔流的渴望，

月色下狗吠撥弄的心跳，

牽手針線縫合的秘密，

等待一匹白馬奔馳而來，

速度仿佛嗩吶的歡快。

泉水深入玉米里面，

清澈見底著櫻桃的心思，

激情帶著山的祝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釋比鼓的清潔和馴化之下，

陽光金黃鳳凰的飛翔，

夢想拓開腳下這一片大地。

十四

高高的布瓦碉微笑著，

站在龍山的胸口，一座兩座，

幾十座，一任風(fēng)雨來去，

在日月追逐太陽的舞臺上，

傾聽岷江向南的歌舞，

桃一樣美，歲月一般蒼涼。

多少世紀(jì)隱入多少輪回，

天空帶來云狀海水，

伴著陽光，飛落千山萬壑，

梯田腰帶上芳馨四起，

嗩吶聲中牧羊女手巧，

哺育玉米碩大方正，蕎麥細(xì)膩，

彩虹在胸膛與土地之間，

古老突破寒冬，

舒心在喜鵲歸來的枝頭。

這個名叫布瓦的黃泥碉群，

多少陽光月光星光融進(jìn)黃夯土，

多少男人女人的手臂隱入碉身，

矗立金子般純粹的心魂，

在龍山的炊煙下，

堅定山下一雙雙游賞的眼神。

十五

亙古的風(fēng)兒流淌心間的柔情，

漢子一樣敞開衣襟，

群山站在奔騰的岷江四周，

讓胸膛對面的太陽，

鼓聲一樣看過來，看過來，

響亮而且持久。

山的體格，龍的霸氣，

羊的靈動，漢子的睿智專一，

在歲月舞臺上強(qiáng)悍，

群山拽著熱血，寂然翻飛，

在天空與大地的經(jīng)絡(luò)中，

在云霞與村莊的心愿中。

汗水喂養(yǎng)殷實，

祖訓(xùn)撥亮火塘的溫度

雨露一樣甘甜歷史，

石室與碉樓，漲滿筋骨，

飲食與死生穿腸而過。

千年圖騰是羊，是龍，

穿行在久遠(yuǎn)的天空，

凝結(jié)感恩的歌聲和萬方儀態(tài)，

峽谷不再空蕩，

詩人不再流浪，

岷江水面捧出一朵朵睡蓮。

素面朝天，群山感受著內(nèi)心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