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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悲在上

        2022-01-01 00:00:00熊理博
        草地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金馬貧困戶

        青稞地斜躺在山坡上,像一位看破世事的老人,靜謐安詳。青稞地邊,一叢叢沙棘結(jié)了淡黃色的果子,一只只鳥雀在上面覓食。沙棘林下去是甲斗河,它一天比一天瘦小,緩緩的流淌聲也跟著瘦小。也許,它流淌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半個秋天,很累了。河水小去后,沙灘邊留下許多來自更高山脈的石頭,圓的,扁的,長形的,方形的,一塊塊躺在岸邊,呈烏黑色。

        也許再過一些日子,這些石頭會變成藏房,變成圍墻,變成瑪尼堆的。黃永貞想。

        在高原藏族地區(qū),沒有一塊石頭是無用的。藏族人民賦予了石頭看不見摸不著的神性,讓石頭成為一生的依靠與期待。他們相信石頭就像相信自己,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黃永貞來到甲斗河邊,看著黑亮的河水,還有散落在河邊的藏房,一顆心麻麻的、木木的、塞塞的,仿佛被什么東西攔住去路。

        他望著前方翻著細浪流去的河,想到一首詩:

        走錯路的風,暗疼

        矮于一節(jié)梅花,在初冬

        交出自己,忘卻路

        浮云,愛,蹉跎

        假牙,闌尾,三只手

        已不再癡心,在起伏里

        翅膀帶來的禍根

        骨頭的刺,相信并列

        苦楚點綴的葉,在失去擔當前

        樹木在天上行走

        山茶花微顫,月亮失眠

        黃永貞想起這首詩,同時也想起自己離開省城之夜。

        那夜,省城斑斕多彩,汽車來回穿梭,一盞盞路燈點綴在路邊,井然有序,涼快的風吹在身上,令人溫暖又感慨。

        他手捧紅艷艷的玫瑰花來到茉莉小區(qū)。黃永貞站在小區(qū)大門口等了一個小時,等來了劉秀蘭。

        “你真要去金馬縣扶貧駐村?”劉秀蘭一雙眼睛盯著黃永貞的臉。

        黃永貞點點頭,把玫瑰花遞給劉秀蘭:“蘭蘭,你不要太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聽說金馬縣海拔很高,工作條件十分艱苦,可不要為了工作把自己的身體搭進去??!”劉秀蘭沒有接黃永貞遞過來的玫瑰花,一張美麗的臉上寫滿不悅。他們從相識到相愛,已經(jīng)走過五個春秋,如果黃永貞不去金馬縣扶貧駐村,年底他們就該談婚論嫁了。

        “單位領(lǐng)導說只待兩年?!?/p>

        “你覺得兩年短么?”

        “應該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吧!”

        劉秀蘭在省文化廳上班,陜西寶雞人,二十六歲,個子高挑,面容姣好,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整個人看起來純潔而神圣。黃永貞和劉秀蘭是大學校友,大二的時候就戀愛了。

        劉秀蘭為了和黃永貞在一起沒有回老家寶雞,而是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考到了省文化廳。

        劉秀蘭看一眼黃永貞手中的玫瑰花,淡淡地說:“玫瑰你就退給花店老板吧,我已經(jīng)收了你五年的玫瑰花,收累了?!?/p>

        “莫非你不喜歡玫瑰了?”

        “也可以這樣理解?!?/p>

        黃永貞不是省城人,他只是在省城讀完高中和大學。黃永貞的老家在一個偏遠的山區(qū),很窮很落后,一年四季別說吃肉,連粗糙的糧食也青黃不接。當然,他家在山區(qū)條件還是可以的,不然他怎么能到省城讀書,并順利考上省城的大學然后在省城工作。黃永貞知道劉秀蘭心中的不悅,但扶貧駐村是單位黨組會討論決定的,不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

        黃永貞有一張方形的臉,戴著一副黃色框邊的眼鏡。他上身穿白色短袖,下身穿藍色牛仔褲,整個人看起來貌不驚人,但內(nèi)涵是有的,意志力也是有的。他想了想,說:“我們繞著小區(qū)走走吧?!?/p>

        劉秀蘭默默地走在前面。

        茉莉小區(q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黃永貞和劉秀蘭繞小區(qū)走一圈需要四十分鐘。也許是第二天就要離別的緣故,他們彼此的情緒都有點糟糕。劉秀蘭舍不得黃永貞離開自己到金馬縣去,黃永貞也舍不得離開劉秀蘭。黃永貞除了舍不得離開劉秀蘭,還有就是對即將去工作的金馬縣充滿畏懼。黃永貞從小在山區(qū)長大,見過最貧窮落后的人家,但沒有在高原生活過,對藏族人民生活的地方又知之甚少。

        “如果我不適應那里的環(huán)境,就向單位黨組反映情況回原單位。”黃永貞深吸一口氣。

        劉秀蘭勾著腦袋,沉默了很久,說:“也許你在那里工作一段時間后,想回來都回不來了?!?/p>

        “唉,誰知道呢?”

        就在那晚,黃永貞寫了上面那首詩。他不知道要表達什么,只覺得情緒糟糕,整首詩里都透露著糾結(jié)與無奈。黃永貞到金馬縣那天,高反特別嚴重,金馬縣委組織部為他開了一個小小的接待會后,就把他派到達尼鄉(xiāng)甲斗村擔任第一書記。

        在達尼鄉(xiāng),黃永貞目之所及全是荒涼,光禿禿的山,光禿禿的坡,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楊樹、灌木與沙棘,沒有一絲光澤的田野與青稞地,加上還沒有適應高反,對他而言可謂是度日如年。

        黃永貞駐村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但還不知道需要開展什么工作。達尼鄉(xiāng)每周開一次工作會,他攜一本皮質(zhì)封面的大筆記本,上面只會記錄兩句話:某日在某處開會。他的一顆心不在金馬縣,以為自己在甲斗村駐村不過是捱時間,一心等待過年過節(jié)。因為到了過年過節(jié),金馬縣就會放假,他就能回省城。他只有回到省城才能見到日思夜念的劉秀蘭。

        季節(jié)還是秋天,達尼鄉(xiāng)已經(jīng)開始冷了,鄉(xiāng)上的干部大多數(shù)是本地藏族,每個人身上都穿著厚厚的藏袍,膚色和衣服一樣黑。他們對黃永貞客客氣氣的。由于與鄉(xiāng)上的干部沒有共同話題,他只能在甲斗河邊游蕩,仿佛是幽靈,如果一個人可以把自己活成幽靈的話。

        也許再過兩天就可以回省城了。黃永貞安慰自己。

        順著甲斗河,黃永貞每天在沙棘林中間走來走去,有時會看到兩三只土撥鼠。它們在沙棘林中間空置的草地上打洞,在洞里先伸出腦袋,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否危險,然后探出半個身子,伸縮鼻翼嗅嗅空氣中彌漫的食物味道,再然后整個身子爬出土洞,噌噌噌往前奔跑。

        它們跑一陣停一陣,一雙黃亮的眼睛骨碌碌東瞅西瞧的。它們膽子很小,警惕性很高,只要感受到一丁點危險就逃到土洞里,兩三個小時也不出來。由于無所事事,黃永貞喜歡跟土撥鼠較勁。他守在洞邊,悄無聲息地,等土撥鼠從洞里爬出來。最開始的時候,他總能等到土撥鼠從洞里爬出來,但后來土撥鼠知道他在洞口等待就不出來了。

        有一天,他在洞邊等到天黑,土撥鼠就是不出來。他無比生氣,就拿了一根木棍去捅洞,土撥鼠沒有捅中,倒是捅中了一條蛇,差點被蛇咬中。此后,他就不敢捅土撥鼠的洞了,但還是喜歡追土撥鼠。他覺得追著土撥鼠跑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天上有太陽,但還是寒冷。陽光下,甲斗河通透明亮,秋天的景物鋪展在陽光下,不用寫什么詩,和諧的萬物是最好的詩。黃永貞行走在甲斗河,其實就是閱讀萬物譜寫的詩歌。他用手機拍下甲斗河畔的萬物,如刻了經(jīng)文的石頭,堆在一起的石頭,色彩鮮麗的經(jīng)幡等。

        黃永貞走在甲斗河邊,走累了就找一塊沒有經(jīng)文的石頭坐下。

        “黃書記,你坐在這里做啥?”身后傳來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

        黃永貞偏過頭去,看到一位美麗的藏族姑娘,正鋪開裙子坐在不遠處的沙棘林邊。他不知道她坐在那里做什么,但知道不會白白坐在那里。他在甲斗村僅有的一次村民大會上看到過她,知道她是甲斗村人,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你坐在那里干啥我就干啥。”黃永貞說。

        “嘻嘻嘻!”她笑了起來,一張稍黑的臉更加俊俏,“我坐在這里可不是干什么好事?!?/p>

        “那你是做壞事?”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藏族美女在沙棘林邊坐了一會兒,笑嘻嘻地走了。她走后,黃永貞還是在石頭上休息,一邊休息一邊想劉秀蘭,想劉秀蘭此刻會做什么。

        黃永貞剛到甲斗村時,劉秀蘭三天兩頭打電話來說一些生活瑣事,但這段時間已經(jīng)一周沒來電話了。有時,黃永貞打電話過去匆匆忙忙地接了后說正在忙就掛了。

        也許,快到年底了,單位上很多工作要忙吧。黃永貞想。

        想著想著,黃永貞想起與劉秀蘭的相遇,獨自一人笑了起來。

        五年前的一天,黃永貞正在省城西南民族大學讀大二。

        天上沒有太陽,陰沉沉的,仿佛遇上了傷心事。

        黃永貞一個人走到兩公里處的郊區(qū),本打算看小說,因為一本叫《飄》的小說還沒有看完,但天空陰沉,沒有心思看小說,就坐在田埂上發(fā)呆。

        不遠處走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一邊往前走一邊左看看右看看,背上背著一只藍色的背包。她發(fā)現(xiàn)黃永貞坐在土埂上,就大步走來了。她來到黃永貞面前,也不問問黃永貞叫什么名字,就把背上的背包卸下來放在土埂上。

        “兄弟,幫我看著這個包,我去辦點事待會兒回來拿?!?/p>

        她急匆匆地說。

        黃永貞一個人很無聊,故揚了揚手上的《飄》說道:“你能說出這本小說里的一些名句,我就同意幫你看包?!?/p>

        她笑了笑,輕松地說:“這本小說我剛看完,里面的名句我信手拈來?!?/p>

        “那你說說?!?/p>

        “比如,生活沒有義務滿足我們的期望,我們應該接受現(xiàn)實并因情況不是更糟而感恩?!?/p>

        “還有呢?”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你去為之工作,為之戰(zhàn)斗,為之犧牲的東西。因為,它是唯一永恒的東西?!?/p>

        “有點意思?!?/p>

        “畢竟我們周圍的這個世界是如此的荒涼,人們走在路上沒有同伴就只能學會堅強?!?/p>

        “哈哈哈!”黃永貞大笑起來,把《飄》放在一邊,把藍色的背包拿來放在身邊,“你快去吧,我們算是知音了?!?/p>

        她看了黃永貞一眼,往郊區(qū)的另一邊去了。

        黃永貞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想,這樣一位美麗的女子會有什么事那么著急地去辦呢?他翻開了她的背包,里面全是高中英語輔導資料和初中物理輔導資料。看來,她應該是一位家教老師。在省城,只要到了周末,一些有追求的大學生就通過中介當家教。之前,黃永貞做過一個月的家教,沒有堅持下來。那些聘用黃永貞為家教的家長,當他去了一周后就叫他不要來了。

        黃永貞在資料上翻來翻去,想找到她的名字,但是沒有找到她的名字。

        黃永貞百無聊賴,在土埂上坐了很久,沒有等到女子回來。他想,她不會是什么壞人吧?如果是壞人,幫她守著這么一個書包,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天空還是陰沉著,沒有一絲風在游走,土埂下去是菜園,一棵棵白菜生長在方塊形的菜畦上,葉片豐茂而肥厚。黃永貞站起來,遙望她離去的方向。

        我應該去尋找她。黃永貞想。

        他提上她留下的背包,踟躕一陣,往她離去的方向走去。

        他走過一塊菜地,又走過一塊菜地,在她消失的地方找了很久,就是沒有找到她。

        黃永貞沒有找到她,但找到了一塊長方形的大石頭。心想,反正也找不到她,不如在這里坐一下。于是他在石塊上坐了下來。

        “你坐這里干啥?”不遠處傳來女子的聲音。

        黃永貞在石塊上沒有想過做什么,所以回答:“我坐在這里沒有干啥。”

        “那你還在石塊上坐著?”說話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黃永貞苦苦尋找的人。

        她蹲坐在一堆谷物旁邊,側(cè)面對著他。她面不改色,沒有一點慌張。仿佛,她不需要慌張。

        “你坐在那里做啥我坐在這里就做啥?”黃永貞不知道她坐在谷物旁做什么,但還是這樣說。

        她笑了起來,一張俊俏的臉更加好看:“你這個人很有意思?!?/p>

        “你也很有意思。”

        “我哪里有意思?”

        “說是有急事要辦,然后跑這里坐著?!?/p>

        “我在這里坐著就是辦急事?!?/p>

        “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還以為你在辦什么事?!?/p>

        黃永貞向來覺得自己聰明睿智,有能力洞見普通人的內(nèi)心。他坐在石塊上等待劉秀蘭站起來,但劉秀蘭就是遲遲不站起來。他等累了,就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劉秀蘭走到黃永貞身邊,惡作劇地推他一下,學著藏獒狂吠一陣:“我看看你辦什么事?”

        黃永貞沒有想到劉秀蘭一下子出現(xiàn)在身邊,但也沒有被她的惡作劇嚇著。他把背包還給她,讓出一半位置請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

        他看了一眼落落大方、俊俏美麗的她,回答:“黃永貞?!?/p>

        “你是馬永貞的兄弟么?”

        “我和馬永貞素不相識,怎么可能是兄弟?!?/p>

        “你是哪所學校的?”

        “西南民族大學?!?/p>

        “我也是西南民族大學的?!?/p>

        “原來我們是校友?!?/p>

        “你怎么不問問我叫什么名字呢?”

        “你叫什么名字?”

        “劉秀蘭?!?/p>

        “好名字?!?/p>

        他們坐在一起聊了一個小時,知道他們不僅在同一所大學讀書,還在同一個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黃永貞壯著膽子問:“你有男朋友了嗎?”

        劉秀蘭一邊站起來一邊說:“我沒有男朋友,你有女朋友嗎?”

        “我也沒有?!?/p>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但認識歸認識,沒有想過會成為戀人。

        劉秀蘭走后,黃永貞還在石塊上坐著。他來到郊外就是來消磨時間的,沒有必要早回學校。

        黃永貞想,這樣一位高挑美麗的學妹若能成為女朋友就好了。想是這樣想,黃永貞還真不敢去追求劉秀蘭。他那么平凡,在校園里一抓一大把,長相普通,才華也不突出。如果他追求她,十有八九會被拒絕。

        黃永貞坐在石頭上胡思亂想一陣,然后想起她坐在谷物邊“辦事”的情景。她那么火急火燎地“辦事”,到底辦的是什么事呢?他站起來向谷物走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首先,黃永貞看到了一塊濕漉漉的泥土,有洗臉盆那么大。在濕土的中間,三五片紙巾覆蓋了某個東西。黃永貞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在谷物里扯出一根麥稈,小心翼翼地挑開了紙巾,然后看到一團淡黃色的屎。黃永貞沒有想到劉秀蘭這樣美麗的女生也會在野外拉屎,一顆心毛糙起來。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在野外拉屎的美女算什么美女,最可笑的是,一個大男生看著她還面不改色。

        后來,他們在校園里遇上了。

        黃永貞拿這件事開涮劉秀蘭。她成了他的女朋友后,有那么一段時間,他還專門取笑她。如果沒有互相取笑,他們可能不會走在一起的。

        黃永貞想起與劉秀蘭的相識,想起剛剛坐在沙棘林邊的藏族美女,心想,應該不會也是拉屎的吧?他可以不好奇,但偏偏好奇。他從石頭上站起來走到沙棘林邊,還真看到了一大片濕漉漉的草地。他預感不久后會與這位藏族美女認識。

        還真是的,三天后,他們就相識了。她叫澤仁擁初,家住在甲斗村二組,沒有父親,只有母親,沒有丈夫,但有一個兒子。她讀書只讀到了初中二年級,說漢語不是很流利,但能把漢話說清楚。

        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如果在省城,這樣的季節(jié)是不可能下雪的。但在金馬縣,除了夏天,每一個季節(jié)都可以下雪。黃永貞在村活動室準備燒火取暖,在火爐里丟了幾塊干柴,擁初就來了。

        擁初背來兩口袋曬干了的牛糞,一邊進屋一邊說:“這鬼天氣說下雪就下雪,牦牛又只能關(guān)著喂草料了?!?/p>

        擁初穿著土灰色的藏袍,頭上包了一塊方形的布,一張臉由于寒冷失去光澤。

        擁初身材高挑,有一雙美麗迷人的眼睛。她自顧自卸下兩口袋牛糞,然后對黃永貞說:“黃書記,這是村委會購買的燃料,專門供你取暖的。”

        “快坐!快坐!”黃永貞找了一把黑色的椅子推給她。

        擁初手中拿著一條黑色的粗布腰帶,剛才就是用這條腰帶把牛糞背來的。她一邊用腰帶打掉身上的積雪一邊說:“你還沒有吃早飯吧,怎么睡那么久?”

        “沒事就睡覺,正好可以把早飯省了。”

        “以后我教你揉糌粑,學會后早飯就可以吃糌粑了?!?/p>

        “這倒是個好想法。”

        黃永貞找到溫水瓶,倒了一杯茶給擁初,叫擁初坐下,讓她教他一些簡單的藏語。

        在擁初的耐心指導下,黃永貞學會了一些常用的藏語。比如,賈東(喝茶),等木(再見)等。學了一上午的藏語后,黃永貞把那天看到的事說了出來。

        澤仁擁初捧腹大笑:“你怎么可以去查看一個女子坐過的地方?你真是個寶。”

        黃永貞沒有笑,很認真地說:“我時??吹揭恍┎刈迮幼诼愤?,不會也是方便的吧?”

        擁初又捧腹大笑:“你真笑死個人。”

        因為大笑,擁初在黃永貞面前不再羞澀。她說:“以后我當你的翻譯吧,你來甲斗村當?shù)谝粫浺粋€多月了,還沒有與村民真正交流過,我相信你渴望與村民交流的?!?/p>

        十月中旬后,金馬縣就進入寒冬了。

        沒有到過金馬的人,不知道金馬的冬天有多恐怖。如果你穿一件單衣在早上出門,回來準會被凍成一根冰棍。站在野外吐口水,口水還沒有落地就會變成冰塊。在冬天,金馬人沒有什么大事幾乎不出門的。他們把牦牛關(guān)在家里,把自己也關(guān)在家里。他們用曬干的牛糞煮牛肉、煮酥油茶、蒸牛肉包子等食物。他們除了吃喝就是念經(jīng),把六字真言念了一遍又一遍。他們念完經(jīng)就做生兒育女的事,因此,金馬縣百分之九十的鄉(xiāng)鎮(zhèn)都嚴重超生。黃永貞這樣認為,如果沒有冬天,金馬就不會成為國定貧困縣,他也就不需要跑到這山高水遠的甲斗村來了。

        冬天里,最老火的是飲用水。由于氣溫基本在零下二十多度,大部分河溝里的水都被凍住,只剩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塊。他連續(xù)三天沒有出門,由于飲用水用完了,不得不提著兩只空空的塑料桶去找水。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可以回到省城了。走出院子時,黃永貞想。

        黃永貞提著桶沿著村通公路尋找,沒有找到可以接水的地方。天空昏暗,就像他孤單的心情。黃永貞沒有找到水源,就走到鄉(xiāng)上來了。

        “黃書記,你到鄉(xiāng)上來辦啥事?”一位年輕的干部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年輕干部叫多吉,康定人,他是達尼鄉(xiāng)政府辦公室主任。

        偌大一個鄉(xiāng)政府辦公樓就他一個人在家。

        黃永貞說:“也沒有什么大事,甲斗河的水被凍住了,我下來提兩桶水回去煮飯吃?!?/p>

        “這里一到冬天就是這樣的,鄉(xiāng)上的水管也被凍住了,這幾天沒有水了。要不這樣,我屋子里還有五桶水,你提兩桶回去煮飯吃?!?/p>

        “我提走兩桶你就沒有水了?!?/p>

        “沒事,不是還有三桶嗎?只要連續(xù)出兩三天太陽,凍住的水管就會來水的?!?/p>

        “那好吧,感謝感謝!”

        黃永貞在鄉(xiāng)政府多吉處要了兩桶水,一路提回甲斗村。路上,他看到省城來金馬的大客車,就像看到久違的家人,內(nèi)心深處一陣酸楚,眼眶里的眼淚撲簌簌掉落。

        還真的應驗了劉秀蘭說的那句話——想回去都回不去了。黃永貞自言自語地說。

        他把水桶放在路邊,站在那里望著省城來的客車從面前經(jīng)過。

        客車經(jīng)過時,透過車窗,黃永貞看到車里坐著的人,大部分是穿著藏袍的,但有小部分是穿著羽絨服的。他想肯定有省城來的外地人。

        黃永貞向著客車揮手,但不知道為什么要揮手,來到這里后他整個人都變得有點癡呆。

        如果沒有來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金馬縣,黃永貞這一生不會體會到什么是孤獨。他站在那里一邊流淚一邊揮手,儼然是一位沒有父母親人的孩子。客車過去很久了,他還是站在那里。

        那一刻,他想到這樣一首歌:

        在那異鄉(xiāng)要好好的

        別讓異鄉(xiāng)的風吹痛你的臉

        在那異鄉(xiāng)心情定要好

        別讓別人以為你很想家啦

        ……

        如此一首普普通通的歌,在早些年聽到的時候,沒有什么感觸。這天下午,黃永貞站在路口想起這首歌時,一顆顆拇指大小的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他在甲斗村駐村,一個人獨來獨往,內(nèi)心里的孤單無法用語言表述。他每時每刻都在想念劉秀蘭,不知道劉秀蘭是否也想念他。

        哭夠了,傷夠了,黃永貞用袖口抹干眼淚,跟自己打氣說,既來之則安之,還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黃永貞回到村活動室的時候,天就黑了。

        他用水煮了一碗面條,由于肚子餓,把半生不熟的面條一點不剩地吃進肚子里,然后寫這一天的工作日志:一大早走村入戶檢查飲用水結(jié)冰情況,經(jīng)過認真走訪和實地考察,村民每天用水安全有保障。

        按照駐村幫扶工作的要求,他必須寫下每天做了什么。當然,在甲斗村這樣貧窮落后的地方,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做的。沒有事情做,但日志又不得不寫,就只能寫寫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黃永貞寫完工作日志,打算聽兩首歌休息的時候澤仁擁初就來了。

        他們已經(jīng)是熟人,不需要客套。擁初一進來就拍打身上的積雪,一邊拍打一邊說:“看來今晚要下大雪,外面的天地已經(jīng)連成一片,全是雪花的世界了。”

        黃永貞不關(guān)心外面的雪,只關(guān)心擁初在路上摔跤沒有。

        擁初拍打完身上的雪花,笑了笑說:“你就那么希望我在雪地里摔跟斗么?”

        “沒有沒有,你別誤會,這是關(guān)心?!秉S永貞擺了擺手,拉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

        擁初手上提了一個小口袋,里面裝了青稞面和酥油。她一邊坐下一邊把小口袋遞給黃永貞:“家里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就只有平平常常的這些,你將就吃幾天吧?!?/p>

        “嗯,好的。那我將就吃幾天吧?!彼麑W著她的藏腔俏皮地說,“今晚雪那么大,你不會想在這里住吧?”

        “你真聰明,我正有這個打算?!?/p>

        “我們孤男寡女的,你不怕別人說閑話?”

        “甲斗村有閑話么?”

        “好像沒有。在金馬這塊土地上,發(fā)生什么事似乎都很正常?!?/p>

        “因為這里的藏族人全都信仰佛教,相信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佛祖安排的?!?/p>

        “原來這樣。你可以講一講佛祖的故事給我聽聽么?”

        “當然可以,你想聽哪方面的?”

        “你就隨便講吧。”

        “那好吧,我就隨便講?!彼龑W著他說話的口吻陰陽怪氣地說。

        黃永貞給擁初沖了一杯紅茶。擁初一邊喝茶一邊講佛祖的故事。

        她慢悠悠地講,釋尊成道后,依出家前與其父凈飯王之約定回到迦毗羅衛(wèi)國。凈飯王見佛丈六金身,相好光明,如紫金光聚,諸根寂靜常在定中,如眾星中月、金山晃耀。而隨侍佛陀身邊的沙門因久居山林之中,唯以薄衣蔽體,不避日曬、風吹,身體黑瘦。凈飯王心想這猶如一群黑鴉環(huán)繞著紫金山,如何能顯發(fā)佛陀廣大威德,令一切見者心生悅樂呢?

        于是,速速召集釋迦王族中行儀端正、相貌莊嚴者五百人,隨佛出家而為沙門,常侍左右,認為這樣才能相映生輝。

        “其實,我想聽聽你家的故事?!秉S永貞說。

        黃永貞聽了一陣擁初講的佛陀的故事,沒有聽明白她講了一個什么故事,感覺她講的故事與神話無異,但又比神話復雜。這樣的故事說教意味太重。

        擁初想了想問:“是不是因為我沒有講好它?”

        “你講得很好,只是我進入不了佛的故事。”

        “那好吧!”她喝了一口紅茶,“你為什么對我家的故事感興趣?是不是因為我家沒有男人,只有子女?”

        黃永貞點了點頭:“你沒有父親,你家兒子也沒有父親,我想知道你和你家兒子是從哪里來的?”

        “那我就先講阿媽的故事吧!”

        “嗯,好?!?/p>

        澤仁擁初不但身材高挑,容貌俏麗,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雙勤勞的雙手。她比黃永貞小六歲,但已是三歲孩子的母親。按此推算,她應該是十八歲那年有了兒子。

        擁初的母親叫西姆措,應該很老,但實際沒有想象中那么老,才三十八歲,比擁初大十七歲。

        擁初的母親,從小長相俏麗,但一生坎坷。西姆措三歲多的時候,父母就相繼去世。她在甲斗村依靠好心的鄰居和舅舅生活。六七歲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生活了,住在甲斗河右方一塊叫色可的山坳里,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做農(nóng)活。她十四歲時,已經(jīng)出落得貌若天仙了。甲斗村年輕的男子一看到她美麗的面孔和撩人的身材就心癢癢的。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西姆措被人強暴了,然后懷上澤仁擁初。她一個人傷心難過好一陣子,后來想通了。她想到佛祖,想到一切遭遇都是佛祖安排的,一個人的一生中經(jīng)受多少磨難是早已注定的。

        西姆措生下?lián)沓鯐r只有十七歲。她知道只要有孩子就不能嫁人了,故一心一意照顧好擁初,每天把擁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擁初六歲多時,母親把她送到達尼鄉(xiāng)中心校就讀幼兒園。擁初在鄉(xiāng)幼兒園讀了一年后順利升入小學一年級。擁初遺傳了母親高挑的身材,美麗的容貌,可是學習成績卻很一般。從達尼鄉(xiāng)中心小學畢業(yè)后,擁初進入到金馬縣民族中學讀初中一年級。擁初讀小學的時候?qū)W習成績就不怎么好,升入初中后就更差了。由于學習成績不好,她的一顆心根本不在學習上,每天跟著吊兒郎當?shù)哪猩@里吃宵夜,那里喝酒唱歌的。擁初在縣民族中學讀了兩年多,自己都不好意思讀下去了,就回到甲斗村來了。

        這年,擁初十七歲,由于讀過書懂得打扮,在甲斗村算是村里一枝花,不管走在哪里都吸引來男人的目光。

        甲斗村生活用水管子改造時,從康定市來了一位年輕的老板,時常送金銀首飾和新款式的衣服給擁初。擁初沒有想到這樣有錢的老板也會喜歡自己,就陶醉在自己編造的美夢里,沒有想到那個老板是有家室的。老板回到康定后,承諾過一個月就來接擁初,但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始終沒有等到老板回來。

        十個月后,擁初生下了一個兒子,就是老板留下來的種。

        擁初把母親的故事和自己的故事講給黃永貞聽,黃永貞覺得不可理解。

        黃永貞想,擁初母親遇到這樣的事,首先應該做的就是報案,如果不報案,至少不應該留下孩子。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就這樣成為單身母親,不想成為貧困戶都難。當然,黃永貞知道金馬縣的藏族同胞不殺生,只要懷上孩子就非生下來養(yǎng)育不可的。

        這晚,雪越下越大,擁初就住在村活動室另外一個房間里。黃永貞把自己的故事也講給擁初聽,她聽后這樣說:“你是幸運的孩子,出生在貧窮落后的大山,不僅有一個富有的家庭,還在省城讀大學,在省城上班,你這樣的人于甲斗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p>

        黃永貞把自己怎樣認識劉秀蘭的事也說給擁初聽,擁初一下子笑得前俯后仰。

        擁初想了想,說:“我們的認識也是因為蹲在野外方便,難不成我們也會成為戀人?”

        “我可不會一只腳踩兩只船。”

        “如果兩只船自愿讓你踩呢?”

        “那也不會?!?/p>

        黃永貞嘴上說著不會,但心里還是沒有底。他一個人生活在離天空最近、離人間很遠的甲斗村,誰知道有一天會不會愛上一位藏族姑娘,比如像澤仁擁初這樣美麗善良的。

        積雪覆蓋了整條山溝,甲斗河沒有了河水,只看到一條蜿蜒曲折的雪帶。

        太陽出來了,從河水流去的方向,順著山溝兩邊的山坡,照耀著積雪下各種造型的石頭、樹木、沙棘林等,照在甲斗村活動室前面的廣場上,明亮刺眼,散發(fā)出一團團金黃的光。黃永貞醒來時,擁初早已揉了糌粑,煮了酥油茶,然后自己吃了回去了。

        黃永貞懶洋洋地燒水洗了臉,刷了牙,然后吃糌粑,喝酥油茶。他吃完喝完,就聽到活動室外面的廣場上有人在走來走去。那些雜亂無章的腳步,踩著厚厚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想,一大清早的,那么多村民到廣場上做什么?

        黃永貞穿上藍色的羽絨服,圍上灰色的圍巾,頭上戴了厚厚的線帽,正準備走出活動室,還沒有走到院門,達尼鄉(xiāng)黨委書記陽布仁和鄉(xiāng)長龍大炮就一前一后進院子來了。

        他們的身后跟著村支部書記羅通和村委會主任可加,每一個人都穿著厚厚的藏袍和戴著毛茸茸的狗皮帽。他們從院門走進來,每個人看起來都像一座小山丘,不算狹窄的村活動室院門只能側(cè)著身子進來。

        陽布仁是隔壁云丹縣人,一張臉黑乎乎的,仿佛剛從鐵鍋下爬出來。他今年四十一歲,在金馬縣達尼鄉(xiāng)已工作十二年,擔任九年的鄉(xiāng)黨委書記。他穿著一身烏黑的藏袍,頭上戴著一頂藍色的狗皮帽。他一進來就說:“黃書記不會現(xiàn)在才起來吧,昨晚是不是來了藏族美女聊天聊晚了?”

        黃永貞沒有直接回答。他轉(zhuǎn)移話題:“陽書記,今天要召開群眾大會么?我這個第一書記怎么沒有人通知我?”

        “我們不是親自過來通知你了嘛,你是省上下來的第一書記,甲斗村召開群眾大會怎么可以不通知你呢?”陽布仁說漢話帶著濃濃的藏腔,說話時一雙眼睛盯著黃永貞的臉,語氣上有點陰陽怪氣。

        鄉(xiāng)長龍大炮是金馬縣人,個子瘦高,長相英俊,一雙眼睛深邃迷人。他一邊走進院子一邊說:“我們今天召開群眾大會的目的是識別甲斗村的貧困戶。我們只有精準識別貧困戶,接下來的脫貧攻堅工作才能順利展開。”

        黃永貞熱情地點了一下頭,把陽布仁他們迎進村活動室。

        陽布仁在村會議室召開了一個小型的會議,由鄉(xiāng)長龍大炮主持,參加會議的除了鄉(xiāng)黨委領(lǐng)導和村兩委一把手以外,還有村民代表。

        西姆措是村民代表之一,她聽完陽布仁宣讀的縣上下發(fā)的精準識別文件后提出疑慮,“應該讓老百姓知道精準扶貧的重要性,特別是那些被識別出來的貧困戶對以后脫貧攻堅工作的重要性。如果我沒有猜錯,大部分村民都不愿意成為貧困戶的?!?/p>

        “你說的這個問題我們下來會解決的,黨中央下決心在建黨一百年的時候完成全國各族人民的脫貧奔康,我們各級黨委政府已經(jīng)簽下責任書,甲斗村作為典型的貧困村,主要是家庭收入少,思想不開化?!标柌既收\懇地說。

        陽布仁說完就把達尼鄉(xiāng)黨委政府根據(jù)縣委政府下發(fā)的文件擬定的精準識別方案拿出來討論。

        方案仔細而精準,看起來沒有問題。黃永貞作為第一書記,坐在大會主席臺上,沒有說一句話村民們就舉手通過了方案。

        村民們用藏語說著自己的想法,但黃永貞聽不懂。

        黃永貞聽身邊的龍大炮說:“村民們沒有什么意見,覺得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家評上貧困戶都給予支持?!?/p>

        一場村民大會下來,陽布仁和龍大炮都不說話,羅通和可加也不說話。

        黃永貞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徽f話,也不想知道。

        黃永貞看到會開得其樂融融,帶頭鼓掌并站起來:“脫貧攻堅工作是目前全國最大的政治,最大的民生,最大的機遇,為了做好這一項具有歷史意義的工作,需要每一個老百姓的支持。今天,我看到大家對這項工作的支持,內(nèi)心里很激動。如果貧困地區(qū)的老百姓都有甲斗村的覺悟,那脫貧的日子就不遠了?!?/p>

        黃永貞說完后,村民們安安靜靜的,沒有一個人說話。村民們漢語水平有限,只聽他“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不知道他到底講了一些什么。

        澤仁擁初坐在人群里,用藏語說了一句“黃書記表揚我們聽黨話懂黨恩”,會場上才響起一點稀稀拉拉的掌聲。

        由于村民們不知道識別貧困戶的意義,甲斗村最后被識別為貧困戶的大部分是村兩委一把手的親戚。當老百姓真正了解了什么是貧困戶,被識別為貧困戶的家庭能得到各種好處時,那些沒有評到貧困戶而家庭條件與被評到貧困戶的差不多的村民就鬧起來了。

        天上沒有下雪,黃永貞坐在活動室里烤火,正思考找個什么借口向達尼鄉(xiāng)黨委和縣委組織部請假時,甲斗村三組的村民澤仁和依拓就帶領(lǐng)二十個村民到村活動室來了。他們圍住黃永貞,用黃永貞聽不懂的藏語說話,聽語氣很冒火。

        黃永貞聽不懂復雜的藏語。他知道這幫村民來者不善,一時半會兒是無法打發(fā)走的。

        “你們把羅通和可加喊來?!秉S永貞想了想說。

        澤仁才二十五歲,但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澤仁家有一位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每年花去的醫(yī)藥費差不多是所有收入的三分之二。每年農(nóng)閑季節(jié),他就在達尼鄉(xiāng)修村通路的工地上做工,由于年輕力壯加上勤勞本分,每年可以掙三萬多塊??墒牵哪赣H每年都得住兩次院,每次花去的醫(yī)療費、交通費等不少于四萬。他家由于收入高,沒有被識別為貧困戶。當澤仁聽說被識別為精準扶貧戶的家庭看病住院等費用可以全額報銷時,一顆心就不寧靜了。澤仁動員親兄弟依拓和二十位村民,從甲斗村三組一路下來,一心想成為貧困戶。

        澤仁用夾帶藏語的漢語說:“不能喊這兩個人來,現(xiàn)在的貧困戶都是他們的親戚,喊這兩個人就什么話都沒必要說了?!?/p>

        黃永貞聽出澤仁帶領(lǐng)村民前來是訴說自家的貧困和村兩委沒有把澤仁家評為貧困戶的委屈。

        “至少應該把擁初喊來吧,她不給我當翻譯,我們可無法交流??!”

        “誰?擁初?”依拓看看后面的村民,用拗口的漢語說:“可以,那就把她喊來當翻譯。”

        依拓轉(zhuǎn)頭給身后坐著的小伙子說了幾句,小伙子就站起來走出去了。小伙子走后,澤仁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話,由于用的全是藏語,黃永貞一句話都聽不明白。黃永貞就像一個傻子,坐在村活動室東看一眼西望一眼。他有些難堪,但又不方便走。坐了一個小時后,澤仁擁初就來了。黃永貞看到擁初就像看到救星,急切地說:“你來了就好了,也不知道這些村民有什么需求,他們說的話我也聽不懂?!?/p>

        “事情我知道了,澤仁等人希望被評為貧困戶?!睋沓跽驹邳S永貞旁邊,聽了一會兒澤仁他們的聊天,才說,“他們前來是告狀的。他們說甲斗村一組的呷龍家、阿迪家、卡波家都被評為貧困戶了,他們那么富有卻可以評上,為什么我們不能評上?!?/p>

        “你好好給他們解釋一下,那天村民大會我們宣讀了識別貧困戶的方案,當時全都舉了手的。后面在識別過程中,也沒有一家人出來說話。擁初,你給他們翻譯一下,對于精準扶貧戶的確定,我們達尼鄉(xiāng)黨委政府和甲斗村兩委始終堅持‘公開、公正、透明’的原則,推行‘一進’‘二看’‘三算’‘四比’‘五議’‘六定’程序的?!?/p>

        黃永貞在甲斗村駐村已三個月,由于語言上的交流障礙,與村民不是很熟悉,但對甲斗村開展的工作一清二楚,他隨口就可以背出脫貧攻堅工作中確定精準扶貧戶的工作程序。

        擁初點點頭,把黃永貞說的話翻譯到一半,就被人打斷了。

        依拓義憤填膺:“村兩委應該好好看看呷龍家、阿迪家、卡波家等貧困戶的收入,他們在金馬縣算不上富有人家,但在甲斗村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錢人家。呷龍家牦牛就有十五頭,他家有手藝,每年幫別人家修房子掙的錢不少于八九萬塊。

        阿迪家在縣城買得有房子,每年都到古德鄉(xiāng)去挖蟲草,收入不下十萬塊錢。卡波家就更不用說了,他家有兩個女兒,在達尼鄉(xiāng)集鎮(zhèn)上開了兩家餐廳,生意很紅火,每年的收入不下十二萬塊。他們家都可以評為貧困戶的話,我們在座的沒有一家不可以評為貧困戶的。甲斗村的人都知道,我們家有一位常年患病的母親,每年醫(yī)藥費就是八九萬,表面上看起來家庭收入還不錯,其實一直入不敷出,在甲斗村算是貧窮人家?!?/p>

        依拓是澤仁的兄弟,穿著一件天藍色的藏袍,頭上戴著一頂烏黑的皮帽。他用仇恨的眼神望著黃永貞,仿佛這一切都是黃永貞的錯。

        黃永貞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你們這些人,先申報貧困戶的時候沒有一戶申報,后面其他村民申報了,你們也舉手同意了。如果你們沒有舉手表決,甲斗村的貧困戶是無法確立的?,F(xiàn)在你們倒好,把這一切責任推到我頭上來了?!彼f。

        澤仁看到黃永貞生氣了,就使了一個眼色給依拓,依拓說:“我們到這里來,知道你是省上來的第一書記,心里面肯定裝著老百姓的。關(guān)于貧困戶的確立,我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那就是對村里開展的識別貧困戶的事不以為然,叫我們舉手我們就舉手,叫我們簽字我們就找人代簽。我們沒有想到國家對這個脫貧攻堅工作是認真的,對于貧困戶的幫扶是前所未有的?!?/p>

        “事情已這樣,你們說應該怎么辦?”黃永貞想了想問。

        澤仁說:“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辦?如果我們知道怎么辦,也不用跑到你這里來了?!?/p>

        “看來你們是來找我解決問題的?”

        “就是這樣的。”

        “我會把你們反映的情況如實匯報到鄉(xiāng)黨委政府和縣脫貧攻堅辦公室的。你們放心,只要你們說出的話是真的,縣脫貧攻堅辦公室會重新審核,然后鄉(xiāng)黨委政府和村兩委會重新識別貧困戶,把真正家庭貧困的村民納入精準扶貧戶的?!?/p>

        澤仁聽了黃永貞的話,知道這個事情需要層層上報,不是黃永貞一個人說了作數(shù)的,就站起來說著“卡卓卡卓(謝謝)”就回家了。

        黃永貞問擁初:“你覺得這些村民開村民大會的時候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反對呢?”

        “因為他們不知道精準扶貧的相關(guān)知識。”擁初說。

        “羅通和可加沒有給他們講明白么?”

        “也不是沒有講明白,而是他們不知道被評為貧困戶有什么好處?!?/p>

        “你覺得這個事情會不會有什么連鎖反應?”

        “這個會的,你想想看,甲斗村的精準識別工作打回來重新做的話,金馬縣其他鄉(xiāng)鎮(zhèn)也會有村民積極響應的。”

        “按你這么說,這個事情會遇到很多麻煩。”

        “為啥?”

        “你想想,金馬那么大,涉及的行政村那么多,縣上不會輕易做出改變的?!?/p>

        “那是?!?/p>

        藏歷新年后,春天就應該來了。

        “它肯定在路上了?!秉S永貞自言自語。

        黃永貞在甲斗村度過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終于迎來春天。

        他想,只要到了春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沒有見過高原上的春天,但想象中高原上的春天是無比美麗的。山頂上的天空,湛藍無比,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美感。山野上的野花,各種顏色的都有,每一種顏色都干脆而直接,紅色的就像一團火,白色的就像一杯牛奶,黃色的就像一塊黃金。高原上的鳥雀,一只只肥壯而快樂,由于藏族人信仰佛教,對待生靈萬物就像對待自己,他們不會拿彈弓打鳥,看到受傷的鳥還會幫它們包扎傷口。一棵棵楊樹上,站滿了野鴿、斑鳩、烏鴉、喜鵲等各種鳥,但沒有人撿石頭去恐嚇一下。田野里,善良的藏族百姓在播種青稞,把一把把的青稞種撒在開墾好的坡地里,把一年的希望與祝福播種在青稞地上,如果高興了,還可能唱這樣一首歌:

        我想問問你呀你在思念誰

        為何青稞低垂臉陪著你歌唱

        我想問問你呀英俊的少年

        為何天上的云朵為你換了裝

        青稞才播下呢,怎么就收割了?黃永貞想。他想起這樣一幅高原上青稞收割的美景,一顆心甜甜的。他知道已經(jīng)在路上的春天不是奔跑的春天,而是匍匐前進的春天。

        后來,黃永貞回到省城,每談起高原上的春天就幽默地說,高原上的春天是一路磕著長頭來的,到高原的時候,平壩地區(qū)的春天都走到盡頭了。事實也是這樣,從藏歷新年結(jié)束到春天到來,你會一直等,等了一個月,又等一個月,三個月過去了,春天還是只會在路上。

        春天在來的路上,甲斗村的脫貧攻堅工作不能只在路上。必須一直往前走,不論春夏秋冬,只要老百姓一天不脫貧,一天不奔康,那就必須鉚足勁兒往前進發(fā)。由于澤仁、依拓等人反映了情況,黃永貞就把這些情況反映給了鄉(xiāng)里和縣里。

        但是,鄉(xiāng)里和縣里沒有給予解決方案。他正想自己是否該把這些增加工作量的事往上反映時,甲斗村三組的澤仁、依拓等人和甲斗村一組的呷龍家、阿迪家、卡波家等人就吵到村活動室來了。

        他們一方有二十多人,每個人手上都拿著鋤頭、鐮刀等農(nóng)具。他們拿著農(nóng)具不是為了到田地上去干活,而是把這些農(nóng)具當作威脅對方的武器。

        他們分兩撥人站在活動室外的院子里一直不停地爭吵,每個人都在說著憤怒的話,但黃永貞聽不懂。黃永貞站在二樓窗子上望了一眼,知道這兩撥人都不是善茬,便靜悄悄躲在房間里。

        黃永貞沒有走出去,兩撥人就進來了。

        他們一邊吵架一邊走進活動室,黃永貞聽到他們不斷地重復一個詞:黃永貞書記。

        難道這次吵架是沖著我來的?黃永貞一顆心“咯噔”一下,心想,如果是沖著自己來的,那肯定是羅通動員來的。黃永貞想起那天羅通很不高興地說,“你不應該答應澤仁家兄弟倆反映的情況,甲斗村的貧困戶已經(jīng)確定下來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錄入建檔立卡系統(tǒng)了。你這樣一反映,不但解決不了識別貧困戶的問題,還徒增了很多工作。如果縣上要求重新識別,我們用一個冬天做完的確定貧困戶的事就得推倒重來。唉,你這個省城的書呆子。”

        黃永貞是甲斗村第一書記,羅通是村黨支部書記,他們都是書記,但黃永貞是第一責任人。

        黃永貞知道自己做的事沒有錯,所以沒有把羅通說的話放在心上。他聽到吵架的人擁擠著上了樓梯,突然想自己是否做錯了。

        “黃書記,我們來找你解決事情?!边三堊咴谧钋懊?,推開了黃永貞的房門。

        黃永貞知道事情就在眼前,不解決一下是不行的,哪怕只給他們說幾句空洞的安慰話。他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們到隔壁的會議室去。

        “你們這是怎么了?大白天就吵架?到底什么事讓你們大動肝火?”他知道這些人肯定是為了識別貧困戶的事吵架的,但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呷龍是一位中年男人,個子不高,一張臉瘦長。他留著長長的頭發(fā),帶著一副寬大的黑色眼鏡。他把眼鏡取下來,“聽澤仁家兄弟倆說你已經(jīng)把我家、阿迪家、卡波家等反映到縣上去了,我們想過來找你問問緣由,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成為貧困戶了?”

        “去會議室說?!秉S永貞故作鎮(zhèn)定,心里其實慌亂不堪。

        黃永貞把甲斗村一組和三組來的四十來號人用漢語吆喝到會議室后,自己給自己泡了一杯綠茶,一邊喝著茶一邊聽兩方的人用藏語說自己的道理。黃永貞聽他們說自己的道理,感到自己越來越?jīng)]有道理。黃永貞沒有說話,主要說了也沒有幾個人能聽懂,與其這樣不如不說。會議室不大,每個角落里都站了人,他們有時起哄兩下,但大部分時間就聽澤仁、依拓和呷龍在吵架。

        澤仁一雙眼睛血紅血紅的,就像一只斗紅眼的公雞。他直直地盯著呷龍說:“你不要以為村支部書記羅通是你家的親戚就可以成為貧困戶,與我家相比你家簡直是財主。黃永貞書記說了,脫貧攻堅工作就是為了讓真正的貧困戶脫貧的,不是讓本來富有的人更加富有的?!?/p>

        “我家哪里富有了?”呷龍個子不高,身體不壯,但聲音又高又壯。他瞟了一眼坐在前方喝茶的黃永貞,“就算我家有一點錢,那也是我家自己掙來的。我家被確定為貧困戶,沒有違反任何原則,所有的步驟都是按照識別程序來的?!?/p>

        “如果我家沒有一個常年多病的老母親,我不相信家境比你家差多少?!?/p>

        “那是你家做多了壞事,遭到神靈的譴責了?!?/p>

        “你再說這些不講良知的話,信不信我把你殺了?”

        “你連評個貧困戶都耿耿于懷,我借你十個膽也不敢殺我?!?/p>

        “你想試試?”

        “我想試試。”

        澤仁和呷龍吵得不可開交,最激烈的時候兩個人的手臂都頂在一起了。他們你指著我的鼻子,我瞪著你的眼睛,吵了兩個小時,但沒有動手。

        坐在會議室兩邊的兩撥人呢,看到他們倆吵得起勁,除了偶爾發(fā)出一點助威的聲音外,沒有參與其中。

        黃永貞喝淡了一杯茶,又泡了一杯茶。最開始的時候,他害怕兩撥人一起攻擊他。后來,他發(fā)現(xiàn)兩撥人沒有攻擊他,而是分開陣營對罵。再后來,除了澤仁和呷龍,其他的人全成了觀眾。

        黃永貞從害怕澤仁和呷龍打起來到恨不得他們兩個馬上打起來。

        他們這樣沒完沒了地吵架,一方面不可能把問題解決好,另一方面也浪費四十多號觀眾的時間。如果他們不來這里吵架,坐在會議室里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該干啥就干啥,沒必要瞪大眼睛坐著。

        黃永貞上了兩趟廁所,站在廣場上看了一會兒積雪,再回到會議室,澤仁和呷龍還是指鼻子瞪眼睛地吵架。他不耐煩了,就說:“你們想打架就趕快打,如果不想打架就坐下來好好地說?!?/p>

        澤仁和呷龍只會幾句簡單的漢語,聽不懂黃永貞說的話。他們以為黃永貞是勸架的,所以吵得更加激烈了。等到天色一點點黑了,澤仁擁初就來了。她沒有想到甲斗村兩撥村民在會議室吵架,高高興興地走到二樓。

        擁初手上拿著一小袋人生果,應該是專門給黃永貞帶來的。她聽到會議室里有吵架的聲音,以為黃永貞和羅通他們在談工作。

        “你們這是怎么了?”擁初站在門口,擠進半個身子問。

        黃永貞看到擁初,向她揮了揮手,一邊示意她進去一邊說:“你快進來,我正不知道怎么與他們溝通。你給他們兩個說一下,不要沒完沒了地吵架。他們可能還沒有吵累,但我們已經(jīng)看累了?!?/p>

        擁初坐在黃永貞旁邊,把黃永貞的這些話翻譯給澤仁和呷龍聽。

        他們愣一下,吵架的聲音小了一些。他們身邊站著的兩撥人忍不住笑起來,在喉嚨下嘰里咕嚕說:“黃書記說得有理,如果事情得不到解決的話,吵得再兇最后也只是吵累了自己,看累了觀眾。”

        “黃書記,我們這個事情應該怎么解決?”呷龍想了想問。

        澤仁也把身體轉(zhuǎn)過來:“對!黃書記你要給個解決的辦法?!?/p>

        “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打一架?!秉S永貞冷冷地說。

        “為什么打一架?”

        “因為吵架我們已經(jīng)看夠了?!?/p>

        “打一架就能解決問題么?”

        “當然不能。”

        “既然不能解決問題,我們?yōu)槭裁创蚣???/p>

        “如果不為了打架,吵架是可恥的。”

        擁初用藏語翻譯了“可恥”兩個字后,會議室里的人哈哈大笑起來。也許,黃永貞說出來的這句話正中他們下懷。

        他們大笑一陣后,兩撥人分別拉著澤仁和呷龍回家了。

        村民們回家了,擁初沒有回家。仿佛,村活動室是她的家。擁初在黃永貞的臥室里燒水,把人生果洗好煮在鍋里。

        她一邊烤火一邊問:“你是怎么想到后面那句話的?”

        “哪句話?”黃永貞斜躺在藏床上翻開一本小說。

        “就是那句‘如果不為了打架,吵架是可恥的’?!?/p>

        “我只是說了真話?!?/p>

        “這樣的真話不適合第一書記說?!?/p>

        “好像也是?!?/p>

        他們說著話的時候,劉秀蘭打電話來了。

        劉秀蘭打來電話,但沒有說話。黃永貞預感到什么,急切地說:“蘭蘭,你說話呀,可不要嚇我?”

        劉秀蘭還是沒有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她沉默很久,最后有氣無力地說:“永貞,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要分手?……不是好好的么?……過了這個春天,我就可以回來看你了?!秉S永貞以為劉秀蘭出了什么事。

        “我們早就不好了?!眲⑿闾m說了這句話,就掛斷電話。

        黃永貞拿著手機斜躺在床上發(fā)呆,似乎被什么打中了,一下子變成了木頭人。

        “黃書記,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擁初看到黃永貞黝黑的臉變成紅色,猜想應該出什么事了。

        黃永貞沒有說出了什么事,只淡淡地說:“如果有酒就好了。”

        “你想喝酒么?”

        黃永貞點了點頭,“今天太冷了,喝點酒的話應該會暖和一些。”

        “那我去給你弄酒來?!?/p>

        “你想到哪里去弄?”

        “當然是賣酒的地方?!?/p>

        “你要到達尼鄉(xiāng)集鎮(zhèn)去么?”

        擁初點了一下頭,站起來準備出門,黃永貞卻拉住她,“太遠了,路上全是冰雪,大晚上到集鎮(zhèn)上去很危險的。”

        “只要你開心,我不怕危險?!?/p>

        “我們一起去吧,反正我也想散散心?!?/p>

        他們沒有手電筒,就打開手機顯示屏當手電筒照明。他們穿了厚厚的外套,戴著毛茸茸的狗皮帽,但走出房門的時候還是冷得哆嗦起來。

        甲斗村到集鎮(zhèn)有四公里,路程不算長,但夜間的氣溫實在低。

        黃永貞和擁初踩著暗冰與積雪,順著只有風聲沒有水聲的甲斗河,一步步往鄉(xiāng)集鎮(zhèn)走。

        他們在去的路上遇到身形巨大的烏鴉,從山溝這邊的楊樹林飛到山溝那邊的楊樹林。烏鴉長長的翅膀,在他們頭頂發(fā)出“嗶波”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當他們走到甲斗河下方的石板橋上時,一只野狗在追逐一只野獸,不知道是野豬還是狐貍,那互相撕咬的聲音聽起來很嚇人。由于寒冷加上害怕,他們的手不知不覺間牽在一起,兩個年輕的身體也靠得緊緊的,儼然是一對情侶。

        他們來到集鎮(zhèn)上,大部分門市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但還有兩三家小賣部沒有關(guān)門。

        他們在集鎮(zhèn)末尾的一家小賣部購買了十瓶歪嘴郎、三袋泡雞爪、五袋花生米和一袋牛肉干。小賣部的老板是一位美女,看到他們買了那么多東西,就問:“打算明天耍壩子么?”

        擁初笑了一下,說:“我們打算今晚耍壩子?!?/p>

        “晚上耍壩子不怕被冷死啊?”

        “不怕。”

        黃永貞提著食品只是羞澀地笑,沒有參與她們的話題。

        老板娘說:“這位阿哥看起來不像本地人,不會是為了愛情來到達尼鄉(xiāng)的吧?”

        “我是外地人,但不是為了愛情來到這里的?!?/p>

        “他是省上下來的?!睋沓蹩戳艘谎劾习迥?,“你可不要打他的主意,他可是有主的人?!?/p>

        “剛剛已經(jīng)沒有了。”黃永貞說。

        擁初安慰他,說:“你很快會有的。”

        老板娘不失時機地調(diào)侃:“要不我做你的女朋友?”

        “看模樣你應該結(jié)了婚的。”黃永貞認真地說。

        老板娘哈哈大笑:“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說得對,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擁初看了一眼黃永貞,“還是不要調(diào)侃黃書記了,他臉都紅了?!?/p>

        黃永貞和擁初離開小賣部,提著酒和食物往甲斗村走。

        他們還是手牽著手,還是用手機照明道路。從對方的手心上他們感覺到異樣,有一種情感在一路沉默中傳遞。甲斗河吹來的風還是那么寒冷,吹在身上刀刮一般。他們互相依靠著走路,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他們走到活動室的時候,差不多晚上十一點了。他們在火爐里加了柴塊,煮了一壺奶茶,圍坐在火爐邊一邊喝酒一邊吃泡雞爪。

        “你可不要喝醉了?”擁初看到黃永貞已經(jīng)喝完一瓶歪嘴郎,就擔心地說。

        黃永貞摸了一下黝黑的臉,“我喝醉了嗎?才喝了一瓶,怎么可能會醉?”

        “要不,我們唱歌吧?”

        “可以啊,你喜歡聽哪首歌?”

        “《阿果吉曲》?!?/p>

        “好吧,我也喜歡這首歌?!?/p>

        黃永貞又喝完一瓶歪嘴郎,然后扯開憂郁的嗓門給擁初唱了網(wǎng)絡上很火的《阿果吉曲》。唱著唱著,眼淚就從他那張黑瘦的臉上流下來了。

        一滴滴拇指大小的眼淚從深邃的眼眶里流出來,接二連三地,源源不斷地,仿佛是一口豐盈的山泉。黃永貞一邊掉落眼淚一邊唱歌,那滄桑的聲音滲透著故事,又不知道是什么故事。

        擁初看到黃永貞那么傷心,就打開一瓶歪嘴郎“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半,說:“黃書記,以后我就叫你黃哥吧!你和女朋友感情應該很好,她真離開你了么?”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離開我了?但是,她打電話來提分手?!秉S永貞一邊掏出一包紙巾擦干眼淚一邊無比傷感地說:“我下來駐村時她不支持,因為我們應該談婚論嫁了。”

        “你大半年沒有回省城了吧?”

        黃永貞一臉憂傷,“是啊,最先打算國慶節(jié)回去,后來打算元旦節(jié)回去,再后來打算春節(jié)的時候回去……可是,我沒有請到假,沒有時間回省城。其實,她提出分手我也可以理解。她那么年輕,又那么優(yōu)秀,不甘心一個人在省城里孤獨寂寞地生活的?!?/p>

        “也許她只是說了氣話,你不要太傷心。如果你覺得寂寞,我是一個單身母親,你隨時可以找我聊天。”

        “萬一我愛上你了咋辦?”

        “你不會愛上我的。雖然我比你小六歲,但我畢竟是一位單身母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那你會愛上我嗎?”

        “那是肯定的?!?/p>

        “打算好久愛上我?”

        “也許是不久的將來,或者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愛上你了。”擁初沒有隱藏自己的感情,用一雙多情的大眼睛望著黃永貞,“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那個她和我應該長得像吧?”

        “這個你也知道?”

        “你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溫柔讓我感受到了?!?/p>

        “比如……”

        “有時你看到我就像看到自己的戀人,那眼眸里閃出的光芒令人莫名其妙;有時你會說出自己內(nèi)心里隱藏很久的話,仿佛我們多么熟悉?!?/p>

        “原來如此?!?/p>

        黃永貞和擁初喝完五瓶歪嘴郎后,一起吃牛肉干和花生。

        吃著吃著,放在火爐上方的奶茶就燒開了。

        擁初找了兩只彩色的瓷碗,給黃永貞倒了一碗,給自己也倒了一碗,“來!不要只喝酒,喝點奶茶對胃有好處。”

        黃永貞默默地接過奶茶,吹了兩下就把整碗奶茶喝完了。

        黃永貞痛苦地說:“除了酒,牛肉干和奶茶都沒有味道?!?/p>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磥?,你是真?zhèn)牧恕!?/p>

        “一個人能傷心也未必是一件壞事。來!喝酒,繼續(xù)喝酒?!?/p>

        ……

        他們喝著酒,說著夢想,講小時候的故事。擁初喝了三瓶歪嘴郎,黃永貞喝了七瓶歪嘴郎,喝著喝著天就亮了。

        他們喝那么多酒,但沒有喝醉。天亮時,他們越喝越清醒了。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巨大的太陽一大早就來到甲斗河流去的山埡口,用自己的萬道金光擁抱這片多情的土地。他們打開房門,走到村活動室前面的廣場上時,黃永貞的手機就響了。

        黃永貞以為是劉秀蘭打來的,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就有點失望。他讓鈴聲多響一會兒才極不情愿地接聽。電話是老家的叔伯兄弟黃永龍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姑媽昨晚去世了,問黃永貞能不能回來參加葬禮。

        “大半年了,我還沒有回過省城呢?”黃永貞沉默了很久說。

        “那你是回來不了了?”黃永龍在電話那頭問。

        “可以這么說。”

        “我們五個外侄準備買一條大牯牛去奔喪?!?/p>

        “你把我的那份錢算好后我轉(zhuǎn)賬給你?!?/p>

        擁初陪伴在黃永貞旁邊,用心疼的眼神望著他。她在心里感嘆,唉,這個甲斗村第一書記黃永貞,先是女朋友提出分手,然后是老家的姑媽去世。他總以為甲斗溝的春天來了,哪知道還是一直在路上。

        就在這天下午,澤仁和呷龍在甲斗村廣場上打架,澤仁被打破了鼻子,呷龍被打破了頭皮。他們一身血淋淋的,被路過的村民拉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簡單包扎一下,就被鄉(xiāng)派出所的民警帶走了??磥恚S永貞需要做的事情更多了。

        到過高原的人都知道,只要到了夏天,住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藏族同胞就會在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搭起帳篷,帶上簡單的生活用具和炊具,在帳篷里煮飯吃、居住等。他們成群結(jié)隊找一處平緩的山坡,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唱歌跳舞。這個季節(jié),最高興的當然是年輕的男女,他們會穿上漂亮的衣服,戴上昂貴的金銀首飾,一邊耍壩子一邊談情說愛。在這樣的季節(jié),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眼睛里散發(fā)出來的都是愛情與欲望。

        這是第二年的夏天,黃永貞在甲斗村工作已一年零十個月,對當?shù)仫L俗不再大驚小怪。

        黃永貞忙碌一年多,甲斗村的脫貧攻堅工作已經(jīng)走上正道,那些確定下來的精準扶貧戶一年內(nèi)增加了收入,離脫貧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太陽明晃晃地,順著甲斗河一路往上走來。跟隨太陽的腳步走來的,不是別人,是劉秀蘭。她給黃永貞提出分手后,然后迅速找了一位姓冷的男人結(jié)婚。結(jié)婚后,由于心里沒有放下黃永貞,日子談不上幸福。

        劉秀蘭早就想來金馬縣看看黃永貞,但單位事情太多就一天推一天,一月推一月,一直沒有付諸行動。這個夏天,她離婚了,為了散心,就一個人跑到甲斗村來了。

        黃永貞與村民一起耍壩子。

        在甲斗河上游,有一塊寬闊的草坪,他們在上面搭上白色的帳篷,這里一座那里一座,像雨后生發(fā)的白蘑菇。他們在帳篷里煮好了手抓牦牛肉和酥油茶,揉好了糌粑,把集鎮(zhèn)上買來的蘋果、香蕉等水果裝在口袋里,在草坪中間擺成一圈,參加耍壩子的人就坐成一個大圈子享受這些食物。

        “快看!河邊走來一位美女,不知道是找誰的。”

        西姆措坐在黃永貞旁邊,轉(zhuǎn)身時看到往上走來的劉秀蘭。

        黃永貞對美女沒有興趣,一心一意拿著刀子切牦牛肉吃,頭也不抬,“我們甲斗村的女子個個生得如花似玉,走來一位美女有什么大驚小怪的?!?/p>

        黃永貞吃了一塊牦牛肉,準備掐一點糌粑吃的時候,劉秀蘭就走到背后了。

        劉秀蘭來到黃永貞背后,看著他熟練啃食牦牛肉和糌粑,沒有打擾他。待他吃飽了喝足了,才在他身邊慢慢地坐下來,“你還記得我嗎?”

        黃永貞聽到劉秀蘭的聲音,一下子嚇了一跳。

        黃永貞怎么會不記得劉秀蘭呢?為了把她忘掉,這一年多來,他拼命地工作,把甲斗村當作自己的家,把甲斗村的村民當作自己的親人。在他的努力下,甲斗村建起集體經(jīng)濟,如高原蔬菜大棚、牦牛養(yǎng)殖等。他從與村民疏遠到打成一片,與剛來到甲斗村的黃永貞簡直不是同一個人。當然,由于缺氧加上高原的紫外線強,他變老了很多。如果不知道他年齡的人,還以為他三十多了。

        黃永貞看著身邊坐下來的劉秀蘭,一下子站起來,“你是蘭蘭?……你怎么來了?……你一個人多危險?。磕阍趺淳团艿酱謇飦砹??”

        黃永貞和劉秀蘭一年零十個月沒有見面了。

        黃永貞不知道劉秀蘭發(fā)生了什么事,說話語無倫次,聲音顫抖不已。

        劉秀蘭一臉憔悴,這一年多的日子看來不是很好。她一顆心很平靜,用眼睛大膽地看了黃永貞一眼,說:“我一直想來你工作的地方看看,但就是沒有時間?,F(xiàn)在,我有時間了,所以來了?!?/p>

        “聽說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對你好嗎?”黃永貞看到她一臉的疲憊,心疼地問。

        她答非所問地說:“你也結(jié)婚了吧,聽說一位美麗的藏族姑娘和你在一起?!?/p>

        他知道她說的是澤仁擁初,苦笑一下,“我和她沒有真正在一起,還只是好朋友呢?”

        劉秀蘭用懷疑的眼神瞟了他一下,“我離婚了。”

        “那我們重新開始吧?”黃永貞說。

        “我只是來看你,沒有想過和你重新開始,你知道有些愛是無法重來的?!?/p>

        西姆措一看劉秀蘭就知道,她是擋在澤仁擁初和黃永貞中間讓他們無法真正走在一起的人。她用藏語說:“既然分開了,就不應該再互相打擾了,你給不了對方的愛,有人會替你給的?!?/p>

        劉秀蘭聽不懂藏語,不知道西姆措說了一些什么話。她看一眼西姆措,問:“那位藏族姑娘不會是這位吧?”

        “如果我說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兒,你信嗎?”黃永貞看了一眼西姆措說。

        劉秀蘭聽了黃永貞的話,以為他在開玩笑,“你需要我信我就信,反之我就不信。”

        “我說的是真的?!秉S永貞先用藏語給村民介紹了劉秀蘭,然后再把村民們介紹給劉秀蘭,“這些村民就是我的親戚,我在這里駐村快兩年了,生活中受到他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他們說,希望你也一起來駐村幫扶。”

        “我從省城來的時候準備就看看你,現(xiàn)看到你和村民親如一家,這會兒想是不是也申請下來駐村。”

        這是一個美麗的午后,天上的太陽唱著快樂的歌謠,草坪上耍壩子的甲斗村的老百姓跳著歡樂的舞蹈。

        劉秀蘭和黃永貞一起參加耍壩子,與甲斗村的老百姓一起,一時間忘記了分手的事。

        太陽落山的時候,到集鎮(zhèn)去買酒的澤仁擁初才回來。

        擁初一看到長相秀美的劉秀蘭就知道她是黃永貞的前女友。她沒有扭捏,走上前去打招呼。

        她說:“其實我還不是黃哥的女朋友。這一年來,他心心念念的是你。由于他沒有放下你,所以不能接受我?!?/p>

        “你應該很愛他。”劉秀蘭對美麗可愛的擁初沒有反感,就像見到自己的親妹妹,伸手拍了一下?lián)沓醯募绨?,“我是他的過去式了,今天到甲斗村來不過是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沒有想過和他破鏡重圓。他是自由身,你可以大膽地追求他。”

        “姐姐是好人,一眼就知道擁初的心思?!睋沓鯎溟W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劉秀蘭,“你們讀過大學的人思維就是不一樣,不像我們小山村那么扭扭捏捏。我讀過書,會用漢語跟黃哥交流,所以我們走得很近。我喜歡他是真的,但談不上追求他。你不要看我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其實我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在愛情這條道路上,我受到過欺騙,所以還是比較謹慎的?!?/p>

        這天,劉秀蘭和黃永貞住在西姆措家搭建的帳篷里,在她們家吃飯、烤火。

        吃完飯后,他們就出來坐在草坪上看天上明亮的星辰,聽西姆措講民間故事。

        西姆措慢悠悠地講到: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個國王,殘暴成性。他把窮苦的老百姓剝削壓迫苦了,所有的百姓,不論男女老少,都差不多挨過國王的鞭打……西姆措講完故事,深嘆一口氣,“阿古登巴是一位聰明機智而又善良的人,可惜這樣的人物只能生活在故事里?!?/p>

        “我可以感受到你們每一個人都是阿古登巴。”劉秀蘭說。

        劉秀蘭坐在擁初旁邊,黃永貞坐在西姆措旁邊,他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一罐雪花啤酒。他們一邊聽故事一邊喝啤酒,喝著喝著就有點飄起來了。一陣陣山風從甲斗河吹來,吹在一座座帳篷上,吹在坐在外面聊天的人身上,談不上寒冷,也談不上涼快。擁初自告奮勇跳了一支舞,悠長的身材在夜幕下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

        “我來給大家唱一首歌吧!”劉秀蘭喝了兩罐雪花啤酒,美麗的臉孔上沒有了憂愁。

        “你會唱藏族歌曲嗎?”西姆措問。

        劉秀蘭搖了搖頭,“只聽過藏族歌曲,但沒有唱過。不過,最近有一首藏族歌很流行,我就試著唱一唱吧!”

        黃永貞沒有想到劉秀蘭也會唱歌,激動萬分,“好!我們會唱的一會兒跟著唱。”

        劉秀蘭點點頭,由于記不到歌詞,所以用手機百度了一下,搜索了兩三次后,終于找到歌詞。她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歌詞唱起來:

        可能是你的前世啊

        可能是我的前世啊

        千萬遍的擦肩而過

        遇見了你

        ……

        歌唱完了,劉秀蘭的嗓子不是很好,對歌曲也不是很熟練,但唱得很投入,情感真誠飽滿。當唱到最后一句“我便是那有緣人”時,擁初就眼淚汪汪了。

        擁初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因為緣分,我們才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黃哥到甲斗村當?shù)谝粫浿埃液桶屢黄鹕?,對明天的一切隨緣。現(xiàn)在,我們坐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這是神靈的恩賜。”

        “擁初妹妹,不要太傷感了。你要相信愛情,相信這人世間的緣分。本來我想在這里待一個星期,但想了想,打算明天回去了?!眲⑿闾m一邊看著擁初一邊看著黃永貞,平靜地說:“黃永貞呢,你也不要總是放不下過去的愛,一個人一生中會遇到很多緣分的,每一次到來的緣分都應該珍惜的。

        當然,這些話不該由我來說?!?/p>

        黃永貞不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話。

        這是一個美好而漫長的夜晚,他們誰也不想睡。他們天南海北地聊著。后來,月亮就出來了。他們?nèi)计痼艋鹛疱伹f,把所有的不開心不快樂全拋在腦外。

        第三堆篝火就要燃盡的時候,天色就一點點亮了。

        這個夏夜,他們的相聚與別離就像一首網(wǎng)絡歌曲:

        月亮你別再柔情似水

        我的朋友你別再多愁善感

        昨天已經(jīng)過去

        所有的傷心和煩惱已離去

        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會更蔚藍

        ……

        第二天,黃永貞、擁初和西姆措還在帳篷里睡覺,劉秀蘭就悄悄收拾行李回省城了。

        劉秀蘭給黃永貞發(fā)了一條長長的短信,大意是她看到黃永貞扶貧駐村的地方,感受這里艱苦的環(huán)境和淳樸的藏族同胞,明白了黃永貞為什么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幫助這里的老百姓脫貧。她希望黃永貞好好對待擁初的真心,不要辜負了人家沒有私心雜念的愛情。

        這天沒有太陽,午后下了一陣暴雨。黃永貞下午才醒來,看到劉秀蘭發(fā)來的短信。他正準備回復一句什么話,卻收到另一條短信:永別了!親愛的永貞。這一刻我多么愛你……短信是劉秀蘭發(fā)來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黃永貞迅速撥打她的手機,但沒有人接。他打了三五次后,手機就關(guān)機了。

        黃永貞害怕劉秀蘭想不通,就馬上喊醒西姆措和擁初。他請擁初母女倆去鄉(xiāng)上給鄉(xiāng)長和書記匯報情況,自己找了一輛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來到達尼鄉(xiāng)派出所。

        黃永貞慌慌張張地說:“我女朋友自殺了,快幫我定位一下她的手機?!?/p>

        達尼鄉(xiāng)派出所只有三個民警,分別是所長、指導員和副所長。他們?nèi)齻€都在辦公室,一聽說黃永貞的女朋友自殺了,氛圍一下子緊張起來。

        所長姓張,鄉(xiāng)上的人都叫他張所。他是金馬縣土生土長的藏族,在派出所工作已有九年。他仔細詢問劉秀蘭昨晚的行為,說:“她不是自殺。”

        “難道是他殺?”黃永貞問。

        張所一邊打開電腦幫黃永貞定位劉秀蘭的手機一邊說:“她應該出了事,但肯定不是自殺??靵砜?,她的手機在阿麥縣境內(nèi),應該是一大早就坐客車往省城出發(fā)了的?!?/p>

        “把具體位置搜索出來。”

        “這是阿麥縣境內(nèi)三和鄉(xiāng)馬牛村,不會是出車禍了吧?

        這個地方地勢險要,時常有車禍發(fā)生?!?/p>

        他們正說話,張所的手機就響了。電話是金馬縣公安局打來的,說是金馬縣到省城的客車在阿麥縣境內(nèi)出了車禍,乘客傷亡不清楚,叫達尼鄉(xiāng)派出所派車前去救援。

        “肯定是你女朋友坐的那輛車。”張所接完電話對黃永貞說,“你跟著我們一起去車禍現(xiàn)場吧,萬一只是受了重傷的話,需要你幫忙一起送到醫(yī)院救治的?!?/p>

        黃永貞一時間慌了神,連忙地點頭又搖頭,聲音顫抖,“快去!我要去!我相信她不會有事的……對!不會有事的?!?/p>

        這時,天色暗沉,滴滴雨水落了下來,就像黃永貞迷茫無助的心。

        他們出發(fā)時,澤仁擁初和西姆措來了。擁初和西姆措到鄉(xiāng)政府找鄉(xiāng)長和書記匯報情況,但鄉(xiāng)長和書記兩個人都到縣上開會去了。她們沒有找到鄉(xiāng)長和書記就到派出所來找黃永貞了。

        擁初聽說劉秀蘭出了車禍,就跟著黃永貞一起坐上派出所的警車出發(fā)了。

        這個夏天對于擁初有喜有憂,本來認識了劉秀蘭,成為知心姐妹是一件好事,但哪知道一認識就成了永別。當然,擁初不相信劉秀蘭就這樣死了。在親眼看到劉秀蘭的尸體前,誰也沒有說一句劉秀蘭死了的事。

        由于下了雨,天很快就黑下來了。

        達尼鄉(xiāng)派出所指導員叫吉巴,才二十六歲,但已有五年的從警經(jīng)歷。他坐在駕駛室一邊開車一邊安慰黃永貞,你不要太擔心,萬一只是個驚嚇,沒有什么危險也是有可能的。

        從達尼鄉(xiāng)到阿麥縣境內(nèi),本來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兩個多小時就能到達。但是,天黑路滑,吉巴不敢把警車開得太快。他們坐了三個小時的車,晚上八點半的時候還在金馬縣境內(nèi)。他們跑到馬牛村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了。

        一輛輛救護車在公路兩邊閃著信號燈,一聲聲警笛回蕩在空曠的公路上。公路下方是一條洶涌澎湃的大河,由于經(jīng)過阿麥縣三和鄉(xiāng),故叫三和河。公路下去二十米處,一束束手電筒發(fā)出來的強光晃來晃去。在一束束電筒光里,有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的身影,有穿著交警服裝的警察的身影。黃永貞從車上下來,不知道公路下方的小路危險不危險,但已經(jīng)顧不了危險。

        黃永貞身后跟著擁初,擁初從警車里拿了一把手電筒,一邊幫黃永貞照明小路一邊說:“注意安全,黃哥!不要太心急,應該不會有事的。抓住上方的樹枝,下面是懸崖峭壁,你要一步步往下挪?!?/p>

        張所和吉巴跟在擁初后面,用手上的電筒往車禍的方向照了照,大聲喊道:“我們是金馬縣達尼鄉(xiāng)派出的救援隊,河邊的交警有金馬縣公安局的沒有?”

        “我們是阿麥縣公安局的?!彼麄兒傲藘扇魏?,才傳來這么一聲回應。

        他們順著公路下方艱險的小路來到三和河邊,當時在那里救援的醫(yī)生和交警全是阿麥縣的人,沒有一個是金馬縣的。

        他們走到車禍發(fā)生地一個小時后,金馬縣公安局派來的救援大部隊才趕到。黃永貞和擁初跟著金馬縣救援大隊在三和河邊等了很久,差不多半夜三更的時候,翻到三和河里的客車才被吊車打撈上來。

        黃永貞在死人堆里找到劉秀蘭,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濕漉漉的,眼睛睜得很大,被水泡得脹鼓鼓的。她身上穿著藍色的牛仔上衣和黑色的牛仔長褲,左手緊緊地逮著手機,一張美麗的嘴巴張開著,應該是想呼救,當時客車翻到河里的時候,應該還是活著的。

        劉秀蘭身上的傷口不多,應該是綁了安全帶。如果客車沒有掉進河里,她應該是沒事的。

        黃永貞抱著劉秀蘭,不停地喊她名字,但她已經(jīng)沒有了回應。

        “蘭蘭,你怎么這樣就走了?我們的愛情還沒有結(jié)束,你怎么丟下我突然離去呢?”黃永貞聲音已經(jīng)沙啞,說出來的話像自言自語。

        擁初看到黃永貞如此悲傷,一邊陪伴在黃永貞身邊一邊安慰說:“黃哥,蘭蘭姐已經(jīng)死了,你不要太悲傷。如果她在天有靈的話,也是希望你不要太悲傷的。”

        “不!她不會離開我一個人走了的。”

        黃永貞一直抱著濕淋淋的劉秀蘭,直到金馬縣公安局救援隊找來救護車把劉秀蘭的尸體拉走。

        這一場車禍,客車上的五位乘客全死了,司機和乘務員也死了。

        黃永貞駐村后第一次回到省城,居然是送前女友的尸體回去的。

        澤仁擁初和黃永貞從省城回到甲斗村后,沒有先前那么有說有笑了。他們各自有了心事,仿佛心與心之間隔了一堵墻,每次見面都客客氣氣。

        這是黃永貞扶貧駐村的最后一個夏天,他還是喜歡順著甲斗河游蕩,還是會想起甲斗村的往事。黃永貞從省城來到甲斗村,帶領(lǐng)甲斗村的貧困戶脫了貧,但一段美好的愛情卻消失了。黃永貞最愛的劉秀蘭消失了。

        我應該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后來有一天,黃永貞對自己說。

        黃永貞想,不管是工作還是愛情,就像往東流去的甲斗河,只要來過天地間的東西,就注定一去不復返。人類需要記錄一些故事,哪怕這些故事平庸無奇。這樣一想,夏天就走到了盡頭,黃永貞為期兩年的扶貧駐村就結(jié)束了。

        也許,黃永貞會申請繼續(xù)駐村;也許,黃永貞會回省城原單位……

        可是,誰知道呢?

        責任編校:石曉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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