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平：當(dāng)代詩人、編輯。著有詩集、散文隨筆、詩歌批評札記16部。居成都。

耳 順

上了這個年紀(jì)，

一夜之間掩飾、躲閃、忌諱，

繞開年齡的話題。我恰恰相反，

很早就掛在嘴上的年事已高，

高調(diào)了十年，才有了炫耀。

耳順，就是眼順、心順，

逢場不再作戲，馬放南山，

生旦凈末丑已經(jīng)卸妝，

激越處過眼云煙心生憐憫。

耳順能夠接納各種聲音，

從低音炮到海豚音，

從陽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甚至花腔、民謠，搖滾，嘻哈，

皆可入耳，婉轉(zhuǎn)動聽。

從此世間任何角落的雜音，

銷聲匿跡。

花名冊

進(jìn)入生命里的花名冊，

構(gòu)成生命的全部。

比如家族基因的樹，盤根錯節(jié)，

枝繁葉茂。而這些之外，

東西南北的張三李四王五，

上下左右的趙八錢七孫六，

人世間一個來回從始而終。

起眼每個站臺熙熙攘攘，

擦槍走火，如同家常便飯。

至于眼睛里夾沙子，

雞蛋里挑骨頭的強(qiáng)人所難，

別人的游戲一帶而過。

所有邂逅與相識進(jìn)入花名冊，

所有同行與對手進(jìn)入花名冊，

時間堆積，如同著作等身。

珍惜花名冊，就是珍惜自己，

別在你生命的嘔心瀝血里，

假設(shè)敵意與對抗，平心靜氣。

盲 點

面對萬紫千紅，

找不到我的那一款顏色。

形形色色的身份，留下一張身份證。

閱人無數(shù)，好看不好看，有瓜葛沒瓜葛，

男人女人或者不男不女的人，

只能讀一個臉譜。

我對自己的盲點不以為恥，

甚至想發(fā)揚(yáng)光大，

不辨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事理，

這樣我才會事不關(guān)己。

我知道自己還藏有一顆子彈，

擔(dān)心哪天子彈出膛，傷及無辜，

所以我對盲點精心呵護(hù)。

我要把盲點繡成一朵花，人見人愛，

讓世間所有的子彈生銹，

成為啞子。

父親的時刻

早起突然惦記老爺子，

隨手撥出電話，通了，沒接。

再撥，又通了，那邊聲音有些異樣，

渾濁而遙遠(yuǎn)——“我，要走了”

一句沒有任何鋪墊的應(yīng)答，

比子彈更迅疾地?fù)糁形摇?/p>

成都與重慶的距離都是高速，

四個輪胎長不出翅膀，窗玻璃外，

天空面無表情，路牌在倒，樹木在倒，

12點零8分，時間戛然而止。

前面是世紀(jì)的界碑，只差五步，

抵達(dá)我們的百年約定。

感應(yīng)是什么東西，如此狗血。

如果不撥那個電話，如果撥通，

沒人接我不再繼續(xù)撥，老爺子那句話，

就被打回。如果那句話沒有說出，

就不是這個樣子，肯定不是這個樣子。

我早上從來不撥電話，

怎么那么手賤，那么無聊、那么傻。

這一天，這個時刻我無法面對，

那個電話波長300公里，

驚飛的白鷺，哀鳴不絕于耳。

母 親

母親以前不問家事，

父親走了老媽順位居高。

過年過節(jié)，四世同堂一一清點，

不在身邊的視個頻，滿心歡喜。

中秋的月亮從來沒有圓過，

晚輩云端請安，老媽幾把眼淚，

手指輕輕觸摸屏幕，淚水浸泡的笑，

花朵一樣溫潤。

老媽的那些同事不在了，

姓名都刻成了字，在石頭上。

家人團(tuán)聚兒孫搶著買單已成慣例，

老媽不差錢，有錢派不上用場。

這次回家被提前告知，

老媽請吃，而且從今往后就是規(guī)矩，

想吃啥吃啥，隨便吃，大氣。

我湊近她耳邊大聲說：富婆吉祥。

這是多么美妙的家事。

一個久違的長鏡頭重新浮出，

老媽喜歡看我們吃，只是眼前，

添了一堆小的們，老媽很是得意。

深居簡出

騎馬挎槍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

拈一支草莖閑庭信步，

只在乎山水。

與素不相識的鄰居微笑，

與糾結(jié)告別。喝過的酒聽過的表白，

揮發(fā)了，心臟騰不出地方，

裝太多太雜的儲物。

小徑通往府南河的活水，

魚蝦嬉戲，熟視無睹岸邊的白鷺，

那是一只讀過唐詩的白鷺，

心生善意，含情脈脈。

后花園懷孕的流浪貓，

伸展四肢的瑜伽美輪美奐，

斑鳩也在梳理閃閃發(fā)光的羽毛。

早起沏好的竹葉青，

茶針舒展，溫潤而平和。

從天府廣場穿堂而過

二十年的成都，

沒有在天府廣場留下腳印，

我感到很羞恥。有人一直在那里，

俯瞰山呼海嘯，意志堅如磐石。

而我總是向右、向左、轉(zhuǎn)圈，

然后揚(yáng)長而去。

那天，在右方向的指示牌前，

停車、下車、站立、整理衣衫，

從天府廣場穿堂而過——

三個巡警英姿颯爽，

兩個少女各玩各的手機(jī)，

一個環(huán)衛(wèi)工埋頭看不見年齡。

我一分為二，一個在行走，

另一個，被裝進(jìn)黑色塑料袋。

一陣風(fēng)從背后吹來，

有點涼。

線上清明節(jié)

父親上山第三個年頭，

清明節(jié)沒有雨，欲哭無淚。

陰間與陽間，老爺子上山以后，

跨界祭奠成了規(guī)矩。

一條隱秘的線分了上下，

哀思緩緩上線。

線下的巨額紙鈔、燭火和鮮花，

只能從線上虛擬抵達(dá)。

朋友圈父親加過我至今未刪，

卻沒有動靜，沒有信息，

他應(yīng)該睡得很好，讓他好好睡吧。

我們上線了，母親很好，

兒女很好，孫們曾孫們很好，

那是九十五個年輪的粗茶淡飯，

留下的好。此時此刻，

父親聽見了，有風(fēng)吹送，

父親的一聲咳嗽。

在綿山我看見了介子推

晉文公火燒綿山以后，云霧彌漫，

介子推各種版本都不及寒食節(jié)，

修正的追悔和清明。

無路可遁，子推兄肯定留在山里了，

有風(fēng)高一聲低一聲呼喚，煙雨里

幾根骨頭，或者一把灰。

山是好山。每一處都有介子推的影子，

上山不敢念想肉滋味，不敢喝湯，

礦泉水也不敢喝。

我用鏡頭替代我的眼睛，切割

綿山不相干的風(fēng)景。斷壁上的老人頭，

被我定格。

我相信那塊石頭就是介子推現(xiàn)身，

不能確定是他在人群里看見我，

還是我在亂石中找到了他。

時間久遠(yuǎn)，年輕的介子推老了，

生命里的介意和不介意，輕若鴻毛，

唯有所作所為，被大山雕刻。

槐抱柳

張壁古堡那年的戰(zhàn)火，

燒掉很多記憶。牧歌折斷，

傷痛覆蓋傷痛，沒有故事一氣呵成，

槐與柳的私語，在后來的日子成為寶典。

傳奇只能在晉中大地。

比冷兵器時代留下的地道更深邃、更迷人，

千年老槐艷遇不足百年的楊柳，

一個擁抱就是永遠(yuǎn)。

說相濡以沫都膚淺了，槐柳身心同體，

年齡不是問題，身高不是問題，甚至性別，

也不是阻礙?；币驗榱菽痉甏?，

柳因為槐而風(fēng)姿綽約。

我在植物分科里無法歸類，槐身體里的柳，

和柳身體里的槐，一場刻骨銘心的愛，

穿越了所有偏見。槐抱柳不止是一種生長，

已獨立為新科，我有詩為證。

惠山泥人屋

惠山古鎮(zhèn)的泥人屋，

比左鄰右舍的門簾與招牌低調(diào)。

一只麻雀在臺階上溜達(dá)，

被我和我本家兄弟曉明打擾，飛了。

我在清冷的屋里轉(zhuǎn)了一圈，

想象當(dāng)年老佛爺五十大壽上的八仙，

曾經(jīng)帶給惠山東北坡山腳下，

那些黑泥的榮耀。

年代久遠(yuǎn)，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

那些胖乎乎的家伙一點沒有減肥，

觀音、彌陀卻食了人間煙火，

和我一樣可以妙趣橫生。

滿屋子手捏的戲文，京劇、昆劇，

以及當(dāng)?shù)氐胤綉虻囊粋€折子，

滿堂喝彩，有一條秘密通道直達(dá)。

店家一直埋頭在那里，

他手里的老漁翁正在收線收桿，

我是被他釣起的那條魚。

借一雙眼睛給阿炳

阿炳的眼睛瞎了，

太湖水沖洗不掉太多的陰霾。

一身道骨被仙風(fēng)輕描淡寫，流落街頭。

惠山腳下，二泉映照的月亮，

慘白。二胡行弓的滯意與頓挫，

繞指江南的風(fēng)聲、雨聲，成斷腸。

每次在他的塑像面前，

我為自己的一雙大眼深深自責(zé)。

想把我的眼睛借給阿炳，

看見鮮花和滿世界對他的仰望。

但是什么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小澤征爾翻飛的指揮棒，

大師一低頭的淚涌，跪拜的定格。

所有看不見的震撼，

都在阿炳兩根弦的中國琴上，

汪洋向遠(yuǎn)、向無邊的遼闊，蕩漾。

在西雙版納

老班章從山頂上下來，

生的熟的都是精制，

印了我的姓名。

冰島與北歐的那個沒有關(guān)系，

在西雙版納人見人愛，

讓我懷揣清涼。

剛走紅的曼松還沒有明星的派頭，

低調(diào)、含蓄，三盞過后，

口碑波濤洶涌。

熱帶的雨說下就下，

老虎不會說來就來。

這里的孟加拉虎不喝茶，

見過它的人越來越少。

晚宴上的虎骨酒，姓孟，

我心有余悸，

端酒杯的手把持不住，

灑落在地毯上的腥紅，

刺鼻，反胃。

我和那只倒下的虎，

素不相識，但我知道，

有一雙眼睛在叢林的深處，

望著我。

我不方便說羊

我不方便說羊，

羞于面對那些贊美詞。

在新疆、內(nèi)蒙、陜西、甘肅，

都不如我在雙流黃甲，

與這里的草甸和泥土含混。

牧馬山上的馬被風(fēng)卷起的鬃毛，

在羊群里的趾高氣昂。

羊還是那羊，

從蠶叢部落遷徙而來，

沒有云朵一樣的白，而是麻黃，

麻是泥土的顆粒，

黃是族人的膚色。

恐怕也只有我，刻骨銘心，

見過羊在屠刀下流淚，

一流清澈透明，一流無怨無悔。

那時候我還很小，

小到我沒有力氣拿鉛筆，

只是在心里畫了很多羊，

與羊?qū)υ?，說它們的小語種。

現(xiàn)在我在黃甲過麻羊的節(jié)日，

也只能說這樣小語種，

不方便用普通話，

說羊。

冬至這天我格外警惕

冬至羊出沒，

桌上所有的喜悅大同小異。

我沒有口福，只能避而遠(yuǎn)之，

這是與生俱來的缺陷。

不近美味比不近美色更殘忍，

食色的清湯寡水，

沒有刻意，沒有接受某種暗示，

生理抗拒讓我隨時保持警惕。

羊出沒和狼出沒，

在我這里都有十面埋伏，

我儲備了一萬個理由，

從埋伏圈決絕逃離。

冬至，而且不止是冬至，

只要有一絲風(fēng)稍帶了某種氣息，

我也不能口無遮攔。

本欄目責(zé)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