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一
三位青年,同去巴黎學畫。
兩位學成歸來, 其中一位坐上美院院長位置,頗受國家重視,同樣廣受普羅大眾追捧。 另一位回國后,起先任教于美院,后辭職,專心繪畫。作畫前,他囫圇煮一鍋飯,連食數日?!拔母铩蹦甏?,不得已,他將半生心血悉數毀盡,沖入洗手間,離開上海,遠走香港。
還有一位,一直留在巴黎。 他的畫,深受著名經紀人賞識。 后來,為堅持個性,免受鉗制, 與經紀人分道揚鑣。 原本家境優(yōu)渥,后破產,少了經濟來源。從此,窮愁潦倒的他,去餐館洗過盤子,去瓷器廠畫過粗坯……一個寒冷的冬日, 他在租居小屋取暖,煤氣中毒而逝。
三位青年,分別是徐悲鴻、林風眠、常玉。
留在巴黎的,是常玉。
愿意在常玉畫前停駐的, 永遠是少數派。他的畫浸透著個體生命的孤獨感,像一個人在黑夜仰望星辰,抑或睡不著的夜,于窗前靜看滿月……
我每次聽肖邦, 眼前總要閃回常玉的幼鹿圖, 或者一只孤單的小象置身浩渺無垠的沙漠……
肖邦的琴聲, 與常玉的墨色, 是同質的,漫漶無所止無所終的寒意。
古典樂與繪畫,頗為相融,自洽地達成了視覺與聽覺的互通互補。 比如林風眠系列侍女圖卷, 總叫人想起柴可夫斯基《船歌》,或者馬勒《大地之歌》,極盡幽淡而又疏離的柔美, 遍布初月將升溶溶一片的安詳。
西方教堂壁畫中的圣母像, 與我國古寺的觀音有著相似的氣質,慈悲,安詳,橫貫富態(tài)之氣。觀音起先是男性形象,后來慢慢在民間演繹為母性形象,天庭飽滿,地閣方圓。 小城正定隆興寺里那個瘦癯的翩翩少年觀音除外。
林風眠的侍女系列, 眉宇間有著似有若無的慈悲哀意——這哀意里, 有著不被馴服的點滴妥協。這點滴妥協里,正是幾千年來人們賦予女性的弱質之美。
每次聽《船歌》,幾欲盹過去,恍惚間,琴聲破空而來,一如正午響雷,將生命的哀意敲醒,大雪飛瀉。 一如盛夏觀云,長空萬里的白里,也會隱藏著不為人道的哀意。說到底,是生命的孤單感。
二
有一年初夏,在壽縣古城看完博物館,已然正午。 餓極, 但找不著一家干凈小飯館。古城墻邊唯一一家像樣的酒店,大約被辦喜事的人家提前預訂了,正大宴賓客,服務員不肯接待我們。
暈頭轉向里,繼續(xù)尋找果腹之所。古城內,房屋低矮破落,家家庭院里植有苦楝,紫盈盈的花穗,沉沉低垂。
午后溽熱, 苦楝花的香氣反而令人焦躁難安了, 困在永遠走不出的迷失中……倏爾,眼前一亮,一座清真寺。正廳禱告室,外圍雕欄銹跡斑駁, 但絲毫掩不住的花紋繁復。 門前一株古銀杏,被雷攔中劈開,綠葉婆娑依舊。
寺里喇叭驟然響起誦經聲, 起先是銀鈴般的調子,可在平原上橫貫數里的悠揚……烈日高懸,天正鈷藍,四下無風。
在這北平原的古老楚都, 聽著悠揚抒情的經聲,久之,末了,竟是那樣悲涼寒冽……
何以悲涼寒冽?
許多年,忘不掉。
三
酷熱難耐時, 聽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比吃下一桶冰激凌更有效。有時,精神上的清涼感,比之肉體上的,更有權威性與馴服感。
熱都不怕了,豈能被心浮氣躁鉗制?
每次聽馬友友拉夏爾·圣-桑的《天鵝》時, 撲面而來的總是森林里的動物嬰兒潮——小老虎、小獅子、小豹子、小斑馬、小象、小鹿……到了德沃夏克《幽默曲》,沒有哪對搭檔比得過帕爾曼、馬友友組合,更適合呈現人類童年的明朗愉快; 再到舒伯特《圣母頌》,則是人類的晚年了,慈悲,溫柔,又高貴。
四
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的幽暗、廣袤,作為一把通向神界的梯子,帶給人隆冬的微火,讓身體靈活,十根手指開始呼吸,每一寸肌膚與外物呼應。小號一聲召喚,漫天繁星次第出現,令人類擁有了過去的、未來的、失去的美。至第三樂章,鋼琴潺潺里,走來的幼童頭戴花冠,千山醒來,萬海綠浪,帆白天藍,幾十把小提琴拉出草原上野花一片……
縱然此刻我們一無所有,也是快樂的,屋外寒風正緊。 至最后樂章,眾大提琴、中提琴出場,所有的神暴動了,是定音鼓的一聲雷霆,世界又重新恢復秩序,宛如人類失智怒砸杯盤,面對一地碎屑,一顆心終于平靜下來。
罹患胃癌的阿巴多,累得滿頭大汗,格里莫提前用鋼琴為他送行。
五
下班前夕,為了給自己一個犒賞,打開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 只聽第一樂章,迅速關掉。 回家的一路,精神緊隨二十余把小提琴的余韻一起昂揚著, 自己成全著自己,并非浪費生命。
四十歲以后, 不再借助外物將低落情緒自深潭打撈上來,我要自己去創(chuàng)造。
所謂創(chuàng)造, 即獨自找到置身事外的途徑。
六
讀張大春的一本書,有點拗。文學是無限舒展性的。 張大春試圖歸納、聚焦,甚或將老舍與張愛玲放在一塊兒, 律師一樣地收集證據,步步為營,技術勘察般。
廢名說《詩經》,顧隨說《詩經》,聞一多說《詩經》……各有各的好,皆為闡發(fā)。
行文不能攥,要雙手攤開,無限開放,一生三,三生萬物……
七
辛丑年秋,去徐渭故居,方知一個人的生前境遇如此逼窄——后門天井, 僅僅一線天。 雖白亮亮的,我站在那里仰頭望,卻那么壓抑。
回來很久,方才悟出,這個孤獨的人,當真是以性命繪畫。 那局部的、細微的,更能抵達無限的廣深。
那天井里的一線天, 正是他生命的丈宣。
他家院中幾株石榴,怕也紅花灼灼了。
八
身體決定精神。
氣虛如我, 接受不了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偏愛局部、細小、幽微。
汪曾祺的東西何以好? 生活的雜質悉數過濾掉,淘沙揀金,且淡且淺一句“蠶豆花開得紫多多的”“胡麻打著把小花傘”,讓人低回,風一般自然。
無線傳感器網絡WSN(Wireless Sensor Network)在許多領域得到了廣泛的應用[1-3],對無線傳感器網絡性能的研究也就成了重要的研究內容。網絡安全是網絡的基礎[4],網絡部署是影響WSN性能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而重要的考慮因素包括網絡部署時的覆蓋質量以及網絡部署時的安全性[5],因而網絡通信鏈路的安全連接性和網絡的覆蓋質量等問題,成為網絡節(jié)點部署研究領域的關鍵問題。
魯迅的風格,接近寒冬的樹,凜冽中一派深黑,可擠出墨來,鑄成鐵畫,消失了基礎體溫。 他早年偶有熱烈蓬勃,那真驚艷。
九
胡蘭成的文字,令人起反感。
年輕時讀, 緣何竟以為好? 是風霜歷練,榨出了此人的無賴相。
夜里,除了佇立露臺袖手望星,末了讀點書,還是魯迅,就算結茅潛修吧。 時代的潮水一如大風走云,倏起倏滅。我們弱小的人,唯仗書籍取暖。
《故事新編》只薄薄一本小冊子,卻實在令我驚嘆,魯迅奇異的想象力,精湛的結構能力,讓平庸者望其項背。
重讀《非攻》《起死》。 前者塑造墨翟奔走楚國勸說楚王放棄侵略弱宋的一片慈悲苦心,令人動容。 蒙太奇一樣的鏡頭:墨子包幾十個玉米窩窩頭,日夜不歇往楚國趕。一雙布履走破, 撕下衣襟把腳包起, 繼續(xù)走。 墨子是帶著歷史使命的一個孤獨的哲學老頭,他要拯救宋人于水火……
墨子何嘗不是魯迅的精神化身? 當時多少幫閑文人圍攻他譏諷他“拿了盧布”?一腔孤勇的他,何其孤獨呢?
我讀他的書信,又捋出另一條脈絡。起初,他與胡適關系交厚,相互借書,通信中,他既敬畏又禮貌地與胡進行著學問探討,甚至帶著一片赤誠,“無情” 指出胡適新詩集里若干篇章不應放進去……到了上海時期,兩人通信間忽然生分客氣起來,終于漸行漸遠。
這樣的兩個人,注定走不到一起去,一個信奉改良主義, 一個執(zhí)意打破鐵屋子重建新世界。胡適折中主義的笑瞇瞇,反襯得魯迅愈加激進了。
百年過去,我們再來看,若魯迅有靈,想必痛心而痛哭——鐵屋子打破了, 可未必產生出比舊屋子更先進的現代文明。
魯迅的希望終究落空, 民族性似乎未有改觀。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張愛玲的作品一躍而為高峰, 他們的作品中永恒展現著淋漓盡致的人性樣本。 兩位均以獨特的文學語言還原出了“中國式”的復雜人性。魯迅作為寫景高手,一樣沒有體溫,不輸張愛玲:
他看見一地月光,仿佛滿鋪了無縫的白紗, 玉盤似的月亮現在白云間,看不出一點缺。
(《肥皂》)
甚至, 他比張愛玲更冷。 張愛玲的冷里,殘留著抒情、悵惘,魯迅將一切兒女情長拋棄得徹底,寒光閃閃,但是,你一旦慢慢揣摩、沉浸,卻又感到格外的暖。
不曉得他若活到后來, 會否選擇與張愛玲一樣的道路。生命的最后幾年,在給友人的信中,他一直說要走,要去異域養(yǎng)病,但一直為家庭所羈絆,到底走不了。
薄薄一本《故事新編》,大多寫于北京、廈門時期,定居上海后只寫了幾篇。生命中的最后兩三年,他于翻譯糊口、打筆戰(zhàn)的凌亂間隙,寫下《非攻》《起死》《出關》(分別作于1934 年、1935 年、1936 年)。
《起死》篇,讓人觸摸到一個作家的心冷成灰?!斗枪ァ防镞€有一口熱氣在。最后一篇《出關》里,依然有蓬勃的少年氣。終于,身心俱疲的一個偉大靈魂,茫茫大江去不還。
老子留給人們的, 永遠是函谷關前漸行漸遠的背影,行走于暗夜時分。
魯迅也是“夜”,一座四面環(huán)水的孤島,無一葉小舟可達, 唯一的知己瞿秋白不在了,他永遠是“月光如水照緇衣”的孤冷。北平時期任職教育部做著一份閑差, 失眠的他,對著白壁抄碑至夜深,后來避走廈門、廣州,直至定居上海,心境愈發(fā)頹暗,偶爾回一趟北平探母,依然深夜“只一人,坐于百靜中”。蘇東坡在最狼狽之際找到了精神支撐——陶潛,一路被貶,一路產出“和陶詩”。
我讀魯迅這許多的日記、書信,卻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什么才是他的精神支撐?
《起死》篇,是說莊子有一天走在路上看見一個骷髏, 他心善, 召喚來天庭的大神,把這個骷髏搞活了,原來竟是五百年前死的,身上衣裳朽爛無存。這骷髏一直纏著莊子要衣穿,并一口咬定,是莊子打劫了自己……莊子沒奈何,吹哨子喚來警察,說了一番理,脫身而去。 然后,這個骷髏以赤身裸體無法見人為由,繼續(xù)糾纏警察要衣穿。通篇對話體。
魯迅到底要表達什么呢?
莊子好比他自己,將一個“死了”五百年的肉身喚醒,可是該肉身不但不知恩,反而怪罪于他,無怪,身邊沒有別人,肯定是你偷了我的衣裳哉。最后,無奈的莊子失望而去,也還嚇唬無衣可穿的人,若再糾纏,我還要喚來大神,讓你變成骷髏。
死了五百年的骷髏,你如何喚得醒?在五千年泥淖中掙扎過的無數骷髏, 也是更多的魯迅喚醒不了的, 啟蒙是一條無盡的道路,盡管有老子、莊子、墨子,可惜沉疴太深,祥林嫂不就是被儒釋道合謀殺死的嗎?
魯迅以短暫的一生,從事著啟智志業(yè),最終失敗,他有多心灰意冷呢? 所以才說,“讀懂魯迅,也就讀懂了中國”。
唯有魯迅壯懷激烈過。 這個人死去八十六年了,依然活在文學史中。 如今,我們讀他的書, 就當是取暖, 仰仗他人格的照耀,讓自己也能活得積極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