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氣者,可成風。
氣之流動,無處不在,于是便沒有風刮不到之地。風刮在水上,可使水面波動。風亦會進入水底, 使整個河流暗自洶涌。所謂東風解凍一說,便是例證——一冬凍結厚冰,必先從下面消融或開裂,可見水底的風何其迅猛。
元代有一書叫《雜說》,記載一人在河中洗澡,突感水底有風涌來,如利箭刺骨,趕緊上岸,已全身痙攣。
有諺云: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雨。
康熙依此諺語, 在某一日驗證風向,當日京城及周圍地區(qū)為西北風,山東為東南風。山東距京城不遠,風向卻截然不同,可見風隨地而起,亦隨地而不同。
東晉醫(yī)學家葛洪在《抱樸子》一書中有一例證:“鳴條之風百里,折枝之風五百里。 ”說的是,如樹枝被吹得響動,風必來自百里;如樹枝被吹斷,風必來自五百里。
朱熹則說, 風的存在與天頗為相似,天在旋轉,然不可知,亦無感覺。風或旋或停,在眼前或別處,人亦未可知。
康熙長久觀風,終悟透一處:天上風,與地上風截然不同。其證為:地上起火,初升煙塵必然向南, 待升到高處的云際,便又向北。
風無語,人沉浸其中,樂此不疲。
國人中關注風, 且有研究成果者,康熙皇帝算得上一個。 但康熙亦有局限,他日理萬機,只能借助京城現有條件,在目光所及范圍內研究。
譬如, 他認為但凡從西南刮起的風,皆為主風,且刮得久遠,有愈遠愈大之勢;其他方向的,都是客風,刮不多遠,或堅持不久便偃旗息鼓。
他還認為《淮南子》一書中,那句“風者,天之偏氣”中的“偏”字用得極妙,并進一步推斷:風,皆不在東南西北正方向,而是從偏角起,經過旋轉,才會進入東南西北某一正方向。 他將這一發(fā)現告訴洋人,洋人皆不信, 康熙便帶他們去觀象臺上,經過使用風向計,再次印證結論。
康熙留心觀風,且已做到切身近體之體會,可謂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
然作為皇上,洞悉風之結構,是純系個人興趣,還是為著天下蒼生?
下馬崖, 乃新疆與甘肅交界之地,春夏酷熱,且多刮風。
在該地待上一兩日,最常見的情景有二:
其一,所有的樹枝,皆歪向一邊。問過后得知,是因風始終從一方向刮,樹枝便都長向另一方向。
其二,人在夜間熱得無法入眠,輾轉半夜,終因疲憊沉沉睡去,待早上起來,床上有個洇濕的人形,可知一夜流汗多矣。
某一年到下馬崖,正碰上大風,加之不巧又在沙漠中, 于是趕緊閉了眼睛,但嘴巴鼻孔中已鉆入沙子。 人不可與天斗,于是躲進一帳篷, 見三個民工酣然大睡,全然不顧風將沙子吹到臉上。 受他們影響,我們中有人打盹,有人干脆躺下睡去。挨到風停,我們離去,那三個民工亦醒來,掀開帳篷,對著外面的夕陽打了一個哈欠。
帳外,夕光燦爛,大地如夢。
老風口在出托里縣,去塔城的路上。
若在冬天,凡去博樂的人,提及“老風口”三字,皆為之色變。
老風口的風, 在春夏秋三季均不見,一旦入冬,便如憋瘋了一般迅猛刮起。 如果恰巧下雪,大風便挾裹大雪,一夜就換了人間。
新疆的雪下得兇, 往往一夜便可封路,將萬物一一覆蓋,兀自呈現一個雪的世界。此時的大風,似乎被大雪壓住,暫時不見。有雪無風,此乃老話。然一旦挨到雪停,大風便立刻呼嘯而出,將積雪吹刮而起,讓沙漠戈壁如涌雪浪,上下顛簸。
某一年,老風口又瘋狂刮雪,人們窩在車內挨時間。風停后,道路卻被堵死,人和車復又困在原地。人們下車,唯見雪,卻已不見路,有人嘆息,有人詛咒,有人沉默。
一只狐貍從車下躥出,進了雪地。 大雪亦讓它懼怕, 便借巨大鋼鐵躲過一劫。但進雪地后它卻不走,或直視,或斜睨困于一地的人們。人們無聊,便逗它玩,它亦樂意,隨人意思或趴伏,或走動,或舞跳;其媚態(tài)迷人至極, 碩長尾巴一甩一收,又顯出頑皮。
那一下午,人們覺得開心,那狐貍亦樂此不疲地表演,把雪地當作舞臺,把那些人當作觀眾。
天快黑時路通了, 人們準備上路,便對那狐貍說一聲:回去吧,你媽媽一定在等著你。它像是聽懂了,身影一閃,消失在雪野之中。
此事后來被登在報紙上,變成了那狐貍向人們討要食物。 記者瞎寫,無趣。
阿拉山口的刮風日,一年不少于二百天。
刮風日多,便出奇事。 話說某一日突然不刮風了,人們居然在街上摔跟頭。 究其原因,原來平日里,人們在風中習慣前傾,才可使身體平衡,猛然風停,身體便失衡而跌倒。
阿拉山口是邊界, 中國火車自此駛出,先前進入的是蘇聯,蘇聯解體后,進入的是哈薩克斯坦。 某一年有一蘇聯人,在阿拉山口碰上大風, 被大風刮走了帽子。又一年再過阿拉山口,仍是大風,刮來一頂帽子,到了那蘇聯人跟前,他撿起戴到頭上,頗為驚喜。
另一人在阿拉山口被大風所困,一住便是一周。忽一日風停,出門去看,見門口有幾只燕子,正瑟瑟發(fā)抖。大風亦困住了燕子,它們幾天沒有進食一口,已瀕臨斃命。
那人給燕子吃食,救了它們的命。
到了秋天,又起大風,燕子們要南飛,但它們頂著大風,飛到那人家門口,鳴囀一陣,才一一離去。
在沙漠中遇到刮風, 如不懂得躲避,輕則迷失方向,重則喪命。
然駱駝在風中, 卻自有避風的辦法。有的駱駝只是將頭低下, 便可迎風而行。不知者問駱駝客,得到的答復是:駱駝將頭低下,便不會把沙子吸入鼻孔,只要呼吸不受影響,它們便行走無礙。
另有一事,一人牽一駱駝,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行走,不巧碰上大風,眼見無望生還,悲慘痛叫。但那駱駝卻轉過身,將屁股對向大風,然后臥下,形成一個肉軀“港灣”。那人反應過來,趴在駱駝腹下,躲過一場風沙。
另一人卻因大風中的駱駝,經歷了一件奇事。某一夜,那人聽得外面起風,間或還有風沙的噼啪聲。 不用猜,一定是一場風沙,正在黑夜中洶涌。那人裹緊被子,心想睡著后便可不理風沙。 俄頃,外面?zhèn)鱽眈橊劦泥平校宦暰o似一聲,并傳來大掌踩地的沉悶聲響。 那人沒了睡意,披衣出門去看。 那駱駝在院中,看到他便不再嗥叫,呼吸聲亦變得輕松從容了許多。 就在那一刻,那人的房屋,在黑夜中像是被風沙一把掀翻,塌了。
達坂城,因王洛賓的一首《達坂城的姑娘》而揚名。
很多人卻不知,達坂城最非同尋常之處,是常年刮大風。達坂城處于兩山出口,故氣流激涌,多形成大風。
可見,凡一處有風,必與周圍地理有關。
大風過后,或萬物多有損壞,或了無痕跡。 達坂城亦是如此,大風多在冬春兩季猛刮,刮過后,人們便發(fā)現最先變綠的,是達坂城前的那塊濕地, 其在冬春兩季,一直遭受大風吹刮,濕地中大小不一的河流,亦是順著風向流淌。
立秋日,最明顯的感受是,風涼了。
確切感受有兩次。 一次在北京,于立秋日之夜,頓覺涼風四起,酷熱倏然散了。當時心想,北方氣候,著實涇渭分明。
另一個立秋日,是今年在烏魯木齊街頭,一片樹葉飄忽而下,落在我肩頭。那一刻,我覺得像是有一只手,拍了我一把。
兩個立秋日,如上兩事,記憶深刻。
其實也有遺憾, 那拍了我一把的樹葉,是什么樹落下的,沒有印象。
好在明年還有立秋日,能等。
老風口有兩個傳說。
其一, 成吉思汗率大軍經過此地,一妃子被大風刮走,找到時已命殞。
其二, 窩闊臺在塔城一帶封地時,找到風源,乃一白蛇吐信在作怪。 窩闊臺趕走白蛇,大風平息。后窩闊臺去世,大風又起,一直刮到現在。
聽傳說,就看如何聽了。 有時候聽的是故事,有時候聽的是故事之外的趣味。
后來聽說一件真事,覺得更有趣。 說民國時,有哈薩克族牧民發(fā)現,老風口的風,從一狹隘山口涌入,然后變得越來越大。于是有近百名牧民決定用牛皮堵那山口。他們殺了九十九頭牛,剝下牛皮去堵,孰料一場更大的風刮來, 將所有牛皮刮走,使他們以失敗告終。
據說,某年一場大風過后,老風口不遠處的沙漠中露出幾張牛皮。人們說那就是民國時那場堵風行動中的牛皮。
人們于是萬般猜測,千般設想,但最終莫衷一是。 這世間的事情,正因為有了是與不是,才變得熱鬧。
西藏扎達的“土林”,風常年吹刮一個峽谷,使土堆變成林立的樹林狀。 走近便可看見土堆上隱隱有佛像形狀,形象極為逼真。 一般人遇到此類現象,都會感嘆造化鬼斧神工,而朝圣者從遠處來,向那些“佛像”朝拜一番,復又向遠處一步一叩首而去。
額爾齊斯河邊,有一個五彩斑斕的河灘,叫五彩灘。某一年,我們在河灘上說到額河中的狗魚,不料一扭頭便看見,一個土堆因為被風長久吹刮,現出一條魚的形狀。
以上兩個地方, 實際上是雅丹地貌。此類地域,要么形狀奇特,要么顏色鮮艷,均為風的杰作。
有一年, 我在烏魯木齊的紅山上,見山頂的一棵樹因長久被風吹刮,枝條或伸或屈,活脫脫變得像一匹馬。
后在某年,那棵樹枯死,人們將其砍去。我再上紅山,為看不到那樹,或一匹被風完成的“馬”而失落。
風與馬,還另有故事。 唐朝的玄奘西行至沙漠中,在一場風沙中不慎將水袋打翻,轉眼便滴水不剩。行走沙漠無水,必然喪命。 就在他幾近崩潰時,他的那匹健而知途的馬,從風中聞出附近有水,于是將玄奘馱了過去。
此事中,大風帶來災難,亦帶來水的氣息,可謂是喜憂參半,福禍無定。
一位朋友說他有次在博斯騰湖,見過一件奇事。
當時湖上刮大風, 那風掠過湖面,湖水便喧響,并涌出粗硬的棱線。在那一刻,風似乎有嗓子在唱,亦有身體在動。
他們正為風詫異,卻見湖中有大魚躍出,在空中扭動幾下,然后跌入湖中。
那一刻,湖面一片喧響,一條條魚,閃出好看的光芒。
看足了熱鬧, 便打聽大魚躍出的原因,但問來問去,卻無一人知道。
朋友認為:魚喜歡大風,遂躍出湖水,喝風。
海市蜃樓,乃沙漠地氣所致,以春秋兩季為多,往往迷惑沙漠行人。
信者,經常視其為實物,但去尋找,卻不見真相。
有時,沙漠地氣也會變成風,海市蜃樓受風影響,亦隨之改變。
有一年,某沙漠中起大風,先前本是樹林狀的海市蜃樓, 轉瞬變得像一條條魚,似在上下起伏,游弋正歡。
那情景讓人們看足了熱鬧。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 魚擇水而生,它們出現之處,地下恐怕有水。 本是一句戲言,孰料后來到了那里,發(fā)現果然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