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巴金的中篇小說《還魂草》,于1941年12月在桂林寫畢,初發(fā)表于1942年1月《文藝雜志》第1卷第1期,后收入同名小說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4月初版)。這篇以抗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在巴金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有其獨特的意義,不過尚未引起足夠關注??箲?zhàn)爆發(fā)以后,作家積極地以筆投身抗日救亡運動,“而且高度一致地抒寫共同的文學主題,表現(xiàn)出共同的文學風格,這就是以愛國主義為總主題,表現(xiàn)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新人的誕生、新的民族性格的孕育和形成,熱誠地渲染昂奮的民族情緒與時代氣氛,洋溢著強烈的英雄主義的精神基調(diào)”[1]。就在同一時期,巴金完成了“抗戰(zhàn)三部曲”《火》前兩部的創(chuàng)作,這可謂與時代主旋律相一致的作品。然而,巴金多次表達了對此作的不滿,概而言之,就是其“宣傳”的氣息太重,可見急欲擺脫被文學主潮模式化寫作同化的心聲。而《還魂草》,就可以被視為突破時代共性的桎梏所做的一份努力。不同于主旋律抗戰(zhàn)小說,此作強化了個體的生命體驗,對于知識分子在大時代中的擔當、自我靈魂的透視、如何塑造健康的人性,都進行了獨特的思考。《還魂草》既豐富了抗戰(zhàn)題材的書寫,對于當下現(xiàn)實亦有重要參考意義?!哆€魂草》在巴金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其獨特的意義也不可忽視,值得深入解讀。
《還魂草》由寫給朋友敏的六封書信組成。作為敘事主體“我”的黎姓作家,在后來的小說《憩園》中,同樣作為第一人稱敘事者出現(xiàn)。巴金20世紀40年代的許多小說,都是以自己的旅途行蹤來結撰的?!哆€魂草》里的“我”,寄居于朋友開的書店,顯然有作家本人的面影,創(chuàng)作此作之時,巴金就暫居于重慶郊外沙坪壩的互生書店。
作為標題的“還魂草”,來自于一則民間故事,講的是真摯友情的可貴,以此弘揚高尚的道德情操。有意思的是,關于這一故事,在文本中被講述了兩遍。情節(jié)的重復值得重視,其微妙的不同講述方式,更值得注意。著名文學評論家、耶魯學派的重鎮(zhèn)米勒,發(fā)現(xiàn)許多經(jīng)典小說中都出現(xiàn)了細節(jié)和主題重復的現(xiàn)象,在此基礎上,他認為:“一部小說的闡釋,在一定程度上要通過注意諸如此類重復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來完成?!盵2]而《還魂草》中這一重復的情節(jié),尚未引起注意??墒?,這一重復,既體現(xiàn)出了人物的復雜性,又與巴金本人的思想矛盾息息相關。
關于還魂草故事的引出,是在文本開始,“我”與女孩兒利莎的對話中——“黎伯伯,不要忘記,明天要講個像《還魂草》那樣好聽的故事??!”“哪里有那么多還魂草的故事?你還想聽得哭起來嗎?”顯然,這一故事,“我”已經(jīng)給利莎講過了,而且她還聽哭了?!拔摇迸c利莎的對話,引發(fā)了對這一故事來源的追溯:“敏,你該記得還魂草的故事,這是我們大家敬愛的一個年長朋友根據(jù)民間傳說改編的。”[3]126可以由此看到,巴金以一種強烈的道德理想主義來營構全篇的企圖——年長的朋友應林的孩子之約講的故事,“我”也講給了利莎,喻示著美好高尚的道德情操的薪火相傳。
與追溯還魂草故事講述相伴的,則是巴金作品慣有的“友情懺悔”模式——在巴金的生命中不能缺少友人,并且他還常常為忽視友人、不能幫助友人、有負于友人而感到愧疚。其中不乏夸大的成分[4]。在《還魂草》中,“我”就表現(xiàn)出對于辜負友人的懺悔。文中交代,“我”與敏已經(jīng)五年沒有通信了,并且這五年來,“我”一次沒有想到過敏。敏則在忙碌的生活中,時常掛念著“我”,可是“我”卻經(jīng)常保持沉默。整個文本的故事,就是在一種對友人有所虧欠的彌補心態(tài)中展開的。這種略嫌夸張的自責反省態(tài)度,既與“與朋友交而不信乎”的儒家“吾日三省吾身”傳統(tǒng)密不可分,又流露出無政府主義為人類福祉無私奉獻、受他人饋贈唯恐報償不力的意識,無不傳遞出濃烈的道德意味。
不過,如此堅執(zhí)、明確的信念,慢慢地有了動搖。這在還魂草故事的二次講述中可見一斑。在接下來的情節(jié)中,作者好像忘記了“我”給利莎講過還魂草的故事,應利莎和秦家鳳之約,開始了重復的敘述。即又在前述概略的基礎上,更為生動具體地講述了一遍還魂草的故事。起初,在講到故事里面兩位主人公的友情的時候,兩位小聽眾還以為是在拿她們兩人開玩笑。可隨著“我”的講述,二人被故事中深摯的友情打動了。值得注意的是,“我”在講到那個不惜用自己鮮血挽救好友的人瀕死的情形時,連自己也感同身受地聲音顫抖起來,甚至講不下去,而兩個小聽眾的眼里,也閃爍著晶瑩的淚花。然而,如此煽情催淚的描寫,卻與“我”對故事的有意加工,密不可分。在“我”的重新講述中,有了額外添加的成分——故事的結局是光明的,兩位好友終于找到了給世界增添無限溫暖、普照一切的明燈。而這,被聰明的利莎猜到了。為此,“我”明確地對敏說,為了更容易引起兩個小聽眾的注意力,還魂草的故事當中已經(jīng)添加了“我”的感情和人為編造成分。
無疑,這次對還魂草故事的“再加工”,暫時對兩個孩子起到了“啟蒙”的作用——人們應該重視友情,甚至不惜犧牲生命。進而言之,如同無政府主義所宣揚的那樣,人與人都和諧友愛地相處,理想的大同世界就會到來。然而,隨著故事的進展,可以看到,“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極大的反轉。
“我”給孩子講的故事是美麗的,可是現(xiàn)實生活卻總是讓人無可奈何。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很快就被擊得粉碎!由于居室下面的菜館主人自私自利,使“我”在煤煙熏染之下得了重病,由此引發(fā)了對人性陰暗的認識。而還魂草故事的被啟蒙者利莎,顯然比“我”清醒,在此后的故事進展中,不斷地提醒“我”不要做書呆子(詳見下文)。這都傳遞出隱含作者對于道德理想主義烏托邦的質(zhì)疑。
這種質(zhì)疑,在另一個故事的講述中,可以看得更清楚?!拔摇苯o兩個孩子還講了一個“能言樹”的故事,同樣是關于人類應該無私奉獻的主題。可是,“我”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醒悟——“我自己在做荒唐的夢,還把兩個孩子也引入了夢中?!盵3]157這顯然體現(xiàn)出“我”對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巨大差距的明確認識。以美好的故事遮蔽現(xiàn)實的無情,體現(xiàn)出一種對于現(xiàn)實過于理想主義的樂觀態(tài)度,但是在文本的間隙,則時而流露出對這種樂觀態(tài)度的解構。
“我”對理想主義最明顯的質(zhì)疑,體現(xiàn)在對居停主人袁先生的態(tài)度中。作為大學教師的袁先生,雖是一個樂觀和善的人,卻會輕易相信人,顯得頗為顢頇。這在與樓下菜館關于煤煙問題的爭吵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他讓菜館茶房搬走給他們帶來巨大困擾的爐子,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驚動了警署。警察讓茶房搬走爐子,對方虛與委蛇地答應,可是袁先生卻當了真。茶房故技重施,袁先生還是一廂情愿地認為對方會信守承諾,但在現(xiàn)實面前只能認輸。后來,茶房因其他原因搬走了爐子,袁先生故態(tài)復萌,以為這終究是自己的功勞。在日常生活中,袁先生也與妻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家開的書店,如果不是精明能干的妻子打理,靠一味樂觀的袁先生,是撐不起來的。這一切,無不彰顯了作為讀書人的袁先生十分迂腐的特點。
“我”雖然把袁先生雖然視為好朋友,但對其言行,則頗不以為然。比如,“我”不同意袁先生帶著笑發(fā)牢騷——既然對現(xiàn)實不滿而發(fā)牢騷,就要嚴肅對待。顯而易見,在“我”看來,針對殘酷的現(xiàn)實,唯有反抗一途。這與巴金信奉的無政府主義精神,是一致的。巴金一生反對虛偽詭詐、城府甚深的人。而袁先生顯然淳樸單純、沒有心機,袁太太也曾以此來形容文中至美的化身利莎。雖然巴金一生把真誠作為人最寶貴的品質(zhì),也把真誠與否視為交友的最重要的標準,但“我”還是對真誠的袁先生有所不滿——“我”顯然反對其無原則的忍讓,因為做一個樂觀的好好先生,就會縱容丑惡和黑暗的滋長?!鞍舶卜€(wěn)穩(wěn)地一步一步走那人生的道路”,“良好的公民”,在“我”眼里,分明就是循規(guī)蹈矩、隱忍順從、不思進取的標志??傊?,“我”對袁先生對于生活無限度的忍耐態(tài)度,頗為不滿。
除卻無政府主義的感召,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儒家文化的入世精神,也在對于袁先生委婉的批判性書寫中,歷歷可見。然而,通過還魂草的重復講述,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悖論——“我”是否想到,既然自己可以充滿幻想地為孩子們設計一個無比光明的結局,又為何不同意袁先生對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呢?進而言之,支撐現(xiàn)代知識分子生活的動力,是否應該有一定的理想主義呢?巴金本人人生旅途中所念茲在茲的“信仰”,就可以做如是觀吧?
而在文本最后,“我”對袁先生的態(tài)度,也有了反轉。在敵人轟炸過后,書店所在的樓房全塌了。這時,袁先生堅定地表示,一定要設法把書店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起來,對于未來持明顯樂觀的態(tài)度。前面,“我”一直在譏諷袁先生不切實際的樂觀。而在這里,則顯然不一樣,“我”是被其不屈服于敵寇淫威,重建家園的堅毅的決心打動了。這還表現(xiàn)在,將利莎和家中其他人送走后,“我”毅然留下來,幫助袁先生重建書店,與其共渡難關。由此可見,盡管袁先生的盲目樂觀,引起過“我”的非議,但是在民族艱危時刻,他積極地面對困難、不懈奮斗的精神,顯然鼓舞了“我”。而這種積極和堅定的態(tài)度,與巴金在抗戰(zhàn)中一直堅守文化人的崗位,兢兢業(yè)業(yè)地從事寫作、編輯工作,是完全一致的。
“我”對袁先生看法的改變,也是巴金對知識分子本身的態(tài)度矛盾糾結的體現(xiàn)。他雖然有些好友在大學從教,比如沈從文,但是對于學院派知識分子,一直持有十分不屑的態(tài)度。在他眼里,這些人只會夸夸其談,紙上談兵,一接觸實際問題,則難免碰壁。在1930年代小說《沉落》中,就出現(xiàn)過這樣的一位典型人物??梢钥闯?,“我”在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看待袁先生的。而最后,在民族危難關頭,“我”和袁先生暫且消弭了矛盾,也許在作者的心目中,許多知識分子還是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愛國情懷是其特有的操守。
可以看出,“我”對袁先生的復雜態(tài)度,與自身有很大關聯(lián)。“我”雖然對袁的不切實際予以針砭,但是對自己以縹緲的理想主義來應對現(xiàn)實危機,同樣不乏警醒。而在民族危難時刻,同樣作為知識分子,又必須要有強烈的必勝信念作為日常行動的支撐,此時二者又是一致的。
以上情節(jié),無不折射出,充滿矛盾的“我”,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斑\用不可靠的敘述者這一手法的目的在于,以一種有趣的方式來揭露表象和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來展示人們扭曲、隱藏現(xiàn)實的種種行徑,盡管他們這么做并非出于惡意,也非有意識為之?!盵5]在《還魂草》中,巴金也許未必就明確自己選擇了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但是,這個敘述者的出現(xiàn),對他來說,又實屬必然。這也是作家巴金的宿命,因為他從來不想做一個文人,為了人類更幸福安樂,世界更和諧美滿,他要投入到現(xiàn)實中去,去改變一切不符合他理想目標的現(xiàn)狀。而生活卻讓他領會,這同樣很不切實際。隨著抗戰(zhàn)爆發(fā),人生輾轉漂移,理想與現(xiàn)實反差巨大,巴金也產(chǎn)生了深深的困惑。這樣的困惑,也許會在同仇敵愾的背景下有所緩解,但是卻不會永久消失。
綜上所述,還魂草故事的重復講述,講述方式的不同,使文本內(nèi)部出現(xiàn)了裂隙,這既體現(xiàn)出人物的內(nèi)在矛盾,又是巴金心靈糾結的折射。
袁先生的女兒利莎,是《還魂草》不遺余力謳歌的人物。“我”認為,利莎的優(yōu)點更主要體現(xiàn)在純潔善良、維護正義的一面??梢哉f,正是利莎,為“我”帶來了生活的希望。
巴金對圣潔的女性的描寫,其來有自。中國女性長期處于被壓迫欺凌的地位,令從小就秉承“五四”人道主義情懷的巴金,對于底層女性充滿悲憫。此外,他對俄國民粹主義女英雄蘇菲亞、妃格念爾,都極為崇拜,還奉無政府主義者高德曼為“精神上的母親”。在早期創(chuàng)作中,許多女性形象,都是以這些人為范本刻畫出來的。所以,巴金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圣潔的女性形象。
巴金對于利莎(兼及其好友秦家鳳)這樣的美好女孩子的贊美,也與文學傳統(tǒng)密不可分。比如,在現(xiàn)當代許多作家的潛意識中,大概都受到賈寶玉所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的影響,從沈從文的《翠翠》,再到孫犁的《山地回憶》,一直到賈平凹的《帶燈》,作品中的女孩子幾乎都是一塵不染,集各種美好品德于一身的人物。
初看起來,《還魂草》對于利莎的無盡贊美,頗具巴金早期小說較為矯揉造作的風格,比如:“我望著她那一開一闔的小嘴,望著她那發(fā)光的黑眼瞳,望著她那天真的笑臉,望著她頭上那只微微搖動的紅蝴蝶,我覺得接觸到一個孩子的純潔的心靈了。”[3]126當“我”得病時,利莎就是我的“良方”。類似這樣的描寫,所在多有。這些很煽情的文字,很可能使人對利莎這一形象,產(chǎn)生華而不實的虛幻感。不過,細讀全篇,可以發(fā)現(xiàn)“我”與利莎交往的一些隱含意味。
“我”與利莎熟識,始于她纏著“我”講故事。從“我”所講述的歌頌人間一切純真美好的感天動地的故事中,實際上也能看到利莎的影子。利莎與故事之間,形成了微妙的互文關系——故事中濃郁的理想主義在現(xiàn)實中的對應物,就是利莎。不過,更要重視的是,利莎與“我”之間,構成了另一種互文關系,即她是“我”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提醒者。從主體間性的角度,可對“我”與利莎之間的關聯(lián)做進一步的闡釋。
主體間性是西方近現(xiàn)代哲學、美學的重要概念,這個概念建基于西方思想家對于人類生存的全新理解?,F(xiàn)象學的鼻祖胡塞爾,率先提出了主體間性這一概念。從現(xiàn)象學還原的角度出發(fā),胡塞爾指出,解釋與描述這兩種人類的基本活動,可以在個體意識之間互相轉化,進而形成主體間性。海德格爾在胡塞爾研究的基礎之上,以“交談”為中介來確認主體間性——主體間性可以被理解為解釋者和傾聽者間的對話交流。存在主義哲學的集大成者薩特,一直把他者視為關照自我的重要鏡像。在他心目中,他者即自我存在的不可或缺的基礎,自我必須通過他者,才能獲得關于“我”的真理。二戰(zhàn)后崛起的著名心理學家拉康,以語言學來重新詮釋弗洛伊德學說,其中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即提出應從自我概念形成的過程入手,超越笛卡爾的主體規(guī)定性,進而把主體性確認為在對話過程中形成的主體間性。當代交往理論的旗手哈貝馬斯,則把主體間性作為人類進行良好對話、溝通、交往的必不可少的手段。
從以上這些思想家的闡釋,可以充分領略到,主體間性這一理論突破了單一主體的局限性,目的就在于在各個主體之間建立新的范疇,即在人類的關系當中,去尋覓存在本身的真諦。職是之故,人類理想的生存環(huán)境,并不應該處于主體征服客體的主、客體分離狀態(tài),而是應該成為主體之間的和諧共在??傊黧w間性哲學倡導人類應該從“主體間”這一關系中,去發(fā)現(xiàn)和建構主體存在的本真的狀態(tài)。在本真的狀態(tài)下,主體必然在間性中存在,即必然在交往和對話中存在。
“我”與利莎,充分體現(xiàn)了主體間性互為主體的對話性特征。一方面,“我”作為成人,在講故事的過程中,為利莎帶來真善美的教誨;另一方面,利莎則從凝聚著真善美特征的童心出發(fā),予“我”以寶貴的啟迪。
從這一角度出發(fā)可以看到,《還魂草》之所以對利莎不吝贊美,并非一味地矯情,而是因為“我”正是在利莎不斷的警醒中“成長”。比如,袁先生顯然是一個書呆子似的人物,“我”對他嘲諷有加。但是,當我沉浸在書本的世界,以逃避喧囂的世俗生活時,利莎同樣告誡“我”,不要成為書呆子。再如,“我”是以非常堅定的態(tài)度,來批評袁先生在生活中的隱忍態(tài)度的。但是,當書信的受述者敏告訴“我”要忍耐時, 作為對畏友的尊重,“我”也學會了忍耐。就在樓下的煤煙與汽車的塵土,嚴重侵擾生存環(huán)境的時候,“我”也選擇了沉默和忍耐,為此遭到了利莎嚴正的批駁,說“我”太能忍耐了。當“我”辯解說,人活著就要忍耐時,更是遭到了利莎的反駁。此外,在“我”發(fā)牢騷,認為人們一般都自私自利的時候,利莎就以其自身為例,認為“我”說得不對。 “我”為此深受感動,顯然接受了她的意見。即使利莎像一個大人似地吩咐“我”做事,“我”也不以為忤。顯而易見,“我”對自身的弱點和矛盾,只有靠利莎的提醒,才能認識得更清楚。
凡此種種,都不妨可以說,利莎應被視為“我”的另一個自我。雖然利莎也未見得說得都對,但是無疑這是作者在主體間性,即兩個自我主體之間的對話交流中,隨時提醒自己:一是要隨時準備警醒自我,不要以真理的掌握者自居,從而避免盲目驕傲自大的弱點;二是凡事不可走極端,要允許別人有辯駁的權利。在文本的隱在層面,“我”對袁先生有些矯枉過正的批評,抑或“我”并不自知地搖擺不定時,利莎都會隨時出現(xiàn),以另一個自我的身份,成為“我”的重要的監(jiān)督者和提醒者。
以利莎作為構建另一個自我的主體,也不難理解。巴金本人,從創(chuàng)作起點開始,就一直葆有未泯的童心。收入個人首部散文集《海行雜記》的《繁星》,便在美輪美奐的海上旅途中,從童心的角度書寫母愛。這也可視為巴金總體創(chuàng)作的深層隱喻——敢于說真話,以維護人類的正義與理想為使命,都是發(fā)自童心,即本心和初心的??梢哉f,正是這代表真善美的童心,始終支撐著巴金的創(chuàng)作。
所以,雖然利莎這一人物形象,很容易給人帶來濫情化的表象,但是從主體間性的視野出發(fā),利莎具有重要的啟示:在兒童的世界中,具有成人所缺乏的寶貴特質(zhì)。為此,成人需要時時提醒自己:還原童真的心態(tài),體驗兒童的純真,以培養(yǎng)自身的純真。
以“五四”為發(fā)端的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性的主要標志,就是充分解放被封建社會嚴重桎梏的人性。尊重人和愛護人,維護人的尊嚴和珍視人的權利,是一切有良知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本出發(fā)點。不過,隨著政治思維對于文學領域的強烈滲入,人性的因子漸有流失的趨向,這在抗戰(zhàn)文學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哆€魂草》以其鮮明的重視人性、敬畏生命的特征,對此有所糾偏。
茅盾曾在抗戰(zhàn)爆發(fā)一年后,對抗戰(zhàn)文藝題材單調(diào)與貧乏的現(xiàn)象,予以剖析:“文壇上的主要傾向是著眼于一個個的壯烈場面的描寫。……這樣的企圖再加上沒有充分的時間去構思去體驗等等原因,就不自覺地弄成了注重寫‘事’而不注重寫‘人’的現(xiàn)象。”[6]主題與觀念先行,自然就易于忽視對人性的深入挖掘,導致優(yōu)秀作品稀少,“差不多”現(xiàn)象盛行。實際上,這也是困擾整個抗戰(zhàn)文學創(chuàng)作的問題。
應該說,巴金作為久已成名,且以創(chuàng)作積極參與抗戰(zhàn)的作家,對抗戰(zhàn)文學存在的問題,是有所警覺的,正如他曾認為《火》作為宣傳之作是失敗一樣。這表明,巴金絕非像他本人所常說的那樣,不重視藝術性。其實,巴金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呈現(xiàn)出兩種典型性的寫作姿態(tài),一個是表態(tài)性的,一個則是體驗性的。表態(tài)性的寫作即為配合時代主旋律而作,而體驗性的則在寫作中充分注重個人體驗。隨著對于《火》這樣的抗戰(zhàn)文學作品的不滿,在體驗性的創(chuàng)作維度中,巴金自然而然地調(diào)動起生命個體的感受,著眼于對人性進行深入的探索,這就突破了茅盾所說不重視“人”的抗戰(zhàn)文學的桎梏,豐富了抗戰(zhàn)書寫。與此同時,巴金也在悄悄地完成個人風格的蛻變,即把重大的關于人性的、戰(zhàn)爭的主題,用相對深沉、含蓄的手法傳遞出來。在此意義上可以說,《還魂草》成為巴金1940年代創(chuàng)作風格轉變的前奏。
總的來說,巴金的抗戰(zhàn)體驗性書寫,在《還魂草》中的呈現(xiàn),具體表現(xiàn)為:文本除卻對于殘酷的轟炸的描寫(集中體現(xiàn)于第五封信對秦家鳳遇難的書寫),以及偶爾穿插著躲空襲的記敘,沒有涉及具體的抗戰(zhàn)場景??偟膩砜?,這是一篇強調(diào)戰(zhàn)時個體生存體驗的小說。關乎戰(zhàn)爭,但又超越了戰(zhàn)爭,這就使文本充滿了張力。
在構筑全文的六封信中,第一封集中書寫“我”的生存環(huán)境,比其余五封,文字都要多出數(shù)倍。其中,有幾段文字描寫街景店鋪,人情世態(tài)。對這萬花筒般眾生相的全景描述,筆墨不乏瑣碎。顯然,巴金已經(jīng)把日常生活和生活中的人,作為創(chuàng)作的聚焦點。對于在20世紀40年代的樂于書寫凡人小事,巴金自己曾說:“我其實是欣賞這些小人小事。這一類看不見英雄的小人小事作品大概就是從《還魂草》開始,到《寒夜》才結束?!盵7]這與在抗戰(zhàn)時期創(chuàng)作旨趣迥異,但是以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突破英雄敘事的張愛玲,可謂異曲同工,惜乎對于巴金這方面的貢獻,迄未引起足夠的關注。
正是在看似瑣屑的文字中,巴金書寫了日常生活的美好。通過這種表面安謐祥和的生活情態(tài),隱現(xiàn)著對兇殘敵寇的譴責。比如,可以給女性增添美麗的來自上海的時尚商品,如今卻只能寂寞地躺在受過敵人炸彈蹂躪的商店櫥窗中;大街上帶著閑適表情的男女青年,發(fā)出愉快的笑聲。這反差鮮明的書寫,以含蓄的方式在暗示,殘暴的敵人即將制造更大的災難,破壞中國人民美好的生活。
更值得注意的是,巴金突破了敵我沖突敘事的桎梏,更關注戰(zhàn)爭期間國人之間的關系,更聚焦于探討人性的沖突。文中對“我”損害不淺的兩場病,與敵寇入侵沒有直接關系,而主要是無良自私、沒有公德的同胞造成的??梢哉f,他已經(jīng)開始自覺地解決茅盾所指出的,抗戰(zhàn)文藝因為忽視人所帶來的問題——從國民性乃至人性角度,更為深入地切入抗戰(zhàn)主題。
在小說的開始,對于“我”所乘坐的汽車司機不顧乘客的安危,予以批駁,也折射出職能部門管理不善的問題。全文還多處提及汽車所帶來的灰塵,對普通居民日常生活造成的不利影響。而使“我”更為痛苦的,則是每日要受樓下菜館煤煙的肆虐。汽車與煤煙給“我”帶來的雙重困擾,對“我”的身心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中,“我”得了兩次病。第一次得病,引發(fā)了“我”對無良商家的無比憤慨,甚至由此上升到對人性陰暗意識的詰問:“為什么人對人這樣殘酷呢?難道我們同他們中間又有過什么仇恨?”[3]140-141“我”由生病引發(fā)的對人性之惡的認識,似乎有些苛刻。但毋庸諱言,國人在公德心的培養(yǎng)方面,確實有很多欠缺。明目張膽地侵犯他人權益,直接威脅他人健康乃至生命安危,確乎不是一個小問題。
“我”第二次生病,比第一次要嚴重得多,這主要是通過在發(fā)燒中做噩夢來傳遞的。有論者注意到,巴金擅長寫夢,“前期部分作品用以宣泄人物的激情和理想,圖象清晰,帶有明顯的主觀性;后期作品用以發(fā)掘人物的潛隱心理,圖象相對模糊紊亂,增強了真實感?!盵8]《還魂草》可以說是巴金進入抗戰(zhàn)以后,針對以往創(chuàng)作不滿的調(diào)整,可視為前后期創(chuàng)作的轉捩點。這段夢境描寫,用象征的手法,充分挖掘人物的潛意識。“我”的囈語,是抗議也是自省——既有對他人危害人類安全之惡行的譴責,也有對自己絕不應該做不利于他人之事的提醒。
總之,汽車的噪音、灰塵,與菜館的煤煙,構成了“我”日常生活的兩大劫難。整個故事的發(fā)生,既有戰(zhàn)時環(huán)境的大背景,更有這種直接關系到人之生存的小環(huán)境。而后者,卻是與每個個體生命的安危息息相關的。
此外,在整個文本中,“我”在很多時候,是通過疾病來感知世界的。病體的敏感,使“我”對于世界的認識更為深切。在病中,讓“我”認識到國民性的重大弊病,即只顧一己之私,隨意侵犯他人權益;也是在病中,讓“我”更加體認到葆有童心的孩子的美好。在此意義上,對利莎與秦家鳳善良體貼的種種舉動,對于治療“我”之疾病的功效,就更不可全然視為矯情的書寫了——真善美的永恒存在,難道不是治愈人類頑疾的神奇藥方嗎?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中,醫(yī)生和醫(yī)院的形象以及由此關聯(lián)的醫(yī)學內(nèi)容,不時地被作家和文學作為想象資源,作為一種承擔著歷史與美學內(nèi)容的‘意義載體’,進入文學的想象與敘事中,對某些重要文學主題、意象和敘事模式的形成,產(chǎn)生了一定的參與和影響作用,并構成為一種有意味的文學史現(xiàn)象。”[9]《還魂草》的主旨,即針對人性的痼疾,以及如何培養(yǎng)健康的人性出發(fā)的。疾病顯然聯(lián)結著作者對國民性乃至人性痼疾的認識——“我”的肌體的疾病,是由惡劣的環(huán)境導致的,而惡劣的環(huán)境,則是由人直接造成的??傊徒鹗菑木次飞慕嵌葋頃鴮懠膊〉模w現(xiàn)了博大的人文情懷。
寫作此文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正在肆虐。病情成因復雜,但是環(huán)保重視不夠、人們飲食不當,已是公認的主要因素。在此意義上,《還魂草》即使對于今天來講,亦不啻為振聾發(fā)聵的警醒。
從巴金對《火》的不滿,到《還魂草》的寫作,可以把后者作為其20世紀40年代創(chuàng)作的轉捩點。雖然還沒有完全擺脫激情化和理想主義色彩,但是至少,巴金在有意識地嘗試對于抗戰(zhàn)主旋律創(chuàng)作模式的突破。從《還魂草》也可以看到一直困擾著巴金的問題,即作為一個終生關注人類命運這樣重大問題的作家,他一直具有高度的道德理想主義訴求,然而現(xiàn)實卻總是令其難以達到真正的心理預期,這就使他始終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逡巡不定?!哆€魂草》就充分折射出知識分子對于在抗戰(zhàn)中如何踐行自身使命感的困惑。從主體間性的角度,可以看到,在“我”與利莎的交往中,“我”把對方作為第二個自我,不斷警醒自己的意圖。從敬畏生命、改善人性的角度,文本書寫了“我”因為環(huán)境惡劣而兩次生病的經(jīng)歷,由此引發(fā)了整個故事的走向??梢?,巴金對于人的生存境遇問題的關注,在《還魂草》中占據(jù)了主體地位。總之,《還魂草》的藝術探索與人文關懷,都令其在巴金的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了重要的一席,應予以足夠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