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嬸子嫁到我們村時， 恰逢春深時節(jié)。房前屋后， 路邊村頭， 金燦燦的油菜花開得鋪天蓋地，綿潤的油菜花香氤氳在空氣中，撩撥著年輕人的心。這是奶奶精挑細選的良辰吉日。奶奶說，油菜花季里娶來的女人能旺夫，會過日子。

小叔原本是一個心高氣傲的高中生，他的志向不在希望的田野，而在繁華的都市。奈何心高命薄，小叔連續(xù)三年高考失利，夢想破滅，一度情緒崩潰，患上了憂郁癥。眼看小叔年歲見長，又多次相親未果，奶奶急得嘴角起泡。直到相親遇見了小嬸，小叔心中再次有了生活的夢想。小叔和小嬸相親那天，小嬸開門見山道：鄭廣升，我聽說過你，人生失意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自我。小叔當即眼睛一亮，合心合意。

或許是心結(jié)已解，也或許是受夠了多年單身漢的孤苦，小叔對小嬸子百般呵護，從不讓她干繁重的農(nóng)活，凡事都依著她的喜歡來。而小嬸則每天把三間土磚房拾掇得干凈明亮，把小叔伺候得熨熨帖帖。天不亮，小叔下地干活，小嬸就開始生火做飯，豬油沖蛋是物質(zhì)匱乏年代最好的滋養(yǎng)品，不管多困難，小嬸每天都會給小叔準備一碗，要么送到田間地頭，要么站在門口，臉朝小叔干活的方向，高高地亮開嗓子：“廣升哎，回——來——咧?！甭曇粲崎L而響亮。一村的人都聽得真真的。小叔自然也聽得見，有時回一聲“曉——得——哈”，有時不應，但人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小嬸子的視線里。土磚房雖破，卻裝著滿滿的希望，日子雖苦，小嬸子卻過得風生水起，暖意頓生。

他們這樣有滋有味的生活羨煞了村人。村里人看到小叔，就會調(diào)侃他：廣升啊，要得哈，娶個俊俏媳婦越活越滋潤了咧。不善言辭的小叔就會木訥地“嘿嘿”上幾聲。是啊，小嬸子不但模樣俊俏，家里細活也干得很精，又做得一手好茶飯。我時常待在她家不想回去。小嬸子過年時節(jié)做的飯菜香味至今仍飄在我的記憶里，時不時刺激著我的味蕾。

生活總是喜歡跟人開玩笑，不幸時帶來安慰，滿足時又帶來憂愁。隨著幾個女兒的相繼出世，愁云如霧一般纏繞在小嬸子的眉間。村里人世俗的目光，小叔的唉聲嘆氣，讓小嬸子心里壓上了一塊巨石。小嬸子美麗的容顏日漸枯萎，但性格卻也越發(fā)執(zhí)拗。在生下第三個女兒后，小嬸子成了名副其實的超生游擊隊，開始了她曠日持久的生育大戰(zhàn)。在我的記憶里，那幾年，小嬸子總腆著大肚子東躲西藏。她運氣似乎也總是不好，每回小嬸子生產(chǎn)完，從她房間里傳出的哀婉悲泣聲總是讓我莫名地恐懼和揪心。雖然生下的女孩兒不受奶奶待見，但倔強的小嬸子硬是一個沒送人，堅持自己養(yǎng)。

小嬸子接連生下六個女兒后，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我至今仍記得小嬸子抱著滿月的兒子亮亮坐在大門口，看見村人路過夸張地給兒子把尿的情景。我想那時小嬸子心里一定是五味雜陳的，幸福、辛酸、如釋重負一定充溢她的心間。

家大口闊，填飽肚子成了首要的問題。現(xiàn)實生活褪凈了小嬸子身上的最后一抹亮色，她成了做農(nóng)活的行家里手。挖鋤犁耙種收，樣樣能干，讓很多男人都自嘆不如。沉重的生活負擔使得小嬸子和小叔沒得半點空閑，終日勞碌。每到吃飯時小嬸子家是極為壯觀的，七個孩子如多米諾骨牌一樣坐滿條凳，飯菜一上桌孩子們就一搶而空。望著空空如也的盤子，小叔和小嬸子總是幽幽地嘆口氣，將剩余的菜汁倒進飯碗湊合著一餐又一餐。

我似乎從未見小嬸子參與過娛樂活動，她的手中似乎永遠有做不完的活兒。就算農(nóng)閑時節(jié)，串門時手中也總是少不了針線活，一邊聊天，一邊穿針引線，一雙雙精致的布鞋，帶著精美圖案的繡花鞋墊，在閑話的不經(jīng)意間就妙手閑成?？恐@出色的女紅技藝，小嬸博得了村里人的贊譽，好多沒出嫁的姑娘紛紛上門向她討教。一大家子人的毛衣和棉鞋也就靠著小嬸子的挑燈夜戰(zhàn)，自給自足。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如今，小嬸子的幾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了，就連最小的亮亮也已二十多歲了。許久未回老家，前些時和母親回老宅時，遠遠地看到小嬸子，還未等我們打招呼，她已快步到了面前。小嬸子拉著母親的手，滿臉喜氣地說：三姐和燕兒回來了，到家坐吧，最近正準備起新屋呢，你們回來正好給我參謀參謀，說罷拉著我們就往家走。一路上，看著比同齡人顯老許多的小嬸子，母親心疼地說：她嬸，現(xiàn)在孩子都大了，你就不要過于操勞，該歇歇享享福了。聽了母親的話，小嬸子停下腳步，望著我們眼睛發(fā)亮地說：三姐呀，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種田有補貼，醫(yī)療有保障，孩子們能掙錢了而且都挺孝順，我現(xiàn)在就是在享福。我和燕兒她叔身體還硬朗，明年還計劃承包山地養(yǎng)柴雞呢。

此時又是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放眼望去，整個村莊仿佛都漂浮在金黃的海洋里，散發(fā)著動人的光澤。望著沉浸在喜悅和憧憬中的小嬸子，聞著濃郁的油菜花香味，我似乎又看到了從前那個笑靨如花，披著紅蓋頭從油菜花中一路走來的小嬸子。我的小嬸子和天下所有的勞動人民就猶如這美麗的油菜花，燦燦的，亮亮的，質(zhì)樸而平凡。

作者簡介：

鄭曉燕，女，八零后，湖北省蘄春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干部，黃岡市作協(xié)會員。創(chuàng)作的《春濃蘄艾香》《古樸神韻張林沖》《鄉(xiāng)親人物三題》《小雅》《龍窯，古木，老祖父》《人生感悟》《父親的蘄艾》等數(shù)十篇散文、隨筆發(fā)表在各級報刊，小說《夜宿檀嶺》曾獲湖北省“勤系民生”有獎征文一等獎，并有十余篇調(diào)研文章獲國家、省、市級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