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武宗皇帝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秋日的午后,蘇州府陽澄湖畔西宅里村,有竹居內(nèi)。沈周手拄一柄藤杖,由老夫人與貼身丫環(huán)攙扶著,徐徐走出臥室,來到書房的畫桌前,坐定。那只與他形影不離的大白貓,旋即身手敏捷地從他臥室的床頭飛奔而出,十分乖巧地蜷縮于他的腳邊。丫環(huán)心領(lǐng)神會,急忙取過桌子上那幅尚未完工的《晴秋》圖鋪展于他面前。沈周側(cè)身注視著面前的這幅半成品畫幅,伸手摩挲著,就像撫摸著他那只心愛的大白貓一樣。良久,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筆筒里的那支狼毫畫筆,想要取出,但又將手縮回。他微微搖了搖頭,輕輕嘆口氣,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出書房,穿過廳堂,蹣跚地來到大門前的庭院里。大白貓則一邊喵喵地叫著,一邊緩步緊跟其后;見主人停住腳步,方才蹲坐于沈周面前,睜著紅寶石似的眼睛仰望著他。
偌大的庭院由竹籬圍攏,院內(nèi)大朵小朵的菊花怒放。小的玫紅色,鈴鐺似的垂掛著,被風兒一吹,仿佛還碰撞出似有若無的脆音。大的金黃色,恰如一只只朝天大吸盤,了無遮擋地吸納著來自蒼茫長天的同樣金黃色的陽光。更有無數(shù)雪白瑩潔如玉者,恰到好處地雜糅其間,如散漫跌落的沈周的思緒,對往昔歲月作著深情的緬懷。陽光照遍周身,暖暖的;微風拂面,透著些許涼意。沈周抬頭仰望天空,蒼穹一碧如洗,只有天邊游弋著幾朵白云,一如此刻身邊的菊花。也許是直逼而來的陽光過于刺眼,驟然見,一陣眩暈襲來,他感覺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但隨即又借助藤杖之力,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站立于原地。
老爺,外面風涼,我們回屋吧?丫環(huán)見狀,不無擔心地提醒他道。就連那只大白貓也噌的一下跳到他腳背上,幫襯似的用雙爪撓他。可沈周似乎并未聽見,只是若有所思地眺望著庭院之外那片蕭蕭的竹林,望著竹林之外那一望無際的金燦燦的稻田,以及田野盡頭那一湖微浪輕漾、鷗鳥低翔的碧水。隱約間,他恍惚感覺自己的生命亦如眼前這彌望的稻子一般,行將老熟了!入秋以來的一場大病,讓他足足臥床了三個來月。足不出戶的這段日子里,他只得抬頭透過天窗遙望藍天的深邃,隔著窗戶感知陽光的溫暖;所以,今天感覺稍有好轉(zhuǎn),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求下得床來,到外面透透氣。他是多么渴望外面的新鮮空氣,多么渴望重新回到自己心愛的畫桌前哪!
恩師,你終于痊愈啦!冷不丁地,院外青磚場地上停歇了一輛馬車,車上走下了一位年過半百的男子。沈周聞聲定睛細視,原來是方隱泉。此人乃松江府人氏,自己的至交,大概聽聞了自己身患沉疴的消息,特地前來探望的。隱泉呀,老朽此番大病一場,差點與你永相暌違哪!沈周緊緊握著對方的手,一時雙眼噙淚,語聲哽咽,傷感萬分。望著沈周消瘦蠟黃的臉色,與在秋風中瘦弱似稻稈樣搖晃的身子,方隱泉也不禁悲從中來。恩師,外邊風大,趕緊回屋吧!說罷,便與丫環(huán)一起攙扶著沈周返回屋內(nèi),于仁和堂分賓主坐下。那只大白貓此刻也不聲不響地緊隨其后,見主人坐定,便縱身一躍跳到沈周懷里,十分愜意地蜷縮著,瞇起眼睛,于半夢半醒中傾聽著賓主之間的交談。
丫環(huán)手腳麻利地擺出幾樣橘子、荸薺之類的水果,端上茶水,便知趣地退到一旁侍立著。這邊老夫人趕緊命下人取下院場上馬車中方隱泉的行李,送至后院客房。
方隱泉環(huán)視四周,但見屋內(nèi)陳設簡潔大氣,與之前并無二致。身后頭頂正中的兩條方梁下宕處,懸掛著一方荸薺色匾額,上書“仁和堂”三個大字,粉金篆體。其下的粉墻上,是一幅碩大的湖居圖,為主人沈周所作。畫面上煙水滄茫,農(nóng)田廣袤,村落參差,一派樸實恬淡意境。廳堂內(nèi)各式家具簡約疏朗,給人以極大的舒適感。一旁案幾上的兩盆蘭花身姿蒼翠綽約,正吐出嫩黃的花蕊;整個廳堂內(nèi)便縈繞著一縷縷似有若無的幽香。
恩師,初秋就聽聞你患恙的消息了,怎奈瑣事纏身,延宕至今方才前來探視,還請多多包涵!喝過一開茶,稍事休息之后,方隱泉側(cè)身對沈周道。隱泉哪,我也惦記你呀!沈周聽罷,習慣性地捋了捋雪白的長須,微微嘆了口氣,對著眼前的這位愛徒說:唉,此番沉疴如此,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呀!這當兒,老夫人親自端來半碗醬赤色的湯藥,送至沈周手中:石田,趁熱把它喝了吧!說著,還抽出袖中的手絹,替他輕輕擦去額頭涔涔的虛汗。
其實,沈周與方隱泉原先并不認識,他們的相遇與相知,乃至成為當下的忘年莫逆之交,純屬偶然。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盛夏的午后,沈周正與一干朋友在陽澄湖邊的一架竹涼棚下一邊乘涼垂釣,一邊品嘗才從湖邊地里采摘來的西瓜,甚是愜意。他們面前的長幾上,錯雜地鋪展著幾幅各自新近的畫作。這一干人中,沈周是長者,又是畫作成就與聲望最高的一位,所以大家都很尊敬他。而他從未因此而自得乃至自狂,卻總是笑瞇瞇和顏悅色地與大家說著話,一副謙謙君子與忠厚長者的意態(tài)。石田兄,現(xiàn)如今外面都在傳聞,說是有一位后生專事模仿你的筆跡,并冒充你的名義在坊間兜售畫作呢!席間,有位畫友像是陡然間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本正經(jīng)地提醒沈周道。說罷,一臉憤憤不平的神態(tài)。哦!真有此事?沈周心中頗為驚訝,但并未出聲,只是笑瞇瞇地注視著對方,仿佛正饒有興致地等待著對方繼續(xù)往下說。豈有此理!不料,另一位畫友嗖地站起身來,正色道:此乃剽竊,石田兄當深究之!可沈周依然不動聲色地坐著,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眾人見狀,似有所悟,也就紛紛轉(zhuǎn)移了話題,氣氛便又變得輕松愉悅起來了。依在下所見,這是以另一種方式佐證石田兄畫藝之高超,影響之廣大也!才不一會兒,不知是誰又把話題給繞了回來,對著眾人朗聲說笑道。于是乎,整個竹涼棚內(nèi)便爆發(fā)出了一波又一波的哄笑聲。聲浪四濺,紛紛跌落進他們身邊那陽澄湖喧響的波濤之中。
半個月后的一天傍晚,涼棚下雅集的畫友們?nèi)妓纳⒒丶伊?,唯有主人沈周依然對著夕照下滿眼的陽澄湖粼粼波光獨自垂釣著。陣陣晚風吹來,涼爽適意。面前,是披著金燦燦晚霞的低翔的水鷗,與嘎嘎游弋著的野鴨;身后,則是與滄茫陽澄湖水面一樣遼遠無際的綠油油的稻田。石田先生好!突然,身后傳來一個陌生的問候聲。沈周回過頭,但見一位三十開外的年輕男子站立于自己面前,臉色黝黑,穿著件乳白色粗布短褂衫,樣貌與當?shù)氐霓r(nóng)夫一般無二;只是手里握著一卷宣紙,訕訕怯怯的,面對著沈周的注視,一時間竟頗為局促不安。沈周見狀,憑經(jīng)驗猜想,這位后生大概是來向自己討教畫技的,便緩緩放下手中的釣竿,站起身來,笑瞇瞇地走到他跟前,指著身邊竹涼棚內(nèi)的桌椅,和藹地招呼道:請坐!那后生將手中的宣紙輕輕置于桌上,看著沈周,紅著臉道:石田先生,今天我是特地向你賠罪的。賠罪?為何呀?沈周的的心頭一時云霧繚繞,但疑惑驚訝不形于色,只是依然笑瞇瞇地注視著對方。也許是受了沈周和善態(tài)度的感染吧,那后生漸漸地便不再膽怯了,而是十分平靜地將自己一段時間以來如何模仿沈周的筆跡,然后冒充沈周的名義,將十來幅畫作在坊間兜售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那后生還說自己本乃松江府一富戶公子,因兩年前受一樁冤案牽連,遭官府抄家,后來便流落到蘇州府,投奔一遠房親戚,靠務農(nóng)茍且偷生。如今冤案得以昭雪,不日即將返回家鄉(xiāng)。石田先生,小生自幼酷愛丹青,亦小有成就;怎奈家遭變故,生計陷入困頓,為維持溫飽,方才出此下策。今日特地登門謝罪,還望先生多多包涵哪!末了,那后生站起身來,十分莊重地走到沈周跟前,恭恭敬敬地彎腰屈背,打躬作揖。沈周見狀,也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那后生的肩膀,十分關(guān)切地詢問道:那么,此番回松江府,盤纏可有問題?那后生卻只是沉下腦袋,一言不發(fā)。沈周略一沉吟,便隨手取過桌上自己當天上午才完成的畫作,卷起,塞進他的手中:明天早上你去集市上把它賣了,換幾個盤纏吧!然后,又十分認真地將后生帶來的那幅向自己討教的題為“竹石春色”的畫作,略微潤色了幾筆,蓋上自己的篆印,半開玩笑道:此畫也算在老夫頭上,你一并拿去賣了吧!那后生一時間感動得熱淚盈眶:多謝先生厚愛之德!說罷便退后幾步,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后生便是方隱泉。從此以后,沈周便收其為徒,并與之頻繁來往,成為忘年莫逆之交。
如今,方隱泉畫作成就雖遠不如泰斗級的沈周,卻也已蜚聲畫壇,尤其在蘇州、松江地區(qū)早已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了。隱泉,別來可好?也許是心理作用,沈周喝過湯藥,精神似乎好了許多,側(cè)過臉看著方隱泉,關(guān)心地問。他清晰地記得,上次他們師徒兩人相見,還是今年春上一起泛舟太湖去洞庭西山踏青采風的時候。他們師徒倆均以吳中山水為題材創(chuàng)作,可其所居之地都有山而無水,故而時常會相約去就近的太湖島觀察山水,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我一切都好,承蒙恩師點化,畫藝也日漸長進。方隱泉真誠地說道:只是一直掛念恩師,這幾個月來每天在自家齋堂進香祈愿,盼望恩師早日康復!沈周此刻甚為感動,欠身將懷里的大白貓放到地上,又親自拎起右手邊茶幾上的銅壺,為愛徒續(xù)上茶水,輕輕嘆了口氣:嗨,隱泉哪,老朽已是日薄西山之人,聽天由命吧!其實,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此番大病,病魔已然將他的身子淘空了,怕是離大去之期不遠了。
喵喵──腳下的大白貓似乎聽懂了主人的傷感之語,睜大紅寶石似的眼睛,一臉憂傷地望著沈周。
兩天后,沈周于仁和堂內(nèi)送別了方隱泉,又迎來了曹爽。
曹爽乃北地幽州人氏,三十多年前曾任蘇州知府。此君與沈周同庚,身為官宦,除了工于詞賦,又酷愛繪畫,據(jù)說中舉前曾是幽州當?shù)爻隽嗣睦L畫神童,只是后來在父母的引導下走上了當時絕大多數(shù)士子都想走的光明大道──科舉入仕,因而荒廢了少時所酷愛的繪畫。但少年的夢想就像一顆種子,一旦遇上適宜的氣候與土壤,便會萌動發(fā)芽。那年初到蘇州做知府,便被此地湖山勝景與旖旎風光所迷戀,當即決定要將其留駐于府衙之內(nèi)。于是命手下在全蘇州府范圍內(nèi)征召畫工十余名,擬用半年工夫集中完成此項工程。于是乎,由府而縣而鄉(xiāng)里,逐級攤派下壓任務。據(jù)說當?shù)赜幸环止艽耸滦±粢蛑芭c沈家有過節(jié)兒,耿耿于懷伺機報復,便把沈周也給“舉薦”了上去,讓他去嘗嘗這苦差事的滋味。此時的沈周已是吳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著名畫家,讓他去干這等差事,簡直可以說是一種侮辱!家人與親朋為此憤憤不平,意欲找此小吏理論去。可沈周卻毫不介意,反而勸慰他們道:給官府當差,乃分內(nèi)之事;再說亦可借此操練畫技,何樂而不為也?眾人見他言之真誠,也就因此作罷,不再糾結(jié)。
于是,沈周便混跡于一堆畫工中,克勤克儉,不計報酬地為曹知府足足打了半年的工。有一天,京城中有位同樣酷愛繪畫的官員修書一封,前來向他詢問有關(guān)沈周的事。這位曹知府不敢怠慢,當即命手下一名得力干將當天前往陽澄湖畔尋訪。那位使壞的小吏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得將自己當初如何為了報復沈家而讓沈周前去當畫工的事和盤托出,并裝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懺悔模樣。第二天,曹知府聽完手下的稟報,大為驚訝,立馬親自前往畫工坊,找出沈周,將其請至府衙,恭恭敬敬地待為上賓。石田先生,在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多多海涵哪!說著,便接過下人手中的茶水,親自送到沈周手中;并把京城中那位官員向他致意的事告知了沈周。沈周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一時也頗為感動:曹大人言重了,老夫乃一介村夫,能為官府效力,實乃榮幸之至!當晚,曹知府還特設家宴款待了沈周,并與之促膝交談直至深夜。兩人因此而成為至交好友,并時常一起切磋繪畫藝術(shù)。因沈周年長曹爽數(shù)月,故以兄長相稱。此后數(shù)十年,曹爽雖輾轉(zhuǎn)各地為官,乃至最后告老還鄉(xiāng),亦是鴻雁傳書,從未中斷與沈周的交往。此番曹爽沿大運河從杭州返回北地幽州,途徑蘇州,特意前來探望好友沈周,但并不知曉其身患重疾。
石田兄,你我均已至耄耋之年,可要保重身體??!曹爽在仁和堂坐定,喝過一開茶,見老友沈周身形消瘦,臉色蠟黃,舉止頗為遲緩,不無擔心地說道。沈周手拄藤杖,無力地斜靠在太師椅里,側(cè)過臉想要說話??蛇€沒等他開口,一旁的沈老夫人便把自當年入秋以來沈周患病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對方。這當兒,那只與主人形影不離的大白貓,又從地上跳到沈周懷里,嗚嗚地輕聲哼唧著,像是在給主人以安慰。嗨,曹大人哪,順從天意吧!良久,沈周的長白須微微抖動了一下,幽幽地說。然后又牽動了下身子,想親自給曹爽添茶續(xù)水。侍立于旁的丫環(huán)見狀,立馬走過來給續(xù)上。曹爽轉(zhuǎn)過臉,示意跟隨而來的家仆取出幾幅自己的山水畫作,遞到沈周跟前,展開,道:石田兄,此乃新近涂鴉之作,請多多指教!沈周仔細審視了片刻,抬頭贊嘆道:曹大人胸藏丘壑,心置湖海,故而筆下山水形神兼?zhèn)洌婺舜髿庀笠玻?/p>
當晚,兩位久未謀面的老友相談甚歡。第二天午后,沈周于陽澄湖畔與曹爽揮袂而別。
半月之后,這位吳門畫派之開山宗師,終于一病不起,于陽澄湖畔溘然長逝,享年八十三歲。陪伴他的,除了家人,還有那只他所心愛的大白貓。
作者簡介:
江寒雪,原名黃建南,江蘇無錫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奔流》《海外文摘》《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等報刊發(fā)表詩作品近60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方圓之間》,散文集《一川煙草》《落花人獨立》。曾獲全國第四屆“中華情”詩歌散文大賽金獎、2019“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2019中國西部散文排行榜提名獎,多篇作品入選年度散文佳作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