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秋以后,天就一天天涼下來。草木的葉片開始枯黃,田野里的莊稼很快被收割干凈,灰暗的泥土裸露出來,夏日里勃發(fā)的生機像是一個夢,隨著涼風的慢慢逼近,冬天的影子已經(jīng)時隱時現(xiàn)了。南歸的大雁也嘎嘎叫著,在頭頂上一隊隊地飛過去。
老李頭從天空里收回目光,又轉(zhuǎn)向面前一片起伏蕭索的墳地,望著其中幾個才隆起不久還沒長出雜草的墳堆,重重地嘆一口氣。那是老李頭一家的墳墓,才遷進李家墳地一個多月。說起來,老李頭一家雖然同樣姓李,卻不是純正的烏龍鎮(zhèn)人,當年,老祖宗為了依附這里龐大的李姓家族,從很遠的地方遷移而來,雖說已有五六代了,但依舊沒被容許進入李家祖塋。這是老李頭家的一個愿望,沒想到卻在轟轟烈烈的開發(fā)建設(shè)中輕易實現(xiàn)了。隨著大片土地被開發(fā)商占領(lǐng),老李頭家的墳地居然也被征去,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經(jīng)村長和人們一番說合,大家同意老李頭一家將墳墓遷進李家墳地。老李頭有些悲喜交加的感覺,本來已經(jīng)做好拒絕遷墳的打算,也由于這愿望的實現(xiàn)一下子變得大度起來,這回的征地竟是從未有過的順利。老李頭轉(zhuǎn)過頭,望著那片在日頭下閃閃發(fā)光的建筑以及在頂上冒煙的煙囪,一時不知道該表示什么好。
隨著日頭的升高,從工業(yè)園里走出了許多上夜班的人,老李頭的兒子繼承也在里面。人們陸續(xù)從他身邊過去了,走在后面的老皮卻慢下來,做出和他搭訕的意思。老李頭本不喜見這個不太安分的家伙,但人家主動和自己招呼,即使僅僅出于禮貌,也是不能不理會他的,況且老皮也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游手好閑了。
伯伯,老皮笑嘻嘻地說,您老在這里歇著呢?
不歇著我還能去干什么?老李頭淡淡地說,連一塊地都沒有了,我就是想去掘土,都找不到地方了。
這是難得的好事呀,老皮豁達地說,沒了地,像您這些上了年歲的人正好歇一歇呢,年輕人就到老板那里去打工,票子可比種地來得及時。說著,老皮從衣兜里掏出一沓嶄新的票子,看見沒,又發(fā)工資了,一個月就是七八百塊呢。
老李頭朝他手里看了一眼,想做出一個不屑的表情,但又沒做出來。
怎么樣?老皮乜斜著他說,這可是過去沒有過的事吧?對了,興許繼承比我掙得還多呢,伯伯快回家讓他打酒喝吧。老皮裝起票子,剛要往回走,又想起什么似的說,我看見您老人家在這里站過好幾天了,不知伯伯在看什么呢?
聽他這樣說,老李頭不禁又朝墳地里看了一眼,搖搖頭,沒說什么,顧自向一邊走去。
這個老疙瘩。老皮也叨念了一句,嘴里吹著口哨,像女人那樣一扭一扭地回村里去了。
人們都離去了。老李頭又進到墳地里,繞著自己家那幾個墳丘走來走去。老皮說得沒錯,老李頭已經(jīng)在這里游蕩好幾天了。當然,他并不是來這里閑逛,更不是欣賞什么風景,而是帶了一個非要完成的任務,來為病入膏肓的老伴選一個合適的去處。是的,入秋以后,隨著天氣的陰冷,老伴已經(jīng)得了幾年的腎病突然加重,滿身腫得像只茄子,一指頭按下去,似乎就要淌出水來。繼承把母親弄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醫(yī)生毫不客氣地說,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尿毒癥,不大可能再治好了,如果家里有閑錢,就不管不顧地往醫(yī)院里扔吧,如果沒閑錢呢,就趕緊回家去給老太太做點好吃的吧。盡管是這樣,繼承還是把母親留在醫(yī)院里,恭恭敬敬地讓醫(yī)生治了一陣子,幾年來掙的那幾個錢都打了水漂,母親的病也沒有多少起色。那個醫(yī)生嘆息著說,看來我是白替你操那個閑心了。老婆子聽了這話,說什么也不再待在醫(yī)院里,哭著喊著讓兒子把她弄回了家來,伸直身子躺在床上,專門等死神來接她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看著老伴奄奄一息的樣子,老李頭也絕望得不行,張著兩手直往頭上拍,除了給老伴準備塊合適的下葬地方,他又能為她做些什么呢?
老李頭抖落掉兩顆渾濁的老淚,拖著兩只沉重的腳板,在自家的墳地邊走過去又走回來。一地衰草在他腳下索落落地響叫,像是在和他低聲訴說著什么。好在自家的墳墓遷進了祖塋,老伴作為家里的第一個死者,和李家的祖先葬在一起,也算是她在陽世修來的福分,起碼她不像上幾輩人那樣孤獨寂寞了。想到這里,老李頭酸楚的心緒才稍稍好受了些。
走了許多個來回,老李頭終于停住腳,默默朝四處打量著??磥砭褪沁@個地兒了。老李頭踩踩腳下,隨即,又往旁邊跨出一步,在心里告訴自己說,緊挨著老伴的這個地兒,就是留給自個的了。老李頭覺得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長出一口氣,剛要坐下來歇一歇,卻聽見遠處傳來喊聲。
是他的兒子繼成。繼承從村里走出,邁著急快的腳步進到墳地里來了。
老李頭心里一緊,莫非是老伴就要不行了?這念頭一起,他就覺到了后悔,如果這墓穴提早幾天開挖就好了,萬一老伴現(xiàn)在咽了氣,他豈不要弄個手忙腳亂?老李頭決定,不管怎么著,今兒都要找人來辦這件事。
但老李頭還沒有張開口,繼成卻急火火地說,爹,這墓穴怕是不能在這里挖了……
什么?老李頭呆呆地看著他,似乎一時沒聽清他的話。
剛從鎮(zhèn)上傳來信說,繼成抹抹因缺少睡眠而紅腫的眼睛,舌頭也有些打彎,工業(yè)園要擴大規(guī)模,這塊墳地恐怕也要被占了。
老李頭張開嘴巴,好久都沒說出話來。
2
老李頭磕絆著腿腳,氣喘吁吁地回到村里。他沒有進自己家去,而是徑直走進了村長家的院門。他要去問一問村長,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死了人可往哪里埋呢?總不至于把骨灰盒子放在房頂上曬日頭吧?
繼成沒有隨他進門去,而是在門樓下蹲下身子,側(cè)著耳朵聽里面的動靜。
老李頭走進去時,村長正在院內(nèi)的井臺邊殺一只雞,他的老婆坐在灶屋前擇菜??吹嚼侠铑^陰著臉進來,村長匆忙往雞脖子上抹了一刀,便把雞丟到了地下。老李頭停住步子,看著那只雞在自己腳邊斃命,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村長吹去粘在手上的雞毛,坐到門臺石上,往嘴里塞了一顆煙。晌午家里來客,村長笑笑地說,沒工夫到集上割肉了。
聽說李家墳也要被占了,老李頭開門見山地問,有這事嗎?
咦?村長奇怪地看他一眼,平時你的耳朵像是長滿了繭子,怎么突然變得比我都靈通了?
這么說沒有這事?老李頭提起的心剛要放下,忽然又盯住了他,我看也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村長掉開了頭去,專心致志地吸那顆煙。過了一會兒,在老李頭目光的催逼下,村長才慢吞吞地說,鎮(zhèn)上的開發(fā)力度真是越來越大,這不,又從國外引來了洋開發(fā)商,說是要建好幾個更大的項目,當然又要占地……
他們真要打那片墳地的主意?
這事不是還沒定下來嗎?村長又掉頭看了他一眼,你是聽誰說的?
那可是我們李家的祖墳呀,老李頭打斷他的話說,祖祖輩輩好幾百口子都在那里葬著呢,說遷就能遷了?老李頭朝他跟前走了一步,你倒是說說,到底該往哪里遷呢?遷了另一個地方,保不住過后又會礙了那些開發(fā)的事,到時候怎么辦?難道再遷一回不成?
聽了他的質(zhì)問,村長有些不耐煩,把吸了半拉的煙卷扔在地下,徑直朝一只木盆走去。他的老婆已把那只雞按在盆子里,又倒進去一壺開水。村長蹲下身,撩起袖子,一下一下地拔起雞毛來。
是不是你已經(jīng)答應鎮(zhèn)上了?老李頭走過去,依舊有些不依不饒。
村長有些惱火。如果你覺得在那里不合適,村長冷冷地說,你再把墳遷出來好了!
你……你這是什么話?老李頭有些語塞。
村長翻了他一眼,低下頭,兩手拔得更有力了。很快,那只蘆花公雞就被脫光了身子。
老李頭叭嗒了一下嘴,忽然有些尷尬起來,看來在村長的意識里,他老李頭一家的墳雖然遷進了李家墳地,還是沒被他們真正接納為一家人呢。這樣一想,他的臉便止不住熱了一下。
村長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過分,又嘆了一口氣,耐心地朝他解釋說,您放心,我也不會輕易……畢竟這是一件難辦的大事,我怎么會……
可如果他們真要這么干,老李頭好像是替他說,你又怎么能擋得住呢?前幾年征地的時候,大家雖然……不是最終也……
盡力而為吧。村長說著,揮起一把刀子,在裸露的雞肚子上比畫了一下,便狠狠地戳進去。雞身子被剖開了,血水濺出了老遠。
老李頭不禁往后躲了一下。那,他又走上來,那我們到哪里去挖墓?
挖墓?村長抬頭看了他一下,挖什么墓?
我老婆快要死了,老李頭拍拍兩手說,總得給她掘個坑吧。
村長把雞丟在盆子里,挓挲著兩手看他。真要不行了?村長站起來,在院子里踱著步。這可是個問題呢。他叨念著。
反正,老李頭跺跺腳說,我要把我老婆埋到地下去。
就是不遷墳,也保不住以后……村長仰起頭,直直地看著天空說,如今這形勢,真是日新月異呀。他搖搖頭,又苦笑了一下。
我不管那么多,老李頭堅決地說,只要我老婆一咽氣,我就把她埋到那里去,入土為安,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不能為了外國老板,讓我老婆的尸骨當魚干曬哩。說罷,老李頭扭身就往外走去。
上邊已經(jīng)有新精神了,村長忽然在他身后喊著說,說是要統(tǒng)一建安息堂呢。
老李頭憤憤地往門外走,沒有聽見村長的話。倒是蹲在門樓下的繼成,把村長的話斷續(xù)地聽到了耳朵里。安息堂?老李頭經(jīng)過他身邊時,繼成還在叨念,什么叫安息堂?
老李頭走得急,在門外的碎石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繼成只是回味村長的話了,也沒有來得及扶他。倒是從街上經(jīng)過的一個人,搶上來攙了他一下。老伯,你怎么走得這樣急?原來是穿著一身綠衣的四平。
3
有關(guān)安息堂的話題又在村里傳揚起來。對這個新名詞以及它所代表的那個東西,村人們都還不太明白,就連時常出入鎮(zhèn)政府的四平也說不清楚,便都熱心地打聽兼議論開了。最后,還是見過些世面的老皮告訴大家,安息堂就是安葬死者的場所,說白了,也就是放置骨灰盒子的房子。老皮還告訴大家,早在幾百年前,人家外國人就把死人送到安息堂里去了。
人們只愣怔了短暫的一霎,就一個個變得釋然了?,F(xiàn)在的新事物層出不窮,連外國老板都要到烏龍鎮(zhèn)來了,這安息堂還有什么好奇怪的?但人們隨即又想,這是不是說鎮(zhèn)上真要占李家墳地了?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大家又變得不安起來。
這是兩回事,老皮解釋說,就是不占那片墳地,安息堂不照樣可以蓋嗎?現(xiàn)如今,什么舊風俗都在改變,這死人的事怕是也要……
你娘個×,老皮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兜頭罵了一句,你娘死了不下葬,放到那個鬼屋子里去試試?
老皮眨了一下眼,才看清罵自己的人是老李頭。老李頭翹高著灰白的胡須,大瞪兩眼怒視著他。您……老皮光滑的臉面變成了豬肝色,剛要發(fā)作,但看看站在老李頭身后的那些人,低聲叨咕一句,真是榆木腦殼。掉頭悻悻地走去。
活活一個二鬼子,老李頭憤憤地往地下吐口唾沫,外國人要打進來,我看他頭一個去當漢奸。
轟走了老皮,人們的話題又轉(zhuǎn)回到安息堂上,似乎這才明白過來,看來以后死了人真不能到墳地里下葬了,那個就要蓋起來的安息堂莫非就成了大家最后的去處?
你們誰去那個鬼地方都成,老李頭賭氣地說,反正我家里死了人,就是把骨灰撒到院子里,也不會送到那里去。
望著他義憤填膺的樣子,人們禁不住有些肅然,但又無法明確表示什么,便只是呆呆地看他。
怕他再說出什么過頭的話,繼承走上來,使勁把他拉回家去了。
你倒是給我說說,老李頭把火氣撒向了兒子,他們?yōu)槭裁床蛔屗廊说綁灥乩锵略?,非要送進一個屋子里去?死人要是能住屋子,那活人該往哪里去合適?
這個,繼承思量著說,上邊也是為了節(jié)約土地,您還沒看見么,現(xiàn)如今土地可是越來越少了……
土地少是死人占去的嗎?老李頭打斷了他的話,還不是讓那些工業(yè)園給倒騰的?不是外國老板都打那片墳地的主意了?
倒也是這么回事……繼承順著他的話說,隨即又搖搖頭,可不管怎么說,反正是土地不夠用的了,上邊才想出了這種辦法……
老天呀,老李頭跺了一下腳,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深惡痛絕地叫喊,這是什么世道呀,竟然連死人都不放過……
4
老伴昏迷了一天多,傍晚時分突然睜開了眼睛。老伴醒來后,頭一句話就說,我……我不去安息堂……
老李頭吃了一驚,老伴在病床上躺著,怎么就知道了安息堂的事?
老伴吃力地舉起一只手,抖抖地拉了他一下,答應我,把我埋到李家墳地里……說什么我也不去那個安息堂……
好好,老李頭朝她點點頭說,我們不去安息堂……我們一起去李家墳地……這樣說著,老李頭忽然鼻頭一酸,淚水從眼角里流出來。在老李頭的記憶里,自己已經(jīng)快有五十年沒流過眼淚了,現(xiàn)在竟然克制不住,像個沒出息的年輕人那樣,一下子變得脆弱起來。
我沒說讓你去,老伴解釋說,我是說我一個人去李家墳地……
老李頭不想再待在老伴身邊,起身便走了出去。放心吧,老李頭在心里說,我一定要把你埋到李家墳地里……老李頭既像是對老伴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吃飯時,老李頭對家人挨個詢問了一遍,是誰把安息堂的事告訴了老伴?繼承率先搖頭,兒媳也趕緊申明,最后是孫子承認了這件事。我就知道是你,老李頭用筷子戳著他的腦門說,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爺爺,孫子卻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新風俗,又不是什么壞事,說不定奶奶會成為第一個……
聽了孫子這話,老李頭還沒發(fā)作,繼承就把巴掌甩到了他的臉上。有你這樣說話的嗎?繼承惱怒地呵斥說。
孫子也意識到說了過頭話,捂著臉低下頭去,不敢再吭聲了。
老李頭放下了碗筷,再也沒有心思去吃飯了。孫子的話不僅是不中聽,而且勾起了他埋在心底許多年的一樁事。二十七年前,村里也像現(xiàn)在這樣移風易俗,對死人從原先的土葬改為了火葬,老李頭的老娘不幸成為實踐這種改革的第一個人。那時候,人們都對這種用火燒的殯葬方式懷有深切的恐懼心理,老李頭一家更是這樣。但沒有想到,實行火葬的通知剛一下達,病在床上的老娘就閉上了眼睛。為了不讓老娘遭受火燒,老李頭沒有舉行任何葬禮,甚至沒做絲毫聲張,便趁著黑夜偷偷地將老娘埋到了墳地里。我都把人埋了,老李頭為自己的行為打氣說,你們還能把她扒出來燒不成?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把老娘埋到墳里的第三天,村長就領(lǐng)著派出所和民政所人找上門來了,不由分說把老娘的尸體扒出來,堆上柴草,再倒上汽油,一只黑手把劃燃的火柴丟進去。頃刻間,墳地里便騰起了熊熊的火焰。老李頭瞪大眼,看著老娘的身子在火焰中扭曲掙扎,一點點化成了灰末,他的心像被劃開了八百條口子,劇烈的疼痛讓他倒在地下,昏死了多半天才勉強蘇醒過來。第一個……?念叨著這幾個可怕的字,老李頭的身子又止不住顫抖起來。
繼承看出了他此刻的心境,趕緊安慰他說,您也別過分擔心,事情還沒個準信兒呢,他們不過是傳言罷了……
老李頭用力坐穩(wěn)身子,擺擺手說,沒那么簡單。他朝門外的遠處指著說,這些年,老輩子沒有過的新鮮事還少嗎?我算是看明白了,不怕你看不到,就怕你想不到。等著吧,說不定哪一天,這安息堂的事就真的來了……他又搖搖頭,頹唐地閉上眼皮。
聽他這么說,繼承也吃不下飯去了??墒悄赣H……他朝里屋看了一眼,又突然停住了嘴。
盡管兒子沒往下說,老李頭卻似乎知道他下面話里的意思,心里猛地動了一下子。
5
一連好幾天,老李頭都蹲在街頭,默默地朝著遠處眺望,似乎專心等待那件事情的到來。街上很安靜,很寥落,先前有過的一些景象,諸如拖著車子的牛馬和扛著鋤頭的人群,隨著田地的一寸寸減少,都已不復存在,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平坦的瀝青路,間或駛過的摩托車和一兩個閑誑的婦女。老李頭眨巴著兩只昏花的老眼,有些活在夢境里的感覺。
幾乎與此同時,繼承也加緊了對消息的打探,又是往村長家跑,又是到村口去迎四平,有時甚至還糾纏起了老皮。
正如老李頭的預料,沒過多少日子,有關(guān)安息堂的事情就有了明確的結(jié)果。村長先是帶著幾個鎮(zhèn)上來的人圈定了村北邊的一塊空場,隨即便有車輛運來了磚石、水泥、鋼筋一類的建筑材料。一個經(jīng)常給鎮(zhèn)上干活的建筑隊很快開進去,把腳手架支起來,隨著攪拌機的轟響聲,原先安靜的空場一下子便成了熱鬧的工地。
不用繼承來告訴他,老李頭也明白,他們要蓋的便是那個傳說中的安息堂了。沒人前去阻攔,工地上倒是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在老李頭眼巴巴的注視下,才過了幾日工夫,一幢式樣怪異的房屋便拔地而起了。
在咱們?nèi)?zhèn),村長鄭重其事地對大家說,這可是第一個安息堂呢。
以后死了人,有人問他說,都要送到這里來了?
那當然,不然蓋這個安息堂有什么用?
從什么時候開始?繼承提出說,總得規(guī)定個日子吧?
這個,村長抬起頭,朝遠處的天空看了一眼,有些神秘地說,這個村里要研究研究。
趁著還沒開始,一個老頭嘟囔著說,抓緊死了吧,好埋到李家墳地里去……
人們都有些起哄。不要亂講,村長警告大家說,決不容許破壞殯葬改革的事情發(fā)生。
老李頭看見,人群散去后,他的兒子繼承還留在那里,盯著那幢正在崛起的安息堂呆呆地看。直到老皮過去拍了他一下,他才驚醒過來,有些惶惶地往回走。來到老李頭面前時,他嘴里還在悄聲叨念,快了,快了……
對于兒子的惶惑,老李頭先失望地嘆口氣,但隨即又理解地點點頭,看來誰在面對新事物時,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兒子是這樣,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到底說沒說?老李頭指著遠處的村長問兒子,到底有多快?
沒,繼承搖搖頭,他說研究研究……
他別是成心……老李頭吐出半句話,忽然停住嘴不說了。他瞇起眼,又看了那幢房屋一眼,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慢慢往回走去。
爹,繼承跟上來說,怎么辦哩?
我哪里知道怎么辦?老李頭頭也不回地說。走了幾步,他又嘀咕了一句,就看你娘的造化了……
繼承聽了他的話,又有些發(fā)怔。
6
安息堂蓋好后,不僅老李頭和繼承,就連兒媳和孫子孫女,都更多地來到里屋,呆呆地朝躺在床上的老伴打量。
老伴雖說大多時間都陷在昏迷中,卻依舊平穩(wěn)地呼吸著,肥碩臃腫的身子間或扭動一下,乍看上去,就像一只剛剛成蛹的巨大蟲子。幾乎每隔半天時間,她便醒過來一次,言語清晰地說,我不去安息堂,我要去李家墳地,我不當?shù)谝粋€……
一家人面面相覷,安息堂已經(jīng)蓋起來,說不定哪天就會使用,到那時,就是不想去恐怕也不成了。但看老伴的樣子,居然還沒有真正離去的意思……
天傍黑時,架在村委會屋頂上的大喇叭終于傳出了村長的聲音:為了搞好殯葬改革,經(jīng)村委會研究決定,凡是重陽節(jié)以后死去的村人,不許再到墳地下葬,其骨灰一律安置在安息堂內(nèi)……村長扯起洪亮的嗓子,一連喊叫了好幾遍。
看看,老李頭重重地跺了一下腳,來不及了……
爹,繼承喊住了他,重陽節(jié)……繼承極力朝空中指著。
老李頭側(cè)起耳朵,又仔細聽了一下,才稍稍喘出一口氣。沒錯,村長的確說的是重陽節(jié)以后……他屈起手指頭,然后一根根地壓下去,如果他沒計算錯的話,離重陽節(jié)還有滿七天呢。
是七天,繼承接過話去說,整整一個星期哩。
老李頭點點頭,慢慢走回到老伴床前,一個星期說長不算長,說短也不算短呢,如果老伴運氣足夠好,一切都還來得及。他伏到老伴身邊,禁不住叨念說,老太婆,你如果走快點,就不用去安息堂了……
爹,站在他身邊的繼承霍地扭過頭,嘴唇嚅囁著說,您……您說什么……
什么?老李頭有些不解,我說了什么?
您……繼成掉開了臉,搖搖頭,沒有說出來。
我說了什么?老李頭在心里問自己。似乎是想了一會兒,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走了嘴,居然……他抬手,狠狠在自己嘴邊打了一下,你這個老混蛋,怎么就對老伴說了那種惡毒的話?
繼承拉住了他的手。爹,您別……繼承勸著他,居然還翹起嘴角,朝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老李頭低垂下頭,不敢看兒子的眼睛。
為了繼續(xù)安慰他,繼承抽出一顆煙,塞到他手里,又舉起打火機,抖抖地來給他點。
盡管有抽煙的欲望,老李頭還是掉開了頭。
夜里,老李頭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斷在腦子里想自己說過的那句話。也許你早就有這樣的惡念了,他揭發(fā)自己說,所以才會不意間泄露心底的隱秘。隨即,他眼前又浮出兒子臉上那種古怪的笑,繼承在安慰他的同時,是不是自己也想到了那個問題?還有兒媳以及孫子孫女,她們頻繁地來到老伴床前,僅僅是為了侍候她么?……老李頭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也許在一家人心中,都蟄伏了如自己一樣的想法,只是不輕易示人不往外流露罷了……
老李頭再也躺不住了,翻身爬起來,趿拉著鞋子,疾步走到老伴床前。借著窗外一縷朦朧的月光,他極力瞪大眼睛,用從未有過的熱切目光注視著老伴,就像新郎打量剛剛?cè)⑦M家來的新娘。老婆子,我們真的不是嫌棄你,他悄聲念叨著說,當你的愿望就剩最后一個實現(xiàn)的機會時,我們不希望你抓不住它……
老伴沉浸在昏迷中,但嘴唇卻不時地叭嗒一下,似乎在做著應答。老李頭不用仔細聽,便明白她依舊是在表達那個不知被她重復了多少遍的意思:我不去安息堂,我要去李家墳地,我不當?shù)谝粋€……
老李頭再也控制不住,兩手顫抖著捧住她的臉,她的嘴巴,同時把自己的頭伏上去,像孩子一般嗚嗚地哭起來。
屋外響起瑟瑟的風聲,仿佛在和他難得一見的哭泣做著一種回應……
7
時間過得飛快,七天一日日過去,重陽節(jié)一下子就來到了。
在這七天里,老伴沒有發(fā)生多大變化,依舊在昏迷和清醒之間掙扎著,每日只稍稍地進一點米湯,但臃腫的身子不僅沒減弱,反愈來愈加肥碩,就像她偷偷享用了什么美味佳肴似的。
老李頭率領(lǐng)一家人站在床前,先還期待著事情的突然變化,但隨著那個日期的一天天臨近,他們終于氣餒了,絕望了,老伴不咽下最后一口氣,他們即使再沖動,再為她著想,也不能強自把她拉下床,埋到李家墳地里去吧。
重陽節(jié)到來的這一天,一家人繃緊的神經(jīng)徹底放松下來,除了老李頭和繼承外,都訕訕地從老伴床前走了開去。老李頭似乎猛然意識到,老伴的生命承受力其實是超出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想象,說她意志堅強也好,說她命運多舛也好,反正她暫時是不會離開這個世界的,既然這樣,他還替她著什么急呢?老李頭睜大眼,用陌生的眼光重新打量起老伴來。也許你娘命該如此呢?他隨口對兒子說。
您的意思是……繼承吃不準他話里的意思。
老天不讓她入土,老李頭更加明確地說,不讓她現(xiàn)在就走哩。
繼承又對母親看了一眼。也許我們都小瞧了娘。他忽然說。
聽了他這句話,老李頭心里一動,有些渾濁的眼睛也亮了一下。他不能不嘆服,比較起自己來,兒子的話說得更到實處。
就從這天起,老李頭不再糾纏老伴的死亡,相反,他開始考慮起她可能出現(xiàn)的健康來,既然老伴不輕易死去,那是不是說她有好起來的希望呢?他有些后悔,當初如果不聽那個混賬醫(yī)生的話,一家人拿出最大的力量為她治病,興許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健康的好人了。老李頭覺得對不起老伴,下決心要讓她告別死神的誘惑,在這個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這天在街上,老李頭看見村里的郎中三先生在和一幫人說話,便也湊上去,順便向三先生打探有關(guān)腎病的一些事情。三先生還沒說什么,老皮忽然貌似關(guān)心地走上來,伯伯,您是說伯母的病么?
老李頭沒有理會他,仍然把臉轉(zhuǎn)向三先生,期待著他說下去。
伯母得的可是尿毒癥呀,三先生眨巴著眼皮說,依我看,除了換腎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辦法了。
換腎?老李頭一驚。
老皮以為他不懂得這個,又搶著朝他解釋說,伯伯,腎就是腰子。說著,他還翹起手指,指了指老李頭的后腰。
老李頭也不自覺地把手放在后腰上。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的眼前猛然一亮,仿佛陰雨天看見了日頭。
8
一連幾天,老李頭都在琢磨三先生那番話,他覺得三先生是給他指出了一條挽救老伴的陽光大道,剩下的只是如何去走這條寬廣的道路了。
老李頭決定把自己的一只腎捐給老伴。與自己比起來,兒子繼承雖說年輕力壯,卻是家里的頂梁柱,現(xiàn)在和以后一個時期的大小事情都要依靠他呢;孫子還沒有長大成人,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無論如何也不能打他的主意。唯有老李頭自己算是一個多余的人,而且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了那么多年,該見過的差不多都已經(jīng)見過了,就是現(xiàn)在去死也沒有多少遺憾了,能用一只腎換取老伴的生命和健康,實在是值得他去做的一件事。
打定了主意,老李頭不敢怠慢,趁著天氣還好,讓兒子用拖拉機把老伴和自己送到遙遠的縣城去。他們有意繞過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不僅因為還記著那個醫(yī)生的胡言,更重要的是出于對此次治療的重視,鎮(zhèn)上的醫(yī)院畢竟條件有限,移植腎臟這樣較為復雜的手術(shù)是非到縣醫(yī)院去做不可的。老李頭做好了一切準備,連為老伴置換哪只腎都在心里做了謀劃。老太婆,他坐在老伴身邊,把嘴湊近她耳邊說,等從縣城回來時,你就能像從前那樣活蹦亂跳了……說著,他還呵呵地笑了幾聲。
去縣城差不多要走一百多里的山路,雖說為了配合工業(yè)園的建設(shè),路面鋪上了水泥和瀝青,但畢竟要走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臨近中午時,他們終于看見了縣城的影子。但就在這段路程上,拖拉機連同前面的一大隊車輛突然走不動了。從前頭傳過來的消息說,由于附近的山上施工,崩塌下來的石頭堆滿了路面,交通中斷了,清障的人員正在抓緊疏通道路,但到底什么時候能讓車輛過去,誰也說不清楚。
怎么辦?繼承回過頭來看他,我們不能窩在這里呀。
慌什么?老李頭滿有把握地說,又不是我們一輛車,早晚會過得去的。說完了他又在心里嘀咕,既然已經(jīng)來到了這里,說什么也不能再往回走。
正午時分,他們勉強吃了些攜帶的干糧,繼承還下到一邊的溝里,用一只瓶子接了些泉水,準備回來喂給母親。壞了,他忽然往后面指著說,我們就是想回去都不能了。
老李頭回過頭去,也不免有些慌張,在他們后面,已經(jīng)聚滿了比前面還要長的一大隊車輛,將他們的拖拉機死死地包圍在中間,別說出去,就是轉(zhuǎn)動一下車轱轆都不可能了。
直到天黑,前面的路障還沒有排除,車輛越聚越多,沒有別的辦法,看來只能在這里過夜了。老李頭抬起頭,看看天邊涌動的陰云,心里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半夜時分,老李頭從瞌睡中醒來,先看見躺在他身邊的老伴在不住地顫抖,他隨即往遠處看,不禁大吃一驚,天地間那些如蝴蝶一般飄落的東西是什么?天哪,那是雪花,是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的雪花。季節(jié)還沒有真正走入冬天,頭一場大雪竟然提前降臨到了他們頭上。老李頭醒悟過來,旋即便趴下身子,輕輕地卻也是緊緊地伏在老伴身上,企圖用自己的身體來為病中的老伴遮擋一下?lián)涿娴娘L寒。這一刻,老李頭極度后悔起來。我不該,他叨念著說,不該讓車留在這里……
天快亮時,老李頭終于感覺到,躺在他身下的老伴已經(jīng)慢慢變涼了。繼承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
老李頭抱住老伴的臉頰。是我害了你,他一遍遍地對她說,是我害了你呀……
9
老李頭是抱著老伴的骨灰盒回到烏龍鎮(zhèn)的。他還記著離開村子時對老伴說過的那句話,可老天作祟,不僅沒讓他的話兌現(xiàn),反而把老伴的命給丟在了外面,與其這樣,他還不如不起挽救老伴的念頭更好……他仰起頭來,用迷茫的目光望著剛剛變晴的天空。這個世界上的事,越發(fā)讓他困惑不解了。
老李頭把老伴的骨灰放在桌子上。往下的問題是,如何安置這盒骨灰?兒媳出主意說,干脆把骨灰埋到李家墳地里去,反正重陽節(jié)才過去沒幾天,這樣做也不算太過違抗村委會的決定。繼承搖搖頭說,還是去求一求村長,即使他不為我們開這個口子,也算是給他打過了招呼,我們再……
不行,老李頭打斷了他們的話,村委會既然做出了那個決定,我們就斷不可違抗了,更不能去向村長求情,再說了,上邊不是也在打李家墳地的主意么?
那,繼承攤開兩手,那可怎么辦呢?
兒媳也說,莫非我娘真成第一個進安息堂的人了?
可她老人家活著時千叮嚀萬囑咐……繼承痛苦地蹲在了地下。
老李頭沒有說什么,看看老伴的骨灰盒,慢慢朝屋外走去。他徑直出了家門,走過街道,來到了村外。他有意沒到李家墳地去,也沒朝安息堂看一眼,而是沿著一條羊腸般的小路,來到了田地間。老李頭記得很清楚,先前他家共有三塊地,其中兩塊大地一塊小地。工業(yè)園開發(fā)建設(shè)時,占去了那兩塊大地,現(xiàn)在只省下那一小塊刀把地了。那真的是一塊小如刀把的地,不僅短小,而且狹窄,總算起來也超不過二分地。如果那兩塊大地不被征去,他完全可以把老伴的骨灰盒埋到那里去,雖說這些地并不完全屬于自家私有,用莊稼地做墳地也不真正合適,但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又為什么不能這樣做呢?但不幸的是,那兩塊大地上面如今都矗立起了威武的房舍,房舍上面是高大的煙囪,那兩塊地到底在那些房舍和煙囪下面的什么地方,他怕是已經(jīng)無從辨認了。老李頭低下頭,看著腳下這塊可憐兮兮的小地,還真有些為難起來。這塊地實在太小了,根本不可能用它來當墳墓,稍不留意,就會把墳坑掘到別人家地里去,那樣就會惹出大麻煩了??磥戆压腔以嵩谶@里也是不切實際的。
老李頭簡直快要絕望了,就地坐下來,兩手抱著膝蓋,抬高著頭,再一次朝那些威武的屋舍和高大的煙囪看。恍惚間,他覺得那些屋舍和煙囪都變成了活物,一個個朝他逼迫而來,威壓而來。老李頭爬起來,有些倉皇地向回跑去。
伯伯,老皮在遠處朝他招呼說,您跑什么哩?
老李頭惡惡地罵了一句,你娘個×。老李頭也不知道怎么把火氣撒到了老皮身上。
這個老頑固,老皮搖著頭嘆息,簡直快成一匹老怪物了。
回到家來,老李頭在院落里停住腳,使勁咽下一口氣,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從放置農(nóng)具的廂房里找出一把?頭,一張鐵锨,在院落的東南角選中了一個地方,撥開積雪,一會兒揮起?頭,一會兒舞動鐵锨,交替著朝地下刨,朝地下鏟。
爹,兒媳不解地朝他喊,您這是干什么哩?
繼承也跑過來,挓挲著兩手看他。很快,繼承就明白過來,爹,您打算把我娘埋到這里?
老李頭沒有回答,依舊揮動?頭,一下下地朝地下用力。
繼承發(fā)了一下呆,也沖上來,端起鐵锨,和父親一起干起來。
不一會兒,地下便裸出了一個不小的坑穴。
10
老李頭在家院里給老婆做墳墓的消息迅速傳開來。沒人前去阻攔,人家不僅沒有礙著別人的事,連村委會的規(guī)定都沒有違反,誰又能管得著呢。
但這一天,村長還是來到了老李頭家。
對于村長的到來,老李頭沒有感到任何意外,也沒有放下手里的工具,依舊如先前那般地干著,他只是抬起頭,朝村長微微笑了一下。在他腳前,一個深深的墓坑就要完成了。
村長蹲在墓坑邊,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煙,塞到嘴里,又舉起打火機,剛要點燃,似乎又意識到什么,把煙從嘴里拔出來,夾到耳朵上,只是把打火機在手里把玩。
墓坑完成后,在老李頭的指點下,繼承又搬來了磚頭。老李頭下到墓坑里,把磚頭一塊塊地碼到邊沿上。他碼得很仔細,每塊磚頭的縫隙都大小均勻,如果不是親眼看見,還以為他用繩尺標過了呢。
嘖嘖,村長不禁贊嘆出口,沒想到老叔還有這功夫?
承蒙你夸獎,老李頭淡淡地說,這死人的事,我哪里敢怠慢呀。
聽他這么說,村長一時不知該表示什么了。村長站起身,背起兩手,繞著墓坑轉(zhuǎn)了兩圈,點點頭,又搖搖頭,便朝大門口走去。
您不再坐會兒了?繼承送他說。
走到門樓下,村長又站住了,慢慢回過身來。老叔,他終于鼓起勇氣說,我還是要提醒您老一句……
什么?老李頭好像也等待著他說這句話,抬手撥了撥耳朵。
村長只好又走回來。上級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精神,將來還要在我們這里搞建設(shè)新型農(nóng)村的試點,村長伸出一只手,在四周劃拉了一圈,說不定哪一天,這些老屋子,老院落,老胡同,老街道,要統(tǒng)統(tǒng)拆了,重新建設(shè)更新的、更好的……
聽了他的話,老李頭果然有些發(fā)怔。繼承打斷了他的話說,不論怎么拆,怎么建,這個地方還不依舊是我們家的?
不不,村長使勁搖頭,你以為還會在這里建?到時候村里會統(tǒng)一規(guī)劃地方,這里到底會屬于誰家,你我都不會知道了。
繼承愣住了。過了一會兒,老李頭率先回過神來,你不會是有意這么說吧?
我的老叔,村長哀哀地說,如果真是子虛烏有的事兒,您打我一個大嘴巴。說著,村長伸過臉去,好像真的準備去接他的巴掌。
老李頭膝蓋一軟,坐到了墓坑里。我日他姥姥的,他低聲嘟囔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村長離去后,繼承把茫然的目光轉(zhuǎn)向父親,那我們該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老李頭閉上眼,絕望地搖搖頭說,這個世道的事兒,我又哪里知道呢……
11
秋冬之交的第一場大雪過后,天氣又晴朗了一些日子,地上的積雪很快便沒有了蹤影。
這天吃過早飯,老李頭把自己收拾干凈,抱起老伴的骨灰盒,用深情兼愧疚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把它交到兒子手里。繼承小心地接過去,率領(lǐng)著一家大小,在院落里繞過一個圈子,緩緩地朝大門外走去。所有的努力都已經(jīng)付出,所有的辦法也已經(jīng)用過,老李頭一家終于明白,除了把老伴的骨灰放置到安息堂里去外,不可能再有任何一條路好走了。老李頭磕磕絆絆地來到大門口,兩手撐住門框,以免自己虛弱的身子跌倒。老太婆,他悄聲嘟囔著說,我讓你受了一輩子委屈,最終也沒有對得住你……
不一會兒,老李頭看見街道上出現(xiàn)了許多人,都隨在自己一家人后面,而且更多的人正從各自的家門里走出來,漸漸在街道上匯集成了一條長長的人龍。老李頭瞪大兩眼,癡癡地望著他們。他有些不相信,這些人難道是來為老伴送葬的么?
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朝村外走去。老李頭尾隨到街口,才慢慢停下腳來。他真想和老伴一起進到那個安息堂里去,再也不回到這個世界上來,從此后,他就和老伴待在一起,陪伴著她度過那些人鬼交互的時光。你為什么不等等我?老李頭又在心里叨念,說不定我很快就會趕上你了……
好像應和他的話似的,送葬的隊伍似乎還沒走到安息堂前,就突然停了下來,并且很快騷亂開了,有的在叫喊,有的在奔跑,像是發(fā)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老李頭瞪大眼,透過紛亂的人群,看見矗立在遠處的安息堂像小孩子手中的玩具積木一樣,搖晃了幾下,便一節(jié)節(jié)坍塌下去。地下的塵土彌漫開來,如涌動的云霧淹沒了安息堂的廢墟,也淹沒了站在安息堂前的人群……
作者簡介:
王濤,本名王吉濤,山東東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曾任山東文學雜志社做編輯。在文學期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近百篇,出版有小說集《烏龍鎮(zhèn)話語》《烏龍鎮(zhèn)筆記》《城市與人》,長篇小說《天寶物華》《天河》《無處棲息》《霍亂年代》《大聲呼喊》《巫女阿詩瑪》《尺八》及《伊甸園》(四部曲)等,計600余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雜志轉(zhuǎn)載,入選多種文叢、選集,曾獲全國“梁斌小說獎”“新市民小說獎”及各省市作家作品聯(lián)展獎等多種政府、協(xié)會、期刊獎項,并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