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勝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甘肅蘭州 730020)
從某種意義上說,《西游記》主要描寫取經(jīng)路上動物彼此之間的斗法。動物為什么能在《西游記》中成為主角?佛祖對南贍部洲的方位歧視與善惡觀是如何形成的?“西游”故事中的石頭作為石猴、石室之本體,究竟言說了什么?解讀這些物的意義,可否揭開“西游”故事中塵封的真相?《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審美觀與波斯人的審美觀相似或類似表明了什么?比較文化尤其是宗教文化之間的交流、融合對文化復(fù)古主義有何影響?要想回答諸如此類的問題,就要探討唐僧西天取經(jīng)與西域神話尤其是與波斯神話的間在性。
北周安伽墓、康業(yè)墓、史君墓、李誕墓,寧夏固原隋唐史氏墓地,太原隋虞弘墓,以及洛陽市南郊唐代定遠將軍安菩與其妻子何氏的合葬墓,皆為石墳。這些石墳外有石塔,墓室里有石床、石頭屏風(fēng)、石堂、石門、石槨、圍屏石榻、石刻彩繪畫像等。安息塔完全是石頭砌成的。安、康、史、何等家族屬于昭武九姓,而昭武九姓是東部波斯人,即粟特人。粟特人信奉瑣羅亞斯德教?,嵙_亞斯德教崇尚天葬,尸體的肉被鷹隼或狗吃掉,骨頭放進石甕或骨盒里,這是因為粟特人認(rèn)為,尸體骯臟,必須用石頭把它與土地、水、火等隔絕開來。粟特人來到中土后,受漢民族土葬的影響,改為石室葬。
粟特人的石葬之所為石室,葬具有石榻、石屏、石刻等,尤其是其中的石室,令人不由得想起《西游記》小說描繪的花果山水簾洞?!段饔斡洝分惺锇l(fā)現(xiàn)的那個居住新天地——水簾洞,其獨特之處在于里面一切陳設(shè)都是石頭制成的?!澳耸且蛔俊7績?nèi)有石鍋、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間一塊石碣上,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1]3水簾洞里的某些石質(zhì)家具其實是不具有任何使用價值的。花果山上那一群猴子能夠使用石鍋、石灶煮東西吃嗎?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普通的波斯人實行天葬,一般是設(shè)立寂靜塔,將尸體放在塔上,任由兀鷲、鷹隼吃掉肌肉,然后將尸骨放進石頭坑里或石甕里。波斯國王的墓葬比較特殊,國王死后,單獨建一座石室,將尸體放在石室里的石板上。來到中土的粟特人大都通過貿(mào)易經(jīng)商發(fā)財了,故死后往往建石室。
粟特人的石墳與美猴王的水簾洞很相似,其中存在著深層的邏輯關(guān)系。當(dāng)然,自遠古以來赤縣神州也不乏石室,如青海日月山石窟群的西王母石室、崆峒山的廣成子石室、金華山的皇祁平石室、大興安嶺深處的嘎仙洞(疑為拓跋鮮卑的發(fā)源地)、蘇軾《逸人游浙東》所載龍井孤山下的石室和隱士們居住的天然石洞等。然而,這些石室或石洞中沒有石鍋、石灶、石碗、石床、石榻等石頭家具,也不是由石堂、石門、石槨等構(gòu)成的石頭墓室。因此,在石室的設(shè)施、結(jié)構(gòu)等方面,水簾洞與粟特人的石墳更為接近。且不說康國薩寶康艷典率眾東來,居住在古樓蘭國的粟特人的聚居地稱為“石城鎮(zhèn)”,塔什干史稱“石國”,西胡以國為氏者即石姓(昭武九姓之一)等,單就來華粟特人的石墳來看,水簾洞是它在藝術(shù)世界中的影子。
況且,《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白衣秀才猴行者,隨著“西游”故事的演變在《西游記》雜劇和小說中更名為孫悟空。孫悟空為什么不姓侯而姓孫?侯也是百家姓之一,如果姓侯,與《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里的猴行者豈不更是一脈相承?石猴之所以姓孫,《西游記》小說中已有交待。菩提對美猴王說:“我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個獸旁,乃是個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獸旁,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盵1]9猢猻之論,看似文字游戲,卻有著深層的文化意蘊。榮新江認(rèn)為隋唐文獻中的“胡”主要指的是粟特人[2]3-9,此論很有道理。在中國歷史上,狹義的“胡”指的是西域粟特人。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猴行者的身份是白衣秀才。這里的“白衣”不是平民之義,因為秀才是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身份的讀書人。因此,這里的“白衣”應(yīng)該是標(biāo)識某種身份尤其是宗教身份的符號。如《藥師十二神圖》中就有穿白衣的猴形神將,此類形象在漢譯佛典中也曾出現(xiàn)過?!洞筇迫厝〗?jīng)詩話》里充斥著有關(guān)白色的敘述,如白虎精、火類坳頭白火精、白衣婦人、白羅衣、白羅裙、白牡丹花、面似白蓮等。瑣羅亞斯德教崇尚白色,祆教教徒多穿白衣,穿白袍以示純潔[3]9。荀氏《靈鬼志》載:“太元十二年(387 年),有道人外國來,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銀;自說其所受術(shù),即白衣,非沙門也?!盵4]178此處的“白衣”是與緇衣沙門相對的另一種宗教身份,極有可能是祆教或摩尼教。摩尼教也崇尚白色,其教徒穿白衣、戴白冠,以此象征追求光明。宋代民間有“白衣道”“白衣夜會”“白衣會”“白衣禮佛會”等說法,它們極有可能就是明教的別名。佛教中的摩利支天(日神、光神)就身穿白衣。《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敘述了玄奘和尚西行求法的靈異先兆:“法師初生也,母夢法師著白衣西去。”[5]214玄奘相信自己圓寂后往生西方彌勒凈土。在《西游記》中,涇河龍王變?yōu)橐粋€白衣秀才,去找袁守城占卦。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猴行者化身為白衣秀才,表明“西游”故事在生成過程中受到了祆教、摩尼教的潛在影響。唐僧西天取經(jīng)之“西游”故事,實有粟特人的文化隱寓其中,因而石頭故事及其敘事的寓意就格外值得深究。
筆者曾撰述《〈西游記〉與西域動物》一文,主要探討“西游”故事中的動物敘事與古印度動物神話之間的關(guān)系[6]26-32。我們?nèi)绻麑徱曋衼?、西亞神話故事尤其是瑣羅亞斯德教和摩尼教故事中的動物敘事,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與“西游”故事中的動物敘事之間具有某些相似之處。
十年前后的課堂教學(xué)中絕大部分學(xué)習(xí)材料來自“教師”的事先預(yù)設(shè),只在“多倍”理解中有少數(shù)材料來自“學(xué)生”。十年前后材料的情境外衣發(fā)生了變化,但實質(zhì)是“幾個多少”,即“多少的幾倍”,那么我們是否可將這個“干貨”回歸到更簡單質(zhì)樸的數(shù)學(xué)情境中,讓學(xué)生參與“創(chuàng)造”知識的過程,在創(chuàng)造知識的過程中又創(chuàng)造學(xué)習(xí)材料,讓學(xué)習(xí)真實發(fā)生。
在瑣羅亞斯德教中,動物神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馬茲達有六大助神,其一為巴赫曼。巴赫曼在天國代表馬茲達的智慧和善良,在塵世為動物神,是保護動物的神祇。猴行者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是護法神,而孫行者在《西游記》中是唐僧的護法?!靶姓摺倍种档蒙钏肌_@兩個字具有表征宗教身份的功能。當(dāng)下對“行者”的注釋主要依據(jù)佛教,然而白蓮教、摩尼教、明教等民間宗教中也有“行者”的稱謂,只是具體所指各有差異。如果只關(guān)注宗教文化的大傳統(tǒng)而忽視小傳統(tǒng),就難以理解小傳統(tǒng)文化的生成物。據(jù)《宋會要輯稿》記載,宣和二年(1120 年)十一月四日臣僚進言:“溫州等處狂悖之人,自稱明教,號為行者?!盵7]6534在大宋宣和年間查禁摩尼教之前,朝廷曾對溫州的摩尼教組織進行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一帶明教齋堂有四十余所。明教齋堂“聚集侍者、聽者、姑婆、齋姊等人,建設(shè)道場,鼓扇愚民男女,夜聚曉散”[7]6534,其長老被稱為“行者”?!段饔斡洝分校瑢O悟空又被稱為孫行者、孫長老,沙僧又稱為侍者。孫悟空的稱謂,經(jīng)歷了從獼猴王到猴行者,再到石猴(美猴王)、弼馬溫、齊天大圣、大力王菩薩、斗戰(zhàn)勝佛等變遷。而劉克莊《釋老六言十首》詩中的“取經(jīng)煩猴行者”表明,當(dāng)時尚未以孫行者命名。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唐僧一行六人加上猴行者,共七個人,即唐僧、猴行者、五個小師。五個小師雖然是湊數(shù)的(其中一個去化齋被變成驢,其他人沒有任何敘事功能),但是所湊成的總數(shù)“七”在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佛教中是一個神圣的數(shù)字。阿胡拉·馬茲達有六位助神,他們七位一體。《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取經(jīng)者在人數(shù)上與祆教善神完全一致。摩尼教經(jīng)典共七部,其中之一就是《大力士經(jīng)》,而“西游”故事的敘事富有“尚力”的文化色彩。在《西游記》中,孫悟空又被稱為“大力王菩薩”,這其實是頗令人質(zhì)疑的。因為一個猴子焉能是大力王?!小說如果將牛魔王稱為大力王就名副其實了。在《西游記》中,牛魔王的確也是大力王,有詩句為證,“西方大力號魔王”[1]505。在《西游記》中,孫悟空、豬八戒、哪吒擒拿牛魔王。在瑣羅亞斯德教創(chuàng)世神話中,最初就只是一株植物、一頭白牛和一個原人。在粟特人神話中,太陽神密特拉追殺一頭牛的行為令人生疑,其實,聯(lián)系印度神話就很好理解了。在印度神話以及在婆羅門教(印度教)教徒的信仰中,牛是神圣無比的,而印度雅利安人與伊朗雅利安人擁有同一祖先——雅利安人,后來由于沖突而分裂。歷史的創(chuàng)傷記憶可以在他們的神話中找到痕跡:阿胡拉即阿修羅(Asura),是波斯神話中的至高神、善神,在印度神話中卻是與修羅作對的反派;印度的天神德弗(Deva,漢語譯為“提婆”或“天”)在波斯神話中為惡魔。如此等等,都是上古時期部落政治斗爭的神話記憶。
在摩尼教的神話世界里,宇宙分為光明世界和黑暗王國。黑暗王國里的暗魔王是與光明世界相對立的,而魔王、獅子王、鷹王、魚王、龍王等都是暗魔王的化身。從這個角度來看,獅子、魚、龍王、大鵬金翅鳥等在“西游”故事中作為反派人物出現(xiàn)就不足為奇了。否則,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看,這些動物在“西游”故事中的妖魔化敘事就令人難以理解。
在歐洲文化里,獅子是勇敢的象征,廣為歐美人所喜愛。在佛教故事里,用獅子吼比喻佛或菩薩講法像獅子威服眾獸一般,能調(diào)伏一切眾生。中國大地上沒有土生土長的獅子,而從西域來的舞獅子成了中國古代人的玩物。在中亞、西亞,獅子是國王狩獵的對象,當(dāng)?shù)仉S處可見獵豹、獵獅的圖像或雕塑。古希臘神話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大功績之一就是殺死了獅子,并將獅子皮披在身上。獅子皮和橄欖棒后來就成為赫拉克勒斯的身份表征。在粟特人的神話里,獅子是邪惡的表征。在“西游”故事中,文殊菩薩的坐騎是青獅,它曾兩次下凡在唐僧西天取經(jīng)路上制造“磨難”;獅駝洞里的獅子、大象和大鵬金翅鳥結(jié)拜為兄弟,合力捉拿唐僧;烏雞國閹割了的獅子為主人公文殊菩薩報仇:“西游”故事中的獅子似乎都不是正面形象,而是唐僧取經(jīng)路上的障礙。
在漢民族文化語境中,魚一般是吉祥、富裕的表征,因為它與“余”諧音,因而年畫上繪有娃娃抱魚的內(nèi)容,謂之“年年有余”。古人尤其是南方漁獵民族認(rèn)為魚是龍的原型,如“鯉魚跳龍門”指的是鯉魚跳過龍門就化為龍。而形象“九似”的中國龍“鱗似魚”,龍須即魚須??梢?,魚是吉祥物,在中國敘事文學(xué)中幾乎沒有負面形象??墒?,在《西游記》敘事中,許多魚都是以妖怪惡魔的形象出現(xiàn)的。比如:第四十八回、第四十九回中,劫持唐僧想吃唐僧肉的竟然是觀世音菩薩“蓮花池里養(yǎng)大的金魚”;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中,光芒四射的金光寺舍利子寶塔被九頭駙馬和龍王偷去,他們聽說孫悟空西天取經(jīng)路過此地,特意委派鯰魚怪、黑魚精巡攔。究其原因,在波斯尤其是在東部波斯即粟特人的神話故事中,魚往往是惡的表征。在摩尼教神話中,暗魔王的化身之一就是魚王。如此說來,“西游”故事中的魚敘事,其褒貶情感傾向不是與中土的吉祥意義的魚故事相契合,而是與西域神話敘事中的暗魔王的魚符號意義相一致。
《西游記》中,琵琶洞里有一只蝎子變成美女,捉住了唐僧。這只蝎子精很厲害,連如來佛都怕她的倒馬毒,后來被昴日星官收伏?!段饔斡洝返谖迨寤貙懙溃骸靶姓呓新暋乃藓卧??’只見那星官立于山坡上,現(xiàn)出本相,原來是一只雙冠子大公雞,昂起頭來,約有六七尺高,對著妖精叫一聲,那怪即時就現(xiàn)了本象,是個琵琶來大小的蝎子精?!盵1]468蝎子很早就出現(xiàn)在人類的神話里。古埃及《都靈紙草第1993 號》載:“沖啊,蝎子!離開拉!荷魯斯之眼,離開神!口中的火焰——我是創(chuàng)造你的人,我是派遣你的人——到地上去,強有力的毒!”[8]33在埃及神話中,伊西絲在擺脫塞特迫害的時候,一路上由七只蝎子擔(dān)任護衛(wèi),它們是蝎子女神塞爾凱特的化身,三只蝎子在轎子前面,兩只蝎子在轎子里,還有兩只蝎子在轎子后面[8]69-70。敦煌白畫上有兩位女神,一位手里擎著一條小狗,另一位手里拿著一只蝎子。有學(xué)者解讀說,拿著蝎子的是惡神[9]241。在波斯神話中,也有關(guān)于蝎子的敘述,與上述敦煌壁畫內(nèi)容相似:兩個女子坐在一起,其中一個手里拿著蝎子、蛇,身邊是一匹狼;另一個女子手里擎著盤子,里面有一條小狗。這是祆教中的善惡兩位女神。在祆教中,蝎子是惡動物的表征之一,難怪在“西游”故事中連佛祖都怕她。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有“林雞似鳳”的敘述,這體現(xiàn)了瑣羅亞斯德教對雞的崇奉。諸多壁畫圖像表明,瑣羅亞斯德教圣火的祭司為人首雞身之形象。雞頭城是彌勒的人間凈土。在古印度神話中,公雞是室犍陀戰(zhàn)神的法器。貴霜硬幣圖案中,戰(zhàn)神(Orlagno)手握長矛,頭戴翼冠,手中有一只雞。在丹丹烏里克最近發(fā)掘的一座寺廟里,有幅罕見的三圣像,其中一幅畫的是一位神騎在大鳥上,四手持有武器和一只公雞。他之前被認(rèn)為是梵天或者是風(fēng)神,其實他是騎著孔雀的印度戰(zhàn)神室犍陀,因為他手里拿著的公雞是戰(zhàn)神身份的表征。雞在瑣羅亞斯德教中是善禽、圣禽、靈鳥,引導(dǎo)著人的靈魂進入天國。這里的公雞名為斯勞沙。這一敘事形象傳入中國后,自北齊起,朝廷大赦時都要樹金雞,即“金雞放赦”?!段饔斡洝返谖迨寤刂?,昴日星官收伏蝎子精時現(xiàn)了本相,原來是一只雙冠子大公雞?,嵙_亞斯德教崇尚火、日月星辰、光明,而昴宿住在東方光明宮里?!段饔斡洝返谄呤刂械陌倌磕Ь褪球隍?,孫悟空求助于母雞(昴日星官的母親)才將其收伏。此外,百腳山上蜈蚣成精,孫悟空建議國王在山上散養(yǎng)公雞千只,除此毒蟲[1]805。
波斯雅利安神話中有一些巨獸和大鳥。比如:生有三張嘴巴、三個腦袋和六只眼睛的巨妖阿日達哈克,后被法里東所擊??;加爾沙斯布力斬巨龍,這條巨龍遍體流膿,有上千個肚子、鼻子和脖子;埃斯凡迪亞爾在擊退土蘭軍之前,需要過七關(guān),其中第五關(guān)為“殺死一只大鳥”[10]52?!段饔斡洝分械木蓬^駙馬現(xiàn)了原形,“乃是一個九頭蟲,觀其形象十分惡,見此身模怕殺人!他生得:毛羽鋪錦,團身結(jié)絮。方圓有丈二規(guī)模,長短似黿鼉樣致。兩只腳尖利如鉤,九個頭攢環(huán)一處。展開翅極善飛揚,縱大鵬無他力氣;發(fā)起聲遠振天涯,比仙鶴還能高唳。眼多閃灼幌金光,氣傲不同凡鳥類”[1]530。
在西亞、中亞、南亞神話中,野豬和圈養(yǎng)的家豬所受的情感待遇大為不同。古印度的樓陀羅被稱為“天國的野豬”,粟特人的戰(zhàn)神、勝利之神巴赫拉姆的十大化身之一為“公野豬”。豬是水神、雨神、雷神,是瑣羅亞斯德教中的戰(zhàn)神?!段饔斡洝沸≌f中的豬八戒為黑色豬,為“野豕”;而元雜劇中的豬八戒為金色豬,帶上了佛教的色彩?!段饔斡洝冯s劇面世之前,“西游”故事中尚未出現(xiàn)豬八戒這個藝術(shù)形象。在雜劇中,豬八戒自我介紹說“某乃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一般認(rèn)為這一形象來自佛教。其實,摩利支天既是佛教神祇,是光神、光明之神,又是瑣羅亞斯德教中的神祇,是雨神。在粟特人神話里,野豬化身的戰(zhàn)神一直與太陽神密特拉并肩作戰(zhàn),因而摩利支天與御車將軍、密特拉與戰(zhàn)神這兩組人物的關(guān)系令人深思。
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唐僧沒有坐騎。在《唐僧取經(jīng)圖冊》中,唐僧的坐騎為火龍馬。在《西游記》小說中,唐僧的坐騎為白龍馬。在《西游記》雜劇中,孫悟空對白龍馬說:“火龍,俺三人見觀音佛去來。”[11]124“火龍”這一稱謂,表征了唐僧的坐騎從火龍馬到白龍馬的過渡。瑣羅亞斯德教崇尚火,因此火龍馬成為“西游”故事中唐僧坐騎的首選?,嵙_亞斯德教、摩尼教都崇尚白色。而佛教傳入中土最早的官方記載,則是東漢永平十年(67 年)西域高僧以白馬馱佛經(jīng)進駐洛陽,次年朝廷專門為他們建造白馬寺?!拔饔巍惫适录热皇窃诜鸾虜⑹碌拇罂蚣苤姓归_,自然會用白龍馬為坐騎。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說“山犬如龍”,反映了“西游”故事對狗的崇奉。在瑣羅亞斯德教中,狗是神獸,人死之后必須舉行“犬視”。“犬視”所用的狗必須是全身白色、兩耳黃色的所謂的“四眼狗”,或者是兩眼下方生有兩撮毛的狗。雅利安人獻祭之后要將祭品拋向天空,喂老鷹或是喂狗,因為他們認(rèn)為“狗與鬼神相通”[12]48。希羅多德的《歷史》記載,瑣羅亞斯德教的祭司不敢殺戮人和狗,說明狗具有神圣地位。在元雜劇中,豬八戒說他最怕二郎神的細犬。在《西游記》小說中,二郎神的哮天犬擒住了美猴王。二郎神,一說其原型為祆教中的戰(zhàn)神韋勒斯拉納。二郎神和戰(zhàn)神韋勒斯拉納都是英勇善戰(zhàn)的英俊少年,生有三目,手持三叉戟,帶著細犬。因此,“山犬如龍”的說法似乎也表明“西游”故事最初受到了粟特人祆教的影響。
大唐廣德元年(763 年),回紇牟羽可汗率領(lǐng)騎兵幫助唐肅宗鎮(zhèn)壓史思明的叛亂,在洛陽結(jié)識了睿息等四位摩尼教傳教士,并正式皈依了摩尼教。這四位摩尼法師跟著牟羽可汗回到了回紇,摩尼教從此成為回紇汗國的國教。摩尼教法師參與回紇貴族的政治,被視作國師?!秲愿敗返诰虐倨呤韺懙溃骸澳δ?,回鶻之佛師也?!惫糯袊娜瞬恢O悉西域宗教,往往誤將摩尼教視作佛教。摩尼教東傳后,在中亞地區(qū)被佛教化了,因此傳入中土的摩尼教最初與佛教相混淆。唐武宗毀佛后,它又穿上了道教的外衣?!段饔斡洝分性S多國家都有國師?!段饔斡洝返谄呤嘶亍⒌谄呤呕刂?,比丘國國丈是南極老人星的坐騎白鹿,而他的女兒狐貍精是王宮里的美后。白鹿不僅是國丈,同時也是國師。第四十四回中,黃毛虎、白毛角鹿、羚羊都做了車遲國的國師。唐僧西天取經(jīng)中的“西游”故事,與摩尼教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其實是靜水深流,它們之間的間在性值得深究。在元雜劇《西游記》中,山神對唐僧說“參菩薩,拜圣賢,禮摩尼”[13]76。在《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中,唐僧取經(jīng)路過西域,當(dāng)?shù)匾晃焕险咭姷教粕?,“連忙頂禮向前跪膝,忙道兩個撒藍撒藍的摩尼”[13]41,也帶有摩尼教的痕跡。
動物大戰(zhàn)隱喻的是善與惡的斗爭,在斗爭中,狗、雞、馬、豬、猴子等動物都是善的化身,而牛、虎、熊、蛇、獅子、大象、大鵬、蝎子、蜘蛛、老鼠等動物則是惡的暗喻?,嵙_亞斯德教的圣經(jīng)《阿維斯塔》認(rèn)為,善、惡二神的爭斗是世界的常態(tài)。善即光明,它創(chuàng)造了一切真善美,如火光、秩序、狗、雄雞等;而惡則是黑暗,它創(chuàng)造了一切假惡丑,如猛獸、惡禽、蛇、蝎、毒蟲等。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過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云:
猴行者一去數(shù)里借問,見有一人家,魚舟系樹,門掛蓑衣。然小行者被他作法變作一個驢兒,吊在廳前。驢兒見猴行者來,非常叫噉。猴行者便問主人:“我小行者買菜,從何去也?”主人曰:“今早有小行者到此,被我變作驢兒,見在此中?!焙镄姓弋?dāng)下怒發(fā),卻將主人家新婦——年方二八,美貌過人,行動輕盈,西施難比,被猴行者作法,化此新婦作一束青草,放在驢子口伴。主人曰:“我新婦何處去也?”猴行者曰:“驢子口邊青草一束,便是你家新婦?!敝魅嗽唬骸叭唬∧阋矔胺??我將為無人會使此法。今告師兄,放還我家新婦?!焙镄姓咴唬骸澳闱曳胚€我小行者?!敝魅藝e水一口,驢子便成行者。猴行者噀水一口,青草化成新婦。[14]13-14
此處的妖法,其實就是比較文學(xué)母題中的“幻術(shù)”。我國幻術(shù)文化似乎不是從來就有的,或者是上古時期幻術(shù)雖然已出現(xiàn),但是直到漢代張騫出使西域之后才在中土盛行。自從張騫鑿空西域,西域幻術(shù)便沿著絲綢之路傳播到了中土?!稘h書·張騫傳》載:“大宛諸國發(fā)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犛靬眩人獻于漢,天子大說?!盵15]2696顏師古注曰:“眩,讀與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種樹,屠人截馬之術(shù)皆是也。本從西域來?!盵15]2696眩人即魔術(shù)師,長于幻術(shù)。可見,張騫鑿空西域后,西域幻術(shù)傳入中土并對中國古代文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后漢書》第八十六卷《西南夷傳》云:“永寧元年,撣國王雍由調(diào)復(fù)遣使者詣闕朝賀,獻樂及幻人,能變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shù)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撣國西南通大秦?!盵16]841幻人即上述之眩人,他們擅長于變戲法。這些戲法為中土人關(guān)于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神變世界的想象提供了現(xiàn)實的基礎(chǔ)。據(jù)《晉書》記載,佛圖澄不僅能役使鬼神,而且能從左乳旁的孔洞中引出五臟六腑在流水中洗滌,清洗后還納腹中。《搜神記》寫道:“永嘉年中,有天竺胡人來渡江南,言語譯道而后通。其人有數(shù)術(shù),能斷舌續(xù)斷,吐火變化,所在士女聚共觀視?!盵17]58佛圖澄清洗內(nèi)臟,天竺胡人吐火斷舌,顯然都是幻術(shù)。宗教弘法一般采取幻術(shù)或治病救人的方式,以奇跡或者以怪異炫目、不可思議的事件來呈現(xiàn)?!堵尻栙に{記·景樂寺》載:“飛空幻惑,世所未睹;異端奇術(shù),總萃其中。剝驢投井,植棗種瓜,須臾之間皆得食。”[18]71法云寺寺主曇摩羅能夠“咒人變?yōu)轶H馬”[18]286。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幻術(shù)或魔術(shù),但是在神話故事中就演變?yōu)樯竦o妖怪的特異本領(lǐng)。比如:黃袍怪將唐僧變作了一只老虎;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可以念動咒語變作蜜蜂、蒼蠅、妖怪等他物。這種變化,在古印度神話中表現(xiàn)為化身。印度神話中的神祇和仙人都能夠化身為他物。
《舊唐書》第二十九卷《音樂二》載:“大抵散樂雜戲多幻術(shù),幻術(shù)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漢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國。安帝時,天竺獻伎,能自斷手足,刳剔腸胃,自是歷代有之。我高宗惡其驚俗,敕西域關(guān)令不令入中國。”[19]1073唐高宗時,蘇定方率領(lǐng)唐軍打敗西突厥,攻占了中亞一帶,從此該地區(qū)受都護府羈管近百年之久。然而,唐高宗既然“惡其驚俗”,就表明敕令發(fā)布之前西域幻術(shù)在中土頗為盛行。
摩洛哥旅行家依賓拔都(Ibn Batuteh)所撰《游記》表明,幻術(shù)在元朝有了全新的發(fā)展:
此夕有一幻術(shù)士來,其人乃大汗之奴隸也……其人持一木球,球面有數(shù)孔,每孔皆有繩貫之。術(shù)士將球擲上空中,球漸高不見……術(shù)士手中,尚有繩,斷數(shù)根而已。彼令其徒,執(zhí)緊繩乘空,俄傾不見。術(shù)士呼之三次,其徒不應(yīng)。術(shù)士持刀,似大怒者,自亦系身于繩而上。轉(zhuǎn)瞬,彼亦不見。片時,彼由空中,擲下童子之一手于地,次又?jǐn)S一腳,次又?jǐn)S一手、一腳,次又?jǐn)S一軀干,再次擲下一頭。彼乃喘息而下,衣滿濺血。跪伏總督前,唇接地,用中國語,求總督命令??偠脚c之談數(shù)語。彼將童子四肢,連接成架。復(fù)用力踢之。所殺之童子,忽立起,來至吾輩之前。吾詳觀其毫無損傷。余乃大驚,心悸不可言狀。[20]651-652
《吠檀多經(jīng)文》和著名古印度詩人迦梨陀娑都提到過印度神仙索幻術(shù)(Indian Rope Trick),但他們提及的只是此幻術(shù)的前半部分,即魔術(shù)師將繩拋向天上,繩子掛在天上垂下,一小童便沿繩爬上,并在上端作平衡表演,隨后消失,最終出現(xiàn)在圍觀的人群中。由此似乎可以推知,蒙元時期的攀繩幻術(shù)可能來自印度或波斯的神仙索幻術(shù),其影響延及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偷桃》。
《西游記》本是神魔小說,其神通變化敘事早已遠超幻術(shù),但也有幻術(shù)或近似幻術(shù)的描寫。第四十六回中,虎力大仙對眾人稱弟兄三個“都有些神通。會砍下頭來,又能安上;剖腹剜心,還再長完;滾油鍋里,又能洗澡”[1]387,于是孫悟空分別與虎力大仙斗接頭、與鹿力大仙斗剖腹、與羊力大仙斗下油鍋之法術(shù)。接頭、剖腹、下油鍋實質(zhì)上都是幻術(shù),或者是現(xiàn)實生活中幻術(shù)的影子,其來源主要是大西域文化。
《西游記》第八回中,如來佛祖在靈山大雷音寺盂蘭盆會上對眾神說道:
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蘆洲者,雖好殺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yǎng)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1]57
從中可見,如來佛對四大部洲帶有不同的情感偏向,他極度反感、厭惡南贍部洲。第九十八回,唐僧到了西天向佛祖求取真經(jīng)時,如來佛祖說:
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zāi),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1]827-828
這是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緣起,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佛祖對南贍部洲的認(rèn)知偏見。如來佛打心底里認(rèn)為南贍部洲是邪惡的??墒?,這種地理方位上的善惡觀,并非佛教教義。佛教對大千世界的地理方位沒有歧視,佛教經(jīng)典中常見僧徒到南方求法的記載?!段饔斡洝敷w現(xiàn)的方位善惡觀看來并非源自佛教。如果不是,那它又是哪一種宗教的方位意識呢?它是瑣羅亞斯德教的方位善惡觀嗎?也不是?!栋⒕S斯塔·萬迪達德》寫道:“賈姆面向南方,向著光明的方向,向著陽光的方向,用金黃色的棍把土松動,用尖頭手杖在地上挖洞。”[10]73據(jù)《阿維斯塔》記載,人類在賈姆的統(tǒng)治下生息繁衍、幸??禈贰牟凰劳?,于是陸地上很快就人滿為患。賈姆按照阿胡拉·馬茲達的指示,面向南方朝太陽走去,使其陸地面積比原來擴大了三分之一。賈姆統(tǒng)治了九百年,面向南方朝太陽先后走了三次,使得土地擴展了三次。由此可見,南方不是《西游記》所描述的淫亂邪惡之地,而是光明之地,因此《西游記》所反映的方位觀也不是祆教的。
實際上,《西游記》在佛教的幌子下隱藏的是摩尼教的方位觀。摩尼教的教義有方位善惡觀:明界為北方、東方、西方,暗界為南方[21]395。大明尊統(tǒng)轄著北、東、西三個方向的光明王國,代表著清凈、光明、善美、仁愛、秩序,是人們向往的凈土和樂土。光明王國有“五重光明寶地”,內(nèi)含凈氣、妙火、妙風(fēng)、妙水、妙明,居住著五明身[21]396。但是,摩尼教對南方有偏見,說那是曼紐之地、邪惡之地、黑暗之邦。黑暗魔王占據(jù)南方的黑暗王國,那里充滿了煙霧、熄火、颶風(fēng)、污泥和暗力,居住著五類魔,即怨憎、嗔恚、淫欲、忿怒、愚癡。各類魔都分雌雄,終日沉溺于情欲和爭吵之中[21]396。據(jù)說南方有三分之一也屬于光明領(lǐng)地,因而光明王國的面積是黑暗王國的五倍。黑暗魔王主動在“初際”入侵光明王國。《西游記》中如來佛再三指責(zé)南方“貪淫樂禍,多殺多爭”,與摩尼教的方位善惡觀是完全一致的。這種驚人的一致性只能表明“西游”故事表面上敘述了一個佛教故事,實際上則是摩尼教或瑣羅亞斯德教在中土民間化、在地化、娛樂化演繹之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雅利安人最早生活在俄羅斯烏拉爾山脈南部草原上,后來遷徙到中亞的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平原上。大約在公元前十四世紀(jì),他們中的一支南下進入南亞次大陸,成為印度人;另一支進入伊朗高原,成為伊朗人。印度雅利安人與伊朗雅利安人在大遷徙之前本是一家,據(jù)上述神話可知,他們后來發(fā)生過戰(zhàn)爭。如此說來,以南方為惡的善惡觀似乎是伊朗雅利安人的方位偏見。這種偏見可能來自雅利安民族分裂、內(nèi)訌、遷徙的遠古記憶。具體到宗教敘事上,則只有摩尼教對南方帶有宗教性的方位偏見。而這一點在“西游”故事中成為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緣起。
以上所論,僅僅是掛一漏萬的幾個例證,其實還有很多“西游”故事與宗教(神話)敘事之間存在影響或類同關(guān)系的互文性敘事。比如:有關(guān)唐僧為江流兒的故事原型研究成果頗豐,胡萬川的《中國的江流兒故事》[22]734-748做過較詳細的梳理,而波斯《列王紀(jì)》中的達拉布也是一位著名的江流兒[10]53-54;《西游記》地府里的十代冥王之一平等王(在禮樂等級文化體系中出現(xiàn)“平等王”本來就不同尋常),來自摩尼教中的夷數(shù),即基督教中的耶穌。如此等等,不一一而論。本文拋磚引玉,例證西游故事與波斯神話之間存在著藕斷絲連的相互影響關(guān)系。由于前賢時俊對此種間在性敘事較少關(guān)注,故拈出以便深入探討。